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师范毕业之后,我们并没有如愿地马上获得工作,而是在县教育局的 “安排”下,来到了韶关学院进修。不过很快地我发现,其实大家也就是来混日子的。
每天,宿舍里的电话铃总是响个不断,一响起来就象连了线地停不下来。宿舍里八个人,都在默默地较着劲,这也是一场战争,是谁的电话谁就象是打了胜仗,顿时得意起来,走路都象脚下安装了弹簧。有人则拿着电话频频按号码,投石问路地试探,试着了就是得胜的公牛,试不着了就是斗败的公鸡。已经有了固定伴侣的,则一副置身局外的样子,一边哼着情歌,一边慢条斯理地搽脂抹粉……
当然,什么都是有例外的。眼看着八个人走剩了四个,四个走剩了两个,两个又走剩了一个——而那一个就是我的时候,我终于彻底慌乱了,空虚立刻象石头投进了这个夜,一圈一圈地向外蔓延。为什么又是我?我从椅子上弹起来,感觉有一匹野马在我的身体里狂奔,我实在再管不住自己了,也象一匹野马般,夺门奔出了宿舍。然而,夜茫茫,我该往哪里去?慌不择路地,我回到了教室。教室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在看电视,其中一个拿着遥控器不停地转换着频道。我心中暗喜,走近去;可是才走了两步,立刻就被吓了一跳,那原来是一对情侣呢,可能是被我的脚步声吵着了,都一齐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一阵脸红心慌,急急下了教室;一直到了篮球场,才敢稍稍慢了下来。然而,还没站稳脚跟,我马上又听到了一阵低低的交谈。前后左右寻找了一圈,原来就在篮球架下,有两个人正倚靠着柱子,不知道在密语什么,但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男一女。我逃跑般走过篮球场,来到了花坛边的小丛林,嘿,我的乖乖,草地上,花丛下,假山边,三步为营,五步为寨,竟都是一对一对的。
我终于完全失去勇气了,忙乱地跑回了宿舍……
然而,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当我又一次逃离了宿舍,到校园里游荡时,却发现了一个女生——嘿,还是个身材妩媚的女生呢,也在绕着校园踽踽独行。我眼前豁然一亮,只是不敢造次。然而,一连三天晚上,我都发现了那个女生,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方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实在是个惊天的大发现:原来在我之外,还有一个人是在一直寂寞着的呢。
终于,在又一次发现了那个女生后,我心里马上闪过了提示语: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我赶紧悄悄地尾随着,可是,我不敢走得太近,脚步也小心地放得很轻,那个鬼祟让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做贼。
游荡了一圈,又游荡了一圈……当游荡到第五圈的时候,那个女生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下。我心里有鬼,就赶紧低了头,转过去装作要往回走。心想也差不多了,我再转回来,女生已经走出校门外了,我又赶紧跟着。出了校门,就是马路,马路对面是浈江河堤,那个女生越过了马路,正沿着河堤走。为了保险,我没有过河堤去,只是在马路的这边,边走边偷偷地注意着。
浈江的夜色真美啊,江风轻轻地吹拂,柔弱的柳树摇曳多姿,灯光铺在江面上,影影绰绰,似幻亦真。河堤边上,一对一对的男女手挽着手,悠闲地散着步谈着话,看上去是多么幸福。我突然就为自己悲哀起来,这样美好的夜色,我却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欣赏啊。
这样想着,我突然就来了勇气,穿过了马路,走到了河堤边上,继续跟着那个女生。渐渐地,我也不知怎么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我真想立刻就跑上去,拉过她的手啊。
“你跟踪我?”不知什么时候,女生突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瞪着我。
我被她杀了个冷不防,一阵结巴:“我,我,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告诉你,你最好离我远点!”她凶巴巴的简直就是个母老虎。
我实在怕她了,站着又看她走了很远。可是,终究还是不甘心,就又追了上去。狠一狠心,我挨到了她的身边:“嘿,你……一个人吗?”
她瞥了我一眼,很不屑的。
我又说:“我也是一个人。”
她再瞥了我一下。
我是害怕的,但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不再是我了,有另外的一个“我”逃出了我的身体,我不断地缩小、缩小、缩小,而“我”却不断地扩大、扩大、扩大。只听一个声音油腔滑调地说:“你要到哪里去?我陪你嘛。”
她看也懒得看我了。
我自知没趣,可是,“我”却死缠烂打:“你难道,不累吗?歇一歇吧。”
她啐一声:“白痴!”
“我”还是不死心:“你,就让我陪你一个晚上吧,我……好寂寞啊!”
一阵夜风吹过,我猛地清醒了,刚刚飘过去的这句话,着实把我吓了个半死了,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呢?这些话真的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吗?
突然,一辆公共汽车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女生迅速地上了车。我犹豫了一下,在车门就要关上的一刻,也赶紧跳了上去。过了几个站,在一个繁华的地段,女生下了车,我马上跟着也下了。
前面走过来两个巡逻的警察,女生突然加快了脚步,走近去,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什么,还回头指着我。
我一阵惘然,那两个警察已经向我走来了。我慌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慌张,反正,鬼使神差地,我竟转过身就跑起来了。
跑了没多远,我就被那两个警察逮着了,他们非常野蛮地,分左右抓着我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努力回过头去,那个女生,早不知去向了。
我恼火了:“我不是坏人!”
“你不是坏人?那你跑什么?”他们喝斥道。
2
然而,有些事情你真是永远也想不到,比如这一件:仅仅在事件过去一个星期后,一天傍晚,那个女生竟然上男生宿舍来找我了。
那时,我从外面回来,刚到宿舍门口,就发现里面的气氛有些不对了。定睛一看,马上就愣了,只见我的床边坐着一个女生——不是谁,正是我跟踪过的那个女生,还是那样的妩媚,在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呢。我真是如在梦中一般,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是我走错宿舍了?我赶紧退了出来。
“嘿,你可回来了。” 女生发现了我,丢下了杂志。
她不会是来算帐的吧?我加快了脚步。
女生追了上来:“喂,我说你走那么快干嘛?”
我心中暗暗叫苦,不错,上次我是跟踪了你,可是我已经被警察盘问了,而且我也痛心悔改了,你就放过我吧。
女生却不依不饶:“你给我停下来!”
不是我不想停,实际上,我非常想找个机会,好好地解释清楚我是没有恶意的。可要是我停下来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啊。
女生却一下子赶到了我面前,拦住了我:“你这人是怎么啦?叫了你这么多次,难道你都没有听到吗?”
