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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圈外(第四章)

时间:2008-03-26 16:49:32     作者:叶清河      浏览:10951   评论:0   

第四章

1

突然,城里传回来一个消息:父亲出了意外了。
一直以来,我都不清楚父亲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在外面很远的地方,每天不停地挣钱,然后每月准时地把钱寄回家里来,人却很少回家。在村里人的眼中,父亲是个挣钱的能手,在村里那些一起涌向城里的人当中,谁都没有父亲寄回家的钱多,也没有父亲寄得勤;能够挣到钱,又能多且勤地往家里寄,这就是绝好的男人。父亲一个人就使到这个家,成为了村子里的“首富”。
收到了消息,母亲赶紧坐车到城里料理去了。临走前,母亲叫我和童因别担心,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我就觉得可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接着两天,陆续传回来更详细的信息。原来,父亲是在一个货运码头里做事,象大多数的人一样,他先是做搬运,不过他力气大,吃苦耐劳,老板赏识他,慢慢地让他做了工长,管着几百号人,时常有机会跟着老板坐轿车、上饭馆,也算是个人物了。出事的那天,父亲正站在货物旁指挥人们有秩序地搬运,货物一箱一箱地码得很高。必须在中午12点之前搬完,任务繁重。然而,就在任务快要完成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一箱货物突然从高高的地方滑落了下来,等到父亲发现了,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他的一条腿被砸中了,当场就昏厥了过去。立刻送到医院,生命危险倒是没有,但是,那条腿却留不得了,必须割去……
童因已经哇哇地哭起来了。我突然也觉得心里空落了,父亲虽然可恶,但怎么样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吧?手指破了,也能流一碗血,整一条腿割了,得流多少血呀?人本来有两条腿,只剩一条了,还怎么走路?
过了几天,又传回来可怕的消息。医疗费原来都是老板支付的,可是公安机关查出,出事那次的货物中,夹带了一半的是走私品,老板已经被抓了,资金、货物都被充了公。父亲的医药费一下子也就断了,才几天工夫,就把原有的积蓄全花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又过了几天,母亲带着父亲回来了。我站在围观的众人中间,看着母亲面容枯槁,消瘦了有整一圈,不觉心酸起来。而在母亲背后,还有父亲呢——整个事件的主角——他被人们从车上架了下来,目光呆滞,表情木讷,脸色象纸一样苍白。我心中栖惶起来,这曾经是一个多么不可一世的男人啊,上一次见他,还是那样地意气风发,频频发号施令,可是转眼之间,说倒下了就倒下了。就是刚才的那一刻,我还在想象着他会变成怎么样呢。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视线继续往下移,突然,我的眼睛被什么刺痛了,赶紧躲开来。定过神后,再把视线移过来,我分明看到了一条空荡荡的裤管,跟另外的一条充实的裤管显得多么地不对称。一匹失去了马蹄的马,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男人。我说不清心底里是什么滋味,幸灾乐祸?忧愤同情?还是感叹无奈?也许都有吧。我的眼泪顿时就来了……
人们说,这是村子的命!村子的风水注定只出平凡的人,可是父亲太突出了;而凡是破坏村子里的这条规矩的,都是要遭罪的。
真的是这样吗?

