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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圈外(第三章)

时间:2008-03-26 16:47:27     作者:叶清河      浏览:10950   评论:0   

第三章

 1

我的小学生活终于结束了。
从学校里回来,见到母亲,我也不明白怎么就嘣出这样的话来:“妈妈,你知道吗?抗战结束了,人民解放了!”
母亲正在拣菜:“你说什么?”
“我的小学完蛋了。”
“哦,是毕业了,不是完蛋了。”母亲宽容地笑了笑。
我说:“都一样,反正,我终于可以走了。”
“走?去哪里?”
“去‘外面的世界’啊。”
  “这是谁给你说的?”
母亲你这不是装的吧?我说:“是你呀。你还说,我注定是属于那个世界的……”
“噢……”母亲好象醒悟过来了,“那也不用急成这个样子啊。”
“我怎么能不急呢,我都急死了!”
“可是,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是呀,她在哪里呢?我知道她是存在的,但是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却又一点方向感都没有的。我诅丧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去哪里寻找呢?”
我再次摇头。
“告诉你吧,我的孩子,谁也不会知道她在哪里。”母亲专注地看着我,停了停,“但无论她在哪里,你只要不停地去寻找,总有一天是会寻找到的。”
是么?我被鼓动得跳了起来。
“然而,你总得让我有点准备,也让你自己有点准备吧?”母亲又说。
准备?对,是得做点准备的。就比如,我都还没吃饭呢,又怎么有力气去上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才第二天,母亲却突然不见了。一般来说,母亲要是到了地里干活,都会在傍晚的那段时间回家来的。可是,我们从傍晚起,一直等到晚上9点多,都不见她的踪影。我们都急得要发疯了。母亲不是那种做事没头没尾的人,如果她是忙其他什么去了,一定会事先告诉我们的,就是来不及,也会通过别人转告的。我和童因哭喊着,一家一家地拍开邻居的门,告诉他们我们的母亲不见了。人们集中到一块,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等到商量好怎样去找,去哪里找,已经接近12点了。
正是这个时候,母亲回来了。看她的样子,并没有曾经遇上过危险的迹象,只是显得非常疲惫,几乎顾不上任何人,进了房间就关上门,很久都不见出来,也许是躺下睡了。虚惊一场,我和童因从担心得落泪,又转为开心得落泪。人们喧哗吵闹了一阵,也各自归去睡觉了。
第二天,村里的谣言又传开了。人们说,母亲根本没有到地里干活,她是去了见一个人了。可是,母亲她去见什么人了呢?人们又说,这还得回到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正是“大集体劳动”紧锣密鼓地进行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小伙子、两个姑娘。实际上,他们是来参加劳动改造的,他们还都是大学生呢,来自一座遥远的城市。据说,他们原本是计划到北方去的,可是载他们的大客车,经过小镇时不知怎么坏了,当时小镇上也没有修理客车的修车铺,他们一连在小镇上呆了三天,也没能把车修好,领头的恼火了,决定就近找个地方算了,中和乡比较偏僻,也就选了中和乡。于是几十个青年男女,被分到三姓村以及附近的几个村落里。村里人第一次见到城里人,都大开了眼界,尤其是当中的一个姑娘,漂亮得就跟仙女下凡一样,沉寂的山村因此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个“仙女”,自然就是母亲——村子里那些年轻的光棍们,更是眼睛都放了光,暗中展开了竞赛。竞赛的队伍非常庞大,其中就有父亲、姚老师、立镇叔……不过,那时母亲的心孤傲得很,对谁都好象看不上。因此竞争持续了很久,都还没有结果。
为了尽快分出胜负,小伙子们经过商量,谋划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进行一场挑大粪的比赛,输掉的就要主动退出。毕竟都是些一天到晚扛粗活的主,比赛也跟粗活离不了边,实在和儿戏也差不多了。当然,这些都是背着母亲悄悄进行的。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经过十几轮的比拼,父亲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当时,父亲也不过就十八、九岁,难道他真有什么过人的能耐?而实际上,他不过也是个肉长的人而已。比赛到最后几轮,人们就发现,父亲的肩膀早已磨破了,衣服都被染红了一大块,好心的人们劝父亲主动放弃,但是父亲竟然不吭一声,反而把衣服脱去,露出血肉开花的肩膀,继续下一轮比赛。人们看到他这个模样,认定他是发疯了,先在心理上就输了。于是,父亲笑到了最后。
可是,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让母亲知道了,年轻的她心里很不悦,反而时时处处有意疏远父亲。以一个姑娘作为赌注,父亲也自知理亏,因此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况且,在那个年代里,相对象都必须经过介绍,自由追求是要顶很大的罪的。眼看着没有希望了,事情却来了个峰回路转。在一次劳动中,母亲不小心被蛇咬了脚,脚板立刻肿胀了起来。当时,正好父亲经过,他不嫌污脏,用嘴吸出了毒液,又背着母亲奔走了十几里的山路,送到了卫生院。医生说,蛇其毒无比,如果晚了一步,母亲可能就没救了。母亲出于对父亲感恩,对父亲的防范开始放松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其实母亲已经心有所属了,那就是同来参加劳动改造的其中一个男青年。据说,那个青年也算帅气,可就是有点怪,经常会突然停下劳动,口中念念有词,或者一个人走到山顶去,高声地诵诵什么。人们说,母亲和那个青年暗地里都不知通了多少书信了,有人还在半夜里,看见过他俩幽会呢。但是后来,那个青年不知怎么突然被人打了,还因此瘸了一条腿。又过了几天,那个青年就突然消失了,也不知道何去何从,所有个人的物品却留了下来,其中有一个很大的箱子,掀开来,竟全都是书——原来是个“书呆子”。母亲心灰意冷,要跳河自杀,父亲却又站了出来,救起了母亲。再经过一番周折,母亲见要死也死不掉,一时意气,也就跟了父亲了。父亲可是大字也认识不了几个,人们就说,母亲这朵鲜花是插到父亲这堆牛粪上了……
但偏偏,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当年那个骄傲的姑娘,已经成为了农村妇女的今天——当年不辞而别的那个青年,突然又出现了。于是,就有了母亲的失踪。人们就是这样说的。
不过,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辩解,她的表情象是一块夜暮里的花岗岩,你根本看不透。

 

 

2

而在我的内心,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常常涌上来。从流言浓酽的汁液里,我提炼出了一个我错过了,却很可能是真实地存在过的美满的故事。我不能劝服自己,我对母亲所处的那个时代羡慕起来了,那会是怎样一个动荡不安、却激情摇曳、轰轰烈烈的美好时代啊。而反观我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竟多么的具体琐碎、静如死水,这样的时代,怎么可能产生美好的故事呢?我是贫乏的,母亲才是富有的,虽然这种富有可能曾经、正在导致她痛苦;可是,我愿意承担那种痛苦,只要让我享有那富有。
我甚至会幻想,如果我回到了母亲的那个年代,和少女的母亲在一起,我一定也会加入父亲他们的行列里,去追求母亲的。我总是无限次地遐想,少女的母亲,会是怎么样的呢?当然,她有着仙女一般的容貌,这是肯定的,村里的人们都是这样说的。不过,从小的方面说,她一定有着两根发辫,闪闪发亮的,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她的脖子白皙而细长,让我想到洗干净的葱苗。她有着一双大眼睛,黑色的瞳孔会说话;因为眼睛代替了嘴巴,所以一般的时候她都是不说话的,显得安闲沉静。她还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入神地看书……
然而,经常地在遐想的美好之后,我会变得特别地诅丧。因为母亲的少女时代已经过去了,而当年的那个少女,今天成了我的母亲;我是母亲的儿子,却去追求母亲,这不是极其荒唐的吗?
然而,每当看到母亲,我又总是禁不住想到那个美丽的少女,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母亲就是少女的错觉。渐渐地我发现,我对母亲的感情,在悄悄地超出一个儿子对母亲应有的范围了。这让我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常常显出困窘来了。

