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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圈外(第六章)

时间:2008-03-26 16:58:33     作者:叶清河      浏览:9494   评论:0   

 

第六章 1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村子里正进行着一场隆重的法事。
法师又来到了村子里,人们象对待神灵一样迎接他、招待他、供奉他。吃过晚饭,八点,每一家都用一口铁锅,架上柴火,燃烧得熊熊的,从家里抬到晒谷场,全村三十三口锅,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子。每一家还都抱了大量的木柴准备着,保持火势的凶猛。三十三口火锅火势滔天,火苗都向天上窜,仿佛要一比高低,谁也不让谁。三十三口火锅中间用桌子搭起了一个大台,台上又用三把长木梯搭起了一个支架,木梯的每一级梯把上都绑了一把柴刀,刀锋一律向上,刀锋把火光反射到人的眼睛,滋滋发痛。三把木梯在台上分开撑立着,就象一座牢固的耸立的塔。这座三足鼎立的塔总让我想到了什么,象在哪里看见过。它一定是象什么的,我想。九点,人们就都陆续地集中到晒谷场里来,孩子们也都做好要看热闹的准备。很多到外面打工的男人都回来了,连迁到了城里的松明叔也回来了,看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法事。
十点,法师一身盛装出来了,黑漆漆铁做的鞋,金黄的袈裟,铮亮的法器。法师的后面是一群神汉、巫棍,都青衫绿裤,脚下稻草编制的草鞋。锣鼓喧天般擂了起来,为一场戏拉开序幕。法师带领着一众人等,先在火锅围成的圈子外游走,每到一个锅前就停留一阵,拿法器向火里做出收取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声色作态。游完外圈,就进入到圈内的空地,继续诵经。内圈耍完,就上到桌子拼成的台面,绕着梯子耍戏。接着又诵经,都是天国的声音,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然而所有的人都洗耳恭听,我也就装出恭敬的样子。突然,法师脱去铁鞋,露出赤裸的大脚,两个脚的脚面都生毛,形如葵花,人们就都指点着,果然是“法师”!法师再舞一会,向一张梯子爬上去,每踏上一级梯把,就停留一会,在上面耍戏。锣鼓手一趟一趟地使起劲来了,锣声、鼓声震天价地吼叫。人们虔诚地仰望着梯子,锋利的刀刃在法师的脚掌上割一下,人们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很多人都闭上了眼睛。我也觉得残忍,俯下头去。等到再看时,并没有预想的鲜血淋漓的场面,法师已经到了梯子顶端,整个人竟站了上去,象杂技演员在最顶处表演。之后下来,在另一张梯子上又重演一遍。等他在最后一张梯子上下来台面时,我就想,他真应该去做杂技演员,肯定比现在要有前途得多。
法师又示意要来一盆水,然后以水为对象,又一阵念念有词。旁边有人说,这是法师在为村子祈福。然后法师又用法器在空中施行着各式的动作,千奇百怪。突然,法师拿起一个大海碗,在盆里舀了一碗水,深深地吸了一口,猛地向众人喷去,人们都争抢着伸出头去,接受法师喷下来的水花。这样总有一百遍。突然,法师手中的碗摔到地上,“哐啷”一声,水滴和瓷片四溅,人们就齐刷刷地跪倒。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跪了下去。我偷偷地仰起头来看,却见法师高举着法器,不停地转圈。这个场景,我总觉得是在那里见过的。突然,法器停止了转动,直指天空,看上去象一根巨大的柱子。鼓声又起,人们再次跪拜不止……
之后,法师下了台面,带领队伍转出火锅圈,到巷子里挨家挨户地走。每到一家的门口,主人便扛出预先准备好的糍粑、果品之类,当然还有厚厚的利市包,又燃放鞭炮。全村子都走了一遭,队伍就来到村子前的原河,继续舞弄一番。然后又回到晒谷场,直舞弄到凌晨两点,各家各户端出酒菜,大摆吃喝……
这样一连三天,法事完毕。送走法师的第二天早上,村子的大门口就贴出了筹款整修村子的红告示:每户户头两百元,每个人丁不论年龄老少,一律五十元。如另有自愿捐赠,多寡不嫌。所有功德,都将用石碑刻记下来,以供后人景仰。

