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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圈外(第一章)

时间:2008-03-26 16:14:44     作者:叶清河      浏览:10954   评论:0   

 

跳出圈外(第一章)

第一章

1

(这样的开头好象跟哪部小说雷同;但每当静下来,我总是首先想到了这些。)
很小的时候,我就为许许多多的事情思考个没完没了。由于活动的重心转到了身体内部,我整个人在别人看来,就总是显得那么的呆手呆脚、呆头呆脑了。比如吃饭,有时候菜夹起来了,突然地竟不知往嘴里送,就那么停在半空中,像个特写镜头;走路的时候,经常会撞到别人身上,因此也没少挨批评,更摔过交,撞上过树桩、电线杆、墙壁;还可以随便坐在一个地方不吃不喝不睡,十几个小时保持同一个姿势……
那时候,我还经常突然地走到一个人面前,一本正经地问:“我是谁?”
这一次,我遇到的是村长春华爷爷,一个厚道的长者:“傻孩子,你不就是你吗?”
“不是这个,我是问,我是谁?”
“哦,你是童鸣。”
我沉吟着点点头,不错,人们都叫我童鸣。可是,我马上又不明白了:“那么,童鸣又是谁?”
“你这孩子,童鸣不就是你吗?”
“我不是问这个,我想问的是,” 我强调说,“我原本是谁?对,我问的就是,我原本是谁?……”
“你这孩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啦?”
我急了:“我一直都搞不清楚我是谁,我看你头发都花白了,一定会知道我是谁……”
春华爷爷一头雾水摸不着东南西北了,也真难为了他:“我的天,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几乎是乞求了:“你快告诉我吧,我到底是谁?”   
慈爱的春华爷爷,惟有摇头叹息而已。


下一次,我拦住的是一个善良的婶婶。
“长凤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吗?”我仿佛遇上了救星。
长凤婶是个寡妇,她站好,笑眯眯地等着我发问。
“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我早有准备。
长凤婶笑得欢了,一定是万想不到这就是我的问题:“你?不就是你哟!这哪能算问题呀。”
“不是不是,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我到底是谁?我、是、谁?”
“噢,对,对,还考起我来了呢。你嘛,你叫童鸣,你爸爸是童朝开,你妈妈是陶梅……”
“我不是问这个,我不是问这个……”我知道我心里想说什么,可是又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急得心也乱糟糟的。我以为人们其实都是明白的,可是他们为什么就是故意装着不明白呢?
“那你到底想问什么?”
这一问,还真让我懵了:我要问什么呢?一时间我都说不出来了。
长凤婶说:“这不,你自己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再想想吧,等你想好了,回头再问……”
我像个木偶般钉在原地,很久很久。突然,我若有所悟:原来我连自己想问什么都还不知道,原来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得到些什么回答。我抬起头大喊:“那么,你告诉我,我想问什么吧……”
长凤婶早已经不见了。

后来,渐渐地次数多了,有耐心的人就少了。人们似乎一下子都变得非常匆忙,我还没有开口,他们就走远了。
当然,很多时候,人们会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扔给我一句话:“真是吃饱了撑的等拉屎!”人们的意思,我明白:人呢,总是要种田的。种田了,才有稻谷收。收了稻谷,才有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种田……这样不停地往复,人才活了下来。吃饱了只拉屎不种田,那是死路一条。每天就懂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长大了连种田都不会,总有一天是要饿死的。我也知道,人们这是在拐着弯子批评我,但我只是无动于衷。
事实上,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只是:我是谁?

 

 

 

2

 

村里有一个人,叫童水金,跟父亲同辈,终日疯疯癫癫的,人们都叫他“傻子”。遇上他,我说:“我是谁?”
他说:“你是傻子!”
我不高兴了:“你才是傻子,我可不是傻子。”
“嘻嘻,我是傻子,你是傻子,我们都是傻子。”他拍着手。
“我不是傻子,我不是!不是!”我实在恼火了。
傻子还是重复着:“嘻嘻,我是傻子,你也是傻子,我们都是傻子!都是傻子!”
我不想争辩了。既然你说我是傻子,那么我就是傻子吧。但是,你知道你自己是傻子,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傻子呢。我想。
我说:“‘傻子’又是什么东西?”
“嘻嘻,嘻嘻,傻子,就是傻子咯……”比我大一辈的傻子只是嬉笑。
也许吧,傻子就是傻子!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傻子的我,又是谁呢?

再到后来,人们一见到我,也不等我开口,先就会学着我的模样,远远地喊过来了:“我是谁?”
我当然是如获至宝,迎上去:“对,你告诉我,我是谁?”
他们继续逗弄我:“你真的想知道?”
我就一个劲地点头。
他们就开始发炮了:“哎,你嘛,到底还是个傻子,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傻子!”说完,放声大笑。
有时候,村里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也会拦住我,一片声地说:“我是谁?”
我的兴趣一点就着,一着就旺,我兴奋地也回问:“我是谁?”
“你是一个傻子,你是一头猪!”他们齐声喊,然后掉头就跑,一边跑又一边喊:“我是谁?我是谁?……”
……
嘿,他们都以为这样就伤害了我。
   
