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傻子童水金娶了老婆了。
听说,半年前,傻子也不知道看到什么了,突然就嚷着要给他娶老婆。一次是早上醒来之后,一次是洗完澡从洗澡间出来时,一次本来是和一群孩子玩着,突然就跑回家给他爸妈哭喊。不过,每次傻子吵完之后,都很快就恢复到原来傻乐的样子,象根本就没有生过什么念头般,只是要吵起来的话,就一次要比一次吵得凶了。
转眼又是半年之后,傻子真的娶回了一个老婆,在村里摆下了结婚酒席。傻子的爸妈都是七十多的人了,那个欢喜劲呀,象吃了回春的药丸一样。傻子他爸总是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抓着酒瓶每席地去敬酒,每喝一人必然是满三杯的。傻子他妈则见人就哭,一哭就无法收拾。别人劝道这是喜事呢,该笑。于是傻子的妈又笑,笑开了又收不住。傻子呢,牵着他的新娘,被他的哥嫂和堂弟堂媳妇簇拥着,挨顺序地给村里的长辈和一应亲戚敬茶。众人看傻子旁边的新娘子,忍不住都嘻嘻地笑起来。那也是傻乎乎,乐呵呵的一个女人呢,跟傻子一样,由于不懂人情世故、尊卑礼节,被众人哄着,调教着,很不自在又不得不去执行各种仪式,闹出了许多笑话。甚至乎,他俩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好玩。不过,虽然场面很不严肃,但长辈亲戚都知道他俩没有半点歪心,就都不去跟他俩计较,反而给的红包又多又厚。众人笑了半宵,突然地都不禁感叹,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呢,村子里没有比这更象夫妻的了。
于是,人们就去向傻子的爸妈请教怎么招得个好媳妇,发现他爸不在,有人说他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呢。于是又要他妈讲出个来龙去脉。他妈却是一场哭,众人劝了半个钟,他妈收住了,刚要说,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众人都说这是太高兴了,开始时并不在意,因为很多人也在笑,后来看见她很久了也不停,再想起今天她的表现,都慌了,左劝右劝都无济于事。有人说得送医院,于是众人七手八脚的,乱作一团。突然有人来说,傻子他爸呕吐不止,浑身打颤,冷若冰窖,也得送医院。于是连夜送到镇上的医院。到了次日早晨,传回来非常不幸的消息,两老都因医治无效,双双归西了。傻子和他媳妇哭得泪人一般。众人也都纷纷下泪,哀叹不已,感慨不尽。傻夫妇俩哭了一天一夜,次日早上,突然地又一下子变回了原来乐呵呵的样子,相互打闹着,再不知世事无常,生死更迭。甚至在治丧的过程中,他俩也没有再掉一滴眼泪。众人不知这是傻子的悲哀,还是傻子的幸福,都只是摇头。
丧事完毕,人们常常见到傻夫妇俩一起出现,你很少会只见到其中一个。他们在巷头巷尾转悠,追逐,有时甚至会在任何的一个地方,相互抱着打滚。有时他们会突然争吵起来,或者打架,但事实上你不用怀着好心人的好意,给他们劝架,因为他们突然地又会相互大笑起来,这实在只是他们做着他们自己的游戏。有时他们还会脱得精光,一起跳到河里洗澡,你也不必为他们害臊,在他们内心里,实在没有我们这些人的诸多避讳。他们也去劳动。傻子一直就是家里的一个完全劳动力,平时,任谁遇上他,叫他扛一袋米,或挑一担稻谷等等,他都会很乐意,完成了,也没有帮助了别人的想法,反正怎么着也是乐呵呵的。不过,他的领悟力很差,记性也很差,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施肥,该施什么肥等等。但是很快地人们又发现,傻子遇上个傻媳妇,竟也是个记性差力气蛮的女子,要说挑担抬扛这样的力气活,一般男子要甘拜下风。众人就再一次感叹,这真是天底下最绝妙的配对啊。
当然,他们的趣事还有很多。话说有一天,大老早的,人们就看见傻子抱着头在前头拼命地跑,他的傻老婆拿着根大木棍在后面死命地追,从村头跑到村尾,又从村尾追到村头……如此不下一百个来回,傻子终于给他老婆赶上了;或者说,傻子自愿给他老婆逮住了,被按倒在地上呢。人们知道了他俩傻乐的脾性,也不上前多加劝阻,只是围观着看戏逗乐。
傻子老婆把木棍举得高高的,吆喝着:“你这短命鬼的,以后还敢不敢拿你的棍子吓我?敢不敢?”