我想我还是应该离开,这样也许就会好些了。
“我要到外面去了。”我再次向母亲提出来。
母亲没有看我,满屋子地走来走去,忙这样忙那样:“去吧,你去吧……”母亲说得很平淡,然而我却听出了她的忧伤。
我有些不忍了:“我真的走了。”
“去吧,去吧。”
“等我找到了那个世界,我就会回来的。”
“去吧。”
然而,我真的要走了吗?就这样丢下那些热腾腾的饭菜,夏天里的蚊帐冬天里的棉被,朝夕相处和温言软语吗?前面一片茫茫,我离开了家,又将去哪里、能去哪里呢?那么,不走了吧。然而,我不是一直都在谋划着离开这里吗?……
正是在这个时候,母亲突然喊:“鸣鸣,你走了,妈妈怎么办?”
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心都碎了。我再不能走了,转过来,看见母亲的两汪泪眼,象两口水波粼粼的湖。
母亲突然抱住我,低泣着,象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他已经走了,你不能再走了。”
他走了?他是谁?管他呢!我用头轻轻地磨蹭着,还是母亲的怀抱里温暖啊!
“再过些时候吧,再过些时候,我就会让你走,好吗?”母亲又说。
这样的时候,我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突然,我那美好的错觉又生发了,我以为把我抱在怀里的,不是现在的母亲,而是一个过去的少女,她复活了,整个地代替了母亲了。我感到了一阵激动,却又一阵颤栗,几乎昏眩……
然而,当那短暂的错觉飘然而去,我醒悟过来:在我面前的不是什么少女,而却是母亲。我急忙挣脱出来,一阵怅然若失!

很快,我就上了初中了。
中学在镇上,距离村子有八公里多,骑自行车也要大半个钟头,因此在学校里住了宿舍。开始的时候,我不太习惯。可是,两个星期后,我就喜欢上住宿舍了,因为我突然有了一种逃离的感觉,逃离了村子,逃离了家,甚至,逃离了母亲。
天气真热,中午的时候,大家在宿舍洒了些水,才凉快了些。睡觉的时候,我却发了一个荒诞的梦。
梦中,一片油绿的青草地绵延地向四周舒展,草地上漂浮着芬芳鲜甜的菜籽味。我在草地上不停地狂奔,似乎有一个目的,但又摸不着是怎样一个具体的目的。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仙子,她长袖挥舞,一身素白——她一直背对着我,因此我没能看见她的面容——我之所以知道她是个仙子,是我追赶她的时候,她飞了起来。她飞过了草地,突然就不见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河,(怎么那么像村子前面的原河?)原本架在河上的桥,不知什么时候被洪水冲走了,只剩下几个桥墩,在浑浊翻滚的河流里瑟瑟颤抖。我感到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什么呢?我却弄不明白。后来我弄明白了,原来我想过河的对岸去。可是,没有桥,怎么办?我焦灼万分,总觉得不立刻过到桥的对岸,就要跌落万丈深渊一样……
突然,河对岸有一个人向我招手,我看清楚,竟是母亲。我高喊:“妈妈!”声音还没有收住,母亲竟然又不见了。再看河里,河水退了,河上出现了一座桥,桥上站着一个女子,不正是刚才的仙子吗?我急急地走上桥。才到了桥头,桥突然就变成了一道彩虹,美丽极了。我也顾不得欣赏了,飞快地向仙子奔去。突然仙子变成了童因,她拉起我的手就跑。跑呀跑,把我带到了一间房屋。一进了屋,童因竟然要给我脱衣服。我大惊失色,想逃跑,却又想留下,有两个鬼影在我的心里纠缠不休。突然,仙子堵在了我的面前,而童因早不见了。仙子也不害羞,已经伸手抓住我的裤头。我挣扎着,仙子又不见了,赤裸裸的我面前的,不是谁,竟是母亲,她还用手抓住我的那根东西呢。我感到自己陷入了沼泽地里,想深陷其中,又很想找到出路。突然,我看见自己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时代,正坐在天井的澡盆里,母亲在轻轻地给我擦洗。我感到一切是那么熟识,然而又是那么陌生。
突然,天井、澡盆和母亲全都消失了,那个伢伢学语的我,长成了翩翩少年,正站在花坛边,在我的身旁,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不知道正跟她说着什么,她微微仰着头,幸福地看着我。那个少女,我好象在哪里见过,我一定见过的……我记起来了,我在村子的谣言里听过她,我在哪一本书上读过她,我在某个黄昏的路上见过她——上课铃响了,我和她手牵着手一起回到教室。我的天,原来是她,就是那个坐在我隔壁前一个位子的她。她是谁?噢,她叫……郭玉珍,对,她就是郭玉珍,这名字我也是前天才知道的。是她,一点没错!她的头发分开两边,在后脑上扎成两束,也不是绕成辫子,只是用两根绳子束起来,前额上还插了两个别致的发钗,简单里自有万千的韵味。一定是她!正在上课呢,老师正说什么?我听不到。可是她竟然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坐到我的身边来了。我的妈呀!我一下子就把她压在身下,那种感觉多么美妙啊;她还紧紧地抱着我,太美妙了!这种感觉,我盼望了很久很久了。
突然,我的下身一阵喷射,我感到了从来没有的通畅。同时,在我的灵魂里,一轮太阳冉冉地升了上来……

突然地,竟听到有人在说话,我猛乍一下糊涂地醒过来了,却不敢睁开眼睛。
“你说,他在干什么?”模糊中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说:“还能干什么?在玩他的鸡巴呢。”
“哦,是呢,哈哈……”
从声音我知道了,他们是班上的“小黑脸”和“小白脸”。“小白脸”家在镇上街道,十足是个好逸恶劳的家伙,他的脸色,白得就象纸一般,因此被叫做“小白脸”。相反,来自农村的“小黑脸”,脸却黑得象碳一般,开学才第一天,这“小黑脸”就讨好上“小白脸”了,出入不离左右。因此,为了跟“小白脸”配对,就取绰号为“小黑脸”。
当时,我简直就无地自容了,因为立刻地我就知道了,我竟然真的抓住了自己的那根东西,粘乎乎的,有一股燥热精湿的气味。看来,我必须继续装睡了。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就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电视,或者早上醒来的时候,鸡巴突然就会鼓胀起来,很难受哦!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是“小黑脸”的声音。
“何止这样,甚至有时候你在走路,也会突然就鼓胀起来的。”这是“小白脸”了。
“你说,这家伙鼓胀起来是要干什么?”
“你说呢?”
一阵低笑,象针一样划过我的耳朵:“也许是……它饿了吧?嘻嘻……”
感谢老天,这个时候,铃声到底还是响了!