我听到了,我就是听到了才跑的啊。
女生竟然向我伸出手来:“小女子于晓倩,很高兴认识你。”
哦,原来你叫于晓倩。不过,我却更加害怕了,总感觉这事情是太过唐突的,就把手往身后躲去。
于晓倩也不恼:“你有空吗?陪我去逛街,可以吗?”
她跟我约会?我没有听错吧?这就是我上次苦苦地渴望得到,却被她生硬地拒绝了的啊。难道,她是在变着法子羞辱我?
“嘿,你一个人吗?”停了一下,“我也是一个人。”
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不得不更加小心了。可是,这话又象是在哪里听过的,是哪里呢?猛然间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天晚上我跟她说过的话吗?她竟然完封不动地全还给了我,这实在是旷世古今的幽默。
“你要到哪里去?我陪你嘛……难道,你不累吗?还是歇一歇吧……”
我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
于晓倩也笑起来:“能笑出来就好了。”
我心有余悸,却又无可奈何;然而,我心里的戒备也就有些放松了。当然,我其实还是高兴的,这不就是我一直盼望的局面吗?只是,无论怎样,这时候的她,跟上次的她相比,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我面前的这个于晓倩,还是上次看见的那个女生吗?
然而很快,我就领教到,跟于晓倩逛街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首先,她感兴趣的东西真是七零八杂,常常出人意表,而你又必须适应她。那时,步行街正在更换地下管道,整一条街面都翻开了,行人只能在两边走。街面挖下去很深,裸露出大量的鹅卵石。我想起刚来韶关时,好象听人说过,在远古的时候,美丽的韶关城其实是一片汪洋。现在,由地底挖出的大量鹅卵石看来,这个传说也许是真的吧。
我正在浮想联翩,不知道什么时候,于晓倩竟然已经跳到石堆里去了,她一边翻捡着,一边向我喊:“快下来啊,这里有好多好看的石头呢。”
我经不住她的厮磨,也跳了下去,可是,我实在看不出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我轻蔑地说:“就这些烂石头?……”
她振振有辞:“在你,它们是烂石头;可是在我,它们却是无价的珍宝。”
“夸张了吧。”我笑。
她说:“就算不是珍宝,那又怎样?关键呢,是我心里喜欢它们。当一个人为一样事物喜欢的时候,是最幸福的。”
哎呀,听起来好象是蛮有思想的一个人呢。
当经过一个摆卖瓷器的地摊时,我们又停了下来。地摊上摆着许多的茶壶、碗碟、杯子……标价都在五元、十元上下,卖主却宣称,这些都是景德镇出产的。于晓倩蹲下来,翻翻这个,摸摸那个,又不时敲一敲,贴到耳朵上去听,有时候还靠到鼻子边使劲地嗅,看上去简直是一个行家里手。临走时,于晓倩要了一个杯子。杯子很精美,可是你一眼就能够看出来——如其说是看出来的,不如说是从价钱上推理出来的——这些绝对不是景德镇出产的正品。
于晓倩却说:“谁不知道那不是正品?可是,这个年代,哪里又有正品了?”
咳,这就已经是一个女哲学家了。光凭这句有骨有味的话,她就对上我啦。如果说,在此之前我都只是为了追逐一个伙伴,现在,我就真的是打心里开始喜欢上她了。
然而,这个于晓倩马上就又叫我不认识了。她原来不但有些别出心裁的兴趣,而且似乎对于奢华、高档的地方更感兴趣,她认识市区里的每一个大型商场、购物中心,而我对于这一切却一窍不通,感觉就象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于晓倩不时地停下来,站在某件耀眼的首饰、名贵的手袋、或雅致的化妆品前,凝神看一阵,然后又恋恋不舍地走开。
后来,我们走进了一间女性时装店,满眼都是女性的时装,千骄百媚,叫人眼花缭乱。于晓倩却象是到了自己的家,试了这件,又试那件,在穿衣镜前不停地摆弄姿态。终于,她又在一件华丽的大衣前站住了。
“穿上试一试吧,这一件一定适合你。”售货小姐说。
三分钟后,于晓倩换了大衣出现在我的面前。“好看吗?”她一边转着身子,一边问。
的确,人还真是需要衣装,穿上了这件大衣,于晓倩好象突然就华贵多了。但也许,她本来就是华贵的,只不过平时都暗藏了。当然,说真的,这个时候的她,华贵之余,我又总觉得太浓、太盛、太悦目了。“太美了!”我还是说。
售货小姐的嘴巴更甜:“实在最美不过了!”
于晓倩把大衣换了下来,售货小姐说:“这大衣也不贵,原价1100元,打八折,折价880元。”
折价也要880,还不贵?我不禁暗自咋着舌头。
“把它送给我吧。” 于晓倩说。
我吓一跳,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对于880这个数目,那里自然是羞涩得说不出口的。本来,就算她不提出来,我也应该有所表示。可是,要表示就得有荷包做后盾啊。我嘴上嗫嚅着,尴尬得要死。
于晓倩说:“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随便说说。——你难道没看出来?这大衣,颜色太老套了,布料也不地道。”把大衣放回到架子上。
我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就别提有多难受了。
“走吧。” 于晓倩拉了我一把。
我木偶一样被她牵扯着。
背后却传来售货小姐侮蔑的声音:“没钱就别来装孙子。”
千不该万不该,已经走出了门口的于晓倩,竟然回过头去,对着那个售货小姐,破口大骂:“你等着瞧吧,狗眼看人低的骚货,终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就是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跌到了无底的深渊!如果说,刚才捡石头买杯子的于晓倩,是那样独特而富有理想;现在的她,却又变得那样的庸俗、丑陋。顷刻之间,她怎么会转变得这么快呢?我木然了。
接着,我们走出了闹市,又信步来到了武江河河堤。河堤上种了很多芒果树,正是芒果成熟的时节。于晓倩眼珠子一转,歪主意却来了:“你看到了吗?芒果熟了。”
是,又怎样?
“你会不会爬树?”
不太会,小时候母亲总是不让我爬,她说这是没教养的孩子的行径。
“真没用!”于晓倩脱口就骂,瞅瞅左右没人,神秘起来,“我上去,你把风。”说着,她已经把鞋子脱掉了,双手抓着两根粗树枝,两脚的脚趾一上一下地爪着树干,要把整个人拉上去。也许她是久疏于此道了,她的身躯艰难地扭动着,仿佛随时都能上了去,又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这时候,我见识到的于晓倩,又变成是任性的于晓倩了。
我紧张地注视着左右的方向,心底又要为她担心:“这不太好吧?”