十天后,大规模的整修便正式开始了。先是给村子口,也就是原河桥桥头的村庙,彻底翻新,供座上摆上了几尊大佛,增加了香炉。然后是推倒了村子和晒谷场之间的土墙,竖起了一堵长长的由东头到西头的水泥围墙,把原来几个出入口也堵上了,只在两头各放一个,而且都开在侧面。接着两个大门也要移位,改原来的正向变侧向。我就纳闷,把围墙和大门这样一改,要收稻谷的时候,就必须绕开来,平白地不是要多走了好多的路吗?如果下大雨了,要赶着收稻谷,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我在人群中找到春华爷,提出我的疑问。
春华爷却胸有成竹:“我来问你,村子前面是什么?”
“晒谷场。”
“晒谷场前面呢?”
“菜园。”
“菜园前面呢?”
“原河。”
“那不就得了。”春华爷用手敲着砖头,看着忙碌的人们,“我不能再为村子留下这个祸根了。”
“祸根?什么祸根?”我懵了。
“咳,我再问你,原河里装的是什么?”
“水呀。”
“这些水是动的还是不动。”
“它们一直都在流,我想,它们会一直流下去的,我还没见它们停下来过呢。”
“知道就好了。”
“那又怎样?”
“我看你的书都念到尻子上去了。水是什么?水是财,是白花花的钱呀,是一张张的钞票呀……”
可我还是一塌糊涂:“就算水代表了钱财,那跟修围墙又有什么关系呢?”
春华爷说:“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到家了。这原河的水呀,不只是村子的钱,还是村子的运气啊。这水没日没夜地流的,都是村子的钞票村子的运气啊。如果我们能把他们都留住,你想想,那该是多少哇。法师说了,这唯一的办法,就是修围墙,堵住出口,那么村里的钱呀运气呀,也许就走不了了。明白了吗?”
我勉强地点点头。可是,我到底还是不明白。

 