村里的人说得最多的还是:
“这孩子,怕是脑筋有问题。”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神经病’?”
“十有八九是掉了魂魄了!”
有好心人甚至把话说到我母亲或父亲面前:“到底还是该想想办法。”
母亲和父亲的反应不同。母亲一边忙自己的一个劲地应和,开始别人以为她很认真地听越说越来劲,到了后头发觉不对路自己原来被敷衍了,就只得摇头走人。父亲呢,不等来者说上三句话,火药的脾气就爆了,咆哮着,扬拳头抓木棍,来人就一声也不敢再吭,憋着一肚子“好心遭雷劈”的委屈溜了。在既成事实面前心里痛苦,却又不肯在别人面前承认事实这一点上,父亲和母亲还是一致的。
于是,在众人眼里,我可能就只剩下一个值得骄傲的地方了,那就是母亲馈赠给我的俊俏模样。那时,人们常会说:“这小子,简直是他老妈用模子印出来的……”因为这样,人们叹息时就会显得特别有味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个有着俊俏外表的小东西,却偏偏长了个混帐的榆木脑袋,是够可惜的!
所发生的这一切,我都知道。人们以为我不知道,那其实是我不想告诉他们我知道罢了。事实上,我唯一不知道的只是:我是谁?可是,对于这个问题,他们每一个人却都以为自己知道,真是滑稽得可以!
他们这样算是真的知道么?

后来,给了我答案的,是一个过路人。我知道他不是村里的人,可我还是走了上去。我怯生生地说:“叔叔,你可以告诉我,我是谁吗?”
“你说什么?” 过路人停了下来。
我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狐疑地盯着我,摇了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他立刻就变得凶巴巴的:“你有病是吧?你他妈的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噢,好一句“我怎么知道……?”我仿佛全身一下子通透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知道谁是谁!我太高兴了,之前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你啊,不如回去问问你老妈,你是从哪里出来的吧!”他远远地回过头来说。
过路人可是再一次提醒了我,“我从哪里来?”这是又一个问题啊!
“那么,你再告诉我,我又是从哪里来?”我朝他高声喊。
他也许没有听到,再没有回过头来。
不过,我真的应该感谢他,从此我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了:我从哪里来?

就这样,我的问题越来越多了。在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器官,是专门产生问题的,就好象眼睛是产生眼泪的,嘴巴是产生唾液一样。也许,还甚至说不上产生,因为问题可能原本就堆放在器官里了,它们在形成我之前,就已经存在着。大部分的时间,问题们都在沉睡,我一不小心就会惊醒睡得最浅的那个。它们沉重时是漫天的黑云,轻盈时是河面的水气;有时候它们平静沉默,就如凝固成了坚硬的冰晶,有时候它们翻滚跳腾,又如一锅沸腾的玉米粥。而我,不过是这个器官发芽、生根、长叶发育生成的。这个器官是我的中心,它培育了我的身体,又蛰伏在我的身体里,控制着我的身体,要我的身体做它的奴隶……

 

3

村里的人们还说:“这都是命!”
人们遇上了问题却无法解释的时候,“命运”通常就是最好的解释。人们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传说的——他们是说,父亲该着命里没有儿子,他二十三岁娶了老婆,就是母亲。第二年,母亲生下了大姐童娆,第三年生下了二姐童曲,第四年生下了大哥。可惜,只过了两个月,一场大病夺去了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大哥的薄命。不过,仅仅一年后,母亲又生下了二哥。两年过去了,二哥长成了一个伶俐可爱的小家伙。有一天,父亲骑自行车去买东西,二哥坐在后车驾上。回家的路上,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把二哥丢了,也没有路人发现,是回到家里时才发现的。父亲心急火燎地往回找,在路边的阴沟里找到了二哥——不过是他的尸体。连续发生了不幸,人们都劝父亲该请个法师禳治禳治,可是傲慢的他一句也听不进。又过了一年,母亲已经怀胎五个月,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只能用“命运”解释了。一天夜里,母亲竟然从床上掉了下来,人事不省,送到医院,母亲很快就醒了过来,但是腹中的胎儿却流产了,性别已经可以辨认,是个男孩。种种的猜测就更加沸沸扬扬了,大意是:父亲命中克子;当然,父亲养活了儿子,儿子命中也要克父的。父亲动摇了,任凭祖母决断,请回了一个法师,主持了一场法事。又过了两年,母亲生下了三姐童因。一年后,生下了我。一直到我走过了三岁的关口,我安然无恙。于是,人们转为纷纷议论那场法事,议论主持法事的那位法师,议论祖母对法师、法事的虔诚,议论我的出生和那场法事的关系。可是,就在我刚过了三岁生日不久,祖母去世了。人们说,我的“魂魄”,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丢了的。我的“魂魄”丢了,我也就变得傻头傻脑了。
人们还说:“命终究是命!”
这一切对于我是多么遥远,我都怀疑是不是发生在我的身上。