“别罗嗦了!快来帮帮我!”她压低了声音,坚决地叫。
我走近去,犹豫着:“怎么帮?”
“笨蛋!你不会推着我的屁股吗?”
她是要把最粗鲁、最野蛮的一面显露给我看了。我伸出手不知往哪里放。
“你还不快点!”
我赶紧把双手往她屁股按去,一种异样的感觉象电一样通过我的双手,传到我的心脏、全身。她借助我双手的力量,一下子就跃了上去。
很快,芒果就一个个地从树上掉下来了……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思绪万千。于晓倩就象一匹野马,突然闯进了我的草原。我的草原因此有了生气,但有时候也因此多了动荡。她这样一匹马,好象不但喜欢吃草,偶尔也会吃些肉;吃草的马,吃肉的马,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呢?……这一切,又真的发生过吗?我曾经和一个叫做于晓倩的女子在一起吗?于晓倩又是谁?谁是于晓倩?我是怎么啦?我怎么会往下掉?好深好深的深渊啊!真的,好深好深啊!天,不是深渊,是嘴巴呢!好深好深的嘴巴呀,里面的牙齿雪白阴森,舌头却鲜红淋漓。我就要掉到嘴巴去了,救我!救……
猛地扎醒过来,睁开眼,我又做噩梦了!梦境中的那个深渊,那张嘴巴,已经出现很多次很多次了。
3
然而,一切都在发生着。
一天晚上,十二点了,于晓倩突然打电话来,要我马上到一个地方,语气相当急促。我害怕是发生什么事了,不敢怠慢,马上赶过去。在一个大排挡里,我找到了于晓倩,她正一个人喝酒呢,旁边已经放着几个空瓶子,手里还拿着一瓶。看样子她喝得够多了,脸上满是红晕,神情恍惚,相当风情,不象是发生过什么坏事的样子。见到我,她拍起手,嚷嚷着叫道:“嘿,我的男朋友终于来了!”又向柜台叫:“快拿酒来,给我的男朋友拿酒来!”
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却没有欢喜,只有无尽的茫然: “不要再喝了。”
“这才刚刚开始呢——拿来!”她一半是撒娇,一半是撒赖。
酒拿来了,于晓倩整一瓶递给我,又拿她的瓶子往我的瓶子碰:“喝!”然后,扬起脖子,就是一个见底。
我只是发呆。
于晓倩放下瓶子,大叫:“你怎么不喝?快喝呀!”
突然之间,我感到了一种沉重的郁闷,面前的这个女子,我真的认识她吗?我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我都被自己搞糊涂了,且让她去吧。我狠了狠心,也扬起脖子,同样来了一个见底。然后,我把空瓶子重重地打回桌子上。
“爽快!不愧是我的男朋友!” 于晓倩又叫。
她一口一个“男朋友”,只是叫我心里不是滋味,我马上又开了一瓶,扬起脖子又是一个见底……
直到大排挡要打烊了,我们才相互搀扶着歪歪扭扭往回走。我们贴得那样近,我能感觉到于晓倩的酒气热乎乎地喷到我脸上,象一只猫用尾巴轻轻扫过,痒得很舒服。于晓倩还不时有意无意往我身上碰,疯疯癫癫的,一下子又转过来,吊着我的脖子,一下子又紧紧地抱住我,把她的胸脯使劲往我的胸口贴。我只感到全身一阵电流袭击,几乎晕倒。这个女子,曾经因为她一句富有思想的话,我砰然心动,可是此刻,她却变得那样妖艳,简直就象一头发情的母狮子,于我又是那么的陌生。猛然间,我的内心里涌起了大量的愤恨,都一齐指向这个风情的女子。曾经的心动来得多快,现在的愤恨也就来得多快。是的,在这个晚上,她诱惑了我,酒精使我头脑混乱又燥狂不安,“我”又逃逸出我的身体之外了,他一连串地向我下达了命令,要求我解开这个女子的衣服,把赤裸裸的她压在身下,完成某种模糊的不可告人的举动。我甚至希望,在我占有她的时候,她誓死反抗,而我将使出暴力征服她,要她向我求饶……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来,我脚下打了个趔趄,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丑陋、卑鄙!
到了草地了,于晓倩“哗啦”一下就软倒了,同时,我被她拉着脖子的身体跟着也倒下了。在倒下的一刻,我差点就压到她身上了。倒下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多么累,模糊中好象是睡过去了。很久了吧,我醒了过来。灯光下,于晓倩就仰躺在我的旁边,她的脸色红润,嘴唇却哆嗦着,呼吸有些急促,两手紧紧地交叉抱在胸前,两条腿蜷曲地紧绷着。她是因为怕冷吧,这时我也感觉到确实是有些冷了。面前的于晓倩让我怜惜起来,她脆弱得象一个新生的孩子,似乎随时都会让这午夜的阴冷吞噬。我看了一下自己,虽然也只是一件衬衣,但是我想,该把衣服脱下来给她。我把纽扣全解开了,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关头,她突然醒过来了,象刚刚发了一场噩梦,她直直地瞪着我,呼吸凌乱、恐慌。我低头一看自己,衣衫不整,胸膛袒露,急了。不错,就在不久前,我确实曾经对她有过歪念,不过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是纯净的。但是,我心里一急,方寸就大乱了,嘴上想要阐明自己的本意却不知从何说起,反而一切都真象是那么回事了。
“你把纽扣系上吧。”她坐起来。
我几乎想自尽,忙乱地系好纽扣。虽然是她误会了,可是在那一刻,我以为是自己,污蔑了她孩子般的纯洁。
“我想撒尿,你帮我看好。”她又说,爬起来走到不远处一棵低矮浓密的树后。回来了,她又说:“到你了。”我确实也是憋着了,就也走到树后,却怎么也撒不出来。回过头来,树不高,于晓倩正看着我,友好地向我笑呢。我只好走远了些,来到了一个角落,站了很久,才终于撒了出来。
回来时,于晓倩已经重新躺下了。“躺一会吧。”她说。我傀儡一样按照她的指示躺下来。天穹浩瀚,只有冷清的几颗星星,东一颗,西一颗。
“喂,跟我一起,你就不怕我把你教坏了吗?”她说。
我就是讨厌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恼怒地说:“我喜欢。”
“如果我要你跳浈江河,你会跳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一时弄不明白她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只要你喜欢,我就,跳……”也许,浪漫的对白是应该这样衔接的吧。
她冷笑着:“我想要天上的那几颗星星,你会去摘下来给我吗?”