傻子蜷缩着,一个劲求饶:“婆娘的,饶了我吧,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傻子老婆把棍子猛打在地上:“好你个狗杀的,你的棍子从今以后都不吓我了,你要留着给谁?呜呜呜……”
傻子嬉笑着:“别哭了,好婆娘,我都留给你,留给你……”
傻子老婆把头一抬,又把木棍举得高高的,大喝一声:“天日的!你敢拿你的棍子吓我?说,以后还敢不敢拿你的棍子吓我?”
……
如此无休无止。众人早笑掉了牙,笑破了嘴,笑断了腰。
然而,笑过之后,却又不得不再一次感叹:真是傻人有傻人的快乐啊!
这个时候,方远刚一家突然回到村子里来了。
他们是坐着两辆货车回来的,货车上装满了家具、衣服等一应什物,货车在村庙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太阳火球一样,人们都在晒谷场旁边的树下乘凉,孩子们见到货车来了都奔过去,大人们也都站了起来。下了车,松明叔叔步态疲惫,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方家母亲甚至还孱弱得很,旁边要方远刚扶着她。方远刚有些无精打采,也许是长途坐车的缘故。方远判和方远剑也一身灰尘,却神采飞扬,脚下生风,逢人就打招呼,派香烟。二哥方远剑冲孩子们喊:“谁来搬东西,每人五元。”孩子们就一涌而上挤到车尾,方远剑跳上车,开了车斗的闸门,把东西一件一件地传下来,大哥方远判接着,一边放到孩子们的肩膀上,一边指挥着他们排好队,场面好不热闹……
村里立刻就对回家来的方氏兄弟传开了各种说法。搬家是确定无疑的,不过几年前是从村里搬到城里,几年后刚好调转了方向,是从城里搬回村里。当然,明眼人很容易就看得出,几年前他们是兴高采烈地搬出去,这次却是灰头土脸的搬回来。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有人说,兄弟仨是做酒楼生意亏了本了。有人却说,他们是承包了一个大猪场养猪,天气热,突发了猪瘟,猪在一夜之间就死光了。有人却说,他们是贩卖假烟假酒,被罚了钱,家当都贴上了。有人说,他们是因为赌钱,欠了高利贷,回村里避难了。有人说,他们之所以突然有了很多钱,是因为他们认识了一个高人,这个高人厉害了,懂得印钞票,兄弟仨学了这手艺,什么都不愁了,日日游手好闲,观鸡斗狗。可是后来为什么他们又突然没有钱了呢?是因为高人终于发现他们心术不正,把他们的本领给废了……
很快,人们又搬出了“三姓村定律”:这个村子,命定是没有大富大贵的人的,如果谁逞这个意气,虽然可以风光一时,但终会只能是霞光一现,被打回原形的。他们能平安回来,没有断胳膊缺腿的,已是万幸了;也是他们收得早,不然这一屋子人,总会少一个半个的,你没有看到两老么?才五十左右的光景,却比人家七十的都要老了。人们就都唏嘘不已。
谣言传到了我家里,父亲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呸!我就估摸着,也该有今天了!……”
2
然而,当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的时候,方家三兄弟却已经以超出泛泛庸众的决断,开辟出自己的致富新路,开起了赌馆了。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赌馆的事情,只是不时听到从屋子里传出来杂乱的麻将声,喧哗的吵闹声。过了约十天后,村里的陌生人突然多了起来,仿佛远近的陌生人都突然对“三姓村”感起兴趣了,摩托车摆满了一条巷子,偶尔还有面包车。很快地人们就发现,这些陌生人其实都是奔方远刚家里去的,他们一律行色匆匆,要么粗声粗气,要么冷口冷面。很快,麻将声由开始的零零星星变成了通宵达旦,日以继夜。后来,摩托车声会突然地在半夜响起来,把人在睡梦中猛地扎醒。早上醒来,人们又会在巷子里发现多处大便,晒谷场旁边的围墙根,尿味熏天。再后来,人们发现,在村头巷尾的一些地方,有一些人在来回不停地转悠,手里都拿着个“小铁盒”。很快,人们终于知道,原来那都是些看风的人,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用“小铁盒”通风联系。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赌馆这回事了。
不久之后,方家兄弟就已经放开手脚,扩大了规模。先是把他们家的老屋做了一番修整,重新布置了电线线路,买回来了八套桌椅、麻将,形成了一间专门的场地,名之曰“麻将不夜天”。然后是连那间村里逢年过节时拜祭祖先的公屋,也照法子重施一遍。外来的人日见多起来了,如果日间,大人们去了田里,孩子们又去了上学,整个村子只剩些老人守着,外来人就反多于村里人了。大人们耕种贪早摸黑,孩子们在家里就早早关着门,晒谷场,巷头巷尾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消失了。村里从小孩到大人再到老人,对于赌馆的事情,都在心里厌恶起来……