2

过了些天,村里要召开大会。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今晚上要说的是分屋地的事情,你去吧。”
我冷不丁吓了一跳:“怎么是让我去?”自从父亲出了事故后,这样的会议便都是母亲去的。
“你是家里的男孩子,当然该你去。”
母亲的这句话让我的心猛地一颤,想到这个家要我延续下去,真有些重担在身的沉重。我说:“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呢。”
“总有第一次的;我和你一起去,不过要抓主意时,你来抓。”
我越想就越觉得滑稽,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的生活中,还会有这样的内容呢。但是,看着母亲投过来的坚定的目光,我觉得我已经不能后退了。
当我和母亲走进春华爷家的时候,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的人,两个一组,三个一堆,正叽叽唧唧地说着话……
春华爷突然咳嗽了一声,沉着气说:“别吵了,别吵了!”屋子里稀稀拉拉地静了下来,春华爷满屋子扫视了个遍,才又缓缓地说,“今天晚上,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分屋地。我们现在住的屋子,基本都是我们这代人年轻时修下的。可是时代不同了嘛,现在人们都兴住楼房了,那就再修呗。这些年家家户户都有人到外面挣钱,孩子也渐渐大了,要娶媳妇、要生孩子,也该是盖屋子的时候了。屋地主要都在村子后面,紧挨着每一条巷子到小路边,小路外就是上冈村人的地了,这大家都清楚。估摸着这里不够,就在村子两头各开辟出三条巷子的屋地来。原则上,一户就是一块屋地。我们村委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作出如下的意见:村子后面的,如果屋子刚好在每条巷子的顶头,那么那家的屋地,就是紧连着的那块。其余的,主要是在村子两头,就要抓阄了。有什么意见,等一下提出来。第二件,是关于分田地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们上一次分田地,是在七年前了,在这七年里,有的家庭分了家,有的女儿出嫁了,有的娶了媳妇,有的生了孩子,情况各种各样。所以,到了现在,每家现有的田地数,跟每家现有的人口数,也就不太相符了。很早的时候,有人就多次提议重分,现在摆出来大家讲,到底是分与不分,就商量着吧。”
嘿,母亲不是说这次会议只谈分屋地的事吗?怎么又说到分田地了?我看了看母亲,母亲也是一脸茫然,看来她也不清楚。其他很多人也好象不知就里,大眼瞪小眼,人群里一阵骚动。
接下来,分屋地的事很快就解决了,基本上是按照春华爷说的方案办,因为我家在巷子的顶头,那么屋地就是我家紧挨着的那块地了。可是分田地的事就费周折了,实际上它才是这次会议的真正议题。
“我看就别分了,这分来分去的,多没劲!”方东胜说。他是立镇叔的兄长。
“你当然是不想分了!你家老娘死了,女儿嫁了,儿子还讨不上老婆,你家人口少了,还想白占着田地,你当然是不想分了……”说话的,却是童世捷,一个油滑的家伙。
方东胜说:“你的嘴是不是浇粪了,怎么那么臭?”
童世捷说:“你他妈的嘴巴干净点,你他妈的我说错了吗?你他妈的就懂守着那鸡巴大的田,你他妈的真活该一辈子种田,以后子子孙孙都种田……”
方东胜扬起凳子就要冲过去,不过到底有些虚张声势,旁边的人拉住他,或者说刚要做出拉的姿势,他就停住了,“哼哼”着把凳子放下。在我的印象中,方东胜其实还是个比较老实本分的人,只是他的婆娘江笑花,就真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她要骂起人来,绝对是个一等一的好手,什么词都敢出口,村里基本没人敢惹她。近几天,听说江笑花的老爹生了重病,回娘家去了,方东胜也是刚赶回来。方东胜是得了他夫人的什么指示点拨?还是他今天在岳父家吃炸弹了?这个话题才一开头就充满了火药味,仿佛已经预示着某种不祥。
姚城义说:“我提议,应该按户口本上登记的人数分,没有户口的,一律不能分。”姚城义是姚力唯老师的弟弟。
长凤婶说:“你这话就太黑了嘛,没有户口的就不是人?”
姚城义说:“怎么黑?象你家的小女,你那时近四十了,还把她抱回来养。如果抱养的都可以分,那不是鼓励大家违反计划生育吗?”这话还蛮有道理的嘛。
长凤婶说:“你是想着有了个二男一女,就什么都全了,才这么嚷嚷的吧?我看这里,谁不违反计划生育?你这句话就得罪了在座的所有人了!你以为你就不想生了,你是不行了生不了了你才不生的。哼……”