“会……的……”声音低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了。
她突然发狂地仰天大笑:“我想我活不过今晚了,你会为我徇情吗?”
我已经别无退路了,她把我逼到了死胡同里。可是,她究竟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回过头,希望从她眼里找到什么,却看见她高耸的胸脯,起伏不定。
“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是……”她自怜地叫起来。
这句话刚说完,突然,她却翻过身来抱住我,面颊贴着我的面颊,两个乳房紧紧地压住我。许多似曾相识,似曾经历的事物又来了,我掉进了泥潭里,双手想抱紧她,却又不敢。这具温暖但陌生的身体,我是该拒绝,还是该接受呢?愚钝的我真无法分辨,风情与纯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她变化无常她无可捉摸,她是要给我设陷阱,还是要折磨我的意志,蹂躏我的尊严?我感到自己不过是一只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的猴子,双脚哆嗦着不听使唤。顿时,一种有心无力,可望不可及的倦怠和恐慌,弥漫了我的全身。
很悲哀地,那种曾经来过的,如此强烈的,要占有身体上的这具身体的欲望,疏忽一下就荡然无存了……
很快,东方就鱼肚泛白了。
4
事情过去很久了,我都没有再见到于晓倩。她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想去找她。
突然有一天——具体是哪一天,我都弄不清楚了,我对日子仿佛都失去知觉了——一个女生找到我,可是,我并不认识她。女生自我介绍说,她叫刘余亭,是于晓倩的朋友。她还说:“于晓倩让我告诉你,她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我大惑不解。
“她退学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于晓倩退学了?这是真的吗?这来得太突然了,我不觉一阵茫然,好象还有些伤感。然而,我又想,她离去了,对于我并不就是坏事啊,和她在一起,我只感到身边埋了一颗定时炸弹,时刻要绷紧了神经。
“于晓倩还要我跟你说,你是一个好人,要你好好保重!”
好人?于晓倩说我是个好人?她这是安慰我?还是恭维我?我是一个好人,于是我就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了?不错,在我想结识于晓倩却碰壁之后,我曾经感悟到不能做一个追逐女生的坏人;可是此刻,我只希望做一个坏人。哈哈,好人,见鬼去吧。甚至乎,我记起来了,不单是现在,早在于晓倩诱惑我的那个夜晚,这个想做坏人的念头,就产生了。
“于晓倩还说了什么?”我说。似乎,我还是想在刘余亭这里,得到更多关于于晓倩的消息。
“没有了。” 刘余亭摇头。
我转过身就要走,刘余亭却喊住了我:“你不要责怪她,她也是不由自主……”
“我知道。”也许,于晓倩她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吧。
我转身又走,刘余亭再一次喊住了我:“嘿,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怀疑地看着她。
“你看过《茶花女》吗?”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看过,小仲马的作品。怎么啦?”
“既然看过,那么你对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定很熟识吧。”
一说到文学,我的兴致还是很快就高涨了:“当然,她是一个妓女,但作品却赋予了她悲剧的力量,寄予了作者无限的深情……”
“知道就好。不过你还应该知道,这个主人公的命运,跟于晓倩,很相似。”
“怎么又牵扯到于晓倩身上了?”我似乎意料到事情的不妙了。
“你难道还要我说穿了吗?于晓倩,就是中国版的‘茶花女’了。”
虽然,在跟于晓倩来往的过程中,我就早已经嗅出了一丝丝不寻常的气味。可是,这样的结论实在叫我无法接受,太不可思议了:“那是你的朋友呢,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跳起来,瞪着刘余亭。
“我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可是,我也不希望你被蒙在鼓里。实际上,这些话都是于晓倩自己说的,她说她就是中国版的‘茶花女’,她在读了《茶花女》之后,认定《茶花女》就是为她而写的。她说,她会活不过三十岁,她将从二十八岁开始写自传。她还说,别人都是‘写’小说,她呢,要身体力行,‘做’小说,从‘写’到‘做’,这是个了不起的革命……”
我只感到软弱无力。
刘余亭继续说:“早在初中二年级起,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就开始资助于晓倩上学。师范的时候,于晓倩就跟那位老师定了亲了……”叹一口气,又说,“也许,当你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你会希望自己不知道。也许,是我把这一切告诉你的,你要怨恨我。可是,我无所谓。虽然我与你素不相识,但我不能明知道你前面有个深渊,还眼睁睁地看着你往里跳……记住,于晓倩说过的话,十句中,你只能相信一句。”
十句话只能相信一句?是否也包括她叫你带给我,刚刚说过了的这些话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验证了。
那天晚上,学院里的篮球赛总决赛在灯光球场举行,由政法系对物理系,两支球队水平不相上下,因此球赛非常激烈,围了几圈的人在看,我也在人圈里。
突然,我感到有人在拉我的衣服,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太挤了,可是拉衣服的力量越来越大,后面好象也骚乱了,我只好回过头,马上就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于晓倩站到了我的身后了。她不是退学了,永远都不回来了吗?可是,她不由分说,就把我拉出了人圈外,一直走出了校门,我甩开了她的手。这时候,在路灯的照射下,我才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的头发染成了栗红色,嘴唇抹得娇艳欲滴,戴了一副大大的耳环,睫毛夸张地上挑;上身是一件浅蓝色吊带衫,一抹乳沟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映出了灼眼的雪白;下身着一条淡灰色的超短裙,几乎齐了髋关节,象一柄倒挂的荷叶,两根肉色的腿就从荷叶里面吊下来。看上去,她就象是一根风中摇摆的葱,浑身上下跳动着亢奋的精力,不象是曾经无奈地离去,倒象是度假去了。这真是于晓倩吗?可是,这不就是于晓倩吗?她又再一次把我给骗了,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堆复杂的东西,要求占有她、报复她、征服她的意念交错纠缠。我真想立刻跳上去,把她压在身体底下……但是,我还是抑制了自己,恼怒却马上代替了杂念。我对她吼道:“你不是走了吗?”