 

 

3

然而,回到教室,坐到座位上,我一眼又看见梦中的那个她了。她正专注地听老师讲课呢,专注得就像一头小麋鹿。她的后脑上扎着两根发辫,两根发辫各用一根细小的红绳子束着,还在上面打了一个好看的结。她的头发多么乌黑啊,发辫旁零星地散逸出来的发丝,也有着一种不经意的轻盈和美丽。我注意到了她两束发辫分出来的头发的纹路,那里的发脚多么细密啊,发脚下隐约露出来的头皮又是多么地洁净。在她的头顶,散发弥漫着轻灵的神圣的光,毫不耀眼却鲜亮活泼。她的脖颈多么地白皙,小巧细长得又多么地恰到好处。她的肩膀也是多么安静,浑圆又娇弱。她就这样毫不声张地坐着,沉静中却自有一股可怜、动人。我发觉我其实认识她很久很久了,虽然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感到了一股冲动,却不知冲动什么;但可以肯定,这种冲动不带任何明确的欲望。我享受着纯美的感觉,剔除了杂质。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注意她了呢?我记不太清楚,大概是开学两个星期了,她才突然插班进来。听说她是从离小镇很远的另一个小镇上转过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到这里来读书呢?没有人知道,知道的只是她在小镇上有一家亲戚。然而,这一切反而更增加了她的神秘,我总觉得她是突然地从空白处走出来的,有时候变得清晰,有时候又很模糊。我一直想跟她说话,见着了却不知该说什么。我一直盼望着突然地见到她,又害怕突然见上了;我担心自己会在她面前表现得不够好。
我记起了两天前的那个下午,下着大雨,地上坑坑洼洼的。我撑着雨伞到饭堂打饭,在经过花坛旁边的过道时,发现前面有个女生,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拿着饭盒,走得小心翼翼,正朝我的方向走来。再一看,心里激动起来,眼前的这个女生,怎么这般熟识?再迟疑时,她已经走到近前了,我看着她,她也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不能让她看见我看着她,就慌张地移开目光。她的嘴唇下意识地张合了一下,也立刻把目光移开了。我心里好一阵失落,狠骂自己嘴笨。过道里比较窄,又都撑着雨伞,我才想起要给她让路,就立刻往左边移开来。几乎同时,她也向她的右边移开,刚好就是我的左边,彼此就堵住了。我吓了一惊,急忙又向右边移。真是好事多磨,在同一时间,她也向左边移开,我们再一次堵住了。她显得有些焦急了,看上去真好象是我在欺负她似的,我很想对她表示些歉意,话到嘴边又没词了。就在我呆若木鸡的时候,她一闪过去了,留给我一阵的茫然,和深深的自责……
我又想起了刚才睡梦中的一幕,我竟然对她做出了那样阴暗的举动,就更加不安起来。我窥见了我的内心,那里埋藏着一个肮脏、丑陋、乱七八糟的欲念,时常都在蠢蠢欲动。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一个人呢?我应该是高尚、纯洁的啊!你看,坐在我前面不远的她,黑亮的发辫、精致的红绳结、细长的脖颈,简直是高山上永远不着尘迹的冰晶,这才是我心中那个完美无暇的她啊……突然地,发辫、红绳结、脖颈,全都消失了,我看到了我压在她的躯体上,她的脸部是扭曲的。我感到了万分的痛苦,灵魂拿着鞭子抽打我……突然地,扭曲的她消失了,完美的她又出现了,一双圣洁的手抚过我的心房,我获得了安宁……突然地,完美的她又消失了,扭曲的面容出现了……消失、出现。出现、消失。这两组极端的影象,已经在我的身体里,长成了两个独自的个体,相互进行着格斗,努力地要把对方压倒。被压倒的,却立刻又爬起来,反过来力图把对方再压倒。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斗争,惨酷而持久……
我感得我的肉体和灵魂都要崩溃了:我是怎么啦?我到底是怎么啦?这男生跟女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一节课就结束了。年轻漂亮的班主任走下了讲坛,正要步出教室,我赶紧喊住了她。
“什么事?”班主任站住,等着我。
“老师,我有些事情弄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哦,你问吧。”班主任微笑着,看来,她还是喜欢提问题的学生的。
但是,我想我是不应该问的;其实我也不想问的,可是,另外有一个“我”,他逃逸出了我的躯壳,根本不受我的控制了。我听见“我”说:“老师,男生跟女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教室里猛然一阵大笑,女生们都捂着小嘴,满脸的红晕。
“你说什么?”班主任惊疑不定。
“老师,人怎么会有男女之分呢?难道男女就非得分开不可么?男女不分开,合成为一个人,这不是更好吗?要这样的话,男生不就用不想着女生了。”
班主任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脸上也有了红晕。
“我知道,不但人有男女之分,猫、狗、牛也有男女之分,对吗?可是,树木也有男女之分吗?男树木也会想女树木吗?石头呢?男石头也会想女石头吗?……”我努力地要制止另一个“我”,可是“我”却恶毒地抛开了我。
班主任再忍不住怒火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你怎么能够想到这样的问题?”
我悻悻地低下头。也许,老师是对的吧,我真的不应该提问题!绝对不提了,以后!

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晚上,在宿舍里,每当熄了灯,各种隐秘的话题就暗暗地滋生了;而每逢在这样的时候,黑、白两“小脸”总是能很轻易就成了主角。
先是“小黑脸”嚷了起来:“嘿,今晚大伙谈什么呢?”
“小白脸”说:“自然要来一些刺激的!”
小“黑脸”问:“刺激的?”一帮跟屁虫紧接着也问:“什么刺激的?”
“你们这些家伙,额头下的那双贼珠子,哪一刻不是‘钉’在女生们身上的?今儿我可要问问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班上的女生,哪一个是戴了的?”
“戴什么?”“小黑脸”和跟屁虫们一起问。
“戴在胸口的那块布啊,装什么蒜?”
“哇噻!”众人叫。
“小黑脸”说:“我倒有个提议,不如我们轮着来,一人讲一个女生。”
“好!”众人鼓噪着,蠢蠢欲动。
我静静地躺着,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就是不敢吭声。
“小黑脸”问:“谁先说?”
众人又叫:“自然是你先说!”
“小黑脸”嬉笑着:“我说什么呢?”
“小白脸”骂:“你小子,少来这一套!”
“小黑脸”有些严肃起来:“其实,我也不想看的,可是哥们作证,现在天气热,女生们穿的衣服一个赛一个薄,一眼就看穿了。比如,坐在我前面的××和××,只要上课了,她们就都摆到我面前来,我不看也不行啊。老实告诉你们,她们……都戴了……”
众人一阵窃笑,整个宿舍散发出一股发酵的气味。
一个小男生说:“我也讲一个,就是坐在我隔壁的××。你们不知道,体育课上,要跑一百米,远远地我看着她的胸口一颠一跳的,就好象衣服里揣了两只兔子,我真担心她的‘兔子’会掉下来呢。可是,当她走近了,我看见她那里原来戴了,才没有那么担心了。”
众人又一阵笑。
又一个小男生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刚来的时候,我还没看见她戴着,可是前两天,我突然发现她戴了。真的,这太离奇了,之前她为什么不戴?才过了几天为什么又突然戴了?弄不明白,弄不明白!”
“哈哈哈!”狂乱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
“小白脸”说:“大伙都说得这么精彩,我也不落后了。”
众人叫:“早该了!”
“小白脸”神秘起来:“你们谁知道,女生胸口的这块布,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发明的吗?”
很久了也没有人应答,“小白脸”又说,“我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我却心猿意马了,突然地我想到,郭玉珍呢,她戴了么?好象是戴了,也好象没戴。对于这样的问题,在别的一些女生,我倒是认真地注意过,但惟独在郭玉珍,我却是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也许,在圣洁的郭玉珍身上,是拒绝这样的问题的。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心旌动摇的问题啊,胸口里戴着那样的一件玩意,会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呢?……
“哈哈哈——”又一阵笑声。
我醒了过来,“小黑脸”却不怀好意了:“童鸣,我们都说了,该你了!”
我不说话。
小黑脸更放肆地叫了:“你别装睡了,我知道你在听呢;听了又不说,不好吧?大家说,是不是?”
其他人也就鼓噪起来。
我只好开口了:“我说什么?”
“说什么?说你看见哪一个女生戴了!”
事实上,他们要我说什么,我完全明白,可是,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那样一些无耻、下流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不知道。”我说。
“小白脸”阴沉着语气:“你想清楚了,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宿舍里一时沉寂了下来,然后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突然,黑暗中我感到什么盖了下来,一股力量猛地泼向我。当我反应过来,已经满身都湿透了。
我一阵手忙脚乱,跳下地来,颤抖着:“谁?”
可是,没有人应答。夜很冷很静!

