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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圈外(第九章)

时间:2008-04-27 02:01:10     作者:叶清河      浏览:10950   评论:0   

第九章  

 

   

 

1  

 

新学年,我又回到石潭中学了;不过不是以学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

很快,学校给新老师们安排了宿舍。让我目瞪口呆的是,安排给我的宿舍,竟是当年成自有老师的宿舍。开了门,墙角上布满了蜘蛛网,屋子里凌乱不堪,柜子倒了,椅子翻了,满地都是书,积了厚厚的灰尘,多年前的那个场景仿佛又回来了。看来,成老师离开学校好长时间了,(后来,我才知道,成老师在六年前,也就是在我念师范一年级的时候,就辞退了教师的工作,下海去了。)而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再住进过这个宿舍。现在,我回来了,我就被安排进来了。难道,这个宿舍是专门为我而空置着的吗?它空置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等到我回来吗?……

晚上,躺在新宿舍的床上,我一直都无法入睡。直到凌晨,我心烦气燥,爬起床来,走到窗前,月色迷蒙。我突然有了想到校园里走走的欲望。

夜色清冷,路灯昏暗。这个校园,对于我是多么熟识呀。可是,我又敢说是熟识么?先不论那片过道边的柚果树林不见了,成了篮球场;饭堂也不在了,变了一副烂尾大楼的框架,灰色的水泥柱寒气逼人。主要的是,成自有老师不在了。当然,还有郭玉珍呢,郭玉珍也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我回这里来做什么呢?

突然,我真是怎么也想不到,恰在这个时候,郭玉珍竟然出现了,她款款地走到我面前,亭亭玉立。我大喜过望:“原来你也在这里?”

她幽幽地说:“我一直都在这学校里呀。”

“原来你也做老师了,怎么这几天来我都没有见你?”

“我不是老师,我是学生呀。”

我更纳闷了:“你怎么还是学生?”

“是呀,我都在这里做了八年的学生了,现在是第九年了,也许,我还会继续做下去。”

我就有些烦躁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她却说:“真想不到,你成了老师了。往后,你是老师我是学生,你就是我的老师,我就是你的学生呢。”

我觉得这一切很甜蜜,可是也太荒谬,这荒谬又把全部的甜蜜都抵消了。郭玉珍,这个我在中学时最近又最远的人,这个在我离开了中学后一直埋在我心底的名字,她只应该站在我的身边,而怎么可以是讲台上的老师和座位下的学生呢?我有些生气了:“不许你做我的学生!”

她却赌气了:“可是我永远都是学生呀。”

我说:“那我就不做老师了,我跟你一起做学生好了。”

“可是你确实已经是老师了,你不可能再做学生了。”

“我们一起回到从前去。”

“我本来就没有离开过这学校,我本来就没有离开过你所谓的从前,对于我,是无所谓回去的,我根本就是一个属于从前的人。可是你不同,你离开了从前了,你到了你的现在,你是不属于从前的人了。这里是从前的领地,你不宜久留,你还是回到你的现在去吧。”

我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某个年龄阶段么?我记忆中的那些东西,他们真的曾经存在过么?如果是真的,那么又是什么让他们消失了,从此以后都不再回来呢?可是,我不管,我就是要回去,谁也无法阻挡我!我说:“我就是要回去,就是要!……”

突然,起了一股狂风,巨大的气流把我卷进了旋涡里,我的双脚被曳离了平实的地面,向空中飘去。这一切都发生在郭玉珍的面前,我在半空中,往后退去,退去,退去。而在我眼里,以我自己为参照物,只感觉是郭玉珍在我面前往后退去,退去,退去。她的面容渐渐模糊了,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似乎不是郭玉珍,却象是母亲,但很快又变成是郭玉珍,而母亲也很快又同时出现了,成了两个人,都一起向我挥手。我双脚拼命用力挣扎,嘴上大喊:“不要……”突然,风停了,我一下子被扔到地上……

地面是结实的!

   

   

   

   

2  

 

8月29日,我随老师们走进了学校会议室,参加新学年教学工作动员大会。由于分离了一个长长的暑假吧,校长在上面讲话,老师们却在下面三三两两开着小会。当然,那都是“旧”老师们,他们对所有的程序都熟门熟路了。新老师们全都摸不着北,一律坐在靠前门的那排座位上,安静得有些窒息。我默默数了一下,新老师共有9位,5男4女。

校长叫鲁中星,约五十岁吧,他慈眉善目,一副长者模样。他首先给我们介绍的是学校行政班子:教导主任梁弘广,三十岁上下,比较矮小。政教主任谢和声,五十左右了,最能让人第一眼就记住的,是他锅盖状的发型,给人的感觉,总以为他是某部电影中的特务。后勤主任高牧耀,相当年轻,该只有二十三、四。最后是教导副主任蒋羽静,唯一的女领导,身材有些发胖了。

鲁校长说:“社会的发展一日千里,教育的发展也日新月异。目前,我们正处在社会体制改革的大好时代,教育的改革也层出不穷。比如,撤消镇级教办、全面实行一费制、普及电脑教育……”扫视了一下会场,“但是,再怎样改革,有些东西是不能改变不能革掉的。我们要时刻记住,读书,对于我们石灰岩山区的学生来说,就是考上高一级的学校,然后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达到跳出农门的目的。素质教育提倡了这么多年,可是试还是一样考;要升上高一级学校,靠的不是素质,而是分数。能够取得高分数,学校就录取你,谁管你素质不素质?要素质,等升到了大学里再素质吧。”又停了一下,“总之,一句话,让学生取得高分数,升到高一级学校,跳出农门,这就是我们教育的宗旨,是我们作为老师的本职工作……”

正在鲁校长讲话的时候,在我旁边,两个男老师一直在低声议论着,我左耳听校长的,右耳听他们的,渐渐地竟让我听出些行情来了。比如,鲁中星校长是个老校长了,已经有至少25年以上的校长经验,曾经做过5间以上学校的校长,是去年才调到石潭中学来任职的。又比如,教导主任梁弘广的父亲是前任镇教办主任,他本人在教导主任这个位置上也有近十年了。又比如,政教主任谢和声前几年还是镇中心小学的校长,好象是为了些什么事,校长的乌纱帽没了,才不得已到中学来了。又比如,年轻的后勤主任高牧耀,他本人没什么背景,可是她女朋友的背景就大了,她的哥哥是县教育局的人事股股长。又比如,教导副主任这个职位其实可有可无,之所以把蒋羽静临时加上去,是因为外省分配来的老师占总数三成之多,蒋羽静是湖南人,让她来做教导副主任,这样就可以平衡那三成的分量了。

会议最后,校长才记起没有介绍新老师,于是又把我们介绍了一番,每介绍到一个,就站起来,接受在座每一个“旧”老师的检阅。当介绍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突然发现了几张熟识又陌生的面孔,正在紧紧地咬在我的脸上,却又怎么也记不起那些面孔的名字来。散会的时候,突然想起原来是我当年念书时的老师们,有给我上过课的,也有没上过课的,他们好象没什么变化,却又好象变化巨大,我都有些认不出了。 

在这么些我的老师们面前,我真的是老师了吗?