“我是走了,可我这不就回来了?”她忸怩地说。
她还自以为我对她有所留恋呢?见鬼去吧!我转身就走。
她跟上来:“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情趣。”说着一把拉住我,象对一根木头施法,拖着我又走了好一段路,一直把我拖到了一间废旧的屋子檐下,远远的灯光照射过来,散淡迷漫。迷漫中,她气喘吁吁地瞄着我,我也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她眼睛里有什么烫热的东西在翻滚,在她眼睛的瞳孔里,我映照出了自己:渴望、向往、不安分,还有害怕、退缩。我真想把自己立刻变成一个坏人。
“你是不是很想摸我?”她竟然说。
“……”就象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被人剥光了衣服,顿时,我内心里所有阴暗的、卑琐的念头,无处藏身,都统统暴露无遗。
“我看得出来。”她说着突然又一把抓过我的手,在她的衣服领口上伸下去,穿进奶罩里,按在她的奶子上。我一阵痉挛。软绵的柔媚的欢愉的美好,和痛苦交织在一起。她把我的手从一座山峰搬到另一山峰。我继续感受着痛苦和美好的角力,无法判断该拒绝?接受?还是任凭摆布?她已经把我的手拔了出来,所有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发生在一瞬间里。一瞬间之后,空洞顿时又爬上了我的双手,立刻就流满全身。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望沉迷下去啊;我甚至以为,就抱着那样一种感觉,也可以把剩下的人生过完的。
她却退后两步,绕着我作为圆心,转着圈跳起了舞。她时而靠上前来要凑近我,在就要碰到我的同时却又飞快地后退。突然地她的身体旋转起来,象天鹅舞般,她的倒挂荷叶样的裙子也旋转起来,下摆不停地跳起又降下,在那跳起和降下的交替间,裙子里一团鲜红的色块若隐若现。我眼花缭乱,我意乱神迷。然而,她的双手马上作出飞翔的动作,又使我的念头顿时纯洁起来。突然,在转过去的一刻,她回过头来,对我嫣然一笑。我想就凭这一笑,就是陪上我的性命,那又如何?再转过来时,她抛给我一个媚眼。一切嘎然而止!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说。
于晓倩拉着我走出了废墟,拐了一个弯,走进一条巷子里,一片昏暗。接着不知又转过了多少个弯,走过了多少条巷子,来到一间屋子前。于晓倩不知在哪里摸了一下,找出一把钥匙,开了门,把我推进去。灯一下子就亮了,一张床顿时出现在我眼前;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不过在那时的我看来,那不过都只是作为床而存在的背景。
于晓倩在后面把门关上,转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听到了自己粗重的鼻息,我闻到了她身上香汗的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所有的一切又仿佛曾经来过。突然,那个好深好深的深渊又横在了我面前,我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一把也抱住了她。她把我牵引到床边,轻轻地推开我,舒缓地脱去她的吊带衫,露出她的乳罩,乳罩下掩隐着两座山峰。我感到身体在飞速地膨胀,膨胀的身体就要爆炸了。她爬上床,半躺着,迷恋地看着我。突然我又觉得这多么象是一场游戏。
“你不是很想占有这个身体么?她现在就在你面前了,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她轻声叫唤着。
我迷惑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在里面找到更多的内容。
“你还等什么?上来吧。一切都是你的,都是你的。”她的叫声夜莺一样充满蛊惑。
我爬上床去。可是,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
她突然又坐起来,掀起我的汗衫往上拉,我顺从地举起双手,汗衫在我的头上停留了一阵,我眼前猛地一片漆黑,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又躺下:“你要了我吧,我统统都给你!都给你!”
我直视着于晓倩,久久地和她保持着不变的距离。我觉得将要发生的这一件事曾经发生过,它一定发生过的。突然,我又有了一种罪孽感。
然而,于晓倩已经由不得我犹豫,一把就把我拉倒了,我整个人就趴到了她的身体上,她身体的柔软电击一般传来,我几乎昏厥。听着于晓倩在我的身下发出轻微的呻吟,万般可怜,我简直要死了。我禁不住伸出手,在她的身体上摸索着,企图找到什么,却又一直找不到。
“蹂躏她吧,糟蹋她吧,摧残她吧。不用怜悯她,不要可惜她,就象对待一头失去自由的猎物一样,对待她吧……” 于晓倩癫狂而凄厉地叫,叫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叫人沉迷,又叫人可怕
仿佛什么重重地撞击了我,我突然发现在我身下的,不知什么时候竟变了是刘余亭,她表情呆板,手里举着禁止通行的交通标志牌,上面写着:茶花女!我的手猛地停止了下来,才发现自己原来就站在悬崖边上,前面就是深渊,好深好深的深渊啊!我心里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出了一身虚汗。是的,我这只是在糟蹋、在蹂躏、在摧残一具肉体;而这具肉体,她不过是一具中国版“茶花女”的肉体,也许早在不知哪个时候,她就已经不洁净了。或者,她曾经属于过很多人,然后又很快地不再属于他们。当下此刻,又正在进行着她属于我的这个过程;可是很快地,她同样地将不再属于我。我可以接受一个“茶花女”的故事,甚至欣赏她为她感动,但是当一具“茶花女”的身体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我无法接受。我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啦?” 于晓倩关切地问。
我愠怒地瞪着她,翻过身来,一下瘫倒在床。
她转过来,关切地用手打探我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我正眼不看她,一把打开她的手,背过面去。她粗鲁地扳过我的肩膀,把我放倒,一下骑到我的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吼叫。
我看着她妩媚得狐狸一般的脸,一个恶毒的念头升了上来:既然这具身体已经污浊了,我还需要顾忌什么呢?就尽管好好地作践她吧!既然她只是一块破碎不堪的烂布,我在她上面再撕开一个口子,不过是增加她破烂的数目罢了,那甚至说不上作践。她既然送上门来,我不用白不用,大不了给她一个高的价钱。我要操了她,我要干了她……我猛一用力,把她掀翻在床,骑上去。她得意地看着我,象计谋得了逞。我更非撕裂她不可,粗鲁地把她的裙子拽到脚踝,露出了她里面红色的丝质三角内裤。我体验着报复的快乐,几乎不能自持。她竟又跳起来,把我按倒,扯去我的裤子。我既痛苦又渴望,再一次掀倒她。这更象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较量……终于,她一身色相完全暴露,“我”已经完全离开了我,不顾一切地趴上去。可是,就在我再次趴到她身上的那一瞬间,仿佛灵魂的闸门轰然敞开,我所有的精神顿时消耗尽净——
我不行了!