 

 

4

我痛苦地感觉到我的内心越来越扭曲了;那个潜藏在我内心里的东西,我越是抗拒,他就反而越要纷涌地跳腾起来。每一次,当郭玉珍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时,我看见了她乌黑的发辫、精致的红绳子、白皙的脖颈,我看见了她的安静,以及这种安静里蕴涵的无限的美。然而,同时我总是会禁不住地把目光向下移,移到她胸口的地方。我知道这样的目光很卑下,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不过,即使在夏天,郭玉珍也几乎不穿薄的衣服,因此我总是失望。但是,我分明又看见了,她胸脯那里的衣服,微微隆起来两个低矮的小山丘。在那隆起来的衣服下面,到底包藏着什么呢?我真想解开她的衣服,看一看,或者探手进去,摸一摸啊!
这样连续了好多天,渐渐地,美丽灵秀的郭玉珍不见了,我的整个生活,我的每一分钟,被胸脯隆起来的郭玉珍占据满了。我看书的时候,她出现在书本里。我吃饭的时候,她出现在饭盒里。我洗澡的时候,她出现在水桶里。到处都是她,黑板上是她,墙壁上是她,门窗上是她。许许多多的她啊,密密麻麻,连绵不断。每一个她都隆起了胸脯,她们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搅拌、撞击,我拒绝却又沉迷,无法自拔。她们引诱我,追赶我,让我无比狂热,却又顷刻间感到了惶惑、虚妄。
我开始逃跑,只要一下了课,就到操场里,或者操场边的柚果林里,或者过道里的各个地方,或者沿着校园的围墙边,不停地走。到了后来,即使上了课,我也回不了教室了,因为只要我坐下来,她们就追赶上我了。再到了后来,连走都不行了,要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总之,只要我慢下来,就会有无数的长着两把锯齿状嘴巴的爬虫,在我的思想里啃咬。许许多多的她交织成一束束离弦的箭,又像索命的魂灵,追逐着我,不肯罢休!我必须向前跑;除了不停地跑,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她躲在暗处,就在附近,如影随形,推搡着我……
我一个人独自不停地跑步,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他们都认定我是神经有问题了。这个时候,班主任及时地把我带到了办公室,跟我谈了很多话。
“好多的她啊,数也数不清,她们像蝗虫、象马蜂、象钉子,她们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她们追赶我、叮咬我、吸食我,我无法停下来,无法停下来啊,老师……”我如实地说。
“什么?什么她?什么蝗虫?什么追赶?你到底要说什么?”
“真的,是她,就是她,一个魔鬼,一群魔鬼,一群又一群的魔鬼,她们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她们紧紧跟着我,穷追不舍……”
“你到底胡说些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我说的是真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她啊,我无法停下来……”
“别说了,别说了!”班主任气得拍桌子摔椅子。
我却顾不上了,甩开老师冲出了办公室,又跑了起来。

有一次,当我又在操场里跑的时候,一个老师竟然走上来,和我一同跑了起来。我发现身边有了伴,不再感到那么孤独,跑得就更起劲了,直到累倒在操场上,半天都爬不起来。然而,那一刻里,我却感到从来没有过地舒畅,天地仿佛也豁然开朗了。
难道,我碰上一个也是神经有问题的老师了?我不禁又看了看躺在我附近的那位老师,眉目俊朗,略显瘦削,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的。“我见过你。”我感激地说。
他一开口就很风趣:“宝哥哥第一次见到林妹妹,也说是在哪里见过的,我可不是你的林妹妹哟!”我就笑,他又说,“都在这学校里,见过有什么奇怪的?”
这也是事实,可是,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早在这学校之前,就已经在某个地方见过你了。”真的,我的这种感觉很奇特,也很强烈,就好象一个很熟识的人,离散了多年,几乎已经忘记了,突然地又重新见上了。
他笑起来:“那也许是在上辈子吧。”
我品味着他的这句话,有些如在雾中一般,既美妙,又迷离,顿时又觉得亲切了许多,而事实上,就这样,我已经崇拜上他了。
他爬了起来,我也跟着爬起来;他走了起来,我就跟在他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是觉得应该跟着他,而他对于我跟着他,也似乎毫不在意。一直到了教师宿舍楼三楼,走进了一间宿舍。
推开宿舍的门,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书。到处都是书啊,地上、桌上、椅上、床上、架上,凌乱不堪,角落里还垒起两大堆,象两座小山一般。看到这么多的书我惊呆了,我也看过一些书,但如此多的书,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我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说不出来的欢喜。
我惊叹着:“好多的书啊!”
“你喜欢书?”他说。
我点点头。
“可是,在我看来,这满屋的印刷品中,99.9%都是废纸,只有0.1%,才能称得上是书。”
“但它们明明就是书呀。”
“你以为,把字打印在纸上,再装订成本的就是书?”
这是不言自明的呀。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生产垃圾最多的是什么地方吗?”
我摇头。
“印刷厂!”
这话怎么说呢?
“世界上所有的印刷厂,总是以生产废纸为己任的。以一天来计算,它们生产出来的废纸,如果全部投进长江,长江也要断流。”
有点夸张了吧?我突然想了起来:“既然是废纸,你为什么还要买回来?”
“我是没办法呀,在我没有阅读之前,我不知道哪些是废纸哪些是书;而当我通过阅读,终于知道了哪一些才是书的时候,我已经连废纸也阅读了。”
我品味着他的这些话,越来越觉得有些意思了。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大概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我突然想起来,在此之前就曾经听到过,这个学期新来了一个老师,好象是叫成自有,他做事总是溢出常理之外。比如,他上课从来没有教案,有时候随便拿一本书,或者时下新出的一本杂志,就可以讲上一节课。有时候,他会明白地告诉学生,他读的就是自己的文章,语气傲得不得了。一节课结束了,也没其他老师那样的常规作业,布置下来的,大多是阅读一篇文章,写一篇习作之类,可以交上去,也可以不交。交上去的也不会仔细地批改,很明显的错别字也不给你指出来,通常只是在习作的后面写一大段批语,经常地他写的批语比习作本身还要长。他平时很少测验,测验了也不排队。同时,他也很情绪化,只要学生不按照他的意思做,他就要发脾气……对于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师,顽皮的学生反感他,认为他故弄玄虚;成绩好的学生也不喜欢他,因为他的课对于考试,根本帮不上半点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师,我早就神往了,只是一直想不到怎么接近他。难道,他就是成自有老师?
我喜不自胜:“你是……”我突然觉得不该说下去了,因为对于一个我尊敬的老师,如果说出他的名字,那会是大不敬的。
他轻轻一笑:“对,我就是……”
就是什么呢?他没说,但我知道,其实彼此之间都已心领神会了,不禁也笑了起来。

