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新学期的第一大新闻:曹山烽遇上一桩艳遇了。
事情还是曹山烽自己给我们说的。有一天,曹山烽肚子疼,到医院里去看病。当他看完病要走的时候,突然感到背后给什么拉住了。曹山烽说:“真的,就象平地里起了一声雷,我感到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但内心却七上八落忐忑难安,也不知道是祸是福。然而我也来不及细想了……”于是,曹山烽停了脚步,回过头去。当时,门诊大厅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开始的时候,曹山烽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那一刹那他甚至感到了失望。
但是,曹山烽说:“可是,就在我因为失望要转回头来的时候,倏地一下,我好象突然被什么触碰了。”曹山烽夸张却真诚地说,“真的,你们要相信我。当时,我的身体顿时变得很轻了,半空中的羽毛一般。我终于看清楚了,在走廊尽头的门前,有一个女孩子——我好象是见过她的,又好象从来没有见过——她正要往门后走去。可是,就在她要转过门去的那一瞬间,她也回过头来了。我相信她一定也是突然地感到了什么,于是回过头来了。在那一刻里,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立刻跑过去,抓紧她的手……”
我们都听得神经紧绷了,曹山烽却突然变得懊恼起来:“只是,也就在顷刻之间,那个女孩却闪了过去。我顿时觉得整个身体都空瘪了,不得不也决绝地回过头来,走出了大街。回想那个美妙的过程啊,最多不过三秒,开始了,同时也就结束了,连我自己也怀疑:那难道只是一场幻觉?但是,我不甘心啊,我狠一狠心,又掉过了头,奔回到门诊大厅去。可是,这下再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孩了。就如一滴水回到了大海,她消失了……”
曹山烽说完后,脸色发灰,嘴唇苍白,神情呆滞,象丢失了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
我们也呆了足有半天,久久说不出话来。
后来,韩涛终于说:“果然是一桩惊天动地的艳遇啊!医院门诊大厅到走廊尽头的门,起码得有50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擦出了爱的火花?还真是比琼瑶还琼瑶呢!”
我说:“也许,这真的只是你的一场幻觉,因为人总是以自己为中心去设计剧情的。当时,她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看你,只是你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就误以为她也是在看你。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李振雨说:“我却不这样看,天下之大,什么奇异的事情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感应,就更是如此了,用常理是无法解释的。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也许以后的人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许多人过了一生,也未必能遇上这样的事情。曹山烽,你的爱情来了!”
曹山烽懊恼地叹息一声:“可惜,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然而,天公作美,一些日子后,曹山烽突然向我们汇报,他在街上竟然又碰见那个女孩子了。这一次,曹山烽没有放弃,当然也没有造次,而是暗地里“跟踪”了一阵,直到女孩子进了镇上一间超市,很久没有出来。之后,曹山烽又暗自“侦探”了几天,终于得知女孩子就在超市里工作,然后又从旁人那里获得了女孩子的一些基本信息,(天知道曹山烽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除了知道女孩子叫马咏,竟然还有电话号码,并且知道她至今仍然单身。
我们也激动起来了,要曹山烽立刻约会。可是,曹山烽自己却退缩了,好几次拿着电话,就是不敢按数字,仿佛电话那头连着地雷一般,恨得我们差点揍了他。最后,还是韩涛拨通了电话,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连失败了三次之后,第四次,终于感动了马咏,答应出来赴约了。我们抬起了曹山烽就往空中抛。
我们约会的时间是晚上8点,但是到了7点30分,我们就已经在约会地点就座,为的是早早营造出气氛,淡化目的。到了8点17分,女主角马咏才到;当然,女孩子是应该保持矜持的,况且是这样的约会。马咏身材比较矮小,容貌普通,衣服也穿得很平淡,没有看出刻意的打扮,这么近的距离,甚至看出她的眼角有些比较明显的皱纹,实在也没有曹山烽说的那种轰动的效果。马咏身边还有个做伴的,样子却真是太不敢恭维,用“丑”来形容也不是什么不敬的过错,难道说这个也是搭伴来相对象的?当然这些想法都只能憋在心里。不过,也正是由于有这位“丑大姐”在旁边,马咏顿时就显得娇小玲珑,人面桃花了。
彼此都客气得很,坐好,曹山烽和马咏刚好坐对面。谈话首先就从自我介绍开始。不过,马咏好象已经知道我们是做老师的了,每介绍一个,她就轻轻一笑。轮到马咏时,她却完全把代理权交给了旁边那位“丑大姐”,而“丑大姐”也俨然做起了马咏的经纪人。“丑大姐”简单介绍了马咏后,(比曹山烽了解的还要简单),又把重点放到了自己身上,并强调自己是医院的护士长,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找她。我们先是一阵吃惊,然后都摇头。护士长也许是看见我们的吃惊了,马上就把头昂了起来,然后,东一段西一段的把自己的故事说了个没完没了。
今晚的主角是曹山烽和马咏,但话说得最少的却是他们俩。可以看得出来,马咏是个含蓄,内敛的女孩子,她不善于表达自己,曹山烽则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好几次,我们把他们的话对接上了,但每次他们都只说了两、三句,很快就被我们给打断了。不是我们有心要打断他们,但是看着他们实在是把话说不下去了,我们也就只好出来打圆场了。关键地马咏身边还有一个护士长,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马咏着意从她的姐妹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她跟马咏刚好相反,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甚至很多本来应该由马咏说的她也包办代替了,始终保护着马咏作为一个女孩子跟陌生男子约会的持重,同时也在马咏和我们这些陌生人特别是曹山烽之间堆起了一堵墙。结果就造成了这种现象:那个晚上,马咏本来就不多的说话中,跟韩涛说的较多,占30%,跟我和李振雨说的,共占20%,跟曹山烽说的则只有5%,因为还有45%是跟护士长说的。而曹山烽的说话呢,有40%是跟我们说的,多达55%都是跟护士长说的,最后剩下跟马咏说的,也就是那5%了。给人的错觉,倒象是曹山烽跟护士长约会似的了。
曹山烽倒是叫了很多菜,还一次一次地要马咏点菜,不过马咏总是婉转地拒绝了,所以曹山烽跟马咏说的话中,基本上都是用在“点个什么菜吧?”和诸如“多谢!”、“你太客气了”……之类的上面。真正“有价值”的,是知道了马咏不爱打麻将,平时就喜欢听歌,看电视剧,做家务等等。
9点20分左右,马咏就要告辞了。这前后才一个钟头多点的时间,我们挽留了一下,但是马咏坚决要走,我们也就不好再挽留了。确实,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跟陌生的男子见面,是不宜逗留太久的,马咏的分寸还是把握得比较合适的。
估计马咏下了楼梯了,曹山烽迫不及待就问:“怎么样?你们说怎么样?”