有一次,有个孩子到赌馆里去溜达看热闹,有个赌主要他帮忙买一包香烟,给了他一元的报酬。其他孩子闻风而起,纷纷到赌馆里干起了代买香烟啤酒的行当。有些大人从中得到了启发,也到外面进些货物回来,在家里随便一摆,就也开了个小卖部。这会儿,村里人渐渐不怕那些陌生人了,反喜欢起他们来。有人见到发财的机会了,又趁机把方家兄弟挪用公屋的事情,向村长提出疑议,很快就得到人们的响应,都纷纷要求方家兄弟退出公屋,免污染祖先的清净。方家兄弟不慌不忙,站出来解释说:“这公屋还是村里的嘛,我们只不过是暂时借来用一用。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我们可以给大家支付租金,每户一年两百元,现在就可以先支付一百。”然后真的当场兑现了一百元。众人拿了钱,欢天喜地地散去。其实公屋闲着也是闲着,平白多了两百元,还不偷着乐吗?有人算了一笔帐,全村三十三户,免去方家兄弟自己一户,三十二乘二百,六千多呢。你想一想,一年下来,方家兄弟能赚多少?
又一天早上,人们起床来,就听到有人在自家猪栏的门槛上大声痛哭,凄凉得杀猪一般。众人看清楚,是长凤婶。大家把她围得水泄不通,询问她究竟,她只是哭,直哭得连声音都没有了,成了哑哭。众人干着急,突然,长凤婶又“哇”的一声,到底哭了出来了,叫着:“我家的猪不见了,我家的猪不见了!”众人这才慌了,纷纷回去察看自己的东西,立刻就有人发现牛圈里的牛丢了,鸡圈里的鸡不见了,有人家里的衣服被偷了,有人菜地里的蔬菜,瓜架上的冬瓜,一夜之间全都没了影了。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事情更加严重了。有些人家的门被砸了,有些窗户的栅栏被折断了,甚至有些墙根被挖了。于是,村子里顿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建议把村里的劳动力组织起来,实行夜里站岗。有人建议在两个大门里装上铁门,出入上锁,钥匙每户一把。有人还建议每家每户都买一条大狗。这些建议都一一实行了,可是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东西照样被偷。况且,人们日里要到田地里劳动,晚上还要巡逻,实在吃不消。大门里也装上铁门了,可是人们出入没有定时,铁门常常上锁,相当不方便,实行了一阵,人们也懒得上锁了,反正锁了还得开。而且很快人们就发现,不止村里人有大门的钥匙,连小偷竟也有了钥匙,大门加铁锁形同虚设。那么,小偷的钥匙是从哪里来的呢?没有人知道。至于买回来的狗呢,更是对村里人防盗的讽刺,象猪、牛、鸡一样,动物的它们也成了小偷关注的对象了。本来,狗是最警觉的,可是当第二天发现狗全部被偷了之后,人们才醒起来,夜里可是连狗的一声叫喊都没有听到呢,小偷们用的究竟是什么办法?要这样发展下去,连人也可以被偷去的,而且会毫无知觉。人心就更加惶恐不可终日了。
突然有一天,有人半夜起来撒尿,却见厅里有一个人,正蹑手蹑脚在揭一个柜子,他怎么看都不象是家里的人,断定是小偷进来了。可是,这深更半夜的,小偷是怎么进来的呢?他不禁心里一阵吃惊,抓过一根木棍,就要打在小偷的头上,不想被小偷发现了,夺门跑了。他追上去,这才又吃惊地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撬开了。他一直追了几条巷子,看着小偷蹿进了另一间屋里,久久没有出来。他看清楚了,那是方家兄弟的赌馆,正灯火通明呢。
第二天,这件事情立刻就传开了,众人想到近来发生的一系列失窃的事件,再次对赌馆痛恨起来了,一致要求方家兄弟给大伙一个明确的交代。
3
可是,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发生了一件事,它使到人们改变了对方家兄弟的看法。
据传,在城市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先是感冒,然后是发烧,然后是咳嗽,最后就三种病并发。看起来,这三种病实际上都很平常,但是,当三种病一起来的时候,那就随时都会死人的。而且,正由于这种病症看上去很普通,人们往往看不出发病的明显征象,容易忽视。病与不病,医生也必须通过详细检查了才敢确定。更有一点,这个病症传染力很强,稍有身体的接触都会传染。后来,有的说是相隔半米就传染,有说是一米,后来说是两米,甚至说到五米。因此,凡带病了就要隔离,关上十天半个月,说不定是半年,家人都不能相见。在城里,过半数的人都得了病了,工厂、学校、机关都紧闭大门,不让里面的人出,也不让外面的人进。医院里人满为患,医生也死了不少。人们在家、出门都带上口罩,说话就打手势。基本上来说,得了这种病,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最可怕的是,病菌除了能通过带病者直接传染外,带病者呼吸时会把身体里的病菌带出来,散播到空气中,然后病菌就随着空气的流动,从一个地方流到一个地方,然后就象降雨一样,降落到地面、村落、人群中,然后通过人的呼吸管道,进入人体里。你不能不呼吸吧?你根本不知要躲到哪里才是安全的,你甚至料不准,一直在你身边的,是不是病人,等到发现了原来是病人,那已经迟了。于是,人人自危,人心哗然,一时乱了套,最恐怖的结论也出来了:这是发“人瘟”了!