真正觉得自己确实是个老师了,是在几天后。

9月1日早上,我着意地梳洗了一番,下了宿舍去上班。校园里已经回来了许多的学生,还有学生不断地从校门进入,他们一下子就充满了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彼此呼来唤去,象是一个早已约定的聚会,或者是一个共同的节日。高悬四楼楼顶的喇叭正在发出指示:“同学们,欢迎你们回到学校来,请及早找到你的班级,听从班主任的安排。第一、二节课是全校大清洁,第三、四节课是开学典礼大会……”这一切似乎早在十几年前就发生了,但是今天要重新发生一遍。一切我都好象熟识,但是一切却又必须从头开始。

我担任的是二年级6班、7班的语文教学,兼7班的班主任工作。我向二年级的教学大楼走去时,迎面走过来三个手挽手的女学生,开始的时候,她们好象并没有怎么注意我,可是,到了我近前不够一米时,她们突然整齐地喊了一声:“老师——好!”这一幕又似乎曾经发生过,在遥远的过去,或者在不久前的某一个时刻。我看一看四周,并没有其他老师,于是我确定,他们是喊我呢。只是,对于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老师”,我是万万没有准备的,心里喜滋滋不能自胜,嘴上却由于慌乱而忘记了应该马上作出应答。

过了好久了,我才醒悟过来,补救般地说:“你们……好……”这个时候,她们已经走到我的身后去了。由于太长的时间差,我的这一声应答,跟她们的那声问候,就显得非常接不上了,我很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但是,谢天谢地,她们怔了一阵后,还是向我露出了微笑,带着孩子的稚气和纯真。我也只好咧嘴而笑,这种举动多少映照出了我初做老师的稚嫩。对于老师跟学生的礼仪,在我面前,她们要成熟得多。

等她们走远了,我才发觉自己的笑还凝固在脸上,连忙收住,继续往前走。脑里就有一种混沌的感觉,不知我是老师,还是学生?分明不久前我还是学生,怎么突然就变成老师了?从我接触了“老师”、“学生”这些概念开始,我就一直以学生的身份,去面对所有的老师。而突然有一天,我被告之我成了老师,这不是很滑稽的吗?的确够滑稽的!我还是一直以来的那个我,并没有做过脱胎换骨的手术,而因为这一声称呼,我就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么?当我再一次回过头去,那几个女学生已经不见了,象大雁飞过天空,没有留下痕迹。我突然又感到迷茫了:她们曾经在我面前出现过么?她们曾经喊过我“老师”么?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

当我来到了办公室,坐到了办公桌前。突然,我又听到了一声喊叫:“老师好!”我赶紧又站起来,向四周察看,办公室里除了还有几个老师,并没有学生呀,更没有人喊“老师好!”我只好晃晃有些混乱的脑袋,整理起自己的桌面。然而,我感觉这一声喊叫又是多么熟识,多么温暖啊。是的,我是老师了,所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就是因为这一声“老师好!”我就真真切切地成了一个老师了。我想,这一声“老师好”,包含了所有学生对老师的尊敬、爱戴,仅仅是为了这一声问候,我就应该成为一个好老师。可以说,我成为一个好老师的所有暗示、决心、愿望,都是在那一刻里确立下来的。我虽然还是那个我,可是我又不不完全是原来那个我了,过去我是许多老师的学生,可是从今天起,我就成为了许多学生的老师了。过去,是我对老师们的偏见,使我对老师这个职业产生了抵触,然而,今天我的想法彻底改变了。也许,老师这个职业,将会是一个大有作为的职业! 

在我发挥着这一番畅想的时候,周卓荣正和程富祥谈论着。周卓荣是政治老师,五十六、七了,再过几年就可以退休,自当老师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石潭中学了,从没有一天离开过石潭的教育阵地,可以说为教育,为石潭贡献了整个的一生。程富祥是物理老师,三十多岁,通身上下都收拾得相当妥帖,尤其他的头发,也许是抹的发油太多了吧,闪闪发光。当时,他们说什么来着?我依稀记得是,他们先是埋怨热死人了,(确实很热,光坐着也能出一身臭汗。)接着他们还骂人了,好象是周卓荣说:“校长年年做,待遇却一年比一年差,这不,开学连个开门利市也没了,这样的一费制,简直比废物还废。”这是他大概的意思。程富祥接腔说:“嘿,等我做校长了,每人发五个人头(五百元)。”周卓荣顶他嘴说:“你要是能做校长,我也不吃饭了,改吃屎。”程富祥有些不快了:“嘿,你可别后悔了……”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又说到了之前的历任校长,一一评头品足,反复比较,一致得出结论:还是没有校长好哇!

另外,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女老师陈冬梅,娴静贤淑,三十岁左右,教英语,她还是学校的团委书记。另外,还有几个也是新老师,李振雨,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跟一个教授差不了多少,他也教语文。黎萧美,个子相当瘦小,怀疑是营养不良,她教数学。韩涛,高大强壮,是体育系毕业的。后来,年级组长王学虎也来了。王级长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为人非常随和,他寒暄了几句,就马上安排工作,各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3  

 

我做老师后所上的第一节课,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为了上好第一课,我设计了许多种形式的开场白,紧接着又一种一种地否定了。我想,我要么不去上课,我要上课就要与众不同,与我以前的老师们是不同的,与我的学生的其他老师也是不同的,我应该把全新的语文课带给我的学生。事实上,我是个语文的天才,我对语文充满了兴趣;但是我对于语文课却没有兴趣——是语文课,不是语文——我对于语文课的兴趣,是被教育我的语文老师们抹杀掉的,一个抹杀一点,另一个又抹杀一点,再一个又抹杀一点,终于要让我反感。我再声明,我不反感语文,我只是反感语文课,我是个受害者。现在,我也成为了别人的语文老师了,我不能再让我的学生重复我的遭遇。使语文课恢复她应有的魅力、性灵,打破语文课堂那种肢解作品,固执于文字,局限于陈见,断章取义,流词滥调的重任,历史地落到我的肩上了。经过慎重的考虑,最后我决定,把课本远远地抛开。有了这样异想天开的思路,我感到自己充满了信心。

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的头脑却突然一阵空白,所有预先的设计全都不见了,心“奔突”、“奔突”地跳起来,那种“不知是学生还是老师”的角色变换,又缠绕上我了。我惶恐地在讲台前站定,突然又发现下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我被抬到了目光聚焦的焦点里。他们的目光里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审视。当然,这种目光我并不是第一次碰见,这些天来,我走到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会经常地碰到,只是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如此集中的目光之下,还是第一次。我更加不知所措了,估计这种不知所措也在我的脸上表现出来了。有眼神开始轻轻地笑,有嘴巴在悄悄地进行交谈,当然,也有一双双手在为我暗暗地捏汗。许久了,仿佛有人低声地吟颂了一句诗,而那人又象是我,好多似曾相识的场面一闪而过……

终于,我听到自己说:“我是童鸣。”

然后,我抓起一支粉笔,转过去在黑板上写下:童鸣。在写的过程中,有些笔画歪斜了,我擦了重写,还是歪斜了,我又擦了,再重写,重写了足有上百遍了,我才觉得满意了些。这是我第一次在学生面前板书,我应该留个好印象。

我又隆重地说:“大家可以喊我:童——鸣!”