我们都说:“是个好女孩。”这是发自我们内心的,大体来说,今晚上马咏的表现,确实还是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马上就有一丝喜悦,爬上了曹山烽的眉头。
可是,才过了几天,曹山烽突然又变得郁郁寡欢了。我们责问曹山烽到底是怎么回事。曹山烽支吾了很久,才在我们的逼迫下说出了原委。
原来,曹山烽又经过一番深入的“侦探”,得到了“惊人”的信息:马咏家里非常有钱,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饭店和××钢材商场就是她家的,连马咏在的那间超市也是她家的。马咏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姐夫是县电视局的副局长……
曹山烽叙述完毕,又抑郁地说:“没用的!”我们一再追问,曹山烽还是一个劲地说:“没用的,没用的……”
我们恼火了:“你到底说清楚,什么有用的没用的呀?”
曹山烽说:“她家那么有钱。”
我们说:“那不更好?多少人盼着呢。”
曹山烽说:“可我只是一个穷教师,而且还在这山旮旯里。”
我们说:“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很在乎你没钱?或者你的工作?”曹山烽摇头。我们说:“那不就得了。”
曹山烽却说:“可是我在乎啊。”
我们都比曹山烽还要急了:“人家家里是有钱,可是人家一点娇气都没有啊,这样好的女孩子,你到哪里找哇?”
曹山烽可怜地说:“当事人不是你们,你们当然可以这么豁达了;反正你们不是我,是不了解的……”我们一时就没话了。曹山烽突然又冷笑了一声,“其实,有钱人的嘴脸,我见识多了,不就是几个臭钱吗?……你们也不想想,她姐姐都嫁了个电视局的副局长,她能随便找个穷教师完成任务吗?……哼,其实她有什么好?样子又老,人又矮小……
我们都知道,可能是黎萧美的事情给曹山烽的伤害太深了,他心里留下了阴影,只得叹息一声:“哎——”
2
早上,到班上上课时,却发现讲台烂掉了,尸骨一样散落在地上。我向全班询问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我恼得差点跳起来三丈高。无奈,我只好又采用最古老的办法:无记名投票。
纸条收上来,果然揭发出了两个男生。我立刻把那两个男生叫到办公室。那两个男生先是死守不认,当我把纸条摊在他们面前后,他们立刻就喊冤枉,说桌子早就烂开头了。审问了一番,竟然引出了另外几个男生来。不得已,又把那几个男生叫了过来。万万想不到,从这几个男生的嘴里,竟然又再次引出了另外几个男生……我的妈呀,我的脑子简直要爆炸了。
然而,更爆炸的还在后头呢。审问来审问去,终于就挖出到最初的“刽子手”了,我真是万万料不到,竟然是某老师。原来那老师昨天下午上课时,屡屡叫学生安静而不得,一气之下,抬脚就把讲台踢出了一个洞……简直是一沟浑浊不堪的混水,我的心肝脾肺肾都要爆炸了。而得出了这个结论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快要放学了。
下午,必须继续处理破坏讲台的事情。可是当我来到教室,立刻又发现了新情况:教室背后一阵酒气熏天,地面上撒了一地的废纸。据目击者供述,是班上有几个男生呕吐之后,再撕烂了书本用纸张把脏物盖住了,估计那几个男生是喝酒了,所以才呕吐的。我立刻就火冒十丈,破坏讲台的事情就只好先搁到一边,马上把喝酒的几个男生叫到了办公室。
还没有什么头绪,黎萧美气蹬蹬地撞进办公室来,冲着我就喊:“你班上有个男生,上我的课不停讲小话,我叫他出来他竟然不出来,气死我了,你给我去把他拖出来!”看那气势,仿佛犯错误的不是学生,而是我!我火球一样正要蹬过教室去,却撞上了杀进来的一个女生,惊惶失措地大喊:“不得了,不得了,打架了,见鼻血了……”
我和王学虎、李振雨、周卓荣等慌忙冲出去,却见走廊那头,两个男生正大打出手,一个高个,一个矮小。王学虎走在最前面,他走到两个男生的中间打算分开他们,料不到高个男生的拳头不肯收住,接连就给了王学虎两拳。我跟在后面,情急之下就把高个男生拦腰抱住。男生死命的挣扎,我就要支持不住了,李振雨和周卓荣在后面赶上,死死地按住了。那男生身体动弹不得,但是嘴巴却转动自如,他一连声地破口大骂着,都是些肚脐以下部位的词语,或者是祖宗十八代以上辈份的句子。王学虎气不过,扬起拳头佯装要揍他,男生又骂了:“打呀,打呀!最好把我打成残废,打得断了气,我一命赔一命,看谁的命更值钱?——大家来看呀,老师要打学生了,老师要打学生了……”王学虎只好又改为按住他的嘴巴。接着韩涛也刚好赶到了,抓起男生的双脚,几个老师一起合作,才硬是把男生抬到了教导处。矮个子的男生也主动跟来了。
岂知教导处里也不安静。原来是初一级有个女生上课时,大骂教导副主任蒋羽静大肥婆,现在蒋羽静主任就坐在女生的对面,眼里满含着泪水。还有另一群学生,却是初三级的,上课时在背后给老师扔纸团……真是乱得比“七国之乱”还乱!
在教导处里,高个男生还是不停地叫嚣跳腾:“到教导处来我就怕了吗?校长来了我也不怕!镇长来了我也不怕!……”象要把全世界的人都吃了。问他怎么打架了,男生狂叫:“他(指矮个子男生)该打,我就打他了!”简直无理之极,又一次次地要冲向矮个子男生,我们不得不更使劲地按住他。矮个子男生呢,刚才还看不出他怕,现在却紧张得不行了,我们只好一遍遍地安抚他,又向他了解打架的起因,却也是不知就里。
王学虎就打电话安排打架双方的家长到学校来。高个男生的家长先到,到了却闷声不出,老师给他说话,说到紧要的地方,他万不得已应个“是”,处之泰然。谢和声是政教主任,他说:“家长,我跟你说,你不要不合作。就是你不合作,我大不了对他三年?现在是初二年级了,只剩一年多了。可是你自己呢,你想想吧,你可是要对他一辈子的呀。”
家长似有所动,叹口气说:“老师,你以为我不想管教他么?可是他都长这么大了,我难道还动手教训他不成?我自知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惟有希望老师们替我多管教管教他。”男生喊:“你们敢开除我么?你们尽管开除我得了!如果我读不了书,我要去法院告你们,到清远、到广州、到北京,我也要告,我倒要看看,现在的老师,还能不能开除学生!”家长喊:“你就不能闭嘴?”男生喊:“你跟别人合伙欺负我,你来了不是维护我你是来欺负我的,我要跟你脱离关系,我不做你的儿子了,没有了我做你的儿子我看还有谁给你做儿子!”家长忍气吞声,打了个电话。不久后,来了一个妇女,看样子是高个男生的母亲,她对男生的父亲骂了一通,又白了所有老师一眼,哄着劝着把高个男生带走了。
又已经是过了下午放学的时间了。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又把昨天的一应男生叫到办公室来。事情还没有个了结,中心校来了电话,说有紧要的事情,要我马上去一趟。
我很快来到中心校的办公室,是管政工的汪政工找我,原来是申请中学二级职称方面的问题,需要马上补充一份未婚证明。我就觉得奇怪了:“我女朋友也还没有,当然就是‘未婚’的。”汪政工好象很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告诉我有什么用?你得证明给教育局的领导知道啊。”我略有所悟。
然而我不知道哪里是办未婚证的,我来到镇政府后就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般。我走进了一条巷子,看见了第一扇门,里面有个中年男人正在看报纸。我问:“这里是办未婚证的吗?”那人极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向我,冷淡地向前面指了指,又埋头看他的报纸了。我道了谢,继续向前走。
一连过了三扇关着的门,在第五扇门的窗口外,我看见了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应该是母女俩,农村人的装束,眼神惶惑着游移不定。办公室里,有个青年女子在打字,有个青年男子在喝茶,我又恭谨地问:“请问这里是办未婚证的吗?”那男子瞥了我一眼:“还没到上班时间呢。”我说:“现在几点了?都10点了,还不上班?”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样子仿佛我敢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打我了。我只得赶紧垂了头……