不过,很快又传来了好消息,说医治这种病的办法,其实简单不过,用的就是平常的醋,或者是药房的板蓝根、夏桑谷。在灶头里蒸一碗醋,醋蒸汽就可以把空气中的病菌杀死,板蓝根或夏桑谷口服,可以把体内的病菌杀死。于是,平常默默无闻的醋、板蓝根、夏桑谷,一下子成了人们追逐的宝物。特殊时期,紧急状态,一瓶醋的价钱,由1.5元涨到10元,50元,100元,500元;板蓝根,原来是7毛一包,夏桑谷,5毛一包,但听说含有治疗成分,也涨到5元,10元,50元,300元了。而且,不说你没什么钱,就怕是你有钱,也没人肯卖给你。不到半日,远近的店铺,药房都宣告缺货。这时候,方家兄弟站了出来,说他们知道城里有个地方积聚了很多醋、板蓝根、夏桑谷,他们要到去给乡亲们抢回来。人们都说城里发“人瘟”呢,劝方家兄弟不要去。方家兄弟拍胸脯说,他们不但不会染上“人瘟”,还一定会把药给大伙带回来。留下方远剑在家看场面,在人们的目光的注视中,大哥方远判和方远刚就开着大货车去了。
过了一天,方远判和方远刚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车上果然买回来了大量的醋、板蓝根、夏桑谷。看着他俩头发蓬乱,眼圈发红,众人又一阵过意不去。而且,方家兄弟为大伙着想,决定不赚大伙一分一毫,只按批发价卖,一瓶醋只卖60元,一包板蓝根只卖45元,一包夏桑谷只卖38元。众人禁不住又一阵欢呼。有人甚至落泪,为在赌馆上的事责怪方家兄弟惭愧不已。
方远判即席做了一个简单的演讲,他站在货车的车斗上,向大家挥手,那场景让人想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挥手。方远判说:“如果说我帮了大伙,其实,这也是帮我自己。在这样一个危难的时刻,谁家又不需要药呢?我们是乡里乡亲嘛,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共同面对,共渡难关。我一直都说,在我们村子里出来的人,一定不会比别的地方差。什么‘出不了大富大贵的人’,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偏要冲着这个说法去。总之,有我的一天,就不会忘了大伙们。只要我发财了,就有大伙们的一份……”
方远判话音刚落,众人就热烈地鼓起了掌。掌声经久不息。
“人瘟”彻底消灭了之后,方家兄弟果然没有食言,马上就给大伙们带回来了一个发财的玩意,方家兄弟管这玩意叫“买马”。
人们一下子就被这玩意迷住了。说起来,这玩意真是要多简单就有多简单,要多容易发财就有多容易发财。总共才有49个号码,从1到49,这49个号码又跟人们熟识的十二生肖相对应。买者可以用任意多少的钱,买任意个号码和任意的号码,每一期开出一个号码,每个星期逢星期二、四、六兑奖。最根本的是,赔率高达1:40。也就是说,如果你买中了,1元可以变40元,10元可以变400元,100元可以变4000元,1000元可以变40000元……我们还可以这样计算,比如你口袋里揣着个1000元,也许可以买两车的砖头,或者十吨的水泥,或者一个楼层的钢筋,可是你只能买其中一样,买了这样就不能买那样了。然而,如果你把它投到“买马”中,变成了40000元呢,盖一座两层的楼房绰绰有余了。要是在这40000中抽出个10000,投进去,又中了,那10000就又变成400000了。再抽出个100000,再投,再中,100000又变成4000000了。那时就金盆洗手,下定决心不干了。4000000呢,六个圆圈,都成百万富翁了,还用耕田种地修理地球吗?带着父母孩子,到城里享福去了……而为了方便大伙,方家兄弟还免费为大伙和上头庄家联系呢,只要在他们那里下了注,换上一张票据,就只管等着开奖,做百万富翁了。