教室里立刻就笑开了锅,一张张面孔上露出了一排排稚嫩的牙齿。有学生则反复念着“童鸣”两字,如获至宝。有学生还补充说:“噢,童——老师!”我脸“刷地”一热,哎,确实,我怎么会让他们喊我的名字了呢?应该让他们喊我“童老师”才对。心里有些后悔头开得不好。

我再一次整饰腔调说:“从今天起,我将担任大家的语文老师。大家学语文该也有七八年了,那么,你们知道,语文是什么吗?”

众人面面相觑。我有了发表的地方,热情高涨:“很简单嘛,语文者,嘿,就是语言、文章。当然,在我看来,它有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工具性的,也就是之前大家都一直在学习的……”我认定学生们在我之前接触的老师都没有我别出心裁,“比如认字、组词、造句、划分段落、概括主要内容、提炼中心思想。又比如写写请假条、读后感、童年趣事等等。工具的意思,是用来达到交流,这没错,错就错在他们以为语文的所有功能,都到此止步……”

大半的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象是被我的说话吸引了。虽然有个别的学生在私下说小话,搞小动作,可是我没有理会。我继续慷慨陈词,想象着一个神甫在为他的教徒布道:“这就涉及到语文的第二个层面:艺术性。工具性把语文看做是机器、物件、传送带;可是艺术性却赋予语文以生命。语文她是活生生的,有流动的热血,有跳跃的脉搏,有飞翔的翅膀。语文的全部真谛,都在‘生命’一词上……”我感到自己已经插上了翅膀,飞到了一个遥远的福地,在那里,语文活色生香,流光溢彩,群蝶共舞。

我实在不能自已了:“接着,也许我们应该说,生活也有两个层面,工具和艺术,我们要抛弃把生活当成工具过的想法,而要把生活象艺术一样地过……”

我突然发现,有些学生还象原来一样专注,有些学生却已经茫然不解了,有些甚至还嗤之以鼻。我有些迟疑是否继续发表高论,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继续了:“凡是艺术,都拒绝重复,拒绝中规中矩;凡是艺术,都要求变化,突出一般之外……”

学生们已经明显摸不着头脑了,但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要把生活象艺术一样过,就不应该遵守清规戒律,而应该走出课堂去,走出书本去,过一种脱离常规的生活……”

我几乎就要举起手来:“要个性,要激情,不要雷同!”我喊。学生们的神情突然肃穆得有些过分,他们一动不动,都直直地瞪着我,想象中的群情激昂的场面没有出现,反而有些冷寂,整个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激动,这场独角戏显得过于突疙。

“艺术万岁!反叛万岁!”我草草地收场……

住在我宿舍隔壁的老师,叫曹山烽。在走廊另一头,刚好跟我对着门的,是个女老师,她叫何立。因为天天见面,我们渐渐地就都熟识了。曹山烽也是石潭本地人,这已经是他当老师的第三年了,他本来是学历史的,但学校的化学老师不够,他就被安排去教化学了。曹山烽个子比较矮小,看样子他自己也很在乎这个,他为人还比较容易激动,有时候甚至是偏激。何立却是个美女,第一眼看她,你真的不敢相信她竟然是这穷山沟里的老师,因为她真应该是大城市里的白领;她有一年的老师生涯了。

这天,到饭堂打饭回来后,大家——李振雨、韩涛、黎萧美、我——又到曹山烽的宿舍里客串。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但主要是曹山烽担当主讲,他不时给我们说些学校里的人物故事、风情典故,惹起一阵阵笑语。后来,何立也许是听到热闹了,也走了进来。何立来了就更热闹了,虽然何立话并不多,但是整个会场立刻就仿佛多了些什么,除了黎萧美之外,每个人都不再甘心做听众了,特别是韩涛,就象是说话的机器加足了油了,以更幽默的故事、更风趣的表情、更夸张的动作,取代了曹山烽,说得更是“噼里啪啦”的。

再后来,不知怎么就说到晚饭吃得凄凉,于是有人提议合伙做饭,自己爱吃什么煮什么。说着说着大家都兴奋起来,又埋怨饭堂的饭实在难吃,又商量合伙的具体事宜。于是,有人说要买煤气瓶、火炉、铁锅,有人说要买米、盐、花生油,有人说要买盘子、铁铲、勺子,有人就说,这样太乱了,还是要用纸逐样地记下来。一片热闹。

曹山烽又说:“我说两个问题,一,是伙食费的问题。我们既然要合伙,首先就要处理好钱的合伙,我提议要用本子把每项支出都详细记录,每一个月结帐一次。二,是分工问题,每人每天该干什么,怎样搭配,要预先商量,做好分工。”曹山烽一脸的庄重,“我之所以提出这两个问题,是为了尽量避免合伙后彼此之间出现不必要的磕碰。”

我们都觉得曹山烽有些太那个了,你看大伙都热火朝天的,会有什么磕碰?

韩涛就嚷嚷着:“反正,粗重的活由我们男同志来承担,轻巧的活让女同志来做,不就得了?——哪些是轻巧的活呢?比如买菜、烧饭、洗碗,就都是些轻巧的活了。”

黎萧美立刻就听出了话里的玄机:“按你的说法,这天底下哪里还有粗重的活?你不要忘记了,你们四个是男的,我们却只有两个女的,力量就不均衡。总之,我们女的饭后洗碗可以,但买菜却得你们男的买。”

众人又一阵哄闹,都说:“这有什么?都按黎老师说的办。”

经过一番忙碌而兴奋的筹备,终于,在当天晚上,我们吃上了合伙后的第一餐。

八点钟左右,菜开始一碟一碟地端上来了,有清蒸鲤鱼、笋煮猪肉、焖鸡翼、炸豆腐、炒油麦,还有可乐、啤酒,大家都来围着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快乐,那确是一个美满幸福的时刻。男同志喝啤酒,女同志喝可乐,六个杯子都满上,六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站起来,齐齐举起了杯子,碰在一起。突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还是曹山烽说:“祝我们合伙愉快!”大家都喊:“合伙愉快!”仰起脖子,杯杯见底。

放下杯子,我突然又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场景是在哪里见过的。走神了好一会,大家已经纷纷抓起筷子了,你来我往的有些纷乱。这样的六个人,真象是一个和睦的家庭,我温馨得几乎要掉泪。这个晚上的菜都是出自李振雨之手,大家就夸李振雨的厨艺真是一流。又说些厨房应该怎样摆置,还缺个消毒碗柜之类。又约定中午最迟要在12点前吃饭,因为要午睡;晚上可以宽限些,但最迟也应该在7:00左右。大家都各抒己见,各尽所能,出谋划策,在各自的心底,都把这当做是共同的新家了。彼此又都有些笑话,小道消息,新闻旧事,都说出来大家分享。真是他方唱罢我登场,直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是夜,12点了,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4  

 

办公室里不速的 “客人”——违反纪律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一个班六十多个人,就有六十多张嘴巴、六十多双手脚、六十多种个性,事情虽然不大,但纷繁缠乱,诸如:迟到、早退、旷课、缺交作业、起同学的绰号、上课讲小话、攀爬围墙、奇装异服、乱写乱画、乱丢乱扔、吵嘴打架,等等等等,真是层出不穷,不一而足。

这不,下午第一节课,黎萧美就又叫了三个男生到办公室里来。这几个男生也是办公室的常客了,连我没有上他们课的,都对他们熟识了。那个裤子松垮垮的,叫周××。矮小得还象是念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叫封××。头发把耳朵都全掩盖了的那个,叫邹××。三个男生围在黎萧美身边,叉手的、搔头的、别过脸去的,神态各异,却又一律的不知所为。

黎萧美气喘吁吁的,叹一声,该是有些失望了,狠狠地说:“怎么又是你们几个?……”后面就长久地没了话,是无边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黎萧美才又说:“说呀,怎么不说啦?你们一直不都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吗?”语气是很平静的,不象是发火,倒象是企求。

又是无边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黎萧美说:“封××,你来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封××说:“老师,你这么凶,我怎么敢说?”