约莫过了半个钟,屋子里那个混蛋“上班”了,母女俩先办证走了。我就挨到窗口前,这时候,办公室里打字的那个年轻女子,突然走到男子旁边,向他询问什么,男子相当耐心,不停地解释着什么。我也学懂了,一直候着不吭声。好不容易那女子又坐回去了,我才毕恭毕敬地说:“同志,请给我办一个未婚证。”男子立刻又变回原来的那个人了,闷声闷气的:“户口本!”我立刻递上户口本。又传来一声:“相片!”我马上又给了相片。没一阵,再传来一声:“五块!”我不敢怠慢,赶紧递上。一阵之后,一本绿色的小本子就从窗口里飞了出来,我伸手去接却没接住,小本子“噗”地一下掉到地上了,我只好弯腰捡起来,如对付圣旨般吹了几十遍。
我赶回中心校办公室,一口气又爬上四楼,成功地把未婚证送到汪政工的手中,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汪政工接过未婚证,随手扔到桌面上,脸上的气色就不妥了,原来他是嫌我动作慢呢:“你怎么不下个世纪才来?……你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忙吗?这些材料今天下午就要送过去了,到时如果不能准时送到,是不是你负责任?……”我垂手而立,十足一个做错了事的学生。日理万机的汪政工声音一停,整个办公室就陷入死寂了。然而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在等候着指示。可是,很久了,汪政工的指示都没有发出来,我只好大着胆问:“汪政工,还有其他的事情吗?”汪政工又瞄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没了。”我象得到了军事命令,逃似地奔出了门外,丧家犬般下了楼梯。
回到宿舍,我越想越气,满眼都是那个混蛋汪政工的脸孔,怎么说我也是一个老师,他却就这样唰了我。是不是我天生就是一个贱种,活该被人踩被人踏?再一想当时的自己,怎么就唯他的说话而从了呢?真是一点都不争气,我为什么就不把那该死的未婚证给撕了?不单要撕了,还要把纸屑当面掼到那个汪混蛋的脸上呢!
我这样忿忿不平地想着,脚下就叫一把椅子绊着了,撞了膝关节,钻心地痛。他妈的,人倒霉了连椅子也欺负?我抓起椅子就往地板上摔,直把好端端的一把椅子摔了个粉碎。还不解恨,又抓起另一把椅子往地上的残骸打。渐渐地,我感觉我打的不是椅子的残骸,而是那个姓汪的混蛋了……我一阵兴奋,越打越起劲。
突然,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又推涌到我的面前来了。也许,这两天,不过是过去二十多年的缩影。也许,这两天,还是未来二十多年的缩影,也许,这两天,还是全部即将到来和终要到来的日子的缩影。生活已有的内容就是这样吧?生活剩下的内容还是这样吧?母亲说,我是不同于普通的人的,我天生就注定要成为大人物的。可是,这两天以来,我又在哪里做了大人物了呢?我实在不过是个小人物中的小人物。有时候,我甚至连个小人物也不是,我根本就是一条狗,被人喝来喝去的狗,而我还不敢当面吠一声,只能回到这无人的地方来发泄,多么窝囊呀!
突然,我发现我正打的,不是姓汪的,不是任何的别人,恰恰正是我自己,一下一下打的都是我的脸面、我的身体、我的心窝啊……
我再无力举起椅子,整个人一下瘫倒在地上。
而在这段时间里,学校也乱套了。
首先,是“丘××事件”。丘××原是初一年级2班的学生,自进入学校以来,一直纪律散漫,不思进取,经常无故旷课。某一天,上午还见他的人,下午就又不见踪影了。班主任也许是疏忽了,也许是见惯不怪了,没有把这个情况及时汇报给家长。岂知道过了一天,学校就被告上法庭了。原来,那天丘××没有回学校来,是开摩托车游荡去了,同去的共有三辆摩托车,都是四人共坐一辆,全是在校学生。途中他们还赛起车来,不幸,丘××所驶的摩托车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当场死亡,同车的三人也分别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事故发生后,丘××的家长认定是学校的责任,把学生的尸体扔到了学校门口,要求学校赔偿损失,结果还在未知之中。
第二件,是“醉酒丑闻”。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某初三的老师家里来客人了,喝了不少的酒。晚上他要下晚修,酒气熏得整个教室都如在“酒雾”中,学生们都静不下心来温习了。当时,有个学生就说老师你喝酒了,但该老师矢口否认。这当然引起了学生们普遍的不满,因为这是眼前的事实。该老师也许是真的喝得太多了,他可能认为是那个学生使他陷入了难堪,走过去就给了那个学生一巴掌。给了一巴掌之后,老师才醒悟过来了,立刻给学生赔礼道歉,但已经没有用了。第二天早上,学校就来了二、三十个青壮年,都扛着锄头铁棒,把校长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三件,是“津贴风波”。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传出来一个传言,说是镇教办撤消前,曾经每月克扣下了老师们的津贴,几年累积下来,镇上平均每个老师有一千多呢。这个传言越来越盛,搞得全镇的学校都沸沸扬扬的。有些学校已经罢课了,有些学校准备集体签名上访,听说我们学校也有人在暗暗组织行动。老师们都已经无心教学,到处人心惶惶……很快,这件事惊动了县教育局局长的大驾,他亲自下来,到了闹得最凶的学校,对着要罢课的老师们,只往桌子上锤了一拳,放下一句狠话:“谁要是敢罢课,我先把他给罢了!”结果,所有罢课的老师就都散去了,学校立刻恢复了正常。受这个消息的影响,听说,我们学校里的行动带头人,已经在商量行动是否还按计划铺开……
3
也就是从那段日子起,我们开始频繁地外出活动:光顾夜宵档、流连于台球室、追逐漂亮的女孩子 ……我们就是要放纵自己。有一段时间,我们盯上了一个在发廊洗头的女孩,她叫小蓝。
第一次去的时候,给我洗头的就是小蓝。在我们面前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每次抬头,我们都能相互从镜子里看到对方,我觉得很不习惯。于是干脆闭上眼睛,装做很享受的样子。但后来我发现,其实小蓝比我更不习惯,她显得非常局促,常常要尴尬地躲开我的眼睛。当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我反而觉得自然轻松多了,有时候,我还故意在镜子里拿眼睛去追逐她的眼睛。在追逐中,我看着她想躲又躲不开的害羞,体验到了一种“男性”的快乐。那一次,我和小蓝就认识了,我们还谈了很久。原来那天刚好是她第一天上班,而我恰好又是她的第一个顾客。也许是因为这样吧,小蓝对我好象有一种特别的好感,我感觉自己对她也是一样。
之后,我们就常常光顾小蓝所在的发廊。渐渐地,我们四个人小蓝都认识了。看得出来,大家都对这个女孩子有种莫名的好感。到了后来,我们去小蓝所在的发廊,主要目的已经变成是找小蓝,而洗头只是附带的节目了。
当然,我们每一次去,小蓝还都是给我洗头。因此,在我和小蓝之间,总感觉跟其他人是不同的。
某个晚上,我们又去找小蓝吃夜宵。这一次,我们没有直接去发廊,而是先找了个地方坐好。接着,我就开摩托车去接小蓝,可是她说没空,任我怎么说,她都推搪了,我就只好自己回来了。
韩涛却站了起来,说让他去接,真的就去了。不一会,小蓝真搭着韩涛的车来了。我先是一阵喜出望外,可是很快地,我就痛恨起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了,我邀请她她不来,别的男人邀请她她却立马就来了,她把我当什么了?我迅速地别过脸去;而在我的心中,一把火已经燃烧起来了。
韩涛说:“童鸣,人我给你带到了……”
我正有气呢,再听到这句话就更添三把火,她不是跟谁来的,就是跟你这个混蛋来的,你他妈的究竟有什么法宝,要她来她真的立刻就来了?我冷冷地说:“哼,那看来我还得摆酒席谢你呢!”