很快,关于“买马”中了奖发了财的小道消息就漫天飞舞。有因此还清了债务,盖了楼房,或者买了车,甚至娶了媳妇的。典型些的,比如说,有一对夫妻,拿出平生的积蓄2万元,把孩子们集中起来,开会讨论。如果不买,它永远是2万。如果买了,而且中了,就可以赚几十倍,做有钱人了。可是万一不中了,怎么办?最后,众口一声决定,不中了就集体跳河自杀,后事都准备好了。买了之后,一家人呆在一起过了一天,等着要么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要么一起去跳河。老天有眼,让他们中了,80万呢……
过不了几天,连自己村里也有了。他就是姚城义,姚力唯老师的兄弟,好家伙,中了2000元,21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扛回家了。他扛电视机回来的那天,经过村庙的时候,烧了一回炮仗;经过村口大门时,又烧一回;回到家里进门了,又烧了一回,那个得意,仿佛真做百万富翁了。众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早已经蠢蠢欲动了。见证了活生生的事例后,就更下定了决心,排除万难,不中誓不罢休!而姚城义也一下子成了村里的明星了,不断地被人追捧着、拦截着、包围着,只为要求传授“买马”的宝贵经验。
不过,不中的还是大部分。于是很快地人们就提出了疑问,四十九个号码要中一个,就这样凭空瞎猜胡蒙,真没有个准呀,难道就没有些提示、线索、窍门之类?小学生算算术,还有加法口诀、乘法口诀呢。设想这样一个情景:有一个杀人狂闯进了村子,遇人就砍,头一个遇上的就是你,这个可能有多大?如果这事不是被砍,换成是中奖,那会有什么不同吗?就在众人没个主的时候,有人已经通过或地面或地下的渠道获知,其实是可以订阅每期的“马报”,或者购买全年、近十年以内的《马经纵览大全》,那里面写满了诗句,隐匿了每期开奖的号码,只要解开了,就是现成的了。
一时之间,村子里所到的地方,无论大人、小孩、老人,都来谈论“马经”、十二生肖、1—49的号码、各式“马”人传奇,“马”诗,场景好不热闹。
4
突然有一天,才吃了晚饭,就听说春华爷病倒了,大家就急忙丢下手中的饭碗,前去看望。其实,春华爷已经七十了,近来身体也渐渐有些不济,幸亏他根底好,医生来了之后,打了针开了些药,就安稳下来了。大家就陆续散去。
过了没一阵,突然又有人喊开会。这一次,母亲要我单独去,我先是不肯,但母亲一再坚持,我就只得去了。不过,我心里纳闷,平常开会,都是春华爷主持的,可是春华爷刚刚才看过医生呀。然而,很快又听说,会不在春华爷家开,而是转到方远刚家去了,我就转向方远刚家,心里有些不自在。算起来,我基本上都没有去过方远刚家,他家在村子里真是天字号第一等的豪华,瓷砖铺的地板、粉白的墙壁、红木沙发、大屏幕电视机、村里罕见的电冰箱……屋子里早早地坐了很多人,三个两个地组成一个个的小圈子,大声地议论,小声地密语。我突然就感到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有人低声地问:“开什么会?”
有人压着嗓子说:“谁知道?”
有人摇着头,一边拿眼睛到处地搜寻。
听得是童世捷的声音最响亮,他说:“我看,以后要开会什么的,别在老头子家里开了,到这里开得了。”
老头子,该是指春华爷吧。
方东胜说:“我一万分的赞成。大家都是长眼睛的,坐在这大厅里,多凉快,多宽敞嘛。”
童世捷说:“就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是天和地了,老头子那里,又热,又黑,又狭逼,简直叫人坐不下去了,还怎么开会?……”
姚城义说:“我倒有个好的想法,说出来不知道大家中听不中听?老村长不是常说他应该退下来了吗?我看他也确实应该退下来,让年轻有为的人上去。在年轻人当中,我首推方家大哥远判,这些年来,远判坚持带领大伙们走致富道路,心中永远惦记着大伙,大伙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长凤婶说:“你也太急了吧?”