我机械地爬下床,扯起裤子穿上,退到门边。她卷着被子走过来,松开被子把我抱进去。但是我没有感到温暖,反而感到了寒冷。她牵着我的手,往床边走。我害怕极了,象赶赴刑场一般,走了几步,又一下退回门边。
她痛心地注视着我,怜爱地,又是风情万种地,她说:“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只是无地自容,想立刻去死。
“别怕,有我呢。”她又说,千娇百媚。
我只是一遍一遍地摇头,她就一遍一遍地哄我,这样来回总有上百个回合,毫无进展……
我突然讨厌起这种局面来,从她的被子里挣脱出来,既为自己的无能歉疚,又为面前这个女人的高姿态而愤怒。是经过多少次床第的游戏,她才变得如此从容呢?“你滚开!”我冲她叫喊。
“究竟是怎么啦?”她还是缠绵得可以,果然是训练有素的。
“你这个……!”我张了几下嘴巴,“婊子”两个字还是咽回肚子里了。
“谁没有第一次呢?谁第一次不是这样的?来,我们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好吗?”
她什么都知道了呢,她知道所有人的第一次都会是这样的,她究竟已经见证过多少人的第一次了呢?我的这个第一次,又是她的第多少次呢?我彻底崩溃了,一把推开她,夺门而出。
门外,黑夜茫茫,茫茫……
5
然而,真正的屈辱,还是在那个夜晚以后。
那个夜晚以后,许许多多个日夜,我开始被同一个问题反复折磨着,夜不能眠,日不能坐。这个可恶的问题,竟然就是:我真的不行了吗?
我开始闪闪缩缩地关心起满大街的小广告来,那上面密密麻麻满纸的疑难症状,我总觉得说的都是我。终于,按照某张话说得最漂亮的广告指定的线路,我坐上了某辆客车。半个小时后,车出了繁华的市区,进入了“城乡结合部”。我在指定的站下了车,按照广告上的说法,还有一段距离。然而,四野苍莽,我一点眉目都没有。我决定问路。终于,一个年轻女子骑着自行车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趋步上前,正想开口,转念一想,这样似乎不妥;是什么不妥,一时又说不出来。女子一下就驶到我背后去,我扭过头看她,才发现她也正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写着疑虑、鄙夷。我慌乱地把头转过来,拐进了一条分叉的泥路,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一个中年男人步行从我背后赶了过去,很急促的,我想该问他,赶上去,一时又哑了,总觉得要问的事情一时半刻无法说得清。男人看着我,一脸的狐疑和警惕。好一会,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我突然就诅丧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向谁问路呢。如果对方是个女人,我把自己“不行”的隐秘告诉了她,我这不是自找耻辱吗?而如果对方是个男人,我更不能告诉他,一个男人怎么能向另一个男人“示弱”呢?于是,我既不能向女人问路,也不能向男人问路了。可是,我又想,我确实没有向他们问路啊,但他们为什么要把鄙夷、警惕的嘴脸送给我呢?难道女人和男人都能够看穿我的心事,已经知道我是不行的了?我的妈,这个世界会有多少的男人和女人啊,他们全都知道了吗?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一路上看到的嘴脸,都是冷漠、固执、疑云重重的,因为他们都看出我是不行的了。也许,我真应该去一个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地方。可是,这样的地方,存在吗?或者,我可以到只有老人和小孩的地方,跟他们一起我会是最安全的。可是,老人不就是曾经的男人或女人吗?而小孩,不也是总有一天要变成男人或女人的吗?老天啊……
后来我就迷路了。夜幕降临,四围一片空寂,连一丝风都没有,我的肚子又饿,我的两条腿又软,再也不能走下去了,干脆就趴到田野上。突然,我想到了死。死,也许是解决问题最彻底的办法。然而,我该怎样去死?用刀?用火?用水?……我一样一样地想到了,又一样一样地否定。突然,我又想,也许我不应该死。在我童年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我注定是要成为一个大作家的,我的名字将被许许多多的人记住。可是,我现在还没有成名呢,如果我现在死去了,我的名字不是要被埋没了吗?我不但现在不能死,我还不能因为溺水、车祸、食物中毒、疾病而默默死去,更不能在战争、山洪、火灾、地震、瘟疫之中,和成千上万的人一同死去。我要死,就要象一个大作家那样去死,悲壮、轰动、路人皆知……
我终于没有死。
然而,不死,就得重新面对问题了:我怎样才能把“不行”变成“行”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报纸堆里翻出来一份传单,满版都是“威哥”、“硬汉”、“不倒翁”……我的希望再一次被燃起了,马上就决定出发去药店。可是,药店是找到了,一间又一间,远远地看着,每进一步,却退三步,退着退着就退回学院去了。
终于,当我又一次出发到药店去,刚狠了心挨近药店门口,突然,一个人横在了我面前,我往后弹开三丈远,定神看清楚,竟是于晓倩。她是我的幽灵吗?我心里一阵发凉。只见她双手交叉卷在胸前,笑容可掬地对着我,仿佛一切已经尽在她的掌握之中。我立刻把头昂起来,正眼也不看她,尽量表现出那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去哪里呢?”她说。
嘿,你管不着。
“这些天,你鬼鬼祟祟的尽往药店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她怎么都知道了?“狗娘养的,你监视我?”我的火气马上就来了。
“啊哈,不见几天,学会骂人了?好,好!象点样子了。——过来!”她小混混般竖起指头向我勾着。
我如果不呢?我屹立着,别过脸去。
“过来!”她一声大喝。
我想我还是怕她的,就乖乖地过去了。她马上就叫停了一辆出租车,开了门生硬地把我塞进去,又对司机说:“‘今夜无眠’。”我一阵恐慌:“你这是要干什么?”
她笑吟吟的:“给你买药。”
“买什么药?”
“你要的药……”
“你要带我去哪里?”
“当然是药店,不过不是普通的药店哦!”