韩涛似乎没有听出我话里的火药味:“摆酒席不用了,今晚上就是好日子,拿酒来,兄弟俩干一杯。”
我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语气也不觉平和了些:“不枉兄弟一场,来,见底的。”
两个杯子很快就碰撞在一起,由于用力太猛,发出巨大的响声,杯子里的酒泼溅出来,晃荡着只剩半杯了。仰起脖子,“咕嘟”一下都吞了下去。
但其实我的心里是有鬼的,我马上抓起杯子又灌满:“兄弟,你都看到了,刚才只是半杯,不算吧。”
韩涛说:“怎么不算?算了吧。”
我把酒杯强放到韩涛的手上:“不算不算,半杯怎么能把我们兄弟俩深厚的感情表达出来?象你我之间也只是半杯的程度么?”
韩涛说:“好,满杯的!”
双双又干了,把酒杯倒转过来,“滴答”、“滴答”,分别在各自的杯中滴下一滴残酒。
韩涛要坐下,我立刻又来了主意,一把又抓过酒杯,边倒酒边说:“慢着,好事成双嘛!”我实在是太希望在另一场的较量中扳倒对方了。
韩涛说:“对呀,不就刚好是两杯吗?”
我坚决地说:“……哪里?最先的那半杯,不算嘛。”
韩涛说:“总是你跟我两人对喝,那多不好哇。有酒就大家一起喝嘛,来,大家先喝一杯。”
我按住他们:“你们坐下,还轮不到你们呢,我跟韩涛喝完了自然就跟你们喝!”又把酒推到韩涛的嘴巴下,“你说我们还是不是兄弟?”
韩涛说:“当然是兄弟。”
我说:“是兄弟就别罗里罗嗦的,喝了这杯,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韩涛喊:“再喝就三杯了。”
我恼火了:“你到底喝不喝?”
那晚的韩涛脾气真是好得要死:“果然是兄弟,来——喝!”
掌声四起。我瞥了一眼小蓝,她轻轻地拍着手,浅笑着,昏黄的夜灯下,面若桃花,确实有些迷人。
曹山烽说:“小蓝,怎么这段日子好象总不见你露面?我们童鸣可是在我们面前一次次地提起你呀。”
小蓝说:“最近发廊里忙呢,几乎都忙不过来了,现在也是刚好逮了个空缺溜出来的。”
李振雨说:“小蓝,你知道吗?好多次了,我听见童鸣在说梦话,一个劲地喊着同一个人的名字,听清楚,原来喊的是,‘小蓝’、‘小蓝’呢。”
换了平时,这样的玩笑我是无所谓的,可能还很欢迎。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是接受不了了,我恶狠狠地说:“可不可以闭上你们的臭嘴!”
小蓝为他们说话了:“兄弟嘛,干嘛那么凶呢?”
我立刻就有些泄气了。
小蓝突然又对我说:“我敬你一杯。”
他们一片的叫好声。
我愕然了:“为什么要敬我?”
小蓝说:“多谢你,多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
我苦笑一声,谁不知道这些天来的,都不过是逢场作戏?我讨厌透了:“你实在没必要多谢我,不过是高兴了玩玩而已。”
小蓝说:“总之一句话,太多谢你了。”
他们就起哄:“人家女孩子主动敬你,你不是这么不给面子吧?”
既然是这样,那就喝吧,喝了,“多谢”完了,戏也就完了。“好哇——喝!”
小蓝接着又举起酒杯:“认识大家,真高兴。我敬你们一杯。”
“来!”四个杯子碰到一起。
我却自个加满,抓起杯子独自就喝掉了。
放下杯子,韩涛说:“我最佩服你这种豪爽奔放、不拘小节的女孩子了,跟你在一起就是快乐。”
小蓝接口说:“出来交朋友,就得这样。我也认识一些男孩子,他们跟你们一样,直肠直肚,有什么说什么,玩起来要多疯有多疯,那才痛快呢。”
韩涛说:“看来我们还是蛮有共同点的,是不是应该喝一杯?”
她说:“我也觉得,该喝!——喝!”
刚喝完,小蓝又说:“按江湖规矩,我是不是也该回敬你一杯?”
韩涛说:“也好——喝!”
……
他们俩就这样“叽里咕噜”地扯开了,似乎旁边的人都不过是摆设的道具。
这对狗男女!
韩涛开始吞吐不清了:“来一瓶酒!”
服务小姐拿来一瓶白兰地,褐色的液体在瓶子里翻滚,使我一阵阵反胃,几乎要呕吐。我感到有什么在我肚子里来回冲撞,要掏烂我的五脏六腑,撕破我的肚皮,冲将出来。
我听到一个声音喊:“拿走!”很熟识,但似乎又很陌生。
韩涛却对服务小姐喝:“拿来!”
如此几个来回,服务小姐干站着,也没了主意。
韩涛站起来就要去拿瓶子,与此同时我也站了起来,可是由于服务小姐近我这边,我把瓶子抢到手了。
韩涛喊:“给我。”
我喘着粗气,对韩涛怒目而视。
韩涛酒火烧身,大喝一声:“给我!”
你越是要,我越不给,你能把我怎样?
韩涛咆哮着:“给——我!”
我也彻底疯了,竭斯底里地喊:“让我给你!”