还是说一说我的母亲。
在村子里,母亲简直是一道绝妙的风景,给沉闷的乡间徒添亮丽;有时候我甚至认为,要说在村子里多少还有点意思,那是也仅仅是因为母亲的存在。母亲的衣服也会缝补了又缝补,可是,衣服穿在别人身上,是一块一块颜色不同的布块的大杂烩,穿在母亲身上却因了母亲而变得有了生命力。母亲耕种的动作也特别优雅,使得土地也仿佛成了通人情的造物。村里人说话总是粗声粗气骂骂咧咧的,他们聚在一起了就会东家长西家短地没完没了,他们制造着村里村外的谣言,到处兜售传播,同时把道听途说的谣言撒上发酵粉,把谣言都弄膨胀了再散播出去。他们为田埂地界等等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吵架拌嘴,他们吵架时什么难听的话露骨的词都能很自然地骂出来,跟说“恭喜发财”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呼唤他们的儿女回家做家务,也是很粗野的,总像要把劳动的辛苦和生活的冤屈转嫁到儿女们身上。这些缺点在我母亲身上都不存在,她是另外的一类人,她安娴沉静,可是没有什么可以掩盖她深厚的内在发出的光芒。
对于我提出的问题,母亲总是很有耐心地回答。比如,我曾不下一万遍地向她提出:“我从哪里来?”母亲的回答一段时间来大体一样,另一段时间又会有些不同,有时则完全不一样,因此总有成千上万个版本吧:
“你呀,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是我到树上把你摘下来的。”
“是从一棵白菜心里钻出来的。”
“小家伙,你是妈妈用泥巴捏出来的。”
“你可是从一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知道孙大圣吗?他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可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或者有时候会说得很诗意:“你呀,原来是一条鱼,每天不停地在河里游呀游,游呀游,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游到村子前面的原河里。你游的时间长了,你饿了,再也游不动了,我就把你捧回来了……”
有一次,母亲还说了一个梦:“梦中是一片大树林,一律是一样高的一种树,月亮在半天上发着幽幽的淡光。我明明站在沙地里的,不知怎么就到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头,突然又出现在了那片树林里,树林里没有路,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突然,一个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响了起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象是在唱歌,是一种很老很老的歌,又象是欢乐地笑,又像是在敲击什么。我很害怕,却又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去,就像被磁铁吸引着不可抗拒。我才走出了两步,树林突然不见了,月光也不见了,我已经回到了家门口,屋里走出来一个赤条条的小男孩,张口就喊:‘妈妈!’我太高兴了,要迎上去抱起他,突然就醒了。点上灯,我的天,那个小男孩已经睡在我的枕边了,睡得香喷喷的呢!那个小男孩,就是现在的你啊!”
那时候我总是会相信母亲的话;有些事情,也许跟对错是无关的,只在乎你信不信。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紧接着问:
“人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我是怎么掉到妈妈你这里来的?”
“树上那么多孩子,妈妈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在没有我之前,妈妈你是根据什么捏出我现在这个样子的?”
    等等,等等。
母亲还是会耐心地给我回答。可是,从她的回答里,我又可以立刻提炼出下一个的问题来——我本来就是个提问题的器官——这样越到后面,母亲就越答不上了,于是,她总会这样说:
“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你不掉到这里你掉到哪里?”
“妈妈喜欢乖巧的孩子,你顶顶乖巧,所以妈妈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你一直就住在妈妈的心中,我每天都看你千遍万遍,这不就捏出现在的你来了!”
……
听着这些软绵绵的话语,我就会立刻钻到母亲的怀里,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我享受了全世界的幸福。