对这样的一个人,我真是没有办法。
车在一个广场停了下来,下了车,大门上果然就是巨大的霓虹灯:今夜无眠!两个身穿大红旗袍的女子站在柜台后,人流穿梭而入。走进去,是长长的甬道,拐个弯,强劲的音乐仿佛在地板的瓷砖下滚滚传来。再走一段距离,跨进一道门,一直在地下滚滚而来的音乐,猛地从无限的遥远一下拉到了耳膜边,高分贝的节奏立刻变成了无数的微型轰炸机,满会场地高速飞行,所到之处,都抛下一连串声音的炸弹。同时,一个沸腾的人场立刻就闯入了眼帘。真的是好多人呀,人和人之间的缝隙都让人给塞上了,仿佛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来了。人场中,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起手舞足蹈,扭起了腰肢。每一个人的头上都伸出了一颗灵魂,拼命地踮起脚跟。空气里漂浮着潮湿、滑腻、麻醉的气息,亦虚亦实,虚胜于实。贴着墙壁一溜的红烛,仿佛暗示着极乐世界正悄悄降临,人早已不知身居何处……
于晓倩拉着我在人林里见缝插针,绕着护拦跳腾了一圈,身体里的血液不觉也有些沸热了。“我们去跳舞吧。”她说,把我牵下阶梯,流入热舞的肢体中。我立刻就感到被抛进了一个陌生的圈子,站在这么多陌生肢体卷积起来的汹涌波涛中,我是一叶风雨飘摇的扁舟。于晓倩却似乎立刻就进入了状态,抓着我的手癫狂地摇摆,她的头发象午夜翻飞的烟花一样活力四射,流光逸彩,又叫我迷乱。我入神地看着她,突然想,这就是于晓倩呢,活泼、热情、豪放、敢说敢做。千真万确,这就是于晓倩,是多面体的于晓倩中最动人的那个于晓倩。我的心猛地激动起来,真想大声地告诉她,原来一直让我着迷的,要我明知道是冒险也不愿舍弃的,就是这个于晓倩。她却朝我喊:“没有人会注意你,你爱怎么跳就怎么跳吧。”我感到自己木偶似的被她带动着牵扯着,不觉地身体也有了动起来的狂想,成千上万的细胞就在身体里跳动起来了。狂乱中我不知怎么萌发了一种想象,想象着我跟于晓倩真的到了极乐的世界,在那里,每个人都会长出一对翅膀,而此刻,我们正展动着翅膀,飞过高山,飞过草原,飞过大海……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从正中间的高台上冲天而起,随着飘渺上升的烟幕,全场猛地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停止了转动。接着,鼓声渐渐地响了起来,鼓声中,闪出了两个女孩,浓抹重彩,身上的衣服割成了千条万条的带子,带子在走动中纷飞飘扬。音乐更加密集,更加急促了。随着音乐,女孩跳起了热辣辣的艳舞,艳舞中穿透着许多挑逗的动作。我简直看得呆了。女孩舞了一周,身上的带子突然掉下来一圈,全场一阵欢呼。再舞一周,带子又掉下来一圈。接着,又一圈,又一圈……口哨声四起,全场沸腾。终于,女孩的身上只剩下“三点式”了,所有人不禁都涌向舞台……终于,女孩胸前的布块也解开了,女孩双手护着胸前,布块就象雪花般飘落地上。全场突然窒息,好一阵后,虎吼狼嚎。女孩时而走向舞台边缘,一双双的手就疯狂地伸出。就在人们的手要接触到的一瞬间,女孩却徐徐后退,退回舞台中心。然后,周而复始,做足了噱头……
难道,于晓倩说的药,就是脱衣舞?我已呼吸困难。
这时候,于晓倩附过来,跟我说了一句话,可是音乐声太大,我没有听到,就指着自己的耳朵,她把嘴巴贴得更近了:“我有一个梦想……”她嘴巴的热气吹进我的耳孔,痒痒的,很舒服。我也把嘴巴贴近她的耳朵:“什么梦想?”她又把嘴巴贴到我的耳朵上来:“我有一个梦想……”我实在挺喜欢这种你咬我的耳朵我咬你的耳朵的感觉,再次把嘴巴贴上去:“究竟是什么梦想?”她又把嘴巴凑上来,几乎就吻着我的耳朵了:“我有一个梦想……”我的耳朵三番四次地被热气扰得麻痒,她的热切的呼吸抚弄着我的鬓角,她身上特有的气味春水般涌过来,我渐渐地意乱神迷了。我把嘴巴贴到她耳朵上,咋着胆子,轻轻地啃咬了一口:“我也有一个梦想……”她嘻嘻地笑,突然拉起我就走。
走到街上,我记起脱衣舞还没看完呢,心有不甘:“还没完呢。”
于晓倩坏笑着:“看完了就没效果了。”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呢?”
“我刚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什么主意?”
“那主意就是,我要和你去看——三。级。片!”
“什么?”我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
于晓倩不由分说,牵着我来到一个偏狭的巷口。走到巷子尽头,果然有个大门,门上挂着黑帘,黑帘前一个男人门神一般守着。黑帘里,一片牛喘吁吁,乱人心志,我心中的欲念一下就奔腾而起。于晓倩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买了票,要拉我进去。渴望潮水般涌向我,恐惧老鹰也一下子抓住了我。我说:“别去了。”她嗔怪地说:“怕什么?”就要掀起门帘,我突然又生出了那种隔世重历的感觉,象回到了从前,又象从前来到了现在……而狂欢的声音已是进行到激情尽处,恐惧与渴望短兵相接,水火交战。我猛一用力,拉着于晓倩就走,她死活不肯,可是我什么都不管了,生硬地把她拖到巷口。
“你这是要干什么?”她显然是生气了。
“我,不想看了……”
“没出息的破落户,你干脆死了得了!”
“我行了……”我说。我真的行了。
她直勾勾地瞪着我,冷不防她的手猛地按到了我胯下,惊喜地大叫:“嘿,你果然行了!是什么时候行了的?”两手又捏着我面颊上的肉,拉得长长的,痛得我“啊啊”地叫。她嚷着:“原来你早就行了,原来你早就行了,你竟然不告诉我,你这个混蛋!”立马又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所有的路仿佛重走了一遍,于晓倩又牵着我走回了那间屋子。她跳腾了一番,整个人已经贴到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绵软美好的乳房透过衣服融化进我的胸脯了。只是,一阵电击的美好过后,我竟然又浑身哆嗦起来。我总觉得这一天是曾经有过的,可是为什么它去了,又回来了呢?难道我一直就停留在这一天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以后我也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天吗?
“不用怕,你就把我当成是妓女,把你自己当成是嫖客,我们不过是在闹着玩的。”为了安慰我,于晓倩说。
但是,她这句话真是叫我痛苦死了,顷刻之间,所有曾经过去的东西仿佛都回来了:“你这中国版的‘茶花女’!”我冲口就骂,这一句郁积在我心里许久的话,终于骂出来了,我感到舒坦多了。
“你说什么?”她故作矜持。
“你这不要脸的妓女!”我继续骂。
她喘着粗气:“对,我就是一个妓女……”
你终于承认了?我破口大骂:“你这贱货淫妇婊子!”一巴掌扇过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于晓倩脸上顿时有了五道红彤彤的疤痕,她摸着自己半边脸,阴森而高傲地说:“我还以为你只是胆小,原来你还是一个废物一个草包,你连一个婊子淫妇也对付不了,你算什么东西?”她逼近我,冷笑着。
我不知道怎么就嘣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是天才的作家!”