黎萧美愣了一下:“哎,我凶吗?我怎么想对你们凶呢?你们告诉我,这是第几次了?我总是跟你们说,犯了错误不要紧,但是要改正。你们呢,是学生,就要认真读书,多学点科学文化知识。特别是你封××,个子小小的,以后到社会上,挑呀抬的你干不来,就更要靠脑筋了。周××,你不要老是惦着去游戏机室……当然有时候去玩一下是可以的,可是你得掌握分寸,该学习的时候就学习嘛。我说邹××,你爸爸是堂堂的村长,有头有脸的,如果我告诉他他儿子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荡,他会怎么想?旁边的人又会怎么想?你就不怕丢你爸的脸?你一天进办公室几十回,你就不怕在同学面前丢脸?”

三个男生似有所动。

“站得累了吧?那里有几张空凳子,搬过来坐下。” 黎萧美又叹一声。

三个男生坐好,黎萧美又问:“老实说,我真的很凶吗?”没有学生回答,“封××,你说,我真的很凶吗?”还是没有人回答,“跟你们说心里话,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咋就不能理解呢?我知道你们都长大了,要面子了。但是我不得不说啊……周××,能不能保证以后都不迟到?”

周××说:“要绝对不迟到吗?”

黎萧美说:“那当然了。”

周××说:“可是,我做不到。”

黎萧美迟疑了一下:“那就不要经常迟到,一个星期只准迟到一次,能做到了吧?”

周××说:“一次?太少了吧?”

黎萧美说:“好,那就两次。一个星期不准迟到两次,记住了?”

周××说:“可能记得住吧……”

黎萧美转向邹××说:“邹××,你的保证书还在我这里放得好好的,现在你亲口对我再说一遍,以后上课,能不能认真点?课本不带,笔也没有,这哪象个学生的样子?上课铃响了,就该拿出课本、笔、草稿本,等待老师进入教室,这才是好学生嘛。你说说,以后改不改?”

邹××说:“或者可以改吧。”

黎萧美说:“好,我相信你,男子汉,说话要算话。”

邹××又主动说:“如果我做不到,就任老师你处罚……”

黎萧美说:“也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只要你好好地读书,老师又怎么会为难你们?我跟你们说呀,一个人呢,要想以后的日子过得好,就得先读好书。比如封××,你每天都在那里写呀写呀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才多大,就情呀爱的。要是你赚的钱多,还愁没有女孩子?可是怎么才能赚钱呢?好好读书呗。现在这个时代,发展是很快的,以前不懂写字是文盲,现在,不会电脑不会英语就是文盲了。以前,初中、高中毕业就很了不起了,现在,大学生捞起来一大箩一大筐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了,知道吗?……”

封××说:“嘿,老师,既然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读书还有什么用?”

黎萧美真想不到自己的话竟让学生抓了把柄:“这?……反正我的要求是很低的,只要你们好好的听话,不违反纪律,我就心满意足了——咳,都回去吧,回教室去上课。”

三个学生走到门口,黎萧美又叫住了他们:“还有,邹××,你的头发,长得都盖住眼睛了,回去要剪了。王学虎级长可是说了,如果你还是不去把它剪了,他就动手给你剪。你以为王学虎级长真的是理发师傅?到时候头发剪成了草垛,你可别后悔了。周××,你又穿拖鞋回来了?早上才缴了你一双,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我就不明白,穿拖鞋有什么好呢?这次就不收缴你的了,穿回家去,明天就不要穿回来了……都回去上课了吧,不要再说小话。封××,你不要老是小儿多动症似的……记住,进教室时要报告……”

三个男生刚出了办公室门口,就已经有说有笑的了。

等那三个男生走了,黎萧美摇着头,象是对谁说又象是自言自语:“哎,我呀,对着这几个小鬼,真是没办法了。我是班主任呢,他们也不听我的。我该怎么办呢?”停了一下,转向周卓荣,“冯老师,你经验丰富,一定有很多心得,你就教教我吧。”

周卓荣说:“很简单,你要是能对他们不客气,真正地板起了面孔,在气势上压住了他们,他们就不敢爬到你头上了。”

黎萧美说:“那还不吓坏他们?”

周卓荣说:“你放心,他们吓坏了你,也轮不到你吓坏他们。”

程富祥说:“依我看,还是‘拳头’里面出政权,你看我们的政教主任谢和声,也是够杀气,多嚣张的学生到了他面前,最后都得低头。他的方法无他,先惩罚你,灭了你的气焰,再跟你讲大道理。他的惩罚还分等级呢,一等罪抄《中学生守则》,二等罪跑步,三等罪扫厕所……学生受罚后,要是有异议,一等罪变二等罪,二等罪变三等罪,三等罪变四等罪……再有异议就加倍,问你怕还是不怕?”

我和黎萧美都说:“这不是体罚吗?”

程富祥说:“先不论他是不是体罚,反正你不能教的学生,到了他的手里,他能教得服服帖帖的。你还别不信,还真有不少坏学生改邪归正了。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得不佩服他……”

黎萧美说:“我是女的,那些男生中,除了封××,随便挑一个都比我高;比如周××,站到我面前,我跟他说话还得仰着头呢。”

周卓荣说:“你要注意方法嘛,那些高大的牛脾气的,你不能吓唬他,要多跟他们说道理;那些胆子小的,你就用吓唬的办法,而且要搞得全班同学都知道,这样就能起到一个杀一儆百的作用。”

我说:“这不是欺善怕恶吗?”

周卓荣说:“咳,人还不都是欺善怕恶的?学生是一样,老师也是一样。”

黎萧美说:“不过,学生真的就坏成那样了吗?”

程富祥说:“当然,所谓坏学生,也有好的一面,等他们毕业了,请你吃夜宵的,一定是那些坏学生,好学生全都不记得你了。因此,话说回来,我们还是应该对坏学生好一点啊。”

一直没开口的王学虎级长说:“慢慢就会好了,谁当初还不是一样?你们刚从大学毕业,突然从学生变成老师,你们会觉得学生很亲切,就会跟他们走得近,这样当然容易相处得融洽。但往往也会走过了头,太接近了,学生就会跟你套近乎,到你要严格要求他们时,他们就不听你的了。因此,那个分寸还是要处理好……”

黎萧美说:“王级长一席话,真使我胜读十年书啊。”

王学虎说:“其实,说到教学,还是我们的陈冬梅老师最成功,向她请教,你们一定能够学到不少东西。”

陈冬梅说:“也说不上请教,不过是个人的体会。我认为,教学的方法有很多种,关键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我的做法是这样的,先给班上的后进生圈定一个范围,然后再缩小范围,找到几个典型的,作为突破口,跟他们商量,要他们自己定一些小目标,比如,这个星期交多少次作业,记住哪一首诗,会做哪一道题目……做到了就给予鼓励。我认为,老师的权威当然要,但有时候对学生又不一定总是绷着脸,也可以给他们开开玩笑,适当表扬他们。不过,要是他们违反了纪律,该惩罚的一定要推行,给他们一个不能以身试法的感觉。就象王级长说的,关键就是应该掌握尺度,不能过于苛刻也不能过于宽松。你觉得他们放松了,就严格些;你觉得他们怕你了,你就宽容些。平时多与他们谈话,有必要地进行家访。不过说回来,不可能有一种方法是万能的,要多种方法结合。根本的一句话,我们做了工作,但别奢望问题就此一劳永逸了,只要有学生的地方,问题还是会重复出现的;问题再出现了,我们还是要继续想办法去解决。做老师,就是得有爱心、细心、耐心……”

黎萧美说:“原来当老师,还真不容易啊!”