那时候,母亲每天有个必做的节目,那就是为我洗澡。无论农活多么忙,这个节目也从不间断。
我有一个很大的浴盆,有专为我一个人买的洗头水、沐浴液、大毛巾。冬天的时候母亲会把水烧热,夏天的时候还是要把水烧热,她说生水会伤人,经过火了它就不能伤人了。帮我脱去衣服,母亲总会用一种特别爱怜的目光,端详着我赤裸的躯体,象一个画家欣赏一件刚刚脱稿的艺术品。她一遍复一遍总是不知疲倦,又像是一位地理学家,在按照她脑海里的地图进行实地核对,我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她都能一下子就看出细微的变化,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为我涂上沐浴液,母亲又变成了一个古董鉴赏家,她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在擦拭一件尘封已久的宝贝。母亲的手先从我的脚丫开始抚摩,然后到脚板、脚背、踝关节,然后小腿、膝关节、大腿,然后髋关节、小腹、肚脐,在小腹和肚脐会停留好一会,细细地擦拭细细地揉按,然后是胸脯、肩头、脖颈、耳窝背、耳朵。然后是另一侧。然后是背部,从脚跟开始一直到臀部、腰身,最后停留在后脑勺。然后是双手,手指、手掌、手臂。然后从手跨过到达脸部,抚摩一会,停下来又捧起来细细地端详。有时候,母亲抚摩到我的大腿,也会顺道把我那还没有发育的小东西抚弄一番,跟对待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区别,只是有时会显得特别沉醉。母亲的手轻柔美妙,所到的地方,总能给我一种跳跃温存的姣好感。有时我会突然感到莫名的兴奋,却稍纵即逝,我一阵怅然若失,急急地希望再次寻找到那种感觉,希望她可以长久地在我身上保留……
常做的另一个节目是照镜子。
母亲抱着我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立刻出现了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儿子。母亲按着我的鼻子:“这是什么?”我说:“是什么?”母亲说:“这是鼻子。”我说:“鼻子。”按照这样的程式,接着是嘴巴、眼睛、耳朵、头发、眉毛……一次一次地重复,总没有厌倦。然而当我在镜子里照出了“我”,我却不认为那是我,我以为是镜子背后另外有一个世界;一个“我”诞生了,而我却浑然不知,我只是对着镜子背后的“我”吃吃地笑。母亲又按着我的鼻子:“这是鸣鸣的鼻子!”“鸣鸣”从此成了我听得最多的符号。母亲又抓过我的手按着她的鼻子:“这是妈妈的鼻子!”“妈妈”成了我喊得最多的符号。母亲又把我的手放到我的鼻子:“鸣鸣的手放到鸣鸣的鼻子上!”我却看到了镜子里的“我”把小手放到他自己的鼻子上,我说:“他的手放到他的鼻子上!”母亲就指着镜中的“我”:“对呀,你看,他跟你说:‘我看着你!’”在“你”字上又把手指向我……这样连番不断的一轮“我”、“你”、“他”,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我简直要晕了!再不知道,究竟是镜子前的是我?还是镜子里的才是我?
后来又多了一个必修的节目:读书认字。
在村子里,在母亲这一辈,除了在乡小学的姚力唯老师之外,大多是文盲或半文盲,能够认些字做简单的算术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母亲在村里人中却鹤立鸡群,她也是一个农妇,却有真正的知识。有时候,你真的不得不叹服母亲的能力,她总是能神出鬼没地就弄来一本又一本书,好象她有一个源源不断的书的泉眼。她教给我的不是一个一个独立的字,那是一个一个展开了翅膀的故事。跟我以后在学校里遇到的教学不同,那是先构建了一个整体的框架,然后才是在框架里添砖加瓦,那是先培养了思想、想象力,后训练技巧、技能。就是在那个偏僻荒远的村庄,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我的世界却一直游历在远古近世、天上地下。
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说到安徒生的《丑小鸭》:“人们都说丑小鸭是丑小鸭,可是当有一天它变成了天鹅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它原本就是天鹅。我丑小鸭的鸣鸣,终有一天是要变成天鹅的;因为鸣鸣本来就不是丑小鸭,而是天鹅!”我为终有一天要成为天鹅高兴起来,同时也怜惜起丑小鸭来,当人们都看不起丑小鸭的时候,只有妈妈还怜爱着他……
那时候,家里的空间总是被到处堆放的箩箩筐筐、铁锹铁锨占据了,可是房间的一角,母亲苦心地为我经营出一块读书的空间,一张写字台,左手靠墙是一个简易的书架,面前墙上是一块小黑板,头上前方是一个加了纸罩的电灯。在整个家庭凌乱密麻的堆放中,这一角显得如此地不协调,它就像是一个乱世中的“世外桃源”。这一角是神圣而高贵的,套上了宗教的清规戒律,它倾注了母亲的心血,寄予了母亲关于生活的全部理解;除我与母亲以外的其他人,是绝不能轻易涉足的。
母亲还常常为我描述一个相近的场景,一个“外面的世界”。她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座殿堂,那里散发着百花的幽香,音乐声在微雾里徐徐升起。在那里,住着一群人,他们每个人都会作诗、或谱曲、或绘画,他们相互交流,举办各式各样的朗诵、演奏、展览,他们教授对方自己懂得的知识,同时又从对方那里学习自己不会的知识……我总是为母亲的描绘倾倒,那是怎样一个美妙的殿堂呀,要是我能到达那里,并能长久地在那里生活,那该多好哇!可是在我的周围,到处都只是平庸的实在,哪里能见到半点美妙殿堂的影子?然而我相信她是存在的,只是在距离我很遥远的地方;也可以说,正因为她距离我是多么遥远,所以我相信她是存在的。这种循环式的推理真的很有意思,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能发现,母亲给我灌注的这个“外面的世界”的启蒙,已经在我的内心里长成了一只白鸽,她就在我的面前,轻轻地向我扇动翅膀,轻轻地向我叫唤。虽然我总是不能靠近她,但她也从不曾离我远去……

 

4

接下来,就该说到父亲了。虽然我不愿意说他,但他构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却是一个冰冷又坚硬的事实。
我的问题,很少向父亲提出来。首先因为父亲长年在外,一年里只是隔三岔五地回来几次,每次都只逗留几天就匆匆地走了。最主要的,还因为父亲很少会回答什么。在我混沌初开的世界里,父亲身材魁梧,两条浓黑的大眉,却总有一张高高在上的脸。当然,最初的时候,我必定也曾经向父亲提出过问题的,有了第一次,然后是第二次,硬着头皮又有了第三次,可是碰的壁多了也就懂得该问和不该问了。有时候忘记了,偶尔问一两次,多是自讨没趣。
有一次,我竟把遭过的冷遇忘干忘净了,张口就问:“爸爸,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父亲板起面孔:“你才多大,就懂问这些问题了?” 我还不知道退步:“你告诉我吧,爸爸。”父亲生硬地说:“你呀,你就是我从身上割下的一块肉……”我差点要呕吐,我想,就算我真是从父亲身上取下来的,也不应该是一块肉,而更应该是一根头发,或者是一滴眼泪啊!
后来,在一次喝酒之后,父亲倒是主动地给我说过关于我出生时的事情。他一再强调说:“那天晚上正下着大雨,那是一场多么及时的雨啊,酷热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月,土地都干了,跟水泥板一样,庄稼耷拉着一个劲地冒烟。白天的时候,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可是半夜里突然“哇啦啦”的就下起来了。你知道么?好大的雨呢!”他得意洋洋地说,“这时候,你奶奶刚好从房子里走出来,前一秒不靠后一分不落,她着急地冲我喊:是个‘鸡巴’。她说是‘柿饼’,就是你姐姐,她说‘鸡巴’,就是你了。”父亲这些话,可信又不可信。他差不多三十四岁了,才又得到了儿子的我,当时高兴是很自然的。不过,要说刚好那天下大雨,因此就把它跟我的出生牵扯在一起,总有些勉强吧?怎么说都不过就是下雨,又不是真的下金子了。