童世捷说:“我以为,当村长的,第一要懂交际,可是老头子这些年都给我们交际回来什么了?这一点,远判却有过人之处,连乡长都是方家的座上宾,镇长都知道有个三姓村,三姓村里有个方远判呢。这样的人才不当村长,谁敢当?”
姚城义说:“远判还被当选为农村致富能手,到县里去开过会呢。”
童世捷说:“我看村长的位子不是没人接,而是老头子本人,根本就不愿意退……”
长凤婶说:“这也说得太过分了吧。”
方东胜也说:“老村长现在就躺在病床上,我们在这里胡说这些,是不大好吧?”
姚城义说:“我们可是为大伙的生活着想哇!老村长,曾经是我们的好村长,在我们当中的许多人还穿开裆裤时,他就为村子干了许多的大事,这没错。可是岁月不饶人嘛,占着茅坑就得拉屎,白占着不拉屎那就是罪过!”
童世捷说:“嘻,说得好。”带头就鼓起掌来。
掌声稀落了些,一直不语的方远判老气横秋地说:“我这人呀,没什么可以摆出来的优点;如果说有,那就是我不忘本,我一直都知道我是这山这水养大的,大伙就是我的亲人。因此,如果说我为大伙做了点什么,那也是我应该的。近些日子,有些同志给我寄予厚爱,说要让我当村长之类,我先感谢大伙看得起我。可是我有什么能耐呢?老村长为大伙操劳一辈子,他的路还长着呢。况且,我是个闲散惯的人,禁不住那些“官”字号东西的管辖。就算我不做村长,可我还是可以为大伙做事嘛。关于这事情,我看,大伙往后都不要提了……”
姚城义说:“远判你这就太谦虚了,大伙可是等着你救命呢。”
方远判说:“不要说得太严重嘛……”
童世捷说:“我看,就这样定了得了。”
长凤婶说:“总得正式开个会投个票什么的吧,这会儿大伙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况且相当一部分的家长都还没有来。”
童世捷说:“那不过是形式,结果都是一样,谁爱搞谁搞去。”
有人附和说:“只要还有田耕有地种,谁当都是一样。”
有人说:“就是嘛……”
……
我感觉就象是个场外的人。
会议后的第三天,村子里突然来了一辆深绿色卡车,跳下来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腰里都别着枪。据说,这是人们记忆中村里第一次来警察,以前关于这方面的想象都是来自电视剧和道听途说。卡车开走的时候,姚城义,方远判、方远剑兄弟俩都在车上,每个人的双手都上了手铐,姚城义的头上还包了纱巾,每个人的后面都站着两个警察。车要开走的时候,方远刚的母亲跟着车哇哇大哭,方远刚下死劲才拦住了她。松明叔站在人群的前面,泪流满脸。姚城义的老婆拖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呼天抢地,好歹也被一些妇人拦住。方远判、方远剑兄弟俩的媳妇则相当离谱,竟在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双双卷起了铺盖,回娘家去了。
然而,几天前,这三个人还那么意气风发,他们究竟犯了什么事呢?
一种说法很快地就传开来。原来,就在昨天晚上,姚城义在方家兄弟那里下了两千元“买马”的重注,竟一码中的,变了八万。姚城义去方家讨取,方家兄弟却赖帐了。姚城义要动粗,结果却被方家兄弟乱棍打出。(怪不得车上看到的姚城义,头上包着纱巾)姚城义因此报了警。另一种说法,说方家兄弟其实给钱了,不过给的都是假钞票,整整八万的假钞票呢,都是百元一张。姚城义当时高兴过度,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了,再回去论理时就打了起来,可是怎么打得过方家兄弟呢?因此吃了亏,这才报了警。又一种说法,说姚城义和方家兄弟其实已经合伙,一起坐庄了,可是由于分赃不均,所以引起械斗。又一种说法,说方家在这几年里迅速发起了家,姚城义又一夜之间得了八万,谁人不眼红?有够狠的人,就报了警了。后来,有人又抬出“三姓村”定律:这个村子里是注定出不了大富大贵的人的;谁要是不自量力逆水行舟,就只有受到惩罚!