由于停止了用药,父亲大腿的伤口发炎了,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抑制,随时有恶化的危险。经人介绍,一个自称“陈圣手”,据说能妙手回春,死鱼碰到他也能变活鱼的土医生,提着个挂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家的门。母亲急忙端上一杯水,他接过,又放下,老练地说:“别急别急,先看看,先看看。”
父亲就坐在大厅里,眼睛半闭,脑袋向一边狠狠地歪下去,看得出他是努力地做出“歪”这个动作的。陈圣手走近去,拍拍父亲的肩头,老朋友的样子,父亲却没有反应。陈圣手就扒开父亲的眼皮,先是左眼,后是右眼,似乎要寻找什么。接着是看手,手背、手掌、指尖,用力地按。父亲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经过了这一番烦琐的铺垫,陈圣手尝试着把手放到父亲的那半截腿上,父亲似乎还是没有反应。陈圣手双手并用了,他解开了纱布的结,然后一点点地慢慢掀开。大家都凝神屏息,仿佛在等待一个隆重的仪式。
“滚开!”父亲真的死鱼变活鱼一般复活了,他双手抓着陈圣手的肩头,似乎是要用尽这些天来郁积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推。陈圣手丝毫没有防备,一下就跌倒在地上,跌倒了还没有明白过来。
母亲急忙走过去。陈圣手爬起来,拍拍衣服,故作镇定:“没事,没事!”
母亲抚着父亲的头:“这是医生,给你瞧瞧,你别动,好好坐着,嗯。”
陈圣手催步上前。
“别碰我!”父亲咆哮着,“都是你们这些混帐的医生!好好的,怎么就割了?碍你们的眼了吗?王八蛋,碍眼了你们怎么不割自己的?……咳咳,我成了废人了,从此以后都不能走路了……不能走路了……”
陈圣手尴尬地站着,双手停在半空。母亲转过来,好言宽慰:“他不是有意的,你不要见怪,真的不要见怪!”一边又继续抚慰父亲,“我说个主意,你看好不好?是这样,给你做根拐杖,是最好的,有了它,你不是又可以走路了吗?”
父亲哼哼着:“拐杖?拐杖?哈,拐杖!……”他的语气阴深得可怕,让人一阵阵发冷。
母亲说:“医生,再试一试吧。”
陈圣手紧张地再一次靠近去。
“你这个畜生,你要干什么?”父亲突然又吼了起来,吓得陈圣手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
母亲生气了,也吼了起来:“你就光会发脾气,我看你才是畜生!”
父亲哭丧着脸:“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要拄着拐杖走路了,我还算是个人吗?你让我死了算了!”边说边对着空气做撞墙的动作。
“你想死,就死去吧。早知道你就懂得死,我们也不用白操心了……”泪水在母亲的眼眶里打转,只是流不下来。
“哇”地一声,父亲竟放声大哭了起来,悲怆、淋漓、毫不遮掩……
我一直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却感觉这一切是多么遥远。父亲的哭声,重新勾起了我对这个缺腿男人的厌恶。很小的时候,面对着父亲的强悍,我就一直在想,我会一天天长大,父亲却会慢慢衰老,强弱之势总是向着有利于我的方向逆转;当有一天我足够强大了,而父亲衰弱了,我就可以实施报复了!这个想法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不时地发酵膨胀。我活着,似乎就是为了等到有那么一天,能够实现这个想法。但是,我万万想不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我虽然还没有变得足够强大,然而父亲残废了,此刻,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他给毁了。但是,当真的可以这么做了,我却不愿意了,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他的内心原来是如此虚弱,他比我预想的要外强中干得多,他除了值得我鄙夷、可怜,甚至都不足以勾起我的一丝仇恨了。
只是,难为了母亲了。
“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慌乱中,陈圣手抓起挂包,匆匆地走掉了。

 

2

然而,医生还是要请,药还是要用,每天的用度,流水一般。约半年后,已经需要变卖家具才能维持了。这个家,本来就鸡犬不宁,这下家道就愈加衰落了。
再几个月后,在城里打工的大姐嫁人了。那天,大姐把她的男人带回家里来,一看不得了,起码上四十了,站在一起大姐比他还高些,虽然穿金挂银的,但却很委琐。我就不高兴了。大姐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女孩子,一度我还曾经怨恨过她,但是后来我越来越发觉她的好处了,在一定的程度上,她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真正的顶梁柱了,我也已经习惯了她是我的大姐,习惯了她属于这个家了,我怎么能容忍她就这样跟了这个臭男人呢?
“我不同意!”我站出来。
“怎么啦?”大姐莫名其妙。
“你永远是我的大姐,没有人可以把你抢走的……”
“真是小孩子……”大姐说着,示意她身边的男人。
那个矮墩墩的家伙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信封鼓起来厚厚的,看来装了不少的货,他把信封递给母亲:“这里是八千,小小意思……”
母亲接过信封,仿佛万钧的沉重,但也不客气了:“劳你费心了。”
“一家人了嘛。”
我在心里哼着:不就是八千吗?谁跟你是一家人了?
哪里知道,才一个多月后,二姐童曲竟也带了个男人回来了。比起大姐的那个丑八怪,童曲的男人要年轻许多,样子也要俊一些。但是,也不见得就是个什么好东西——把我的姐姐抢走的都不是好东西——同样地,我也看见他塞了一个信封给母亲,薄是薄了些,但母亲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了。
我气恼了,母亲这样做,不是要把两个姐姐都卖了吗?这样狠心的母亲,已经前所未有地超出了我的想象了。我质疑说:“这是为什么?”
母亲说:“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总是要嫁人的。”
“是你收了人家的钱吧?”
“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这样。”
“难道,钱真的这么重要?”
“不错,我们是需要钱……”
够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如果钱真是如此重要,如果我们只是需要钱,那么让我去挣钱得了。我赌气地想。