“哐啷!”一声巨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了,弄不明白瓶子怎么就摔到了地上,玻璃渣与褐色的液体一起四溅。周围顿时死一般寂静。
我知道我把事情闹大了,可是我已经不可能回头了,我只能豁出去,我哆嗦着双手不知接下来的戏还怎么演,我只能等待着对方的反应,等待着更猛烈更惨酷的战斗。
脾气火爆的韩涛,也一时呆了,只是干站着。我还以为他会怎么样呢,可是他竟然没有。曹山烽和李振雨霍地站了起来,却说不出话。只有一个小蓝坐在位置上,象一个吓怕了的小动物……
当晚,我又发噩梦了。
我先是梦见站在一个旷野里,我不停地奔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奔跑,我似乎就只能这样奔跑不停了。
突然,不远处小蓝出现了。我一阵惊喜,跑过去。她却冷笑着,象西伯里亚的冰原。我说:“小蓝,是我呀……”她响亮地哼了个鼻子:“找的就是你!你一个屁丁大的老师,不过是地上的一团泥巴,也配来叫我的名字?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死了你的狼子野心吧……”我感到喉咙哽塞着,然而我还是要用我嘶哑的声音争辩:“可是,我将来是要成为大人物的呀!”小蓝伸出指尖在我的鼻子上一划:“你就作白日梦吧你!”我只感到指甲角质的利器一片冰凉,然后冰凉从鼻子传到全身,我突然感到了存在的虚空,没有了承载。我调头就跑。
突然地,郭玉珍却出现了,她站在十字路口,眼神里流露着顾盼。我大喜过望,撒腿跑过去。跑着跑着,突然,郭玉珍又不见了,周围一片昏暗。我惊惧万分,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我绝望的时候,一缕青烟在我前面不远的地下冒起,青烟中一个女子飘飘然钻了出来,腾云驾雾般降落到我的面前。我又惊又喜,她彩带环飞,明眸皓齿,正是郭玉珍。我感到我的生命又回来了,满心的话终于找到要倾诉的人了。我说:“你终于又回来了,不见了你的时候,我是多么害怕呀。你以后都不要走了,永远不走了,好么?……”
听得她却说:“这位兄弟说话很有趣,我和你才第一次见,又何来‘又回来’三个字呢?你是凡人我是神仙,我来只是为了摆渡你,摆渡完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也就该走了,又怎么能永远不走呢?”
我说:“你说话才有趣呢,你分明是郭玉珍,又怎么成了神仙了?”
“我确实不是郭玉珍。”
我喊起来:“你是!你就是!”
她浅浅一笑:“我真的不是郭玉珍。郭玉珍凡尘俗躯,怎么会是我呢?”
确实,她的声音仿佛可以穿透到无底的深处,真的又不象是凡间的女子。可是,我不肯承认:“你骗不了我,你就是郭玉珍!”
“你又何必太过执着?不错,我曾经寄居在郭玉珍的身体里;我这次来,也是受郭玉珍的相托。我临走前,郭玉珍一再嘱咐我,要我转告你,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说到底,你再怎么不普通,也还是凡间一男子,不要为自己背上包袱。你应该懂得,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充分地享受一个平凡男子的快乐。”
我拼命地摆手:“我不愿意成为一个平凡快乐的男子,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她轻轻地一个叹息:“你也太愚痴了,我已经说了,你我天上凡间,又怎么可以在一起呢?”
我说:“你带我上天上去。”
她摇头。
我说:“你投胎转世,回到凡间里来。”
她还是摇头。
我被惹恼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然而,她已经乘着青烟冉冉上升了,青烟渐渐散开淡化,而她的面容也渐渐模糊、模糊、模糊,只听得一个声音,还是那么清晰:“你管也好,不管也罢,我的使命是完成了,你好自为之吧……”眼前突然一阵电光闪烁,天际的尽处一个点“噗”地一下消失,早不见了她了。
我大喊:“别离开我!”
我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哀怨、凄厉,就在耳边……
4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我们的校长,鲁中星校长去世了。
某个早上,天色阴沉。出了宿舍,一路上碰到的人眼色都有些奇怪,来到教导处,更是一片肃静,肃静得有些沉重。回到办公室,有老师已经在低低地议论着,他们的声调也是阴郁的,在浓重压抑的阴霾中更显得毛骨悚然。我一阵条件反射:“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陈冬梅声音有些沙哑:“你还不知道?校长死了……”
不会是我听错了吧?我们的校长,鲁中星校长,昨天什么时候我还见过他呢,笑容可掬的,象有什么喜事,怎么就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说没了就没了,那也太荒唐了。鲁中星校长,在我的心目中,虽然算不上是那种“手腕型”的校长,可是平时待人还是很和蔼的,丝毫没有架子,这么好的人,应该不会是他吧?我疑惑地说:“哪个校长?”
周卓荣也有些感伤了:“哪个校长?你还有多少个校长?……”谁都知道周卓荣是对哪个领导都不满意,尤其不满意鲁中星校长,可是这一刻,他也禁不住哀伤起来,也许就是真的了。
很快,学校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都在谈论这一件事了。听说,鲁中星校长是因为喝酒过量,导致心肌梗塞,医治无效而死亡的。这符合事实,黄校长酒量不行,三两杯下肚脸就涨红得关公一般,这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他毕竟又是学校里的一把手,每天都要应酬方方面面的关系,喝酒自然又是必不可少的了。于是也常会见他喝得烂醉,甚至因此上过医院,也有过几次了。不过,这一次因为喝酒弄出了人命,事情就真是叫人唏嘘了。究竟是到哪里喝的酒跟哪些人喝酒为啥事喝酒?人们到处议论纷纷,说法也有很多种。
有人说,黄校长是为学校烂尾楼筹集资金而喝酒的。酒席上,水泥厂厂长当场拍板说,黄校长每喝一杯酒,水泥厂就赞助一吨水泥。于是,黄校长就豁出命去了,一连气喝了十三杯。眼看着不能喝了,但看在一杯酒就换一吨水泥的份上,又坚持着再喝了三杯。已经是十六杯了,十六吨水泥呢,在场的人都不禁鼓掌叫好。黄校长也兴奋起来了,还要再喝第十七杯,可酒刚倒了一半进嘴里,突然把杯子一扔,整个人就软在地上了。有人却说,其实是石潭镇三间中学校长酒量大比拼,一杯接一杯地斗,黄校长喝到了最后,成了胜利者,却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倒下了。有人却说,是镇长×××的母亲七十大寿,校长赴宴,喝大了,当场就倒了。有人却说,其实当时还没有倒的,是回家来的路上倒在水沟里了。莫衷一是众说纷纭,谁说的都象真的。
终于,学校广播里响起了教师紧急集合的通知。在会议室里,各种小道消息依然暗中涌流。教导主任梁弘广、政教主任谢和声、后勤主任高牧耀、副教导主任蒋羽静挨个鱼贯而入,惟独就不见鲁中星校长。领导们坐下,又惟独原来鲁校长坐的位置空着。我不禁心里也有些空落,会场一片沉重。
后勤主任高牧耀说话了:“同志们,跟大家说一个很不幸的消息,我们尊敬的校长,鲁中星校长,因病急发,医治无效,于今天凌晨4点06分,在县人民医院去世了……”高主任的眼里含着泪花,会场更显得凝重。但看来,传言都是假的,黄校长并不是因为喝酒,而是因为发病导致不幸的?高牧耀主任继续说,“黄校长为教育事业,奉献了自己兢兢业业的一生,我们感到了深深的惋惜。黄校长的身后事,我们会尽力协助他的家人处理好的……”高主任的声音哽咽着,“这件事我们已经上报了县教育局,在等待教育局做出新的安排前,经过行政讨论,决定由教导主任梁弘广同志暂时代理校长职务,负责处理学校里的教育教学等全面工作。”
代理校长,原教导主任梁弘广接着发表讲话:“老师们,在这个学校发展的关键时刻,黄校长离我们去了,我跟大家一样心情悲伤。但是,学校的工作还是要一如既往地做下去,不能因为某一个人而停止下来。我们,全体的同志们,应该接过黄校长的旗帜,完成黄校长未竟的事业,把工作做得更好。只有这样,才能告慰黄校长的在天之灵……”会场里突然一片嘈杂,四下里到处窃窃私语。代理校长有些不快了,“别吵了,开会时不认真听清楚,会后又不知道会把工作做成怎样了。”代理校长的喉咙颤抖着,也许是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位置,“在这里,我宣布,从现在起,各项工作都要重新回到正轨,所有的规章制度暂时不变,谢和声主任还是负责政教,高牧耀主任还是管理后勤,蒋羽静主任要协助好教导处开展工作,也许就要多分担些了,其余教师,各就各位各尽其责,不得松懈——散会!”