不过,无论怎么样,自从卡车开走之后,村子里确实是平静了许多了……
5
法师又回到村子里来了,人们纷纷向他请教,法师只是一言不发。最后,拗不过众人,就给大伙讲了一个故事。
据说,那是一个关于“三姓村”的远古的传说。传说中有三个后生,他们出生在一个还没曾被文明教化的偏僻村落里,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他们的祖辈世世代代耕田种地,到了他们这一辈,还是耕田种地。有一天,他们突然都厌倦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枯燥乏味的生活,更厌倦了整日屈居在深山野地。这种厌倦是由什么原因引起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他们突发的雄心壮志让他们觉得,应该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可能的事情都去经历一遍,最后成为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什么人物倒不重要,反正就是要轰轰烈烈,扬名立万的那种。
于是,某一天早上,天还没亮,他们就瞒着父母,相约着一起离家出走了。事实上,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基本上没有做什么长远的艰苦的准备,他们只是逢人就问:“哪里有轰轰烈烈的生活?到哪里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可是,所问及的人都只是摇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愿意回答,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走了三天,实际的问题开始出现了:他们身上仅有的口粮吃光了,衣服也汗臭难闻,脚板磨起了血泡。半路上,还下起了大雨,慌乱中他们看见了前面不远有一间破庙,就只好走了进去避雨……
(讲到了这里,我觉得这个故事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或者还是法师本人讲的呢。我想问这个故事是不是曾经讲过,踟躇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或许,世界上的故事都是相似的吧?)
破庙还真是破庙,屋顶上有十几处裂缝一起漏雨,人是没有的,香火也没有,只有一尊大佛端坐在神台上,不过奇怪的是有锅有灶头有柴草还有点米,而且还有火石。冥冥中难道这是神的眷顾?三个人也没多想,忍着疲累,七手八脚开火煮饭,没有水,就到外面接天上下的雨水。他们吃饱了,大谈特谈了一宵,都是关于怎样摆脱平庸的身世,去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宏伟愿望。之后他们就都满足地睡了过去。
睡了足有七天七夜,他们醒过来了,那时大雨也连续下了七天七夜了,才刚刚停下来。他们走出庙门,吃惊地看见大地一片狼籍,象被洗劫过了一般。河水漫过了河堤,滚浊的黄水浸没了田野,覆盖了道路,冲毁了桥梁。滔天的黄汤里,漂浮着树枝、床板、农药瓶,甚至牲畜、人的尸体,惨不忍睹。而这个时候,他们更惊奇地发现,破庙在他们刚来时还是在平地上的,这时候却不知怎么竟上升到一处高地上了,而这正是他们幸免于难的原因。难道这是神又一次救了他们?
黄水退去,他们继续上路,下了山脚,亲眼看到他们曾经到过的一条村子,这时候却已经变成废墟了。灾难使他们在瞬息之间成熟、坚强了起来,他们约定,各自朝一个方向走下去,寻找到能够做大人物的地方。四十年以后,(到那时他们都快六十岁了,是可以对人生做出总结的时候了),再回破庙里聚合。之后他们就分开了,头也不回地各走各的路……
自然就跳到了四十年之后。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四十年后的破庙竟然一点都没有改变,佛像也还在。破庙首先迎来的是一个青年,然后又是一个青年,最后来的也还是一个青年,不过他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事实上,这三个青年分别是当时的三个后生的儿子。时光流转,当年的后生衰老了,连儿子也长大了。而且,其中的两个后生都已经去世了,只能由儿子代替他们来赴这场约会了。
(我心中又有疑问了,总觉得有些牵强的地方。这故事不是发生在远古吗?那时有轮椅这回事了么?究竟是法师忘记了交代说明,还是这个故事根本上就是胡编乱造、临时杜撰的?)
更奇怪的是,当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雨。于是,在老人——当年三个后生中唯一的幸存者——的牵头下,两个儿子和一个父亲,分别讲述了分开后各自四十年的故事。老人声调哀婉地说,三个人分开后,不久他就遇上了一间私塾,听到里面琅琅的读书声,他觉得很微妙很耐听,就偷偷地爬上了墙头,结果却让先生发现了。当知道他是为读书声而爬墙时,善良的先生没有责备他,相反还留他在私塾里读书。他看到全部都是小孩子,就担心地说,我都快二十了,还能读书吗?先生宽慰他说,读书不在年龄高低,只在有心无心。他犹豫地告诉先生,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要寻找到一种大人物的事业。先生就告诉他,这就对了,男子汉当建功立业,而读书就可以考科举,通过科举的道路,就能建不世的功业。他心动了,就留了下来。三年后,他第一次去考科举,落榜了,先生说你读书还不够。第二次,他又落榜了,先生说你只是差一点。第三次又落榜了,先生说你还是有机会的……七八次以后,他都习惯那种生活了,每次考期到了还去,然后再等待落榜的消息。后来,先生死了,他的头发也花白了,干脆就接替了先生,教起了书……说到这里,老人一阵唏嘘:“我只希望我的子孙,时时代代教书,过一种平凡人的生活。功名这东西,是万万想不得的!”老人身体已经很虚弱,说话断断续续,叫人听得相当吃力。
(不过,依我看,这又是一个失意者避世的故事而已,没有太多的新意。而且,怎么不交代他坐上轮椅的原因呢?)