 

 

5

自此,成自有老师的宿舍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一天,当我走进成老师的宿舍,他正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把玩着,见了我,也没其他的寒暄,把手中的东西举到我面前,单刀直入就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硕大的石螺壳,然而我却糊涂了,不明白老师要我做什么。看上去,那是一只很普通的石螺壳,灰绿的颜色,光泽暗淡,只是比常见的要大很多。这只石螺,它原本栖居在水里,喜欢时就伸出它柔软的身体,在石头上河底的淤泥里爬动;懒惰时,则把身体收回去,合上罨。它曾经是多么渺小却自由的生命噢。可是现在,它脱离了水,脱离了它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僵硬的躯壳……
可我还是不知道成老师的意思。
成老师又拿出一个木刻的雕塑,原来是一只人的手。那是怎样苍老的一只手呀,指甲缝里塞着墨黑的泥垢,手背上裂开的伤痕像是纵横的沟壑,几条青筋像防风墙一样爆起,干枯的皮肤像是晒干的裸露的土壤,手掌上的茧块像是一座座的土丘,一条条的掌纹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这是一只人的手,这是一只耕作的手,这是一只从不肯停歇的手。手,是我们人身上的一个器官。书本上说,当制造出人类第一件粗笨的石器时,人的手出现了。有人又说,一只手,当它在人的身体上的时候,它才是手;一只脱离了人的身体的手,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手。那么眼前的这只手,他孤立的一只,还是手吗?人的手,可以种植,可以喂养,但也可以杀戮。警察抓犯人的时候,总是首先拿手铐铐住他的手;警察为犯人戴手铐,用的也是手!
可是成老师要我做什么呢?
……
“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语言,可是,你都想说些什么?”成老师突然说。
是的,我感到了我就是一座语言的火山,我迫切要求把郁积的岩浆都喷涌出来。可是,所有的通路都在喉咙里卡住了,岩浆的热量把我的喉咙烧得“滋滋”作响,我找不到出路,痛苦而又无奈。
成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来:“我明白你的处境,你有许多的想法,你也能够说出来。只是,当你刻意要说的时候,你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你的想象力很奇特,也很丰富,当然,也很散漫。语言是有它一定的规则的,要用规则的东西去表达散漫的东西,当然是有困难的。就如滚滚的江水被堤坝拦腰截住,你欠缺的只是一个突破口。”
我似懂非懂,心里却非常激动。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可是这些话对于我,实在是太及时了。
“然而,世上的事情,最为难人的,也就是打开突破口了。”成老师又说。

又一天,我们在宿舍里谈论得正愉快,突然,成老师停了说话,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了,拉过我就往外走,直到把我带到镇上的集市,才停住了。我站在街口,放眼望去,满大街上都是人,他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好热闹啊。刚才还是在狭小的宿舍里,突然又出现在这个开阔的集市,转眼间仿佛天地发生了变易,我感到又被什么触动了。
成老师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犹豫着:“人……”
“不错,就是人。可是,你都看到了些什么人?”
“买东西的、卖米的、卖菜的、杀猪的、修车的、补鞋的、还有穿着白褂的,哦,那应该是个医生吧,对,还有老师和学生,比如你、我……”如果不是这样数了一番,我还真不知道,原来在这个小小的镇上,竟然就有这么多种的人呢。我兴奋起来,在我面前的是这样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
“可是,他们为什么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呢?”
“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原因吧。有些就是来买东西的,有些是卖东西的,但也许有些是路过,比如那个穿白褂的医生。当然,在我们没有见到医生之前,他应该是在医院里给病人看病的……”
“买东西的,比如那个农民;卖东西的,比如那个杀猪的;还有那个修车的;还有那个医生;这所有的人,是孤立的吗?”
“他们是一个一个的啊……”
“你再想想。”
“但也许,他们又不是一个一个的……比如,农民耕田,收获了米,可以拿来卖,卖了之后,有了钱,就可以去买猪肉。修车的赚了钱,也会去买米,或者买猪肉。医生也会买米买猪肉的,或者有时候他的车坏了,也要修车的帮他修。但是农民、杀猪的、修车的,如果他们病了,医生会给他们看病……”
“很好,确实是这样,在任何两个看似互不相干的人之间,其实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这些连接了人与人的丝线,交错纠结,藤绕蔓缠,就结成了一张一张的网。于是,在人所能到达的地方,也就拉满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网……”
“网?是蜘蛛网吗?”
“当然是不一样的,蜘蛛网是看得见的,人与人之间的网却是看不见的。
“还有,蜘蛛网上爬行的是蜘蛛,人与人之间的网,上面走的却是人。”
“说得太好了,我们无时无刻都要记住的,就是——人!人,是世间最丰富的。文学,从一定的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人学。人,既是全体的人,又是一类一类的人,更是一个一个的具体的人。要成为一个出息的写者,就要有一双善于捕捉的眼睛。同样是人,可是衣着、神态、走路的步伐,都是不一样的。在这些表面之下,更重要的还有一个人内在的思想、欲望,然后还有一个人所属的家庭、单位。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生活的主角,因此,从大的方面来讲,一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同时我们又要记住,农民、屠户、医生,都不过是符号。每一个人都必须背负一个符号,甚至双重、多重的符号。人背负了符号,可是具体到某一个人,又是活生生的个人。又是活生生的个人,又必须背负符号,它们共同作用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么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个人,却被两股不同的力量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撕扯着,无法调和,只有挣扎。而在力量最不均衡,挣扎最激烈的那些人身上,恰恰才产生了最具艺术性的故事……”
我好象懂了,又好象不懂。

 

 