姚城义说:“哎呀,谁说我不能生了?你这个黑寡妇,我看你是能生,只可惜没人给你播种。”
长凤婶真气得肺都要炸了,只恨无还手之力:“你……”
姚城义得意了,又叫嚷着:“我认为,不但这样,还要有三不分:嫁了的,不分;死了的,不分;迁了的,不分……”
松明叔发话了:“我反对!前面的两个‘不分’,我没意见,但后面那句‘迁了的,不分’,就值得商量了。我是迁出去了,可是我的祖屋我的先人还在这里,我家的户口也还是农村的户口呢,凭什么就不分给我?”
童世捷说:“我说你图啥呢?你儿子出息了,屋都给你建到城里去了,你该享福去。你又要屋地,又要田地,可是不建房子,也不种田,空置着,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松明叔说:“我图什么?我什么也不图。不该我的,我不抢;该我的,我不会让。”
方东胜说:“我也反对。说话可要过脑袋,不要张口就吐。立镇是我弟弟,他虽然不在村里住,可是他的田地在;我是他哥,他的田地,也就是我的田地。——我看,户口转了非农的,才不该有份。”
母亲这时有话了:“我家童鸣虽然不是农村户口了,可他是村里的人,而且他现在还在念书,还没有挣钱的能力,该有一份。”
方东胜说:“这话明显欠妥,既然不是农村户口了,那就不该有田地。这可是有政策的。真要说是村里人,现在城里很多人也都可以说他曾经是农民,如果他们也要来分一块田地,难道真的每个人都分他一份么?”
母亲勃然大怒:“你这还是人话吗?我童鸣现在是城里人了吗?”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方东胜一时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母亲这话虽然简短,可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已是大获全胜了,我暗暗地一个劲为母亲叫好。然而,我那娴静的母亲,怎么会变得这样气势汹汹了呢?我不禁又怜惜起母亲来。刚来的时候,不是说好我来抓主意的吗?可是临到头了,我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我这又算什么呢?
姚城义说:“村长,我提个问题,人原本都是肚子里怀的,对吧?也就是说,肚子里正怀的,也是个人吧?”
春华爷一时摸不着他要说什么,支吾着:“大概是吧……”
姚城义说:“我老婆,肚子里正怀着一个呢。”
大家都说:“你老婆在村里头走来走去,怎么我们都没有看见?”
姚城义说:“那还不容易?今晚上我就要她怀上……”
众人一阵大笑。
方东胜说:“我倒忘了,我还有话没说呢,想这几年,我往田里搬了多少的猪屎牛粪,还放了几百斤的麦麸,田都肥着呢。可是有些人,常年都不见他施田底肥,就一个劲施化肥,田都让刮瘦刮穷了。这田呀,也是有血有脉的天物,得养着的。我想,就别分了。如果真要分,就会助长一些人,只种田不养田。长年下去,这田地就都要荒废了……”
童世捷说:“必须得分!不但现在分,以后还要分。总之,每隔四年,都分一次!”
方东胜说:“我就是不分,谁敢动我的?”
童世捷说:“你他妈的集体说要分,你敢不分?”
方东胜说:“集体?集体在哪里?你是集体?妈的,这年头,马善被人骑,谁凶谁有理。总之,谁爱分谁分去,我是铁定不分的了!”
童世捷说:“你他妈的你说谁骑谁了?谁骑谁了?……”说着就猛地站起来,抽起脚下的木凳子,冲了过去,向着方东胜的头就劈下去。慌乱中,方东胜也抽起坐着的凳子,双手举起,刚好就迎上了劈下来的凳子。凳子和凳子绞缠,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突然,两个人干脆都扔下凳子,扭打了起来。扔下的凳子差点没砸着春华爷的脚。有人叫着,有人喝彩,有人冷眼,场面相当混乱。
我想,要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看了一会,人们才醒过来该劝架了,几个大男人就七手八脚地各拉住一个,向两个方向扯。春华爷大喊一声:“别打了!要打到外面打,打死了也别脏了我的屋!”春华爷这一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怕连心肝脾肺都要从喉咙里拉出来了。可是这一喊也真振聋发聩,使得屋子也摇摇欲坠。方东胜和童世捷突然地就被拉开了,在分离开刚好还够一个脚距离的一瞬,童世捷趁势又给了方东胜一脚……
关于分田地,会议最终没有形成任何结论性的东西。