另一个父亲的故事是他的儿子为他讲述的。话说他到了一个地方,学会了做生意,而他的第一桶金,据说是他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墓穴,挖到了许多的奇珍异宝。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发展到跨国公司,母公司下有子公司,子公司下有孙公司,形成一个庞大的网络。(我愕然得很,那时候也有“公司”这个东西么?)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大人物,终日为自己的生意忙碌不停。而且,他不相信别人,他看到别人瞧自己的目光,就觉得那是盯着自己的大盘生意,随时准备着算计自己,因此他事必躬亲,不敢轻易托付他人。他还特别怕死,倒不是怕死的本身,而是只要他一想到他一旦死去,所有的生意、声名都不再属于他,他就浑身颤抖,就要发疯。可是,他越是怕死,死亡就越是一次次逼近他。五十岁没到,他就死了。临死的最后一刻,他说,他一直都有一个愿望,去游历世界,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可是,生意剥夺了他的一切。他叮嘱儿子说,一定要继承他的遗志,不要被身外之物缠身,要流浪四方,走遍天涯海角……
(当然,这不过也还是一个寓言,为“没得到的总是最好的”这话作诠释的寓言。)
轮到最后一个儿子,他没说就泪流满脸了。大家吃惊地问他怎么回事,他凄凉地说,他父亲的结局相当悲惨,被五马分尸,尸体还被喂了狗了。原来,他父亲先是去了地主家做长工,然后是到酒馆里当伙计,之后又被抓去一个工地,为当时的皇上建造巨大的陵墓。他受尽非人的磨难,多次有轻生的念头,之所以苟且偷生,是因为每想到还没有成为大人物,就愤愤不平,心有不甘。(我又一次觉得,这故事一定是在哪里听过的。)后来,他参加了起义的队伍,凭着他的英勇多谋,几年后成了将军。又过了些年,旧皇朝覆灭,新皇朝建立,他作为开国元勋,封高官,列高位,叱咤风云。渐渐地,他有些骄横跋扈,不可一世了,以至于生出了野心,觉得做官也腻了,想尝尝坐龙椅、穿龙袍,接受万人跪拜的滋味。于是,他谋反了。自然,结局是可悲的,他失败了,祸及全家,满门抽斩。他被押上了刑场,面对着明晃晃的刑具,他哀叹说,为什么他生来不是一个傻子?如果这一生可以重来,他只希望自己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傻子。对于后世子孙,他也希望,他们世世代代只做傻子。
(这里又有一个漏洞,既然是满门抽斩了,又何来对后世子孙的希望?又怎么还有一个儿子留在人世,替他说起他的故事?)
各自讲述完了故事,众人又噫吁不已,就商量在附近落脚,繁衍生息。不巧这些话都让佛像听到耳朵里了,再想及四十年前三个后生的踌躇满志,也不禁为之洒泪。(佛像也洒泪?)佛像说,(佛像还会说话?)也不亏你们悟透人生世事,不过都如“水中月,镜中花”,(这是《红楼梦》中的话吧?或者至少是差不多的意思。)就赐你三人分别姓姚、童、方,你们的村子就叫“三姓村”吧,望你们世世代代耕种为生,子子孙孙平凡度日,可保一生平安,代代平安。你们应该牢记这“平凡”二子,并且把这个教诲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如有非分之想,灾祸就要降临到你们头上。同时,遂你们(或你们的父亲)的心愿,以后在你们的村里,每一代会出一个老师、一个流浪汉、一个傻子。(这不就是“三姓村定律”吗?)你们好自为之吧。众人慌忙磕头,当他们抬起头来,天突然大亮了,佛像和庙都不见了。再看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去了。
三个青年埋葬了老人,就在附近拣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建起了房屋。在四周开垦田地,种上庄稼。他们还在原来破庙的地方,建了一座庙宇,世世代代供奉。他们娶妻生子,过着普通人所应该过的生活,并把这种生活方式,以祖训的形式传下来……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象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许久才醒过神来。而这个时候,法师早已不知去向了。
到目前为止,法师都没有再回过村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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