晚上,我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了我的决定:“我以后都不去上学了……”
大姐马上就打断了我:“你又孩子气了!”
“我本来就不应该上学的,我早就对学校厌倦透了。”我这是心里话。
“可是,你想过没有,假如不上学了,你又能做什么?”
“我……我会去挣钱,挣好多好多的钱!”
“咳,你以为挣钱就是张开口袋,哪里刮风往哪里装吗?”
童因突然插进来说:“还是我退学吧,我才应该退学……”
我却记了起来,童因曾经说过她喜欢上学,她还说她要考大学,当个时装设计师呢。我说:“你要是退了学,还怎么考大学呢?”
童因低着头:“反正,还是我退学吧。”
我争辩说:“不,应该是我;只要我不上学了,那就已经省了一份学费了。”
大姐说:“童鸣,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现在不读书了,是可以省下学费,可是以后呢?人呀,不能只活一时,而要时时想着一辈子。现在,你还吃家里的,你也应该吃家里的。但往后你就要吃自己的了。可是,到那个时候,你靠什么吃饭呢?你想过没有?你要记住你是一个男孩子呢,你不但要自己吃上饭,还要让这个家都吃上饭啊。”
这话说得我简直要头晕了。
大姐继续说:“我都给你想好了,现在什么饭碗最扛得稳?大概就只有老师了……”
一听到“老师”两个字我就条件发射了,以至于大姐还没有说完,我就惊叫起来:“不是吧?”确实,我来当老师?这太荒谬了。
“当老师有什么不好的?那可是个多少人羡慕的职业呀,国家分配,工作稳定。又是斯文干净的活儿,不用晒太阳,不用出大力气,不用赤脚挽裤管。假期又多,还可以在家里附近上班,家里有个什么急事,立刻就照应上了。而且,念完初中,再念三年师范,就可以出来工作了,见效快。再有,退休了还有养老金。有什么不好的?比如,象姚力唯老师,大家都看得见的,挺好的嘛。”
“那让童因去当吧,童因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我说。
“你才是男孩子呢,你知道吗?”大姐严肃起来。
恍惚之中,我突然想起了关于村子的那个预言:每一代人中都必定要出一个老师……父亲那一代,是姚老师,到我这一代,难道就是我?一种无边的伤感,猛地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来。这段日子,因为突然降临的灾难,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疲惫不堪。可是,我也因此感到了这个家少有的团结,为了这个家,母亲、大姐、童曲、童因,每一个人都默默奉献着、牺牲着。而现在,确实也该轮到我做点什么了。按照大姐的说法,如果我能当上一个老师,对于这个家,实在也是相当不赖的吧。
“是呀,童鸣,听大姐的话。”童因说。
“童鸣,我也是这个意思。”二姐童曲说。
母亲嘴唇嗫嚅了一下,好象是有话要说的,然而到底没有说。
既然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冥冥之中,一切都早有安排了吧,在我注定成为了一个傻子之后,也许我注定还要成为一个老师的。

 

3

回到学校,我马上把我要当老师的事情跟成自有老师说了。
成老师怀疑地瞅着我:“你?当老师?”
“你不要看不起人!”我并不认为当老师有什么光彩的,但成老师这样的态度叫我气愤。
“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太了解你了。正如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你要是成了老师,你也不会是一个好老师的。”
“可是,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好老师。”
“那不过是你一个人的看法;你一个人,能代表全校一千多个学生吗?”
“我相信,这肯定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看法。”
“就算是,那么,是三个?还是五个?……”
我无言以对了。成老师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看重别人的看法了呢?
成老师又说:“其实,你仔细想过没有,在你心底最深处,你真的认为我是一个好老师吗?”
这句话突然触动了我最脆弱的神经。确实,成老师教给我的东西是那样不落圈套,他总是能使我脱离了思维的局限,走到一个崭新的领地。他就象是上天专门派来的使者一样,用他自身的言行开启了我。他是我的导师、领航人,我心甘情愿做他的追随者。可是,千真万确,有些时候,他的观点却又是那样地反动,总是突然就让我生出生命在滑落的感觉,灵魂因此变得飘拂不定。就象现在,他一定要逼迫着我,走进自己最真实而又最可怕的内心。
我真的无话可说了。我突然有些茫然地想,当有一天,我真的成了老师,有了自己的学生,他们会怎样看我呢?会不会也象今天我看成老师那样呢?

又半年多后,中考终于过去了,满校园都是废书、碎纸片。我感到整个人都空了,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只是游荡。天快黑了,我才回到宿舍,宿舍里也是一片狼狈,日光灯摔碎了一地,窗门被打得稀巴烂,许多床都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了,只有一个同学正在捆铺盖。
我疑惑地盯着他:“怎么啦?他们都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走呗!”
“为什么要走?”
“不走难道赖死在这里?”
真的要走啦?……突然,我觉醒了过来,猛地转过身,往女生宿舍狂奔。
女生宿舍也是空落落的透着寂寥。我逮着了班上的一个女生,兜头兜面就问:“郭玉珍呢?”
“谁?”
“郭玉珍!”
“早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回家了吧。”
我顿时就觉得天旋地转,支撑生命的根基顿时崩塌了,转过身失魂落魄地不知所终。我曾经听说,郭玉珍的家不在小镇上,她是从另外一个小镇转过来的。可是,那个小镇叫什么名字呢?它在哪里呢?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小镇呢?我一无所知。我也曾经悄悄地向别人打听过,可是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好多次我想直接问郭玉珍,可是总觉得那样太唐突,而且郭玉珍都不怎么跟我说话。我恨自己呀,我怎么就不主动一些呢?她走了,就这样走了,她走了却把一个巨大的谜团留下了给我。她来过了,然后她又走了,象一朵浪花跳出了海面,倏忽一下又回到了大海里,淹没在茫茫的海水之中,空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大海的岸边……
那朵美丽的浪花,还会再一次跳出海面吗?