陈冬梅说:“是不容易,但因为不容易,有时候也许反而有些乐趣呢。”

黎萧美说:“这倒是真的,我也这样觉得,虽然有时候是苦点,但苦中有乐。”

周卓荣突然插进来说:“咳,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了,反正,我也该退休了,有空喝喝酒、打打牌,甭操那个心,也许会长寿些!”

程富祥说:“我看啊,我们这些当小卒的,操那个心顶个屁用?反正学校是领导们的,又不是我的……”

突然,程富祥的手机响了起来,他马上在裤腰上摘下手机,一边急步走出办公室,一边接了:“你好哇,领导……”

   

   

   

   

5  

 

很快,我班也出问题了。

班上要出黑板报,我安排了宣传委员罗小静去完成。岂知黑板报出来之后,她突然来跟我说,不想再当宣传委员了,态度异常坚决。我一再追问,她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一大早回来,黑板报就被一帮男生围着指指点点,贬损得一文不值。她简直要哭起来了。

我跟她一起来到班上,果然就有些不是样子,十多个男生坐在后排的桌子上,围拢着后墙上的黑板报,在那里指手画脚,嘻哈大笑。我走过去,终于有学生发现了我,一哄散开了。这时候整个黑板报就暴露在我的眼前了,我原来鼓得老高的火气,不觉也遇上了冷水般降了一半。说句公道话,黑板报确实出得有些不成器。当时,我兴头一起,差点就脱口而出,要对黑板报来一番评头品足,万幸话没有出口就咽回去了。我回过头去,很多男生都看着我,他们相互使着眼色,碰上了我的眼光就立刻躲开了。相形之下,罗小静伏在了桌子上,她的蜷曲的背部使我顿生怜悯,同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处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老师。我必须对这件事情做出公允的判决!我想,我有责任,更有权力这么做。

经过对一系列相关人员的盘问、调查,我拉出了事情的始作俑者:赵成辉、雷远望、刘德州。在这三个人中,雷远望是班长,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但到底是班长,应该要特别保护。刘德州这个人,块头横得很,脸上的肉也是一块一块的,不象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按表面的判断,至少二十出头了,因此,也得罪不得。只有赵成辉这个家伙,看上去唯唯诺诺的,但什么都爱出风头,课余的时间,我总是看见他和刘德州出双入对,是非常不争气的。经过多番衡量,我决定把赵成辉列为第一号“凶手”。当然,在调查的过程中,我还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比如,在一年级时,男生女生是两个阵营,男生批评女生凡事向老师告状,活动课时唱流行歌污染耳朵,在学校运动会上没拿好成绩,以至把男生拿的分数拉了下来,算总分时就吃了亏。女生则埋怨男生清洁值日时屡屡缺席,上课喧哗影响课堂,在背后给女生起绰号,考试成绩差。诸如此类。

与此同时,黑板报不知被谁擦了。

我先找罗小静谈话,在她的口供里她把所有的男生都划成了一类,而特别指出罪魁祸首是赵成辉,同时她一再要求宣传委员一职另请高明。罗小静的眼睛通红,再一次勾起了我善良的怜悯,我实在见不得一个女孩子被别人欺负。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同时就出现了赵成辉丑恶的嘴脸。为了维护正义,非教训他不可,我想。当然,我不能把我的想法都跟罗小静讲,我这样说:“你不要轻易就放弃,你应该用事实让那些胡言乱语的人闭嘴,你已经做得很好,我相信你还能做得更好。”

罗小静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我看出了她对我的说话是默认了,我为自己的口舌如簧而沾沾自喜。我又说了一堆勤奋上学,好好读书,做好预习、听课、复习三部曲的话,冠冕堂皇得连我自己也吃惊。这些话一直都由我的老师来说,我来听,可是今天,我却顺手牵来,转手就送给我的学生,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也感到很顺理成章的。罗小静主动认错:“是我把黑板报擦了,我重新出一版吧。”这样我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完全被我征服了,更喜上眉梢。

接着我找班长雷远望谈话,婉转地批评了他,但马上又叮嘱他努力学习,他顺从了我,我见好就收。我又找大块头刘德州,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安抚他的情绪,鼓励他为班集体多做贡献,他欢天喜地走了。但是,我的心里却有了根刺。

于是就到了最紧要的一环,我把第一号“凶手” ——赵成辉拉到办公室,劈头就问:“你做了什么‘好事’?”

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没做什么好事。”

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冲他这副死乞赖皮,油腔滑调的皮囊,就够我恶心了。我把脸一绷:“你给我严肃点!”

他果然立正,很委屈地说:“老师,我真的没有做好事。”

他还真没听出我话里有话呢,看来也是个老实人,他的态度使我平静了许多,我冷冷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你最好还是老实点!”

“但是,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可以听出他的话语是真诚的,我不禁又有些动容,着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是稚嫩的,眼睛里露出的内容也是不谙世事的,这种内容我总象在哪里看到过。恍惚间我感到了他的眼睛变成了我的眼睛,那里也充满了稚嫩和不谙世事的内容。我心一软,真想就此过了吧,该息事宁人。但是,很快就有另一个声音否定了我,这声音来自身边。我想,我是老师,是正义的化身,我怎么可以软弱呢?在这个世界上,邪恶总不能骑在正义头上吧?于是,我对邪恶的赵成辉怒目而视,饶恕他的想法彻底破产了,我决定单刀直入。

我说:“好,既然你装蒜,我就给你提点醒,一大早回来,你就煽动男生们对黑板报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呀,我不过是说了几句,罗小静就凶我们,简直要把人吃了一样——不过她的黑板报实在是差劲。”

终于交代了!“你说清楚点,你都说了什么?”

“我没有说什么呀,人家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你是说,有人教唆你这么做的?谁?说!”

“没有谁。”

“你说不说?”

“反正有人。”

“说不说?”

“刘德州。”

“什么?……人家要你说你就说,要你啃屎你啃不啃?”我话出口了,才醒起来我已经是一个老师了,怎么会出现那样不文明的话了呢?不禁有些后悔。

“还是念初一的时候,刘德州跟罗小静有过节……”

“什么过节?”

“有一次考试,罗小静刚好坐在刘德州前面,刘德州作弊,罗小静也作弊,刘德州做得很隐秘,老师本来没有发现他,可是发现了罗小静,于是连着刘德州也被发现了,他们就吵起来了。” 

“可是这次,刘德州他自己怎么不出面?”

“罗小静吵起架来可不是人,刘德州占不到便宜。”

“那又关你什么事?”