会议之后,学校里的传闻,立刻就转到谁将是我们的新校长上去了。说法也有好几种,各种说法漫天飞舞,仿佛又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气象。
有支持代理校长,原教导主任梁弘广的,理由最明显不过:梁主任原是学校的第二把手,调来我们学校前,就在教导主任的位置上,跟随鲁中星校长有近十年了,也终于等到今天了,由他来接任,顺理成章。而且,梁主任现在已经是学校的代理校长了,由他坐正,无可挑剔。其实,所谓代理校长,也纯属是掩人耳目的戏法,因为“代理”两字实在是加上去的,之所以要加上去,是因为黄校长才刚刚过世,总要等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吧,不然太不人道了。况且大家都看到了,在会议上,我们的代理校长简直就是校长的语气了,连黄校长在时也没有他那个气焰呢。同时,大家都别忘了,梁主任的父亲,曾经是镇上的教办主任呢,虽然退休多年,但俗话说“烂船也有三斤钉”呀!梁弘广主任做校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铁定了!
也有支持政教主任谢和声的,理由也很充分:梁弘广平时为人严肃,在工作上的事情又过于较真,多不讨大伙的喜欢。后勤处高牧耀主任,太年轻了,做领导才两年多,难当大任。至于副教导主任蒋羽静,自然是可以忽视不算的。这样一番排除法,剩下的就只有政教主任谢和声了。当然,谢主任个人的优势也很明显,他表面虽然严肃,但其实待人接物非常随意,大凡工作上的事情,他都可以商量,从不靠制度吓唬人,因此人缘极佳。而且,学校的学风大坏,学生们多有飞扬跋扈的,大有压倒老师的趋势。这个时候,学校急需要一个治理“坏”学生的铁腕人物,而谢主任正是大家期待的。更有一点,谢主任曾经在镇中心小学担任过校长多年,富有管理学校的经验,资格数他最老到。为学校长远计,校长一职,自然是非此君莫属了。
支持后勤处高牧耀主任的也有一定的票数,理由如下:高主任虽然年轻没有经验,但有冲劲有活力,一定可以给学校输进新鲜的理念,一改学校里沉闷的气氛。而且,这几年来,每次大会小会上,都是高主任唱主角,相反鲁中星校长倒象是成了幕后人物,学校里早就有谣言说,高主任才是真的校长呢,这不,就说中了。而且,高主任更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王牌:他的大舅子,可是县教育局里的人事股股长呢,问谁能够匹敌?校长的位置,对于我们的高主任,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
副教导主任蒋羽静,刚才已经说了,可以忽视。但似乎也有不少对于她的呼声,听说一帮外省的老师就正在集体鼓动她,如果到时候进行竞选的话,他们一定全力支持。外省老师的人数,在我们学校占了三成左右,如果其他三人的得票数均等了,又或者有一部分人弃权了,那么,周主任当选的可能也不是不存在的。
究竟鹿死谁手,真是未可轻易下结论的。
而处在权力之外的六十多位老师,有的冷漠,有的蔑视,有的摩拳擦掌,姿态各异。传言一会对这个有利,一会又对那个有利,再一会又对另一个有利,瞬息之间,变幻莫测。
正在传言飘摇不定的时候,一天上午,县教育局派出了四人组成的观摩团来到了我们学校,全体教师马上集中到会议室里。一个据称是人事股长的首先发言,无非是鲁中星校长不幸去世,上级对此事感到无比痛惜,但学校不可一日无校长之类。接着,是这次观摩团的头儿,一个女副局长发言。她的意思,我们明白,就是通过民主选举,在学校里现有的四个行政中,选出一个具备管理学校能力的人选,主持学校的一切事务。并且,女副局长强调:“我们的选举,必须公平、公正,以事论事,而不能夹杂个人的偏见,不能带有私人的感情……”接着,另有一个人又说了几句,不过是怎样填写选票的问题。最后的一个人就从公文包里拿出选票,分放下去,于是大家填写选票。很快,选票上交到“公文包”的手里,“公文包”一一收集,放到公文包里。人事股长又宣布散会,大家就陆续地离开了。
下午,老师们又一次集中到会议室,个个翘首以望。副局长发表了讲话:“经过投票的票数统计,投票总人数67人,发出选票67张,回收64张,有效票62张,本次选举有效。现在,我宣布选举结果。”扫视了一下会场,“选举结果为:高牧耀同志,当选为石潭镇第一初级中学新一任校长……”
尘埃落定了,似乎没有人激动,也没有人诅丧,相反,每一个人都显得异常地平静,直至又陆续地离开了会场。
不过,第二天,很快又有了新的传闻。有人说,实际上,根据票数,谢和声主任才是最多的,高牧耀主任(实际上是我们的高校长了)只居第二,蒋羽静主任是第三,梁弘广主任只排末位。这条传闻立刻就在学校里激起了波澜。有人说,你们也太愚太痴了,所谓“投票”,不过是一个表面的仪式;我们是投票了,可是又为什么不当场唱票呢?那是因为早在投票之前,结果就已经有了,我们都被人家当猴子耍了。有人又说,你们没看见那个人事股长吗?那可就是高校长的大舅子了,大舅子安排妹夫做校长,这是人情,也是天理!