 

4

漫长的暑假又来了。
天气酷热,连空气也被晒干了,可这却是村子里一年中最忙的一段日子。刚踏进七月,各种农活就接踵而来:收割稻谷、摘玉米、给玉米棒脱粒、拔花生、育稻种,边晒稻谷、玉米,边犁田耙田、准备插秧,然后种芋头、番薯,然后挖木薯、采黄豆,然后给稻田施肥、除虫……一轮一轮都是赶着来,往往上一轮的活还没有完成,就要抢着去干下一轮的活。农忙的时令是不等人的,错过了时令,就错过了收获;如果你比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晚了太多,你的庄稼就会荒芜。谁都不希望落后了,人争分夺秒追赶时间,时间也同样握着鞭子驱赶人……一直到进入十月,节奏才算缓了些。
以前,我总是很少下田地,母亲也很少要求我干些什么,我甚至感觉到她是在故意要我疏远农活,她总是说,泥巴泥浆的,那多脏啊,你就看你的书吧,那才是你的正经事。我也落得清闲,不是吗?读书人应该不断地提升自己,而农活对此却毫无帮助。直到这个农忙来了,由于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母亲忙里忙外,终于累倒了,我的想法才发生了转变。
母亲是犁田时累倒在田里的,人们把她抬回家里的时候,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头发、脸部、身上,都沾满了泥巴。看见了这样,我和童因都急得要哭了。人们七手八脚把母亲放到大厅的长椅上,有人又急忙弄来姜汤,给母亲灌下去。仿佛很久很久了,母亲才终于醒了过来。
医生来了,马上把了脉。原来母亲早就患了贫血症,只是一直都不跟我们说,加上近来劳累过度,大量出汗,却又往往没有及时更换衣服,身体着了凉,所以就晕倒了。医生给母亲打了针,又叮嘱不要过分劳累,要注意保持经常的休息,之后就走了。
人们也逐渐散去,毕竟这是农忙的时候。母亲也睡去了,她是太累太累了。我恶毒地看了一眼父亲,自始至终,他都在厅里的床上睡觉,众人的嘈杂也不能惊醒麻木的他。这个蹩脚的男人,健全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残疾,现在残疾了他就成了彻底的废人了,我真想一脚就踹死他,他像一个活人一样地呼吸、吃喝拉撒,却比一个死去的人更混帐。他依然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他怎么不选择死去?也许换了我,我是会选择死去的。唉,这个家庭,如今就只剩下我是个男子了,我是男子我就要活出个男子的样子来。可是,母亲不是在犁田的时候累倒在田里的吗?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男子干的活,村里的男孩子,上了十二岁,就都走下田间地里,扶起犁耙,吆喝起耕牛,经过一两年,就成了个犁田耙田的好把式了。但是我呢?十五岁了,连犁、耙都没有摸过,算是什么呢?看着母亲安静又微弱的呼吸,我猛地转过身,奔出屋子,撒开腿向田里跑去。