 

3

内忧未了,外患又犯。
正当人们还在为田地该分不该分私底下较着劲的时候,中午时分,有个妇人带回来一个消息:石脚村的人在东洼的地里修路,路基都伸到村子的地里整一米了。这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都集中到一块,群情激昂,摩拳擦掌,前几天还为着田地窝里斗,这一下却又团结得仿佛成了一个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们三姓村,可不是好惹的,跟他们算帐去!”不知谁又附和了一句:“谁不去的谁是他奶奶的龟公!”众人呐喊:“对!大伙们都抽家伙!”人们奔回到家里,拿出镰刀、锄头、担挑,男女老少,汇成一股就拉长了队伍向东洼的地里赶去。父亲补鞋去了,母亲到山里挑柴还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我,我不去,这个家就没有人去了。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拿不定主意该拿什么,外面的吼声响亮而迫急,我就在柴房里胡乱抓了根木棍冲出去,仿佛被一种力量挟带着,我汇到了队伍里去。
  石脚村是三姓村附近的一个村,他们到镇里去,要经过三姓村。石脚村的人家基本上都是靠开拖拉机为生,以前都是“呼啦呼啦”地在村子前开过去开过来的。而村里人进出山里,也要经过他们村前的路,彼此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可是,村里修了围墙后,在两头开的出口根本过不了拖拉机。石脚村就来村里交涉,要求把围墙的出口正放,并且把出口开得大些。这就触犯了村里的禁忌了,在村里人的眼中,原河河水流走了村子的财富和好运,围墙的出口必须放在两头,而且能小就尽量开得最小,这是村里的内政呢,哪能容他村的人说三道四?因此村长春华爷严词拒绝了石脚村的无理要求。石脚村自讨没趣,临走前,扬言要把三姓村的围墙推倒。马上,村子里也放出风声,你石脚村爱推就来推,你推倒了水泥墙我要你重新垒上还要贴上瓷片。到底围墙是在村里人的眼皮底下,况且石脚村是个只有十户左右的小村,他们不敢乱来。但为了对抗,石脚村也马上还以颜色,扬言禁止三姓村的人进出山里。当然,进出山里是禁止不了的,大不了不在你石脚村前的大路过,绕到小路去,虽然远点,但进出山里是没有问题的。但这可就急死石脚村的人了,拖拉机可开不了小路,生意没法做了,饭碗也没着落了。于是,他们就只好在东洼那片地里另修一条路。东洼那里的地是三个村子公有的,除了石脚村和三姓村,还有一个是上冈村。上冈村是一个比三姓村还要大很多的村子,在周边的村子里最横,权衡之下,石脚村就选择了交好上冈村,以集中力量对付三姓村了。事情估计就是这样。
  远远就看见东洼的地里几十人正在忙碌着,人群就更加骚动激愤了,队伍前面的已经举起家伙跑起来了,象一根绳子,前头被牵动了,后头也就紧跟着赶起了步。这一百多号人如临大敌的场面,我可是第一次见,心上害怕,脚底下一犹豫,就落到队伍后面了。等我也赶上去的时候,人们已经把修路的几十人团团围住了。被围着的人都停止了修路,青了脸色,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工具。
  两边的人就这样对峙着,仿佛被镜头定格了,空气稀薄得叫人窒息。
  其实,在这两群人中,相互早已认识,知道名字,甚至彼此还有些交情的很多,可是此刻,他们都要像有深仇大恨的敌人一样面对面了。
  我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十、十一、十二……五十……一百……两百……两百三十五、两百三十六、两百三十七!
  “你们这是非要逼着不让人活了吗?”突然,被围的人中一个中年男子叫起来。这个男子我见过很多次,以前他经常开一台拖拉机在村子前经过,货斗上有时候是货物,有时候也会是一帮嬉笑的孩子,他们快乐的样子总是象去赴宴,而男子的脸上也总是洋溢着幸福。可是,此刻,我只看见了他眼里放射出寒光,他那张幸福的脸,也严重地扭曲了,象所有的器官全拆了下来,又重新安装上去一般。
    围着的人都不禁退缩了一步,死寂的人圈终于透进来些空气。
  “我们这不是跟你们商量来了吗?”方东胜说。
  “商?量?”中年男人的旁边,一个后生握着拳头说,“拿着锄头、镰刀、木棍,这就是你们的商量?”
  当听到“木棍”两个字的时候,我握着木棍的手不禁猛地颤抖了一下,木棍就掉到了地面的石头上,“夸啦、夸啦”一阵颠跳。我赶紧弯腰捡起来,看看众人,好在没有谁看我。
  童世捷一脚踏着地上横躺的簸箕,嚎叫:“谁跟你商量了?告诉你,我们今天是来讨公道的!”
  后生说:“公道?这世界还有公道吗?”
  童世捷说:“怎么没有公道?这是我们的地,你们却用来修你们的路,我们来把地取回来,这难道不是公道?”
  后生说:“要不是你们把路堵了,我们的拖拉机都开不出去,我们会费这精神来修路吗?”
  姚城义说:“跟他们废什么话,我们干脆砸了!”
  很多人附和着叫:“对,砸了!”纷纷扬着手中的家伙。
  石脚村的人群里一个妇人突然站出来叫:“你们干脆把我们都赶尽杀绝了吧!既然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就拿锄头往这砸吧!”把脖子伸到姚城义面前来。
  姚城义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妇人哽咽着,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你们这里,谁不是长着一张吃饭的嘴巴的?谁不是养着一家老少的?”转向春华爷,“村长,你凭良心说句话,我们是靠拖拉机吃饭的,要开动拖拉机就得有路,可是路被你们给堵了,我们不另外修路,我们能怎么办?”
  春华爷只是岿然不动,象一尊佛像。
  “能怎么办?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这是我们的地呀,让你们拿了去,就该轮到我们问怎么办了!”长凤婶也沙哑着说。
  有人也帮腔说:“你们不也说要砸我们的围墙吗?你们不也不让我们打你们村子前面过吗?你一回,我一回罢了。”
  谁又说了一句:“嘿,这地上冈村人也有份的,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来?我听说了,是因为他们收了你们的钱了。那么我们呢?难道我们的地,就不值钱了?”
  众人的情绪就被拨得叫天高,有人喊:“砸吧!”就象水闸的开关被打通了,人群一窝蜂涌上,几个簸箕顷刻就变得稀巴烂,锄头扁担扔得老远。有人还撬刚垒上的石头,石头很重很吃力,但撬的人热情高涨。有人抡起锄头砸拖拉机,发出铁与铁的撞击声。推推搡搡中,有人跌倒了,有人凄厉地哭,有人骂娘……终于,一场惨烈的械斗发生了。
  我站在原地,象一桩木头。人的破坏力,如果发作出来,原来比建设力要巨大得多……
近傍晚的时候,乡政府到底介入了械斗事件。