6

就这样,到大街上观察人,又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内容。
那天,回学校来的时候,成老师突然跑到街的对面,在一个卖牛杂的摊档前停了下来。跑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几个小袋子。到了面前,他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根萝卜条,要我吃了。我不明白,拿着萝卜条,茫然地看着他,他肯定地点点头,我就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成老师问。
“好象没什么特别,就是有点咸。”
成老师又递给我另一根。
我吃了一口,咋着舌头:“辣的,”但又有些犹豫,“好象还有点咸。”
“再吃原来那根试试。”
我刚放进嘴里,惊叫起来:“嘿,是咸的……也是辣的……好象还有点酸……”
“感觉,这完全是感觉。”
“感觉?”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感觉的重要,简直就如同生命!”
“感觉如同生命?”我重复了一遍。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成老师说。
走出拥挤的人群,过了滨江桥,来到西边的山脚。因为山顶上安装了电视塔,因此有阶梯一直通到山顶,我们就沿着阶梯向上爬,一直爬到了山顶。突然,我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迷离,举目四望,小镇上的一切,那样地安静又那样地生息不止,仿佛统统都纳入了我的意旨之下了。
我兴奋得简直有些放浪形骸外,禁不住冲口就喊:“呜!我来了,我终于来了——”
“现在的感觉,跟刚才在街上时有什么不一样?”成老师说。
“在街上时,我觉得我被人群、房屋、车辆淹没了。可是现在,我看到了整一个的小镇,我看到的是许多的人、许多的楼房、许多的车辆,一切都在我的眼底。”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
“是因为距离。”
我不解地看着成老师。
成老师坚定地说:“一个写作者,要能沉得下去,还要能浮得上来。沉下去,你才能感受当中的滋味;但只有浮上来,你才能真正地看清楚它。你现在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对于小镇上的人物当然比较熟悉,但也可能会麻木;只有当某一天,你走出了小镇,过了一段日子再回来,你才会看得更多、更深、更透!”
“走出去?”
“一个人,他耕田,只要他勤劳,大概是不会饿着的。可是,如果你有志于写作,那就不单是勤奋的问题;写作的大忌是重复,单靠勤奋的堆砌不会有真正的作品。你一直蜗居在这个小镇上,每天就这样看、看、看,你的敏感一定会慢慢地被磨钝的。而如果一个写作者的敏感被磨钝了,那就只能掉入不断重复的泥淖了。”
我惊叫起来:“于是,我必须走出去?!”
成老师没有作进一步的肯定;也许他是不愿说得太透吧。
突然地我想起了立镇叔,他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他是我的偶像。我又说:“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他跟我同村,终年游荡在外,据他自己说,他爬过煤车,睡过天桥、隧道,曾经躲在别人的船仓底下三天三夜;他偷过,乞讨过,也曾经在街头用竹圈骗过人;他还因为抢吃的,跟别人打过架,差点没了命;他最远还到过越南呢——越南,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他写,还是画?”
“都不是。”
    “这个人不简单;可惜,浪费了。话说回来,你缺少的,恰恰正是他的经历。真正的艺术拒绝循规蹈矩,你如果想做一个平凡人,只为衣食住行劳碌,那么你按照常规,人云亦云就可以了;可是,你要从事文学创作,甚至乎你要成为大师,你就必须特立独行,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要忍受巨大的磨难、孤独、误解……”
“那不是很痛苦吗?”
“当你选择了文学的同时,你就选择了痛苦。”
“既然是痛苦,为什么还要选择?”
“你忘了吗?人都是有需要、有欲望的。”
“什么需要?什么欲望?
“表达的需要,实现自我的欲望。”
“难道就没有既满足了需要和欲望,又不会痛苦的选择吗?”
“按我所知道的,没有;也许永远都不会有。”
这个结论也太悲凉了,一时大家都无话。
沉默了许久,成老师突然说:“你相信吗?我会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作家的。”
我有些猝不及防,总觉得这句话是早已经听过的;是什么时候听到过的呢?
恍惚间,我又记起了一个关于成老师的故事,当然这也是听来的。听说,成老师曾经有过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他们是大学同学,一样地为文学着魔,两个人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可是后来,他的女朋友竟然为了一个大他们一个辈份的男人,离他而去了。这个男人,还是省城里有名的一个作家;要命的是,他们还曾经一起去拜访过他。这个成了有名的作家的男人,近五十岁了,却突然离了婚,成老师的女朋友就刚好赶上空缺了;但也许是反过来,因为成老师的女朋友需要一个空缺,所以作家就离婚了。反正事情大概就是那样,一时半刻是很难说清楚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成老师马上找到了作家,当着女朋友的面跟他较劲,发誓要在文学成就上盖过他的情敌,让他的女朋友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作家……我想,如果这事情是真的发生过,当成老师向他的情敌宣战,要委身于文学事业的时候,他内心里的活动一定是很复杂的吧,单单用“表达的需要,实现自我的欲望”,一定是无法完全概括的。只是,那些“表达”、“实现自我”之外的需要、欲望,都是些什么呢?
晕头转向地,我竟说:“你是为了你的女朋友吗?” 话一出口我就在心里抽自己的嘴巴了,我是万不该说这话的,然而我竟然说了。
成老师转过来,眼神漠然地盯着我。很久了,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我以为他到底要说话了,然而终于还是没有说。

 

 

7

学校里的生活,还是一天一天地继续。我却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不安,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狭小,它狭小得几乎都容不下一个我了。这十多年来,我所经历的地方,除了村里,就是学校,我认识的人,也不过就是父母、姐姐、老师、同学。我不是要走一条与普通人不一样的路吗?我不是立志要成为大作家吗?可是,要写出丰厚的作品,就要走到外面去,饱尝人生的辛酸与坎坷……我不能再逗留下来了,我要出走!
放学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一种坚硬的秩序瞬间软化溶解了,人们争相涌出教室,整个校园沸腾了起来像高温的分子运动。我随着人流移动着,感觉顿时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移动的不是我的脚而是人流的脚,如果人流突然停下来,我想我也会跟着停下来的。然而,哪里又有人流?有的不过是无数的脚,脚们紧紧地跟着贴着,仿佛只要稍一分神,就会随时落下伍来的。脚们穿着各色各样的鞋子,可是从各色各样的脚步里,我始终看到有一条主线把它们串连了起来,它们是一条被串连了起来的珠链。渐渐地,脚们的形状也失去了,移动的哪里是脚?分明不是脚,只是“脚”的概念在密密麻麻地移动而已。
渐渐地,连“脚”的概念也消失了,不过是一条早已经铺好的路。这条路我是多么地熟识啊,单是上午下午晚上地每天三趟来回,就要走六趟了。我熟识路上的每一棵小草,每一处凹凸,每一点痕迹。我知道教室旁边是阶梯,转过阶梯是过道,过道尽头接大道,之后向左转就看到女生宿舍,向右转就能回到男生宿舍。回到宿舍干什么呢?去打饭吧。饭堂在男生宿舍的右侧,途中经过一处夹道,再过了运动场,就到饭堂了。回来时刚好把顺序都倒过来。吃过饭干什么呢?回教室晚修吧。晚修完了呢?再回宿舍吧。回到宿舍后呢?睡觉吧。睡觉醒来后呢?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吧。之后呢?再上学吧……
我简直不相信了,难道,这就是我的一天?这就是我的许许多多的一天?不错,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但每一个人都一样,因此就自然而然了吗?不错,这是从来如此的;但从来如此,因此就必须继续如此下去吗?
突然地,刚才坐在教室里的那个念头又钻出来了:我必须出走,现在就出走,现在!我调转了方向,往学校门口跑去,校门前面不远就是国道,也许,我可以在那里坐车,让车把我送到外面去。