5
在人们纷纷不绝的谣言声里,高牧耀校长走马上任。
上任的第一天,校长室门前墙上就挂了个铁箱子,上面铭牌写着是“学校工作意见征询箱”。校长室的大门也终日敞开着,每天进出的人多起来了,有行政、老师、学生,也有家长、社会人士等等。就是晚上,校长室里也是灯火通明,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高校长发奋的身影。很快,一份“你对于学校教育、教学的看法和建议”的问卷,下发到了每一个教师的手里,里面详细地列举出“校风”、“学风”等六个大项,下设六十个小项,后面还有“请提出你宝贵的意见”一栏,最后还提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
两个星期后,教师大会正式召开。高牧耀校长坐在原来鲁中星校长的位置上,其他行政依惯例分坐两边。这是高校长上任后第一次主持大会,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首先,我谨代表学校,感谢大家为工作付出的辛勤劳动,也衷心感谢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两年来,学校在鲁中星校长的主持下,取得了各方面的成绩。但现在,学校的发展何去何从,也马上摆在了我们的面前。说句实话,当我知道要担负起全面管理学校的工作时,我更多地感到的是任重道远,如履薄冰,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啊!但是,我们还是得敢于面对现实,接受挑战哇。在座的同志们,很多都工作多年了,对教育教学肯定都有着自己的一套见解。这次会议,我就是希望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是对我们的工作,对我本人,认为在哪方面存在不足的,都欢迎批评……”
校长激动的声音停止了,可是没有回应的声音,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会场上压着乌云。
高校长说:“大家不要拘谨嘛,就象平时聊天,有什么说什么……”
有人不小心地咳嗽了一声,大伙猛地笑了一把,立刻又恢复了沉寂。
高校长不觉也笑了一下,又四周看了个遍。
时间的大轮在会场的上方隆隆辗过;沉默使时间象负重上山,步履艰难。
高校长有些无奈地说:“两个星期前,我在校长室前挂了个‘学校工作意见征询箱’,可是始终没有一位同志把意见写上来。之后我又下发了一份调查问卷,收上来的也只是寥寥可数。我想,也许是我不够真诚,因此大家都不敢敞开心扉。于是,我想到了召开这个会议,大家面对面地谈,可能会比较好。我们都是学校的一分子,事情就靠大家商量,群策群力总比单干要好得多啊!”说到最后,高校长已经有些动情的哽咽了。
人们的头却更低了……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让我来起个头吧。”人们不禁都抬起头来,是初二年级级长王学虎。他说,“我首先要为班主任们说说话。相信在座的老师们,基本上都做过班主任,现在正在做班主任的,就有二十一位。班主任的工作非常吃力,但往往又吃力不讨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此,凭良心来说,没有哪位班主任是做得很乐意的。如果班主任一职可以自由选择,我想很多老师会选择不做。当然,这不能怪我们的老师们,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在我们学校,班主任一个月的补贴是30元,可是,却要管着六、七十个学生,每天,又要找学生谈话,又要关注学生的成绩,又要处理班上的大小事务……真是事无巨细,多如牛毛啊。更重要的是,一旦班上出了什么安全事故,班主任却要承担几乎100%的责任。收益与付出极不对称,这又怎么能让老师们做得乐意呢?但是,班主任又是跟学生贴得最近的,他们工作的成败,关乎着一间学校教育的成败。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班主任工作必须有人做,但又没有人愿意做,所以就只能由学校强制安排下去。当然,学校安排的工作,老师们是应该做的。但是,毕竟这又不是完全出于内心情愿的,所以,又有了这样的必然结果:非做不可的事情就勉强做,可做可不做的就不做,更不会去想有什么是还没有做而应该做的,人人敷衍了事,个个得过且过。这样,学生当然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但是,这难道就全是班主任的错么?我觉得,学校现在的工作真是纷繁复杂,如果能从班主任工作这里打开一个突破口,使到学校的老师们都愿意做班主任,人人争做班主任,那么往后,学校里就不会有什么工作是做不好的了……”
大家一直看着王学虎,直到他坐下了来,很久了,人们才反应过来。而这时候,会场早已经为之一震,早先那种萎糜的气氛好象开始松动了。
高牧耀校长呢,则是一直用心倾听着,一边还做着笔记,时而微笑地点点头,时而又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旁边的几位行政,笔下也忙得不可开交,不敢有一丝的怠慢。很长一段时间了,高校长终于说话了:“王级长说得好哇,他的一席话,使我感到了惭愧。确实,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啊,我作为校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王级长的话,也使我茅塞顿开,看到了希望……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金玉良言啊!”
很快,李振雨就站了起来:“我也说说我的想法。都说现在的学生思想比较激进,我认为这跟学校周边的社会环境有相当大的关系。公正地说,学校周围的文化、治安环境都比较差,学生们每天耳闻目染,自然身受其害。当然,对于周边的环境,学校是无力左右的,但我们可以借助其他的力量呀。比如可以与派出所联系,整治周边的治安环境、取缔游戏机室、整顿网吧,等等。至于在学校的小环境里,学校是不是也可以多组织些活动,让老师、同学们共同参与,在活动中发展友谊,建立一种新型的师生关系,创设一个温馨和谐的校园?”
周卓荣说:“我倒想问清楚几个问题。学校总是强调不能体罚学生,但如果遇到下面的情形呢?1、学生违反了纪律,老师口头教育,可是他不听,这时候罚他抄写《中学生守则》,算不算体罚?如果算是,学生违反了纪律,我们能怎么办?2、罚学生扫地算不算体罚?如果算是,本来该轮到某学生值日,他却故意不扫地,我们能怎么办?3、学生在课堂上大声讲话,老师要求学生站起来,算不算体罚?如果算是,那高校长你教教我,当面对这一系列的问题时,我们能怎么办?……前不久,又发生了学生伙同社会青年回学校殴打老师的恶劣事件,学校是怎样处理的,我们怎么不知道?学校为什么不公开这些学生的姓名?又为什么不就这件事召开学校大会?学校这是在保护学生,还是在放纵他们?老师打了学生,家长可以来学校索赔,可是老师被学生打了,老师就该忍气吞声吗?哼,我看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重新回到‘文化大革命’去的……”
程富祥立刻附和说:“冯老师说得好啊,学校的态度本来就软弱无力,怎么能降服哪些坏学生?我觉得对于那些违纪严重的学生,学校要敢于开除,杀鸡儆猴杀一儆百……我就不相信!”
陈冬梅说:“我想说三点。首先,我觉得现在的学生,心理压力都很大。成绩的波动、成长的苦恼、与父母的沟通,随便哪一方面都是一座大山。可是,我们的教育却要求学生必须学会容忍,这不是要把学生们都憋慌了吗?因此,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开设一间心理疏导室,用以辅导那些心理压力太大的学生。另外,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太陈旧了,发霉的发霉,破烂的破烂。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可那里绝大部分的书还是上世纪70、80年代的,学生又怎么会去看呢?这跟没有图书馆有什么区别?最后,我想说的是关于扶贫款的问题。应该说,学校对于省扶贫款项的管理还不够,就是说,一些原本家庭很富裕的学生,竟然在扶贫之列,但是一些最有需要的学生,反而没有得到扶贫。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但是学校方面却一直视而不见,这很不好。”
黎萧美说:“我觉得老师对学生要宽容,学校对老师也要宽容,老师毕竟不是机器。我是越来越觉得,现在当老师真是不容易了,既要教好学生,又要学历进修,又要大大小小的考核,压力也很大啊。刚才陈冬梅老师说,压力需要疏导,是的,学生的压力需要疏导,但老师的压力就不需要疏导了吗?如果老师们都被逼得有了心理问题了,又怎么期望他们教出心理健康的学生来呢?”