清晨的田野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阡陌纵横划出一方方的水田,辛勤地劳作的人们,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田里。可是,我家的田在哪里?我一无所知,我沿着小路奔走,晕头转向。
我看见了长凤婶,她就夹杂在七八个耙田的男人中间,他们彼此都靠得很近,显出一幅壮观的景象。只见长凤婶双手轻轻地扶着耙柄,同时左手牵着牛缰绳,右手压着一根竹枝,不时地吆喝一声,脆脆的却很果断,跟旁边的男人们的吆喝不太一样。耙齿划过的地方,露出了一块块的地皮;耙齿刚走,后面浑浊的泥水就追赶着把地皮盖上。无数的泥团在相互挤迫、撞击、溶解,像一锅正在沸腾的粥。牛的四条腿有节奏地在泥水里一提一按,发出“霍霍”的响声,溅起朵朵的水花。来到田的角落,长凤婶紧收了一下牛缰绳,牛就拐个弯转到角落去,长凤婶再双手向上用力,把耙具抬起来一些,泥浆就在角落里留下了。牛转过角落,重新走回直线,长凤婶立刻又把耙齿压下来一些,扬起手中的竹枝在半空中挥一下,吆喝一声:“咳!”牛得了命令,又加快了脚步……这一连串的动作,把我惊呆了,多么优美,多么洒脱啊!……突然,我惊喜而又忧伤地发现,在我面前的,哪里是长凤婶,分明地不是母亲么?那沾满泥巴的衣服、卷起的裤管、被太阳晒得暗黑的脸容,不都是母亲么?
“童鸣,你发什么呆?”突然,一声叫喊惊醒了我。原来是长凤婶。
我说:“我妈刚才是在哪里?”
长凤婶指指附近的一块田:“犁具都还在呢,牛是河边拴着的那头。”
我看到了,走到河边去,把牛牵回田里。我想,我也能犁田。我拿起牛鞅,凭着依稀的记忆和想象,就要往牛的脖子上套。我本来以为很容易,却不知道我原来一窍不通,尝试了十几次,连个门道也摸不着。我就急了,抓起竹枝狠狠地抽在牛身上,大喊:“去!”牛挨了打就使劲地向前奔,我抓着缰绳跟着跑,跑了几步,我把绳子猛一收拢,又喊:“转!”牛真的又转了过来。我有些得意了,喊道:“好聪明的一头牛哇!”
长凤婶走过来拉住了我,抢过缰绳,叫一声“吁——”,牛停了下来。长凤婶严厉地对牛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一把年纪了也不懂事么?白吃粮了你,站好!别给我扭扭咧咧的。咳,你还仰鼻子呢,我说错你了吗?”我听着差点就笑出来。但牛仿佛听明白了,低下头,轻扇着耳朵。
长凤婶又拿来牛鞅,整个人都贴到了牛身上,把牛鞅挂到牛脖子上,又把牛鞅上的抹绳跨过牛脖子,从另一边伸回来,在这边牛鞅的钉子上束个绳结,再把牛鞅上的两根粗绳拉到牛屁股后,把犁具挂在横木的钩上。我呆呆地站在旁边,整一个过程都看见了。长凤婶扬起竹枝,喝一声:“去!”牛就听话地徐徐向前,雪白的犁铧插进泥土里,像一条伸出了舌头的蛇向前滑动,发出好听的“滋滋”的声音,翻卷起来的泥土又哗啦啦地向一侧覆盖下来。转了一圈,回到我的面前,停下来。
“该你了。”长凤婶说。
我接过缰绳,扶着犁把手,扬起竹枝,犹豫地说一声:“去!”谢天谢地,牛走起来了。
长凤婶在旁边紧张地指点着:“吆喝要像个吆喝的样子,你一定要凶,你凶不住牛,牛就会欺负你……不要用手推犁把手,牛的力气比你要大得多,你尽管让它拉,你只需要扶着犁把手,不让它向两边倒就行了……不要把犁锋压得太深了,当然也不要挑起来……对,就这样……不能把牛赶到田边太尽,要注意转弯……你也不需要刻意去转弯,牛自己知道怎么转的……不要向右,向左!哪边是左?……发现它太慢了你就要吆喝它,不然它会有心偷懒,跟人都一样……不要害羞,谁没有第一次?你比我第一次时强多了……看路看路,真不能夸你,一夸了你,你就忘东南西北了……”
你还别说,犁田这活,跟许多的活一样,看别人干的时候,都特别容易,自己亲自上阵了,就特别难了。一下子忘了这样,一下子又忘了那样,又害怕别人取笑,汗在衣服里拼命地冒出来,真不容易啊。这不,才转了两圈,我的手就发麻了。
“累了,就歇一歇吧”长凤婶说。
我歇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犁田的感觉真好,我学会怎样犁田了,要注意两手的协调,要保持身体的平稳,更重要的是,不要刻意转圈,因为牛会主动地带着你转。对,转圈,我转起圈来了。美丽的圈。温暖的圈。幸福的圈。……我真是太激动了,好多的圈啊!我满意地看着四周,一方方的水田、熟识的人们、伫立的耕牛、远处的群山……突然地我觉得这是多么俊美、多么宁静的一幅图画呀。
我突然又看见了母亲,就站在田边的小路上,旁边还有童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呢。她俩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刚才的表现不是太差吧?我低下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母亲笑了,虚弱而欣慰地笑了,童因则悄悄地给我竖起了大拇指。我的心呀,一阵狂喜地跳。

 