站在路边,我踮起脚尖,张望着车来的方向,心都快要飞出来了。车,车,我亲爱的车,你快来啊,快来!只要车来了,我坐上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外面的世界;而只要到达了外面的世界,我就会立刻成为真正的作家了,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呀。放飞我们想象那轻盈的翅膀吧:在那广阔无边的外面的世界里,遍地都是文学的素材,随便敲开一扇门,就会走出来一部小说。空中漂浮的,也不是空气,而是传奇故事,人物、环境、情节都齐全了,只要稍加润色,就是一部部惊世骇俗的作品了。我的感觉也因此会变得绝对敏感,我的洞察力无孔不入,知微见著。只要我的眼睛触碰过,多平凡的事物都会变得曲折动人,符合艺术作品的一切要素。我的鼻子还具备了超意志的嗅觉能力,能探知出地表万米以下,是否埋藏了可作艺术雕刻的“矿物质”。只要我愿意,石头土渣也能变成文学的黄金,布碎边角料也能制成小说的成衣。我简直已经看到了,就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壮丽动人的文学画卷,像滔滔的江水般舒展……
汽车终于出现了,我发狂般迎着汽车飞奔过去,边跑边挥手:“停车,停车!”
汽车嘎然一下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车门“咿呀”一声为我打开,我气喘吁吁地瞪上去。车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人,我还是第一次坐汽车呢,汽车“嘟”一下就启动了,我差点没跌倒。等我终于找位子坐好,有个中年妇女就挨过来了。
“什么?”我听见那中年妇女向我说话,可是我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你去哪里?”她加大了音量。
“什么去哪里?”
“你要到哪里去?”
我醒悟过来了:“哦,我要到外面去。”
“哪里?”
“外面呀。”
“你究竟说什么?”
    “这样跟你说吧,就是那满地都是文章的地方啊,满街满巷都洒满了,好多好多的文章啊!”
“不知你发什么疯?买票吧。”她显然不耐烦了。
“买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买——票!”
“什么票?”
“你到底是不是坐车的?”
“我要到外面去!”
“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吧,拿钱来!”
我搜了半天口袋:“我没钱……”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没、钱。”我真没钱,母亲给我的钱,我全都换了饭票了;我的口袋里,就只有饭票了。
“没钱你坐什么车?你下车,你给我下车!” 她母狮子一样喷着火。
“饭票可不可以?我有饭票。”我把饭票递过去。
“你去死吧!”中年女人恶毒地骂道,又转向司机,“阿光,停!停车!”
车“叽”地一下停了。
中年女人推搡着把我逼到了车门旁,打开门,猛地把我一推。我失去了重心,就只好往车门外跳下去了,脚还没有着地,车门在我背后“嘭”地一声又关上,同时车就风一样飘远了。
我一下子掼倒在地。

然而,我不想回到学校里去;学校是一个笼子,我是一个已经逃出了笼子的困兽。我必须走,我只能走!
我爬起来,无目的地游走;只有不停地走,我才感觉自己依然存在。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一排商铺前,在其中的两间商铺之间,我发现了一条逼狭的巷道,从巷道望过去,是一幅开阔的景致,这使我闭塞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我决定走过去。
穿过巷道,我看到了一块块的土地,种满了蔬菜。一条小路蜿蜒而去,拐过山头,就消失了。可是我知道它没有消失,它还一直延伸下去,只是我看不到;正因为我看不到,我就非走下去不可。我有了一种将去冒险、去探究、去寻找的兴奋,一种新鲜感升腾了上来。我觉得我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行吟的诗人,路边的小草、野花,地上的石块、瓦片,远处的树木、山头,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我体验的对象,它们都将作为文学的原始素材,植入我的心灵里。
转过山头,小路尽处是一个村庄,袅袅的炊烟在屋顶上升起,一个男人正赶着耕牛回家,到处洋溢着宁静。这是世界最边远的一个角落吧?我想到了“采风”这个词。听说,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们,最爱干这么个行当,他们总是喜欢去到那些最遥远的乡村,或者少数民族的居住地,甚至未曾被文明教化的部落,住上一段时间,跟当地的人来往,溶入当地的生活。回来后,锁上门闭关几个月,一部伟大的小说就横空出世了。现在,我是不是也应该开始伟大的采风行动了呢?就到面前的这个乡村。整天呆在学校,过着别人预早就安排好的生活,这是我至今还没有弄出一部伟大作品的根本原因吧。也许,我可以以这个村庄为背景,展开一个故事。为了掌握第一手的材料,我应该走近他们,与他们一起生活,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对,我应该这样。我加快了脚步,赶到村子口,我兴奋得紧张起来,两腿禁不住打起了冷颤。
可是,很快地我就沮丧了。这些房屋,房屋上班驳的砖墙,屋顶上坳黑的瓦片,甚至巷子上的几堆牛粪,正在赌纸牌的小孩子,来往的人们,都多么地熟识呀。这不就是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村子么?恍惚间我觉得今天是星期五了,下午放了学,我回到了村里,那个赶鸭的老头子,不是春华爷么?那个正劈柴的男子,不是松明叔么?突然,我眼前一亮,一个妇女挑着一担猪食向我走来,扁担就着胶鞋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怎么越看就越像是母亲呢?她简直就是了,我张开嘴巴,正想喊一声“妈!”那妇女走近了,我突然发觉有些不妥,赶紧揉揉眼睛,吓我一身冷汗,好在没有喊出口,不然要羞死了。这哪里是母亲,我甚至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呢,她的穿着,神态,动作都多么象是母亲,可是她的面孔完全不是,她的眼神更不是。再看村子,布局零散,东一间西一间的,跟村子里井然有序的布局也完全不同,分明就不是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三姓村……
不过,我突然又想,这样也好,如果这是我生活的那个村子,那还叫什么采风呢?要采风,就必须是自己生活之外的地方啊!好了,我要开始采风了。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蹦跳着向我走来,我一把拦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我张口就说:“请问,在你的内心世界里,正在想些什么呢?”
男孩害怕而惘然地瞅着我。
“你对于生活是怎样理解的?你认为人长到了七岁都应该上学么?你每天都困在这个狭小的村子里,你没有意识到你的感觉在慢慢地麻木么?你不觉得,人都应该走出去么?……”我不停地问。
男孩突然回过头去,惊慌地大喊:“爸爸,爸爸……”
一个男人匆匆地跑过来,警惕地瞪着我:“什么事?” 男孩的手指着我,只是说不出话来。
“你要找谁?”男人说。
“你有小说的素材么?”我说。
“什么?”
“我是来采风的。”我有点怕他了,声音就有些颤抖,“我想亲身体验你们的生活,深入你们的内心世界。因此,我请你告诉我,你是怎样理解生活的?”
“不知你说些什么?”男人也许觉得我也不象坏人,语气到底缓了些。
“就是生活。生活,你明白么?”
男人摇了摇头……
陆续有人围了上来,他们看着我,指指点点,仿佛我是一只猴子,我感到了强烈的不安,然而我又看到了希望:“那么,你们呢,你们总有一个人,是明白生活的吧?”
人们表情冷漠得象一座座冰山。
“请你们告诉我吧……”我绕着人群一个一个地向他们鞠躬,双手作揖举到了他们面前,简直是乞求了。
突然,人圈开外,不知道是谁喊了过来:“你们还不快点走开,那是一个疯子,小心他有病……”
人们惊恐地看着我,哄地一下,就全散开了。一阵之后,他们就商量好了,开始驱赶我。