仿佛又看到希望了,于晓倩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对啊,你是要成为作家的人,那么你就不要犹豫了,把我干了,痛痛快快的,象一个作家本来的样子那样。”
我还是沉吟着:“我是天才的作家!”
“不错,来吧,如果你是真正的作家,你就来吧。”
“可是,我是天才的作家,你却是一个婊子……”
她突然发狂地大笑:“我终于看透了你了,我还以为你不过是伤了皮毛,却原来你病入骨髓,不可救药。可怜的你,你知道什么叫作家吗?你以为就你这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什么东西都做不了,会体验得到世界上千种万种的感觉吗?你那可怜的生活圈,不过是生活里一个渺小的斑点;有许多的领域你没有涉足,有许多的人你没有接触,有许多的事情你没有经见。你,注定做一辈子生活的奴才吧,你永远看不到生活真实的一面……”
她突然收住了笑声:“滚你的蛋去吧,狗屁的作家!滚到你原来呆的地方去,把你这清汤寡水的一辈子过了。——滚吧!”
6
又过去了很多天,于晓倩再没有出现,我仿佛从一场梦里走了出来。两个多月后,刘余亭突然又找到我。
“于晓倩结婚了,你知道么?” 刘余亭说。
我本来以为我是毫无知觉的,但听到了这个消息,我的心里还是一阵颤抖,然而:“那又怎样?
“她跟念中学时的一个老师结婚了。”
“爱跟谁结婚,是她的事。”
“她以后都不回来了。”
“她本来就不该回来。”
“明天他们就去蜜月了。”
我愤怒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我必须告诉你。”
“可是我不想听!”
“然而,我明知道在你前面有个深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前走。”
“你这话我早就听过了,你这话早就说一百遍了。”
“于晓倩的话,十句你只能相信一句。”
她真是烦死了。我吼道:“我知道了,我都知道。”
“于晓倩说,她会活不过三十岁。她还说,别人都是‘写’小说,她却要‘做’小说……”
“你给我闭嘴!”我挥舞着拳头。
她怔怔地看着我,果真闭了嘴。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已经是一个故事最好的尾声了,再续下去,就难免有画蛇添足之嫌。只是,这确实还不是尾声;故事的尾声,竟然另有一个样子。
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恍惚间,竟然又来到了“今夜无眠”。更让我欲哭无泪的是,我竟然碰上了于晓倩,她正在舞台上,穿着布条般的衣服,跳着艳舞,跟她同台的,正是上次看见的那两个女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想离去,却总又下不了决心。最后,我决定在甬道里等她。仿佛过了一万年了,于晓倩才出来了,夹杂在那两个女孩里,有说有笑。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发现靠在墙边的我,我想既然这样,就算了吧,鬼使神差嘴巴却喊出声来:“于晓倩!”她们一行三个人都回过头来,另两个女孩用猫捉老鼠般的眼神看着我,于晓倩给她们小声地嘀咕了两句,她们就转过去走了。于晓倩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地看着我,我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她说
“你怎么又在这里?” 我说。
“嘿,我不可以在这里么?”
“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是回去了,可是我可以再回来啊。”
“难道,是刘余亭骗了我?”
“她没有骗你。”
“你知道刘余亭跟我说什么了吗?”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那么,一切都是真的了。”
“也不全是。”
“那么,是你骗了我?”
“谁也没有骗你,也许,是你自己骗了自己。”
“你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么?”
“……?”
“是的,一个有趣的故事,一部小说的故事。别人是从生活中提炼出小说,我呢,如其说是把生活当成了小说,不如说是把小说当成了生活。在我看来,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部以他自己为主角的小说。其实,不管是把生活当成了小说也好,还是把小说当成了生活也罢,都是三分真实,七分虚构,都一样需要破除生活中的琐屑、平庸,主动地去制造小说的波澜、起伏,编织各种的枝节、线索。只是到了后来,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生活是小说,还是小说是生活了。不过,在我二十岁的阶段,你成为了我小说里一个重要的角色,丰富了我的小说,我感谢你。”
“哼,感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又敢说,你没有把我当成你人生小说里的一个角色?”
“这……”
“我给你提点建议,你是到了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时候了。象你这样被动、沉闷的人,如果不改变,就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保证,你把一生过完了,也不可能写出好的小说来;因为你的生活本身,就不是一部好小说。”
“你告诉我,在你的生活中,究竟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
“既然每一个人都是小说里的一个角色而已,他不是在生活之外,他没有一个俯视生活的立足点,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又完全知道呢?完全知道了又怎么样?”
“难道,你就没有为此曾经付出过真实的感情吗?”
“有。我既是自己小说的角色,又是小说的作者。当我是小说的角色时,我是真实地付出的;当我是小说的作者时,我又是站到了一定的距离以外的。”
“难道虚构的小说比真实的生活还要重要?”
“你忘记了吗?在我,这两者是统一的。”
“这么说来,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确实不过是作为别人小说里的一个角色,糊里糊涂地活着罢了?”
“你再一次忘记了一个事实。难道,在这两年里,你的生活不是丰富了吗?我在你的小说里,不也充当了某一个阶段的角色了么?如果在这个阶段里,你的生活没有我,或者是换了别人,那都将是多么地乏味呀!或许你会怨恨,但你更应该感到庆幸。从今以后,每当你站到了人生的任何一个点,你都会认识到,在你的面前,有着许多的可能,而当你一旦确定了某一种可能,那都是你的小说里一段实实在在的情节了。把这所有的情节连缀起来,就是你一生的小说了。问题是,你是在顺从生活给出的可能,还是自己去创造可能呢?当你在一个阶段里暂时停歇下来,回过头来看的时候,你问一问自己,在这个阶段的章节小说中,你是有内容的吗?当这一生要结束时,你还要问一问自己,这是一部平淡的小说,还是一部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小说呢?”
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
于晓倩突然变得神秘:“你还记得,当初你跟踪我的事情吗?”
我心里有些隐隐作痛,我怎么不记得呢?然而想起来,那好象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我都怀疑那是否真的发生过。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在校园里游荡了,我是故意出现在你面前的……”
我半张着嘴巴,呆立着,早已经成了一个冰封的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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