5

中午吃饭,端上来一篮番薯、一碟芋头丝、一盆玉米粥。
在村子里,每一个家庭都一样,早上起来熬一大锅的玉米粥,就是一个白天的主粮了,到田地里干活充饥的也是这玉米粥。到了晚上,才煮白米饭。至于菜,主要都是自家种的蔬菜。平时每家每户都自养些鸡、鸭、鹅之类,但一般是为逢年过节宰杀的。也有些宽裕的家庭,隔三岔五买些猪肉,那已经是很了不得了。比如以前我家,逢镇上集市的那天,就会买一回猪肉。在村子里,这也是地位的象征。镇上的集市是逢尾数2、5、8的日期,基本上都是隔两天空档就买一回,可以羡煞一个村子了。可是,现在家境不济了,还能给自己那么好的待遇么?今天,母亲高兴,才把家里藏的芋头丝翻出来,算是对这一段辛苦日子的犒劳。
我发了狠大口大口地喝粥,大把大把地夹芋头丝。母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和童因。我发现母亲不动碗筷,停了下来:“妈你怎么不吃?”
“吃吧,吃吧。——好吃么?”母亲说。
“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多吃点。”
“妈你也吃吧。”我和童因都说。
“好,吃吧。”母亲端起碗,“看着你们吃饭,我就想起我年轻的那阵。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用来炼钢铁。没有了锅,就吃大锅饭,全村的人都集中到一个饭堂里,吃‘共产主义’。开始的时候,油水都很足,大家可以放开肚皮吃,出工的时候又可以悠着干,一天的活拖成三天、十天、半个月。人们都说,共产主义好哇!可是,才过了三、四个月,米饭就逐渐变成稀粥了。再过些日子,粥也越来越稀。后来,一口大锅里放的米,等于往一锅粥里放的盐一样了。再后来,稀粥也没了,到处挖野菜、摘树叶。可是,大家都去挖野菜、摘树叶,也不经挖,不经摘呀,于是又发展到把花生壳磨烂,和些木糠弄面饼吃。听说有些地方还挖草根、刮树皮,把草根和树皮熬烂了吃。可是,最怎么艰难,这不都过来了么?只要度过了艰难的时候,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突然又想起了村子里一度盛传的关于母亲的谣言,这说的该是她在村子里进行劳动改造时的事情吧?
  母亲又说:“只是,委屈你们了……不过,你们都很听话,我很放心。人呀,就只有一个肚子,这是上天给你的肚子,该吃玉米粥,吃青菜猪肉,还是吃山珍海味,都是肚子说了算。如果肚子本该是吃玉米粥的,你却给它喂山珍海味,她不但不感谢你,可能还要和你过不去,拉肚子让你难受呢……”
听着母亲的话,我又想流泪了。这个家庭,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刻,却从来没有过地让人充满希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在用心的呵护。在母亲的身上,那个高傲、美丽的少女形象渐渐远去了,越来越清晰地凸显出来的,是村子里的农民妇女们所共有的品格: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乐天知命。这样的母亲,我很熟识,却又陌生。我缅怀那个高傲、美丽的少女,但在此时此刻,却也为有这么一个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乐天知命的母亲而骄傲。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
一天,半夜里,在睡梦中突然听到父亲惨酷的喊叫声,亮了灯,来到厅里,只见父亲坐在床上,头发蓬乱,眼睛暴涨,呲牙裂嘴,双手在半空中不停地拍打着,十足一只惊弓之鸟。
母亲挨近去,喊了几声父亲的名字,父亲一点反应都没有。母亲伸手去抓父亲挥舞的双手,突然,父亲转过来,一把抱住了母亲,哆嗦着又大喊起来:“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哀怨之声,叫人毛骨悚然。
他回来了?他是谁?
正在我们惊疑不定时,父亲猛地推开了母亲,滚下床来,看样子是要迫切地离开原地,但是由于只有一条腿,一下子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了。我听到整间屋子“轰隆”一声抖动,全身一阵发麻。
父亲痛苦地俯伏在地上,自言自语起来:“是他,是他……是他推倒了那箱货物的……是他割了我这条腿的……我又看见他了,他回来了,他报仇来了……你不知道?他手里操着一把大刀,血淋淋的,好可怕哟!他逼近我,逼近我,把我的腿割了,把我手割了,把我的头也割了……割了,割了……”
突然,父亲竟趴到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泪流满脸:“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
我已吓得半死:“不是我割了你的腿,不是我,不是我……”
突然,父亲又坐了起来。他竟然猛地抓过床头边的一根拐杖,当头就向我抡下来。万幸,在他坐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了,往后连退了几步,不然,我就会成了他拐杖下的死鬼了。我又对面前的这个男人恼火起来了,我跟你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呢,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而父亲的拐杖紧接着又再次抡下来了。母亲和童因同时惊恐地大叫起来:“快跑!”我容不得多想了,撒腿就跑……
第二天,谣言又四处流溢了。有人说,当年,那个“书呆子”不是被什么人打了,一条腿也因此瘸了吗?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大白了,这一切原来都是父亲在背地里干下的,他为了抢到母亲,昏了头了。前不久,那个“书呆子”不幸地离开了人世,因为瘸了一条腿,他在生时郁郁不得志,死了之后,也还是个瘸腿的鬼,受尽了其他好腿鬼的凌辱。为了找回他那条腿,他回来了;父亲的那条断腿,就是他给割去了的。有人却说,父亲命中本来是不该有儿子的,然而他却有了;于是,活下来的儿子克住了父亲,因此他的腿就没了。这还只是个开头,如果儿子继续生活下来,父亲的另一条腿、双手、甚至连性命也会没的。除非,父亲能令儿子的腿、手、性命先没了。有人又说,难道到了此时此刻,你们还看不出这儿子和那个“书呆子”的关系吗?“书呆子”忍受着那么深重的耻辱,把儿子送到仇人的身边,目的就是为了向仇人报复……说得要多离奇就有多离奇,要多荒唐就有多荒唐。
然而,我是真的害怕了。种种的迹象表明,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啊!如果,在我和父亲之间,两者真的只能取其一,那么,让我走好了。