父亲跟母亲不同的,还有很多。比如说,我怕黑,不敢走夜路。母亲会说:“怕就别去了。”父亲却说:“就是因为怕,所以你必须去!要知道你是男子汉,男子汉就要有男子汉的样子。你总是怕你就总是不去,你总是不去你就总是怕。”
又比如说,我的衣服破了,母亲会说:“让我给你补上。”父亲却要我自己补,他一定会说:“你每一次都要别人给你补你就永远都要别人给你补,你越不去尝试你就越是不会,然后你就要越来越不中用……”有时候他看见母亲给我补衣服,也会凶狠地抢过来扔给我。母亲通常会叹息:“你呀,就不可以不这样冷冰冰的叫人可怕吗?”有时急了也会跟父亲吵,但胜利的总是父亲;然而母亲却赢得了我的心。
又比如说,我跌倒了,母亲总是心疼得像是要了她的命,抱着我抚摩着怜惜地哄个没完没了,又使劲地用脚跺绊倒我的地面:“让我跺死它,看它下次还敢不敢欺负我鸣鸣!”转过来又对我说:“别哭别哭,我鸣鸣别哭,我给我鸣鸣做糍粑。”母亲的承诺,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兑现,可是每一次我都能从母亲那里得到安慰,我因此知道,无论我有多么的不幸,受了多大的委屈,母亲总是会站在我的身边,我不是孤立无助的,这就足够了。父亲就不一样,他看见我跌倒了,会站在一定距离以外的地方,这个距离既不会让我感觉到亲近,又能令我强有力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关于这方面,父亲总是很轻易就做到——他说:“是男子汉的,就自己站起来!”是死的命令!开始的时候,我会故意不起来。父亲气不过,过来一把把我拉起,狠狠地给我一顿屁股。后来,我有了经验,会立刻收起要撒娇的念头,自个爬起来,忍着伤痛表现出一副坚强的倔样子,心里膨胀起一股要向父亲示威的意思:我就是怎么着也不会在你面前表现出我的软弱!

在这场持久的拉锯战里,我的三个姐姐处在了一种微妙的地位。
大姐童娆,比我大十一岁,无论是外貌和性格都大部分地继承了父亲的基因,高挑的身材、高高的鼻子、高颧骨,她有一颗热烈的心,但是她的沉默总会使她向周围传达出冷傲孤高的错误信息。
二姐童曲,比大姐小一岁,嘴巴娇小,也是没什么话,可是她的沉默不同于童娆,她的沉默是羞涩的怯弱的,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做事,旁人的稍微靠近,都会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这倒跟我有些相似。
三姐童因,比我大两岁,大眼睛,活泼顽皮,总有说不完的话,玩不完的乐。她是那种很简单的人。
三个姐姐中,父亲最欣赏的是大姐,这似乎是必然的结果。父亲总是说:“童娆是我们家的花木兰。”我不清楚没有怎么上学的父亲怎么知道花木兰,那时我自然也还没有读到“花木兰代父从军”,但是父亲对大姐的偏爱,溢于言表。惟独有一次例外,那天,家里来了个客人,称赞大姐能干,父亲却黯然神伤:“可惜怎么能干都是个女子。”过后他甚至对我吼道:“你怎么就不能跟你大姐换过来!”真是莫名其妙。
也许是因为害怕父亲,我本能地害怕大姐。在我的感觉里,大姐就是父亲的影子,当父亲不在家时,大姐又变成了父亲的声音的接收站,她把父亲的声音接收到,然后传达给我们。母亲疼爱的是童曲和童因,跟大姐的关系却很冷淡。相反,童曲、童因好象并没有什么界线分明的立场,只是父亲长年在外,童曲怕陌生人也就怕父亲。童因年纪小,又是至情的动物,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游刃有余,敢向母亲撒娇也敢向父亲淘气,父亲和母亲对她也都特别宽容,她就手抓令牌到处通行无阻。童因可以同时得到父亲和母亲的爱护这一点,许多时候总是让我羡慕,有时简直是妒忌,妒忌又常常转换为对童因的痛恨。不过,比起父亲与大姐的亲密,母亲在童曲和童因那里可以说没有丝毫优势;好在,母亲有一个我,以至于她可以一门心思放在我身上。我的敏感则让我受尽了苦,我总能轻易就感觉到父亲对姐姐们的温和,大姐因为男孩子的性格,童因因为天真招他喜欢,自然没得说,可是对童曲的羞怯,父亲好象也很喜欢,这种喜欢跟喜欢童娆时的赞赏和喜欢童因时的宽容又不一样,这种喜欢是一种爱怜痛惜。可见父亲对于女儿,总是喜欢的,惟独对儿子的我总是冷漠。这个发现让我的痛恨又从童因身上扩大到三个姐姐身上。
更可恨的是,大姐甚至象外人那样看待我。她就不止一次向母亲说过:“弟弟也许是生了病了,这种病跟感冒发烧不同,它是在心里而不是在身体里。人说‘心病’,现在医学就证明了不单身体会生病,连心都会生病的,应该送弟弟去医院看看。”有一次,母亲生气了,跟大姐吵起来。最后,母亲吵不过,哭了。我对大姐就更恨,也更怕了。
因为对大姐的害怕加剧,我就更惧怕父亲了。思考像发酵的面团在我的脑里疯狂地鼓胀,“我为什么是父亲的儿子呢?”这是困扰我的又一个问题。那个我必须称他为“爸爸”的男人,他于我是如此陌生,他为什么就是我的父亲呢?如果可以,我真宁愿他不是我的父亲。