 

4

几天后,饭桌上,母亲说:“……公家的两块晒谷场,租期已经到了,要进行新一轮的投标。我想,每次农忙的时候,总不够地方晒谷,如果能多一块晒谷场,那就宽裕多了。可是听说,底价也要一千多。你觉得是该要,还是不该要?”
我愣了一下:“这是问我吗?”
“当然是问你了。”
其实,这些事情我怎么懂?我说:“如果你觉得需要,那就要吧。”
母亲说:“还有一件事,今年村子‘大运’,是盖楼房的好年份,很多人都开始谋划着盖楼房了,可是你知道,家里今年盖楼房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今年要是不盖,之后就要再等十二年,才能转回‘大运’了。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今年先下了地基,这就相当于楼房是在‘大运’年盖下的。以后呢,什么时候有能力,什么时候都可以盖。地基呢,你也看到了,我已经做主请人下了。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什么时候,母亲对“大运”、“小运”这样的东西感起兴趣来了?她以前可是从不上心的。然而我对这一切实在厌烦:“既然下了,就好啦,还有什么说的。”
母亲又说:“你姐生了个儿子。”。
“不是说刚生了个女儿吗?怎么又生了?”
“生了女儿的是你大姐,刚生了儿子的是你二姐。”
童娆、童曲都成了别人的母亲了,可在我的心目中,她们虽然比我大很多,但总象还是女孩子的,怎么一眨眼说变就变,由女孩子变成母亲了?
“你三姐不在广州了,去了从化,进了印花厂,她有没有告诉你?”
跟童因的联系也逐渐少了,她怕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别人的老婆,别人的母亲的吧?想起那时候,童因是一门心思想当时装设计师的呢,可是初中毕业后,她就“自愿”打工去了,当时装设计师的想法是接近渺茫了。我已无语。
“家里的小猪,这几天有一只老不开胃,得叫兽医来瞧瞧。”
知道了。
“菜园的篱笆,木桩头都烂掉了,得快加些桩子牢固了,不然再下雨就会倒塌的。”
什么时候,母亲变得这样罗里罗嗦了?烦不烦人呀?
“明天……”
“你就别烦我了!”我冲口就喊。
母亲惊谔地看着我,张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我后悔了,叹口气,别开了面。但是我对于这个家,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真的厌倦了。也许,我不应该回到这里来,不应该。
父亲呢,一直不停地扒饭,这时候,冷漠地瞥了我一眼,又继续吃饭了……