我又向母亲提出来:“我是非走不可了!”
母亲叹息说:“如果这真是一个劫数,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逃总比不逃好吧?”
“越远,反而越近;越近,反而越远。”
这禅语一般的话,我就更不明白了:“看不见,总比天天对着好吧?”
“唉,是我种下的祸根,还是该我来承担啊!”
母亲这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过了几天,那位远近有名的法师,又到我的家里来了,装神弄鬼地做了一场法事。在法事的过程中,母亲自始至终跪在法师的面前,法师的法器就屡屡落到母亲的头上。法事临近结束时,母亲向法师奉上了她的一双鞋子,是一双穿了好多年的鞋子,法师把鞋子连同一根新取的桃树枝绑好,送到了村头的庙里,放在庙门的门槛边,让进出村庙的人都踩踏着而过。三天后,再把鞋子找个地方埋了。
说也奇怪,当把鞋子埋了后,父亲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了,不发脾气了,也不大喊大叫了,只是会突然就对着你傻笑,虽然莫名其妙,但家庭却因此安宁了许多。又过了几天,父亲忽然对家里的鞋子感兴趣起来了,架子上的旧鞋,他全部翻了出来,检查着比划着。然后找来镰刀、针线、布块、胶水、自行车的破旧轮胎等等,补起破烂的鞋子来。破烂的鞋子都补好了,他没有鞋子可补,又把好的鞋子都割破割烂,然后再补……好端端的鞋子就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得给爸爸找些事干了。”童因说。
“是呀。”母亲说。
“他爱补鞋子,干脆就让他开个档口补鞋子吧。”
母亲低头沉思了一会:“也许,早该这样了。”

 