 

5

但是,要是父亲不是我的父亲了,谁来做我的父亲呢?如果非得要个父亲不可的话,那肯定是村子东头的松明叔了。村子里有很多父亲,可是我发觉只有松明叔最像父亲;如果说父亲跟母亲虽然在称谓上不一样,但在给人安全信赖的感觉上是一样的话,那么确实是这样。松明叔没有父亲那副总是严阵以待的面孔,却有一张时刻挂着微笑百无禁忌的脸容,他似乎什么都能拿得起也什么都能放得下,顺心顺意时是无所谓的表情倒霉碰壁时还是无所谓的表情。他见到小孩子,不是像其他父亲一样等着你去跟他打招呼,然后生硬严肃地“哼”一声表示给你回应,他从来不会这样,他见到你,譬如说见到了我,他远远就会喊:“童鸣……”有时候他则骂骂咧咧地说:“童鸣你这小子……”然而,也许是因为他太热情了,我总是不知该说什么,咧着嘴巴只是笑。次数多了,松明叔就会责备说:“除了笑,你就不会其他了么?”我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善意,羞得更不知该往哪里钻,只好一溜烟就跑掉了。以后再见到他,就会远远地掉过头就走。有时在拐弯的地方刚好碰上,躲不过,只好怯怯地张着嘴巴,但就是叫不出来,脸“唰”地一下子就烫热起来。松明叔就会逗趣地说:“咿!怎么童鸣是个女孩子?”我照例一溜烟就跑。后来我就越来越怕见到松明叔了,但其实我深深地知道,这种怕跟怕父亲的怕,是大不一样的,或者可以说是反过来的。在见到松明叔的时候我会怕,但见不着他的时候我却强烈地怀念他。
我羡慕起方远刚来了。松明叔有三个儿子,大哥方远判,二哥方远剑,最小的就是方远刚,跟我同一年出生。有时候,方远刚会骑在他爸爸松明叔的肩头,满村子转悠,我见到了就一个劲地羡慕。我甚至想:我为什么不是方远刚呢?我是方远刚我就是松明叔的儿子了,我是方远刚我就有个好父亲了。然后我就想象着骑在松明叔头上的不是方远刚而是我,站着看的变了是方远刚不再是我。然后父亲的面孔换成了松明叔,而松明叔的笑脸换成了父亲。原来“我”是真的可以改变的,父亲真的可以更换的,我发现了这样我就心花怒放……然后我就弄不清楚,究竟我是童鸣还是方远刚,是方远刚变成了我还是我变成了方远刚?更弄不清楚,究竟父亲是松明叔还是松明叔是父亲,是松明叔变成了父亲还是父亲变成了松明叔?……

这样的混乱持续了很久。松明叔突然回来了,他从远方的城市回来了。在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采取了同样的生活模式:“父亲”外出打工挣钱,逢年过节时才会赶回家来,“母亲”则在家务农耕种。
松明叔回来了,照例是有一群的孩子围过去,讨水果、饼干、纸糖吃。孩子们“叔叔”“伯伯”地叫,尾随着松明叔,松明叔笑吟吟的一叠连声地应着。我站在众声喧哗的圈子外面,眼里一下子是父亲,一下子是松明叔。然而,他分明就是我的“爸爸”,我心中一直寻找的“爸爸”啊。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最附近的地方响起:“爸爸!爸爸!”
所有沓杂的喧闹嘎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死死地瞪着我,空气猛然结了冰,世界停止了转动。
“爸爸!爸爸!”一个声音再次嘹亮地喊道。
这个时候,我猛然醒觉,好象是我在叫喊呢。这使我大为惊惧,是我在叫喊吗?分明就是我!那个声音距离我多么逼近,他仿佛要冲破所有的禁锢;然而这个声音又是多么陌生,他摇摆着像一个失去重心的玻璃杯随时会打翻在地。于是,我又怀疑起这个声音是不是我的声音来,就像怀疑“我”是不是我一样。
所有的孩子哄地笑开了。一个连自己的爸爸也弄不清楚的可怜虫,应该是世上最最值得可笑的了。
“爸爸”慢慢地走近我,他也许也觉得这一切实在是有点不伦不类了,半是调笑半是严肃地说:“小家伙,你现在可以看清楚了吧,我可不是你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我是真的着了魔了,我要紧紧地攒紧眼前的一切,不然,转眼间他就要灰飞烟灭。
“我怎么会是你爸爸呢?”
“爸爸!爸爸!爸爸!”
“我是松明叔!”
“爸爸!爸爸!爸爸!”
“你爸爸是童朝开!”
“你是我爸爸!”
“我不是你爸爸!”
“你是!你就是我爸爸!”
“爸爸”烦躁了:“你……你还是回去问一问你妈妈,谁才是你爸爸吧!”扭过头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各种大同小异千丝万缕若即若离的传言就在村子的上空到处飞舞飘荡了:
“原来是他!”
“怎么会是他?!”
“我早说是他啦!”
“你真的想不到,竟然又冒出一个来……”
“纸怎么包得住火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
“崽揭了真老子的底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看那小杂种,有哪一点是他现任老子的痕迹?”
“可问题是,又有哪一点是他新任老子的痕迹?”
“无论怎么说,我真替‘谁’可惜!”
“真是作孽!”
……
铺天盖地若有所指欲言又止。
然而,我迫切地要知道的只是:我的父亲是谁?