早上,还在床上的时候,就听到巷子外头有人使嗓子大喊大闹,听仔细些,却是方东胜的婆娘江笑花。
她是这样骂的:“……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前几年,火烧了山,满山都是烧坏的松树,大伙就到山里抢树。半山腰面盆大的那棵,明明是我先见到的,还绑上了一块红布,瞎了眼的才看不到。可是,我走了一遭回来,你就把我的红布给扔了,还说是你先看到的……你就是这样的货,生就爱霸爱占的货!”
停了一会,声音似乎更大了些,我甚至能猜摸得见骂的人意气风发的样子:“你这狗娘养的,注定要折寿二十年的,死了也盖不上棺材的!跟你挨在一块的田,你把田埂尽往老娘这边削。田里拔的败草残花,你就往我田里扔……真是‘马善被人骑’,这年头,世道变了,谁凶谁有理。——可是偏偏我们这些人,善良厚道,就让人家欺负到家门口来了!”
按道理,吵架要成双的吧,一个人嚷嚷的吵不成架,可是始终没有听到另一个声音。那个被骂的是谁?好一阵,骂的声音也沉没了;怕是口干舌燥,回家喝水去了吧?刚想到这,声音却又轰起来了,虽然还是那一套,气势却比刚才更凶猛了:“你这缺德的,前生干的缺德事多了,今世命里该你没儿子。不过干的男人多了,好歹也凑出了一个,可惜也是个傻里傻气没长脑袋的东西……”
还是没有接受挑战的声音。不过,在骂的人也是相当叫人佩服的,能忍受着没有对手的孤独,听那架势,是不把对手引出来誓不甘休的。可是,那声音已经让我毫无睡意了。我跳下床,走出大厅,却见母亲在厨房里,一声不吭正烧火煮玉米粥。
突然,外面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近了,好象是朝着门口的方向来的。我想着出去看看,母亲却厉声地喝住了我:“别去!”我突然意识到,难道江笑花骂的竟是母亲?
我听到巷子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显然已经到了我家门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贴着耳膜使劲地轰炸:“你这贪小便宜的乌眼鸡,你这腥臭的咸水鱼,你这垃圾堆的鞋子……你你别以为,你躲着不出来,事情就算过去了,我放你的狗屁!”
母亲把门猛地推上。
那个混帐的竟然一边拍打着我家的门,一边破口大骂:“你娘的,惹上别人,也许你就得逞了,可是你惹上我,我就跟你没完!把篱笆都推到我的菜地上了,我的菜都烂死了,我一家人就只能吃白饭了,你,王八,贱人,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做得出?……”
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母亲确实说过,菜园的篱笆如果再不修补,可能就要倒塌的,难道江笑花说的就是这事情?然而,就算篱笆真的倒塌了,压坏你的菜,也用不着这么歹毒呀!我是呆不住咽不下了,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开了门冲出门口,正要用准备好的话骂她江笑花这妇人一个狗血淋头。江笑花见了我,却冷笑两声,我心里其实没底,就有些害怕了。江笑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张牙舞爪,血盆大口象要一口把我吞下去:“你来的正好,做娘的宁愿做缩头乌龟,叫个不是儿子的儿子来挡阵。好好好,让本老娘告诉你,你把话转给你那不是娘的娘……”
我整个就立刻象缺水的树叶蔫了,站着只是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走,真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母亲就是这个时候走了出来的,她一把挡在我的前面,两手叉腰,我正惊魂未定,却听母亲张口就骂:“我操你娘我日你姐我干你祖宗十八代,你这烂口货破扫帚墨斗星,你的两个儿子一个生癌症一个得肺痨你的女儿长毒疮,你爱上吊跳河喝农药现在去我告诉你还可以撞墙跳井吃老鼠药……”
我被吓得几乎昏厥了,这就是母亲么?这是我那娴雅的母亲么?虽然这些天来,我是明显感觉到母亲的变化,可也不至于变得这样极端呀?不过,很快地我还是为母亲喝起彩来,因为她骂得实在太痛快了,把我心中积郁的怨气也一块骂出来了。
而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江笑花显然也被吓呆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张着嘴却久久吭不出一个字来。我想,这也许不只是因为母亲咒骂的歹毒,如果双方都早有准备,母亲万万不是江笑花的对手的。可是,江笑花就是怎么也料不到,母亲竟会撒泼到这个地步的;就是母亲真的撒泼出来了,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是撒泼撒赖耍威风惯了的,从没有战败过,在这场她自以为最不起眼的战斗中,她却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彻底的失败,早已成了呆站着的木头了。
母亲走上去,一巴掌就给江笑花的脸上盖过去:“滚!”江笑花竟然哭哭啼啼起来,边抹眼泪边往巷口走去,一边还骂着:“我跟你没完!”我这才发现巷头巷尾都站满了人,大人小孩老人都有,一律木着脸,江笑花跑到巷尾的人堆时,人们急忙闪开了一条路。
我挽着母亲要把她扶回家里去,她却沉重得象一座喜马拉雅山,刚到了门口,“劈啪”一声,竟跌倒在地了……
母亲病倒了。

 