“刘德州是我老大。”

什么?“……其他的男生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看见罗小静凶得很,就起哄。”

“班长雷远望也起哄?”

“他是第一个起哄的。”

老天!“你那时到底说了什么了?非要惹得人家发怒了!”

“我只是说,‘这么难看的东西也拿出来见人,是哪个婆娘干的?也不怕笑死我?’罗小静就向我砸书本,根本不象个女孩子。”

我也被赵成辉逗得想笑了,可是作为一个老师,在这样的场合暴露笑声总是不妥,就生生地忍住了。

终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概的轮廓了,听起来赵成辉也是个受害者,罗小静也是个烈性的女子,仿佛都该安抚又该各打五十板。雷远望呢,虽然有过错,但到底是班长,不能打击他的威信。只有一个刘德州,本以为他是个人物,却原来上不了大场面。但赵成辉到底是个不该争的人,他至少是个帮凶,被利用了还洋洋自得,尤其可恶的是,他欺负一个女孩子。而我,作为老师,必须立刻做的,是给我的学生们一个印象,我是锄强扶弱的。然而,要这样做,就不得不牺牲其中的一个人了。权衡利弊,我决定牺牲赵成辉。至于背后的刘德州,就通过把赵成辉拉到前台,传递给他一个警戒的信号吧……

事情最终以赵成辉公开赔礼认错,罗小静主动重出黑板报而告胜利收场。

   

   

   

   

6  

 

但是,只过了两天,又有新的事情发生了。

去上课的时候,发现一个女生一直伏在桌子上,肩膀还一颤一抖的,看样子是在哭呢,有些楚楚可怜的。我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张木莲,是那种不显山露水,也不过分沉默木讷的女生,只是你很少会特别注意她。趁着巡堂的时候,我问了张木莲的同桌,却原来又是那个赵成辉,好象是塞了一封信什么的给张木莲,张木莲就哭了。我立刻就气了,下课后,生硬地把赵成辉拉到办公室里。

我怒火中烧,正要发话,赵成辉这一次倒直接,主动交代说:“老师,我把张木莲闹哭了。”

我的怒火又下了半截:“怎么闹哭的?”

“我只是塞了一封信给她,只是这样,再没别的什么了,真的,但是想不到,她竟然就哭了。”

“无缘无故的,塞什么信?”

“因为我发现,我……我……我喜欢上张木莲了。”

“混帐,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不禁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学生,他有几分傻,几分对规则的不恭,但此刻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是赤诚的,这种赤诚又因为夹杂了天真而显得可笑,我觉得这种可笑的诚意是多么熟识,总象是在哪里见过的。这种感觉一定曾经象刀片一样划过了我的心房,然后留下了痕迹,想不到今天我又重新遇上了。再一想那个叫张木莲的女生,平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她呢?其实想想,她也蛮惹人怜爱的嘛,她可爱的地方就是她有一种柔弱的美,象一只百依百顺的绵羊。她是那样一种女孩子,自己不懂得拿主意,但如果她信任了你,就会完全依赖你。张木莲,怎么我象是早就认识了她的呢?想到这里,我看赵成辉的眼睛,不禁就柔和了许多。

赵成辉说:“原来我也不敢写这封信的,我想了很久,写还是不写呢?直到昨天,我发现在我的语文书第一页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句话……”

“有什么你就给我一块说出来,别罗里罗嗦的!”

“那句话写着,‘我喜欢你’,我知道那是张木莲写的。其实我早就喜欢她了,只是不敢说给她听,当我知道了她也喜欢我,我高兴得要死,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我其实也多么喜欢她。我知道自己读书不认真,从今以后我要好好读书。可不知怎么她收了信就哭了,我都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想上去安慰她又不敢……”

我伤感起来,仿佛自己的过去又回来了;连赵成辉也敢表达真实的自己呢。然而,我却说:“你怎么就知道那是人家写的,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会无缘无故拿你的书来写?”

“是刘德州亲眼看到的……”

又是刘德州?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刘德州处处煽风点火,却又不敢抛头露面,他算什么?等有一天我抓住他的把柄,看我怎么惩治他?再一想这个赵成辉,毫无主见,处处受人摆布,愚蠢迟钝,虽然心地不坏,但实在太不争气,不应该为他哀伤。而且,他最讨人厌的地方,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猫样,就敢存非分之想了?有非分之想,也不是十恶不赦,但不应该写信,以至于把人家弄哭了。实在可恨,不好好地给他点惩戒,他是不知道该有所收敛的。然而,我该怎样惩戒他呢?一时也没了主意。

正在这时,旁边的周卓荣也在训导一个学生:“拿作业本来,给我抄《中学生守则》,字迹要清晰,只要发现一个字潦草,重抄……不能坐着,要站着抄!”

我突然就受了启发,冲口叫道:“我罚你抄《中学生守则》,三遍!不,太便宜你了,五遍!不,还是便宜你了,十遍!……”

可是,事情还远远没有完。

一天,当我批阅作文的时候,有一篇作文象石头般砸向了我的心。作文是半命题的:我希望成为×××。作者给出的题目是:《我希望成为黑社会大哥》。作文的大意是:作者希望成为一个黑社会的大哥,统一石潭镇的大小帮派,成为首领。然后,把手脚延伸到县城,然后到市,到省,再到全国,然后超出国界,实现一代黑社会霸业……作文中,作者还特别提到:凡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要得到惩罚。尤其是那些欺负过他的老师,给过他白眼的、批评过他的、吓唬过他的、罚他抄过书的、曾经在课堂上给他提问要他出丑的,等等等等,一律不得好死。其中提到的报复办法有:挖眼、刀砍、下毒药、埋炸弹、枪杀、火烫、挑筋……

看到最后,我一阵阵的战栗。也许,这都是学生的心里话,我们不是鼓励学生作文要写内心里真实的感受吗?可是,这篇作文的话是够真实的了,却也真实得太阴暗了吧?虽然,他也许只是过过文字瘾,并不一定真会付之行动。但是,这样的想法要是一直在他心里存在下去,现在不付之行动,难保以后不付之行动。我开始担忧了,一看姓名,竟又是赵成辉。这个阴阳怪调,猥琐小器的男生!

刚好下课了,班上有个学生走进了办公室,我立刻叫他去传赵成辉。当那个学生走出了门口,拐了过去,我立刻就后悔了。赵成辉不是说要惩罚那些欺负过他的老师吗?其中也一定包括了我吧?但是,我都对赵成辉做过些什么了呢?对于他的记忆还真多,他上课睡觉我当场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迟到了我要求他详细给我解释为什么,他不做作业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可是,这些也算是欺负他吗?我这不都是为了他好吗?我这不是在履行一个老师的职责吗?我这样不是在帮他改掉恶习么?当然还有,要求他当众向罗小静道歉,罚他抄写《中学生守则》,可那都是因为他有错在先,我才要他那样做的,这怎么能算是欺负呢?

我的心忐忑不安。很快,赵成辉就来了。

我想了很多种开场的方法,这种方法既不能引起赵成辉的反感,又不至于失掉我作为老师的威严,但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赵成辉,你是不是想把老师砍了?”

赵成辉惊讶地看着我,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说:“赵成辉,你是不是很讨厌老师?”

赵成辉说:“不是的……”

“你是不是觉得,老师对你非常狠毒?”