母亲却一个人在家里静静地拣菜,她遵守的仿佛是另外一套法则,外面乱哄哄的一切,如此逼近却又如此遥远。但显然,无数的谣言都是从这里出发,最后又终结到这里来的。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终于,我逮着了一个空隙:“妈妈,谁是我的爸爸?”我的意思其实是:“爸爸”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称谓,他代表什么意义呢?是的,我需要的就是意义,也仅仅是意义!
母亲却翻译成另外的意思: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她岩石一般的脸一下子风卷云涌,看得出她努力竭制,但终于没有管住心里已经装载得太多的焦躁,她冷冷地说:“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母亲第一次用如此厌烦的语气给我说话。
我被吓坏了,嘟哝着:“我只是想知道,‘爸爸’是什么?”“什么”也许多少会比“谁”更接近我要传达的意思吧。
可是母亲一点都没有区分开来:“我的好皇帝,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能让我静一静吗?你就非得逼了你老妈上吊不可吗?”母亲有些哽咽了。
我完全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了,摇着母亲的手臂,哀求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除此以外我一片空白,再不知道还有什么词语。
母亲一把抱住了我!

 

6

很快就到了中秋节,父亲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气氛凝重得叫人无法喘气。本以为应该发生点什么的,但直到晚饭完毕,还是没有发生什么。也许终要发生点什么吧;感觉上不发生点什么,反而是一种更大的灾难。
上了九点,根据风俗,家家户户都捧出水果、月饼、茶水等拜祭月亮。孩子们最是疯狂,颠来倒去地满村子呼朋引伴,聚到晒谷场玩“跳八角”,“点兵兵”、 “推六子”、“估石子”、“猫捉老鼠”等游戏。因为今晚,孩子们获得了一种尽情游戏的权利,大人们对于孩子的玩乐,会特别地宽容。
一般来说,母亲总是抵制我跟村里的孩子玩,她说:“追逐游水爬树挖田鼠烧土窑……这都是野孩子的作为,鸣鸣是文明的孩子,不要跟野孩子们来往。”而且今晚,母亲交给我的任务,是背诵两首诗。本来,这对于我不是太难的事,但那个晚上,不知为什么,我总是神不守舍,仿佛总有一股欲望在我的体内蠢蠢欲动,要把我引诱到一个未知的深处。窗外,热闹的烟花声、鞭炮声此起彼伏,世界按照一种天然的规则肆无忌惮地叫嚷着。我真的好想走出屋外去啊,然而母亲是不会高兴我那样做的。
突然,童因却出现了,二话没说拉起我就往外走。对于我,这真是一个天降的奇迹——事实上,我一直在盼望着这样的奇迹发生——我随着童因,蹑手蹑脚走到屋子外,然后呼啦一下狂奔起来。躲过了母亲,我有一种冒险的美好感。
世界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生动过,它向我洞开了一扇门。天上的月亮好圆好亮啊,树影幽雅地斜躺在地上,菜园的篱笆悠长又沉静,晒谷场上到处是孩子们的身影和声音,最近处的一群,正在猜“包剪锤”,以确定在“猫捉老鼠”的游戏中,谁是老鼠谁是猫。童因拉着我,拨开人群挤进去,仿佛她原本就是当中的一分子,立刻就随着大伙高声吆喝:
“一二三——咳!一二三——咳!”
我呆呆地站立着无所适从。这一切于我太陌生了,我走近了一群人,却不知道怎样让自己溶入进去,我感到我的心绪是多么坏。
童因抓着我的手伸出去,我刚好握紧了拳头。八个手掌,六个是剪刀,两个是铁锤,其中一个铁锤就是我。于是,我猜赢了。我赢了但我却成了一只老鼠,一只逃蹿的老鼠,一只在猫的追逐下逃蹿的老鼠!就这样,我被纳入到“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去了。
可是一切对我都是如此地不自然,对于当时正在发生的所有我都来不及适应。我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我只是奔跑,不停地奔跑。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找到了一个最适当最准确的圆心,我围绕着圆心不停地旋转,整个夜空、天地万物也都一起旋转。我不知道猫是不是在追逐我,我只听见所有的老鼠都不停地逃跑,到处是高呼的尖叫声。我也发出尖叫声,因为在我的假想里,猫正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而我刚刚上演了一场“胜利大逃亡”!
突然,我感觉撞到了一个物体上,接着物体倒下了,我差点也跌倒了。接着就响起了方远刚凄厉的哭叫声,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我隐约有些明白了。童因快步走过来,扶起了方远刚,月光下可以见到他的额头摔破了,暗红的血染了半边脸,相当怕人。不知是谁惊悚地喊了一声:“童鸣,你这小子,这下你死定了!”随着这一声叫喊,所有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转移恐惧的箭靶,叫着骂着,邀宠卖乖煽风点火,场面一派混乱。
方远刚的两个哥哥方远判、方远剑走过来,所有的手都指向我。方远判、方远剑什么话也没说,雨点般的拳头就狠狠地落到我的身上。童因吓得只是不停地哭喊:“别打了,别打了!”我却反而不害怕了,一切都落到实地了,我感到痛快极了。我甚至想到,方家兄弟俩其实早就想揍我了,他们一直在寻找借口,可是他们实在犯不着要找到借口才下手,平白无故就是最好的借口。突然地我又想到松明叔,如果松明叔是我父亲,他们这是兄弟打兄弟呢。兄弟打兄弟,这算什么事?
等到方家兄弟俩打累了,歇了手,我也痛快得满足了。我不想再在这种处境中沉湎下去了,猛地爬起来,撒开腿向着无边的黑暗奔去。童因哀号般的喊叫在我背后渐渐地变弱、变弱……