5

然而,祸不单行,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坏事。
事情的起因还是屋地。村子背后的屋地挨着的是一条小路,小路挨着的就是上冈村的地。当初,丈量屋地的时候,我家对门的那家,不知怎么就越过了小路,把屋地量到上冈村的地去了,因为我家是以对门为参照的,自然也量到上冈村的地里了,虽然占的面积不大,但祸根却因此埋下了。一直到对门的盖了楼房,我家下了地基,也没有发生冲突。但不早不迟,就在对门新屋入伙的时候,上冈村的人来闹事了,还扬言要推倒对门新盖起的楼房。有人劝阻他们,说楼房是关乎家宅命数的大事,就不怕有报应?他们才只好作罢,改为赔钱了事,丁点大的面积赔了三千块。我家以他家为参照,也赔了三千。可是,连着我家的那块地,是两个人共有的,母亲虽然也知道,却只把钱交给了其中一个叫邓大强的人,让他回去后跟另一个人分……这不,钱都赔了,他们还来干什么?
那天,我跟医生到药铺去给母亲拿药,回来时,就见到屋地里竖着一大群人,拖锄头的、握木棍的、攒铁撬的,一个个凶神恶煞。在最前面,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踏着地基,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屋地里一片狼狈,到处都是石头,而其中一条地基已经面目全非。村子里很多人都跑来了,在另一边围成了一个半圆,一个个探着头看热闹。再看清楚了,那个站在了半圆前面,跟男人对峙着的,不是母亲吗?她怎么出来了?此刻,她应该是在床上躺着的呀。
而这一幕,我怎么觉得那么熟识?好象是在哪里发生过的?是的,一定是发生过的!
终于,男人开口了,却是:“大婶,没有吓着你吧?”因为有恃无恐,说得倒温和。
母亲脸色煞白,病的痕迹还很重,可是却很冷静:“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你没有吓着我,这一次也没有。”
“是呀,我也不想来第二次,可是,不来不行啊!”
“这有什么呢?过门都是客人,我本来也应该请你们进屋喝杯茶的,可是我的屋子小,你带这么多人来,恐怕挤不下呢。”
母亲这话,有理有节,不卑不亢,我听着就觉得来劲。嘿,什么时候,母亲也成谈判高手了?
男人苦笑着:“喝茶就不必了,我为什么来,其实大婶你很明白。”
母亲也装作苦笑说:“我不明白。我不是你,我怎么会明白呢?”
男人脸色猛地一黑,刚才的虚情假意终于暴露了:“好,我也不转弯弯了,我老实问你一句,你究竟赔钱不赔钱?”
“钱?我已经给了。”
“给了?我怎么没收到?”
“那你问邓大强,我都给他了,他说回去就跟你分。”
“可笑,他没有给我啊!”
“怎么会呢?”
“怎么就不会?我就是没有收到任何人的钱。”
母亲是真的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难道邓大强没有遵守诺言,一个人把钱私吞了?还是,他们分了,却故意找个借口来讹诈?母亲叫:“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来了没有?邓大强来了没有?”
男人的脸彻底黑了:“你究竟赔不赔钱?”
男人背后有个声音突然喊:“跟她扯什么,砸了得了!”
又一个声音喊:“是呀,都砸了!”
这声音,我怎么也总象是听过的。
男人摆摆手,阴沉着:“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赔不赔钱?”
看来,钱才是男人这次来的真正目的。
母亲也变得坚定了:“我已经给了。”
众声叫嚣着:“砸了!”
随着这一声叫喊,上冈村的人一涌而上,用锄头的、用铁撬的、用木棍的、甚至用手的,乱哄哄一片。才一阵工夫,一条完好的地基又变成乱石堆了。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搬开人群,冲到前面去,拦了这个又拦那个:“别砸了,别砸了……”
站在一边的村里的人们,却一个个屏息着,噤若寒蝉,完全没有了前些天对付石脚村人时的撒泼,他们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象看一场舞台上的戏剧。
正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出现了,他从后面赶上来,一边跳腾着一边喊:“谁他妈的敢动,我就砍了谁!”
上冈村的人先是楞了一阵,看见原来是一个拖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男人,立刻就不把父亲当回事了,反而挖得更起劲了。然而,父亲也真是疯了,他举起了拐杖,真就要打到最前面那个男人的脑袋了,所有的人都“哇”地一声。也是那个男人反应快,急忙往旁边一闪,躲过了拐杖,不然肯定要脑浆飞溅了。当男人站稳下来,他也疯了,反手过来抓住拐杖,用力猛地一拉,父亲就跌倒在地上了。那男人又上前来,加了一脚,然后又是一脚……可怜要强却无能的父亲,躺在地上只是杀猪般嚎叫。
突然,男人的脚停止了,喧叫停止了,混乱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块,在目光的聚焦下,母亲跪下了,她跪在男人的面前,把头磕在石头上,一次,一次,又一次。顿时,额头殷红一片。只听得母亲凄厉的乞求:“别打了,别打了,我给钱,我给钱……”
我可怜的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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