 

 

8

学校里突然传出来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成自有老师和某男老师打架了!而打架的原因,是为了争夺某个女老师。听说,两个男老师都受了伤。
晚修过后,我决定去看望成老师。宿舍的门紧锁着,却听见里面响起“哗哗”的流水声,同时有人正高声地吟诵,听清楚,竟是这样两句:

我要漂洋过海到欧洲去
把大师们睡过的女人统统再睡一遍……

那吟诵声毫不避嫌,有些放肆、有些癫狂、有些苍凉,在夜里听来,让人心潮滚烫,又不禁毛骨悚然。
吟诵的人,自然就是成老师。我敲了一下门,等了很久,里面没有反应。我又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我犹豫着正要走,吟诵声嘎然而止,门却开了,出现在灯光下的,正是成老师。也许刚才他是在洗澡吧,头发湿漉漉的,我还注意到,他左边的眼角上,交叉贴了两张止血贴。
我跟进了屋里,成老师却不说话,转来转去的仿佛很忙,气氛很是凝重。也许得主动打破沉默,我张口结舌地说:“老师,你……没什、么事吧?”
成老师只是轻轻一笑,很漠然,似乎还带着讥诮。
我也来不及细想了:“有什么,不能商量着呢?要到打架这个地步。”听起来,倒象我是老师,成老师是学生了。
成老师又一笑,高深莫测的。
我继续没头没脑地说:“后悔了吧?”
成老师终于说话了:“也许,我应该首先让你成为一个男人,然后才是其他。”
我纳闷了:“我不是男人么?”
“你是男孩,可你还不是男人。”
我不明白了。
“你想成为男人吗?”
我傻气地点点头:“可是,要怎样才会成为男人呢?”
“象我一样,为女人打一架!”
我没听错吧:“打架?”
“准确来说,是为你心中的女人彻底地打一架!”
无论怎样,“心中的女人”和“打架”也扯不到一起吧。我茫然地摇摇头。
“你想成为大作家吗?”
我又点点头。
“那你首先去找到一个女人吧,一个你可以为她打架的女人。”
一个可以为她打架的女人?这听起来是多么野蛮,却又多么具有鼓动性呀!然而,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呢?
成老师又说:“象你这样的人,热情有余却又冲劲不足,如果没有你心爱的女人在身边,是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作家的。”
我依稀感觉到成老师话里的道理,但是这样极端的说法,总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其他的老师可不会象你这样说,你的话好象越来越反动了。”
“是反动了点,可是,我要你记住,话越反动,才越接近真理。世人多看不惯真理,所以就给它冠以反动的罪名。”成老师牢牢地看着我,“一个想以文学为终身事业的男人,就得有一个可以为之钟情的女人。你看厚厚一部文学史,大凡大师,都是些多情种。心爱的女人,就像是电,能随时触动灵感的神经,维持涌动不熄的激情。没有心爱的女人的作家,必定是二、三流的货色,他们创作出来的作品,必然也是无情的苍白的。一个作家,如果连对女人都不能萌发出美好的爱,我们又怎么能奢望他创作出情感深厚的作品来?一个作家之需要去深爱一个女人,就像江河之需要流水,大地之需要泥土……”
我为这样的言论惊呆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看到了我的影子。”

我又多了一桩心事:到哪里才能找到,那个我可以为她打架的女人呢?
测验课的课堂上,我一眼又看到了郭玉珍了,她正埋着头,静静地做着题目。她静静地做题目的样子多么迷人呀,她的安静里自有一番无法言说的美。这样美好的女子,我真应该和她相守一生一世。
然而,这个学校我已经呆不下去了,我真恨不得现在就离开。但是,如果我离开了,剩下她一个,她怎么办呢?也许,在离开之前,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她有权知道这一切。也许,我还可以直接地向她询问,问她是否愿意跟我走;我真的很想带上她,到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啊……
恰在这时,郭玉珍桌子上的透明纸掉到地上了。试卷上有了错误,男生们会用墨迹大力地涂呀涂,直到把错误掩盖了。爱整洁的女生们却不会这样,她们会用一种卷成一圈的透明纸,轻轻地拉出来,往错误的地方轻轻一粘,再轻轻地往回撕,错误的字迹就被粘到透明纸上了,而卷面却还能保持着白璧无瑕。当时,郭玉珍用过透明纸后,肯定是没有放好,它掉到地上了,那圈儿就“咕嘟咕嘟”地滚起来,一直滚到了我的脚边,拐了半个圈,停住了。我喜出望外,弯下腰把透明纸捡起来,郭玉珍刚好转过来朝我这儿看,我就讨好地向她笑。但是,到底隔了好几个座位的距离,不能直接递给她,我只好扬了几下手,示意扔给她,她难为情地双手并拢做个准备接着的姿势,我轻轻地扔过去,她双手慌慌张张地左右摆动着,透明纸没有接住,又掉到地上了。郭玉珍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仿佛犯了弥天大错。她的怯弱叫我可怜呀,我赶紧跳出座位,跑过去,帮她把透明纸捡起来,轻轻地放到她的桌面上。那一刹那,我看见了她眼里露出了感激。我心里那个美呀!
“你干什么?”班主任走近来。
我骄傲地说:“我捡透明纸了。”
“那用不着跑来跑去的呀。”
“我不跑出来我捡不着。”
“捡不着你就不要捡啦——坐到位置上!”班主任拿起我的试卷,厌恶地啐道:“你看你,你看你的试卷……”
试卷除了印刷的字,一片空白,我没有了话。
郭玉珍回过头,一脸的不安。她是替我难过呢,我满足地想。

放学的时候,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走了。然而,郭玉珍却没有走,我看得出她是有意拖在后面的。我兴奋得想跳,也装作有事要做,留了下来。等到人们都走光了,喏大的教室只剩下我们俩,我却紧张起来了,空气似乎被抽干了一样。郭玉珍轻移莲步,悄悄地向我挪过来了;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她终于挪到我的旁边,保持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半低着头:“对不起,害你被老师骂了。”
“那没什么……”这是郭玉珍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慎重。
可是,我才说了半句,郭玉珍却转过身就走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教室门口了,我赶紧追出去。我的心里还有许多的话没有说呢,你怎么就走了呢?我跑到郭玉珍的前面,伸手拦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她怯生生地说。
我真怕吓着了她,急忙把手收回来:“我没恶意的。”
“你让我走。”
“你不能走。”我急忙又把手伸出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已经说对不起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把手又收回来:“我要离开这里了,可是我舍不得你啊,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
“你说什么?”
     我跟上一步:“是真的,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可是,我一个人很孤单啊,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你胡说些什么?”
“你是我的女人,你要跟我走。”我记起了这最关键的一句,而同时我才醒悟了,我想寻找的那个我值得为她打架的女人,不就是郭玉珍吗?
郭玉珍却呜呜地哭起来了:“你无赖,你流氓。”也不管什么了,拼命就往我冲过来,我赶紧闪开,郭玉珍就小跑起来了,一路掩着鼻子,看着都叫人怜惜。
这是怎么啦?我竟然把她弄哭了?情况原来不是这样的呀。我成了罪人了,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看。可是,我应该再说些什么呀,她一定是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
我远远地喊过去:“你相信我,我会好好地为你打一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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