在一座土丘边我停了下来。这里本来是一间泥屋,在一次暴雨中,泥屋倒塌了,就成了这座土丘。事情过去也有两年多了,土丘上已经长满了野草。这是我的乐园,没事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到这里来,挖空心思地思考。
我爬到土丘顶,这样微小的一个高度也使我一下子获得了君临的感觉。在小土丘的这个国度里,我是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万物在我的视线下慌乱地奔忙!我在草丛里躺了下来,月亮在天幕上徐徐而行,只有几朵灰白的云。刚刚褪去的一切仿佛已是隔世,我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平静。
感到害怕是摸鼻子的时候我摸到了血。血让我想起了方远刚的脸,他的脸血迹斑斑。方远刚让我记起了他的两个哥哥方远判和方远剑,他们的眼睛放射出狠毒的凶光;这种凶光又多么象是暴躁的父亲。我记起来了,当是时,其实方远判和方远剑还没有挨近我,然而我却在他们出手前的一刻就蹲下了,实在我可以还手的,可是为什么我要先于他们出手前就示弱地蹲下呢?他们歇手的时候,我也可以出其不意地还以重锤的,可为什么我会选择了逃跑呢?我把那一刻反复地想了又想,我终于看出,我是懦弱的!
于是,我想到了我那几个连面也不能见上的哥哥来,他们真的存在过吗?现在又在哪里?如果刚才我有三个哥哥我就不会这样了,我有三个哥哥我还用怕方氏兄弟吗?怪不得父亲总是要把大姐说成男孩,大姐是男孩大姐就是我的哥哥,大姐成了哥哥,她一定会是一个打架的能手!
那么我呢?我是个男孩我为什么会这样不中用?男孩跟女孩用什么来区分?父亲说男孩是鸡巴女孩是柿饼,我胯下挂着的就是鸡巴呀。而且,我发现“鸡巴”们都是站着撒尿,而“柿饼”们却都是蹲着撒尿的。我起了好奇心,撒尿的时候也学着蹲下来,父亲大声地呵斥我:必须站着撒尿!然而我就是喜欢蹲下来撒尿,父亲再次发现了,他狠狠地骂:“你他妈的怎么不当初就生成柿饼呢?”是呀,我怎么就非得是鸡巴呢?我是柿饼那该多好哇?我故意逆反着想。
突然地我又想,假如我和父亲调过来,我就成了父亲的父亲了,而父亲却成了我的儿子了,那会怎么样呢?突然地我又想,的确,按理来说,父亲应该有他的父亲呀。这个父亲的父亲,他在哪里呢?他对待他的儿子——父亲,也像父亲对待他的儿子——我一样吗?我又想,是不是说,终有一天我也是要成为我的儿子的父亲的?而我的儿子,那个要我成为他父亲的人,此刻又在哪里呢?
突然,我又想,我脚底下正躺着的这座小土丘,它为什么要在这里而不在别的地方呢?而我,此时此刻,又为什么要在这小土丘上而不是在别的地方呢?我原本就在这里吗?我难道就非得在这里吗?要是有一天,我不在这里了,这里的其他房子也会坍塌吗?母亲、父亲、大姐、童曲、童因,春华爷、长凤婶、姚力唯老师、傻子童水金、还有松明叔、方远刚三兄弟,这些熟识的、可亲的、可怕的人们,他们又会怎么样呢?要是我不在这里,我又将到哪里去呢?要是这里没有我,那里也没有我,什么地方我都不在,一切又会怎么样呢?……
可是,我怎么会想到这样的问题呢?太无稽,太离奇,太缥缈了!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困极了、困了、困……

后来,我被母亲找到了。在床上昏迷了一夜一天之后,我醒来了。醒来后,就发现母亲哭肿的双眼,童曲、童因也哭过了,甚至大姐也哭过了,甚至父亲,也眉眼忧戚。我就也想哭了,这些人,他们都是爱我的呢,也许我们之间有过很多的恨,但在当下这一刻里,我们之间是可以谅解的,我对他们是感激的。
突然,大姐从床上一把把我拉了起来,牵着我一直走到村子东头方远刚的家门前,使劲地拍开了紧锁的门,二话没说就把方远判和方远剑拉到巷子里。双方的家人都赶来了,可是谁都不敢说话。大姐冷得像一头随时要爆发的野兽,她从背后把我拉过来,指着方远判和方远剑,不容置疑地说:
“抽他们的耳光!”
我却颤抖得像筛糠。
“我叫你抽他们!——抽!”
大姐抢上一步,“啪啪”、“啪啪”,方远判、方远剑兄弟俩脸上就各挨了两记耳光。方远判、方远剑哭丧着却不敢哭出声来,眼见得爸妈就在旁边却不帮自己,那种痛苦才真叫一种痛苦。
大姐又把我拉到近前,我乍着胆子,轻轻地给方远判脸上抹了一下,又给方远剑抹了一下。我观察着,等待着,他们都没有反抗。我就放了心,狠狠地给方远判抽了一把,又给方远剑抽了一把。
只听得空旷的夜里,远山传来嘹亮的回响:“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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