“也不是,大部分时候,老师都是为我好的……”

他既然这样想,也许对我就真的没什么仇恨吧?“你也知道老师对你好?”

“不过有些时候,我觉得老师不公平?”

不公平?“我是为了你好哇。”

“有时候,我跟别人犯了同样的错误,可是老师只抓我,不抓别人。有时候,甚至我只是错了一点,别人错了很多,老师也抓我不抓别人。有一次,分明我跟刘德州一起迟到,刘德州在前面,我在后面,因为我不想老师又说,‘你又跟刘德州去哪里了?连迟到也要一起?’于是我就放慢了脚步,让他先走。可是老师却放了刘德州回教室,却让我在教室门口站到下课,还说是给全班同学一个警戒……”

我的心突然就冰冷了,赵成辉的心里其实亮堂着呢,他说得我都惭愧死了。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不然我这老师的面子搁哪里呢?想了想,我还是唬着脸说:“看看你的作文里都写了什么?” 

赵成辉接过作文本,立刻就哗哗叫着:“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究竟是哪个王八蛋把我的作文本交了上去的?”

我提高了声量:“还骂人!这满肚子的歪主意,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成辉暗笑了:“老师,这不是我写的……不错,这是我写的……不过,真不是我写的……”

“什么乱七八糟?”

“我的意思是说,是我动笔写的,但基本上是别人说,我照着写……”

“你是说这不是你的主意?那究竟是谁的主意?”

“刘德州。”

又是刘德州!

我的脑海立刻就浮现出刘德州的样貌,个子不算高,但块头大,四方脸,阴沉的目光,仿佛点燃的火药铜,随时准备爆发。在我的内心里,无数次想象过刘德州暴怒的样子,狮子的、老虎的、斑豹的、黑熊的、野狗的……为了避免出现他暴怒的场面,我一次又一次地容忍了他。他缺交作业、在课堂上喧哗、打烂玻璃、抽烟、欺凌弱小,我一次次地叫他来,一次次跟他讲道理,却就是不敢给他惩罚,往往到了最后,他是被“哄”服了,我却憋了一肚子的气。然后,下一次他再犯,我把那熟识的一套再重演一遍……

突然,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再不想为难赵成辉,让他回教室去了。

   

   

   

   

7  

 

晚上,我把作文的事情给大伙说了。当然,我没有说我对刘德州的那种莫名的害怕。

韩涛说:“这有什么?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罢了。我们做学生的时候,谁不曾私底下对老师有过想法?我那时就也这样想过,可是最终我并没有那样做啊。”

李振雨说:“我倒认为,这其实给我们反馈了一个很好的信息,就是今天我们怎样做老师?中国教育最突出的是师道尊严,学生没有自己的言论,一直都处在老师的权威下,有委屈也只能压制着。但是,人心里有了委屈,总要有宣泄的渠道,就象洪水需要疏导。把委屈用文字写出来,这也是一种自我宣泄。”

黎萧美说:“是呀,经过了这几个月,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体罚学生的事情还真是很严重的。前些天我看报纸,说有个老师,学生没有完成作业,他就要学生吃粉笔。有个教导主任,学生迟到了,他要学生跪着进教室,这也太恐怖了。遇上这样的老师,学生能没有委屈吗?”

曹山烽说:“你是说我们不能惩罚学生?”

黎萧美说:“人们对被惩罚总是反感的,惩罚会影响师生关系。”

曹山烽说:“如果一个国家没有监狱、警察,国家还成国家么?”

黎萧美说:“这怎么相同呢?他们都还小嘛,心理承受能力差。”

曹山烽说:“这有什么不同的?我们又不是凡学生都惩罚,我们只是惩罚那些破坏纪律的极端分子。其实,正因为他们小,可塑性强,更要惩罚,难道非要到他们抢劫了、杀人了再来惩罚?”

李振雨说:“确实有些老师是做得不好,他们处理问题的方法简单得不行,老师呼吁学生要讲道理,然而往往他自己先不讲道理,动不动就呵斥、责骂,学生们看见了,以为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于是顺手也学来了。”

曹山烽说:“不过,就是有些这样的学生,你对他好,他不领情。反而你用强硬的态度,他就服软了。”

李振雨说:“不错,这样的事情也是存在的。但是,难道做老师就没有需要反思的吗?人本来就有‘好为人师’的习性,当老师了这种习性就更强烈了,往往要单方面地把自己理解的东西‘善意’地强加给学生。有些时候,某个决定明明是出于教师个人的私心,或者是因为一时情绪的左右而草率地作出,却贯以‘教育’的高尚名义。有时候,老师对于学生的判断又过于武断、功利,动不动就上升到失败、成功的高度,或者干脆断言某个学生一生潦倒,虽然发泄了一时的意气,却伤了学生的心,甚至可能影响了学生的整个一生。这都是做老师的罪过啊。”

韩涛说:“但事实却是,我们周围的老师都是这样做的,有时候,我们不这样做,前辈们还教导着我们应该这样做呢。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人很容易冲动,才几个月,但骂过的学生已经不少了,另外罚跑操场、举砖头、站圆圈的也有,甚至动过手……我也知道不对,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头来就是忍不住。”

何立说:“以前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不知道多听话,远远地看见了老师,都要绕路走,现在的学生,给他说道理他就顶嘴,说三道四的。”

我说:“也许,这未必就是坏事,学生敢于提出自己的意见了。”

何立说:“但也未必就是好事,有些学生,分明是无理,就是嘴上功夫好。比如他上课的时候分明是说小话,把他叫到办公室,他却说自己没说,还反问谁看见了,没有证据可别冤枉好人,把你气个半死。”

曹山烽说:“《教师博览》上曾说过一件事情,说有个老师,因为要求学生别穿奇装异服,学生就集体上书校长,要求罢免老师。不要穿奇装异服,这不是《中学生守则》里规定的么?我们学校的‘十不准’中也有同样的规定。这个老师做得不对吗?”

李振雨说:“我以为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学生当然该有自己合适的打扮,老师也应该要求,这没错,但也许是老师工作的方式欠妥?”

黎萧美说:“我觉得自己对学生够好的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总不理解我,好象处处跟我作对,是不是我对他们还不够宽容?有时候我希望他们怕我,但有时候我又害怕他们太怕我……”

韩涛说:“应该说,绝大多数学生的根底还是好的,跟他们相处还是很有趣的。象我,以前也是坏学生,现在不还是成了老师,为人师表了吗?”

我说:“有时候,我们对学生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比如,我们要求学生坐四十分钟,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不做小动作不说小话。可是,我们的老师们,开会时不也在下面开小会?为什么我们一成了老师,就必然对学生要求得那么严格?”我说着的时候,不禁又想起了赵成辉,心里一阵阵发寒。

李振雨说:“话说回来,现在的学生,的确是不太听话了,不好管理了。但是,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想,如果每一个学生都很听话,都完全服从老师的意志,唯唯诺诺,这当然很好管理,但问题是我们的社会就需要这样的人么?”

曹山烽说:“不过,事情也许会有另一面,如果每个学生都只管破坏不建设,在学校时不遵守纪律,到了社会上就糟蹋法律,这难道也是我们想看见的吗?”

李振雨说:“所以,要平衡这两者的关系。不过会比较难,而这却是我们老师所必须做的啊……”

会场陷入了沉静。也许,李振雨说得对,我们都是老师!