6

又过了些日子,方远刚的两位哥哥方远判和方远剑,一起回到村子里来了。大哥方远判黑色西裤束白色衬衣,这么热,还打了条灰色底红色斜纹的领带,脚下皮鞋油光逞亮。弟弟方远剑一头暗红的头发,短袖汗衫、牛仔裤、球鞋,最引人注目的,是腰间别着的那台小小的黑匣子,会“嘟嘟嘟”地叫,听说,只要带上它,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可以通过它找到你,可牛着呢。这兄弟俩意气风发,逢人就递烟,是金庄牌的双喜,让接烟的都顿时肃然起敬。
这兄弟俩是发了横财了!村里的人们说。
晚上,饭后,兄弟俩却踏进了我家的门来,这是谁都不曾料到的。方远剑看到我,也掏出了香烟,推到我面前:“童鸣,来一根?”我忙摆手不迭。方远剑高姿态地笑笑:“长这么大了,童鸣还是个好孩子。”倒象我应该是个大坏蛋似的。方远剑又把香烟递给父亲:“朝开叔,给你点上。”父亲嘻嘻笑着,接过叼在嘴上。
方远判说:“真想不到,前些年见朝开叔的时候,还多么壮健。朝开叔一直是我们年轻人的榜样,有勇有谋,文武全才。但是,真想不到……唉,苍天也太会作弄人了……”
父亲一点都没有发急,还只是嬉笑着。
母亲沏上茶,方远判喝了一口,称赞说:“好茶!是什么茶叶?”母亲说:“不过是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生茶叶,连名姓也没有的。”方远判夸张地说:“如果能天天喝到这样的茶,也不图什么了。”母亲说:“那,带些回家吧。”方远判说:“说说而已,说说而已。”母亲说:“确实有。”真的去找袋子装茶叶。
方远剑说:“话说回来,这人不管有多大的能耐,如果总是屈居在乡下的地方,都只能是浪费。所以,第一步,得跳出农门,跳得越快越好。说句老实话,我们兄弟几个,算什么货色?读书不是材料,整天就懂东游西荡。村里的阿爷阿婆见了,都规劝教诲。爸妈气不过,骂:如果不改邪归正,总有一天要饿死。于是,我们就改吧,跑到城里去。一晃好几年了,到了今天,算是熬出点眉目了,回到村子里,才稍微敢抬起头来。你说是不是这样,朝开叔?”
父亲说:“是,是……”说着又笑。
母亲说:“听说你们这次回来,是要把家搬到城里去?——你们兄弟真有本事,见着谁都夸呢。”
方远判说:“其实,也说不上搬不搬的。爸、妈年纪大了,他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一歇了……我跟远剑、远刚商量了,好歹买间屋,置些家具,勉强可以住人吧。”
方远剑说:“可是这样一来,家里的田地就空闲着没人耕种了。这本来也没什么,空闲就空闲呗。无奈爸妈上了年纪,遇事瞻前顾后,一再叮嘱说,得找个诚信的人,先替着耕种,万一在城里发生个什么事,回来了也有个退路。我说这实在没有必要,怎么还没出去就想着回来?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俩老反复再反复地要求,做儿子的也不好再违拗了。该找谁替着呢?说到诚信嘛,我们兄弟想也没想就想到朝开叔和陶梅婶了。现在把意思转达给你俩,你俩看着怎样?”
方远判说:“至于要缴纳的公粮,刚过的这年是我家耕种的,自然是我们缴纳,如果你们愿意耕种,下一年开始,就只好劳烦你们一起缴纳了。”
我看着,这方远判和方远剑,大哥冷峻老成,弟弟花言巧语,一唱一和,也真是一对好搭档呢。
还没等母亲表态,方远剑又说:“不过,在你们做出决定之前,我可以给你们算一笔帐,或许可以对你们的决定起一个参考作用——有纸和笔么?”
童因拿来纸笔,放到方远剑面前。方远剑一边在纸上画着一边说:“比如我家,有三亩六分田,(这是我妈说的),一造大概可以收成稻谷50担,一担市上卖多少?30元。30乘50,三五十五,就是1500。一年两造,就是3000。才3000元啊,数一数,也不过是30张……啧啧,由年头辛苦到年尾,你说冤不冤哇?况且,这天底下你们谁见过光长腚不吃奶的孩子?我们还没算投资呢——对,就是投资,这个词比较新潮,你们可能没有听过,简单来说,投资就相当于乡下人说的成本吧——大体算来,投资有这么几项:谷种,约30元。农药,约150元。化肥,约200元。养一头耕牛,约1000元,除了每天大把的口粮,还得有人看管着,(不要忘记,人力也是一种投资)。另外,犁具耙具、打禾机、育秧的秧板,甚至镰刀、笸箩、簸箕等等,都是投资。还有,每年要交公粮,大前年是270斤,前年是290斤,今年是320斤了,年年见涨,(我妈可是记得很清楚的)。你算算,这一投资一收成,还能剩下多少?帐不算则罢了,一算就能吓死人……”
方远判接口说:“然而,要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做人,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比如,到城里去,随便找一份工,简简单单的,月薪800元,一年下来,二八十六,逢十进一,一八得八……就是9600了。就算你每个月日常开支500,还能剩300,一年就是3600元了。刚才远剑说,种田一年,不算投资的收成是多少?对,3000。放到一块对比一下,净收入的3600对连成本的3000,就不用我再费口舌了……叔、婶见谅,我之所以说得这样直白,是知道叔、婶都是明白人,不说就像有意蒙骗你们似的。”
方远剑说:“当然,这只是一个典型的事例,可算的还多着呢。这农民,世世代代留恋农村,可是农村给了他们什么?起早摸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忙完田里忙家里,真是连撒泡尿的时间都不敢有的。到城里去,就是捡垃圾,也是风光的。你可别小瞧人家捡垃圾的,抛头露面,哪里臭往哪里钻,好象比你们农民还下贱。可是等到把垃圾卖收购站了,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人家那就是完全意义上的城里人了,顿顿鱼肉新鲜。遇上高兴,还能带上一家人,到茶楼里喝喝茶吃吃点心,那个美!”
方远判说:“所以,还是别留在乡下,该走的时候还是走,别回头!”
方远剑说:“说得决绝点,就是做乞丐的,也不要做农村乞丐,要到城里去,做个城市乞丐,那里满大街肉香飘扬,闻一闻,就能饱三天了。在农村,屁就有你闻的,而且特臭,因为那是冷番薯、冷芋头发酵成的,比什么都臭。”
冷不丁的,父亲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听说,那城里人都是不放屁的,这是真的吗?”
方远剑好象有些措手不及:“嘿嘿,嘿嘿……”半天了,“嘿”不出一个字来。
方远判赶紧出来打圆场:“扯远了,扯远了。朝开叔,陶梅婶,刚才的问题,你们再考虑考虑吧,明天再给答复也不迟……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匆匆地就往外走。
兄弟俩走出门口的时候,母亲记起了什么,抓起装好的茶叶赶出去,喊住了他们:“没什么给你们的,不要见笑!”
方远判好象已经忘记了茶叶的事情:“是什么?”
“茶叶啊。”
“哦……陶梅婶你真是太客气了!”兄弟俩一同说。
母亲刚关上门,父亲傻笑的面容突然不见了,他恶狠狠地大喊起来:“把这些东西给我扔了!”指着方远剑兄弟俩刚才坐过的椅子,“毛还没长全的一对混帐东西……哼,我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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