第二天,刘德州却没有回学校来,问赵成辉,他说是刘德州的爷爷死了,要在家奔丧。又过了几天,刘德州还是没有回来,我想是不是该去家访呢?但马上我又想到,我没有先跟刘德州通气,就突然闯进他的家,他会不会认为我是给他老爸告状,因而怨恨我呢?一定会的,他这样的人是一定会的,看他在赵成辉作文本上留下的话,就知道他一定会这样的。我心里忐忑着,于是又缓了几天。

接着,先是镇级领导,后是县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要准备大量的资料,每天督促学生进行大清洁,忙得不可开交。在此期间,赵成辉好象也“失踪”了两天,但由于实在太“忙”,我没有去深入了解情况。而且,不就是旷课吗?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的啦。然而我心里总还是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第二天早上,这种预感立刻就得到证实了。刘德州两天前犯事了,昨天晚上已被派出所拘留。和他一起犯事的还有另外七个在校的学生,他们分别属于社会上两个帮派。当天晚上,这些学生参与了两个帮派间的械斗,械斗中,刘德州持刀砍中一人,致对方重伤,伤者可能终身都只能坐轮椅了。还有两个学生是看风的,其中就有赵成辉,经审问是被逼。在审问中,还揭发出石潭镇上原来帮派林立,而且其中的成员有很多是在校学生,或刚毕业的学生。他们涉嫌的罪名还有:吸毒、偷盗、抢劫、在路上勒索过往的学生……同时还发现,这些帮派组织之严密密,制度之苛刻,等级之森严,实在是比黑社会题材的电影还电影!

我呆了。

又一个星期后,赵成辉突然被他父亲送回了学校。

赵成辉整个人都变了,无精打采,战战兢兢的,以前那虽肤浅但天真的笑容没有了。赵成辉的父亲则面容憔悴,那是一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夫,在作为老师的我面前表现得十分卑贱,一遍一遍地给赵成辉说好话,又不断地给我递香烟,不过我拒绝了。

当我把赵成辉送回了教室,又回到办公室来,再次单独面对赵成辉的父亲时,我有了一种错觉,我面对的不是赵成辉的父亲,而是我的父亲。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表情可怜兮兮的,在我的印象中太深刻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的,而且他曾经给过我深深的震撼,我竭力去回忆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父亲的这个表情。突然地我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与父亲平起平坐了?难道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么?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的内心还没有成为大人,可是我的外表要求我,按一个大人的角色去跟另一个大人交往,我觉得我的内心与外在分离了。我是一个大人了,我就不能再象一个孩子那样任性了,我是一个大人了,我就必须表现出大人应该有的成熟、稳重、或者还有城府了。

分别的时候,赵成辉的父亲一再拜托我帮帮他的孩子,然后又不停地说“谢谢”。我很不习惯。

我想还是该找赵成辉谈谈话,可是相对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后来,我又想起了作文本上的话,我终于说:“你恨老师么?”

“不关老师的事。”

“刘德州呢?他一定是恨老师的。” 

“他是恨的,他恨死了。”

“他怎么就那么恨老师?”

“小学的时候,他读书不好,有一次,一个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他‘蠢猪’,他就开始恨老师了,他说老师都不是人,他这一辈子跟老师不共戴天。”

我心里不禁一阵战栗:“……哦,你说过刘德州是你老大,真的?”

“真的,是他介绍我加入帮派的。以前,总有很多人欺负我,可是我和刘德州好了之后,他很义气,每一次都帮我,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了,我很感激他。”

我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很久,才又说:“你爸不容易。”

“我知道。”

“既然回来了,就认真读书吧。”

“……” 赵成辉低下了头,好象是流泪了。

可是,只过了两天,赵成辉又没有回来上课了。我来到他家的时候,他父亲说赵成辉已经到城里打工去了:“他说他只要看见老师就怕,看他的样子,真的很可怜,我也就不想再强迫他了。反正,孩子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我突然想起了赵成辉说过我对他不公平的话,不禁一阵茫然。

   

   

   

   

8  

 

教师例会上。

鲁中星校长说,一、通报县教育局对我校的检查情况,总体上是满意的,但是厕所卫生非常差,下一次要重点检查。重申一下: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门面工夫,但是,如果连门面工夫也做不好,就别说其他的门内工夫了。说句老实话,之前我们做了些什么,领导是看不到的。短短的一天半天的时间,要了解一间学校,基本上不就是靠一时的感觉,靠学校所准备的资料?有人说,这分明是作假,我们就是要作假,而且还要作得好看。作了,是能力问题;不作,那是态度问题。

二、重点说明一点:现在的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已经进入了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作为老师,我们要谨记,无论学生有什么过错,都绝对禁止体罚。我们要给学生以机会,一次教育,学生不改,再来第二次,第二次不行,第三次,再不行,第四次、第五次……直到一万次,我相信,学生总有幡然醒悟的时候的。总之,我们做老师的,对学生的过错,要学会忍耐、忍耐、再忍耐……

三、关于征定《南方日报》的通知,每班、每教师必须各征订一份。

梁弘广主任说,一、通报常规工作检查情况,存在问题有:相当一部分教师作业布置的次数不达标,作业数量偏少……

二、通报县教育局教导主任研讨会的精神。县局教研组李科长讲话,强调指出,现代社会瞬息万变,教育要把握时代脉搏,转化观念。要着重提高教师队伍的整体素质,教师不能再一支粉笔,一本教科书走天下,而必须普及电脑教学的基本功。

三、关于减轻学生负担的通知。

四、关于学校录音机的使用。由于学校录音机紧缺……

蒋羽静主任说,我只想对学校广播提个建议:往后可不可以多放校园歌曲,少放流行的情歌?

谢和声主任说,一、关于对初三级1班、2班两个差班的管理问题。

二、我说一句中国的老话:严师出高徒。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惩罚手段,我们的所有教育,都将最终落空!

高牧耀主任说,我说的是有关学校财产等方面的问题,其中会涉及到一些老师,希望谅解。一、发现有老师私自到学校杂物室里搬桌子、椅子。说明一下,每间教师宿舍只能发配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希望多于以上数目的,主动搬回杂物室;如果老师们真的需要,请自己购买。

二、发现有老师的宿舍门前垃圾成堆,希望老师们改正一下,注意好自己的形象……

连续说了两点,都是针对老师的,会场开始有些哄动。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想不到高主任的第一把火是烧给老师们的。

高牧耀主任又说,三、强调:上班时间,即从星期日晚上到星期五下午,不准在学校宿舍里打麻将。当然,老师也应该有自己的娱乐。但我觉得,老师在娱乐之前,先要想想自己的身份。既然是老师,是起榜样作用的,古语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我们总是要求学生这样那样,我们自己很应该先做到。

会场有些乱了,有人高声地说话,有人偷笑,有人骂娘……

高牧耀主任继续说,四、关于教师上课期间手机的使用。有学生反映,部分老师上课时电话总是响个不停,或者中断上课去接听电话,影响教学,希望老师们上课时关掉手机,或者调到震机的状态。同时,以后凡会议期间,希望老师们能把自己的手机关掉,或调成震机。

刚说到这里,有电话铃声就“咚咚咚”地从某个角落吼叫起来,响彻了整个会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一起转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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