韩涛说:“我觉得,学校在用钱方面,应该增加透明度。钱就是那么多,用到哪方面了,具体办什么了,要列出明细帐,不应该只用诸如‘接待’、‘旅差’等大的项目来概括,含糊其辞。”
曹山烽说:“我的意见,对学生一定要严格,这是无可置疑的。‘只有铁的纪律,才有过硬的教育’,这句话不是哪个教育家说的,而是我——曹山烽在今天说的。不错,我们对学生也需要爱心,但比起严格来,爱心要排在后面。另外,就是关于老师的地位问题,老师地位的首要反映就是老师的福利待遇。我个人的意见,如果老师的福利待遇不提高,其他都是空话。老师的福利待遇跟公务员相比,本来就差几个级别。而我们这穷山沟里,福利待遇却又是全市老师中最差的。这样的政策,又怎么能留得住老师呢?就算留住了老师的人,留不住老师的心,又何来提高教育质量呢?因此,我不知天高地厚向高校长说一句,如果学校能有办法改善了老师的待遇,那么其他都不是问题了!”
我一直听着他们的,感觉每个人说的都有道理,也都没有充分的道理,我把他们说的话一个一个地玩味着,都有些入迷了。发言突然停了下来,旁边的李振雨轻轻推了我一把,我醒过来,高牧耀校长正看着我呢。我也来不及仔细思考了,张口就说:“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的热情被渐渐地腐蚀掉了。真的,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在不断地追赶着我们,一点一点地啃咬掉我们的热情。我们的脾气在悄悄地变坏了,我们对学生变得越来越苛刻了。我还感到自己被两股力量从两个相反的方向牵扯着,我们的教育,是要求我们培养出高素质的人才;可是,还是这个教育,强迫我们去培养高分数的学生,我们是渐渐感到无所适从了。我还感到世界越来越小了,小得我们都伸不开手脚了。我知道这样很悲哀,可是我们无法阻止,我们怎么办?我知道我们必须想办法,尽管我们暂时还想不出办法来。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可是,我们的办法又在哪里呢?……”
会场里一阵寂静了,气氛有些浑浊、有些苦闷,我仿佛都听到自己的回音了。我害怕了,是我制造、渲染了这种气氛,然而我已经无力改变……
高校长洪亮而又坚定的声音,却来得那样及时:“听完了老师们的叙述,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们的老师们,终于敞开了胸怀,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了。确实,我们的教育已经积弊深重了,有着许多令我们心碎的事实,有时候,我们甚至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但是,想一想吧,如果作为老师的我们,对于学生、对于学校、对于教育都失望了,那还有谁会抱着希望呢?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在世间一切的因素中,人的因素是最重要的’,这话说得真是太好了。是的,困难一定是有的,但没有我们过不了的坎!同志们,我相信,只要用上三年的时间,我们就能彻底改变今天的局面,走出改革的第一步。然后,再用三年,我们将初步确定我们的办学思路。然后,再用三年,我们将创办出一所具有自身特色的、教风学风一流的学校来!”
不知是哪个角落带的头,稀稀落落地,掌声还是响了起来……
6
我竟然遇上了我小学时代的好友 ——晓清。
那天,我闲着无事到外面闲逛,回来的路上就碰到晓清了。当时,他正挑水从河里上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开始还没认出是他。然而,当他抬起头来,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在那一刹那我们都呆了,象两具木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我看到的,竟是晓清!看样子他也认出我了,只是也不敢认。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幕幕似曾相识的景象闪过,象一张坏了的光碟,屏幕一时清晰,一时花花绿绿,一时简直不能转过去。真的是晓清吗?我面前的这个人,他面容憔悴,低眉顺眼,哪里象是那个意气风发,豪情壮志,要为旧中国向日本讨公道的少年呢?可是那脸部的轮廓,又分明是晓清。是的,真的是晓清!
我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晓清放下了挑着的水,也是嗫嚅了半天。等我终于能够说话了,晓清刚好也赶上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晓清?”“童鸣!”
我们都一下子兴奋起来,几乎要拥抱在一起,象在箱底翻出来了旧相片,上面是我们的合照。然而,当这份热烈过去后,我们又都再找不出话来了。沉默使气氛变得凝重。
后来,是晓清先说的话,我听着却象是遥远的山谷传来的回音。晓清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我是路过的。”
“听说你做老师了,就在镇上?”
“是呀,原来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了怎么也不来看我?”
“我也想过的;可是,我怕打扰你嘛……”
“你客气了……对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到这里来挑水啊——哦,我家就在附近。”
“你家?附近?”
“我结婚了。”
“哦——恭喜你!成家立室啦。”
“咳,那算什么喜呀?年龄够了,婚谁不能结?”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就别提了,苦力活,租了个池塘养了些鱼,顺便还养些猪呀、鸡呀、鸭呀的。”
“这好哇,当老板了,赚头不错吧?”
“勉强还可以养家糊口吧,还是你比我强哇,做了老师,安安稳稳,该上班就去上班,到了钟点就下班,每个星期还有两天休息,月未到了就拿工资……”
我苦笑一下:“各有各的好嘛。”这样的谈话真是叫我又伤感又无奈。
沉默了一阵,晓清说:“到我家坐坐吧。”
对于晓清的邀请,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也不知道怕什么;但如果我拒绝了,那倒象是我故意要抬高自己了,因此我说:“也好,就是怕,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去了你就知道了,只怕失礼你。”
晓清挑了水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很快就见到了一排几间木屋,顶上用茅草、木棉瓦盖着,到了门口,从门后走出来两条剽悍的大狗,朝着我汪汪地叫,吓得我连连后退。晓清大声地把狗喝走,歉意地说:“没办法,山沟野地的,得养条好狗守门。”放下水,邀请我进去。
池塘的水面上浮着白沫,木屋就在池塘边,走廊刚好探出了池塘一半。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浑浊,矮凳子水鞋铁锅瓢盆散落一地,檐下挂了一竹竿的腊肉,要弯着腰才能过去,木墙一边钉了密密麻麻总有二十个钩,钩上贴着墙的都是帽子、雨伞、女人的内衣裤……走廊的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边上坐着一个阿婆,我给她请了声问候,她木讷地看着我。晓清给我解释说:“这是我老婆她妈,四川的,耳朵有点聋,你的话她听不懂。”阿婆就拿眼睛在我的身上搜索,又突然裂开嘴巴对我笑,我只好也回敬了一个笑。
晓清拉过一张凳子让我坐,又向屋里喊了一声,走出来一个女子,衣服下拱起了半个圆。这肯定是晓清的妻子了,晓清快当爸爸了。我说:“你好!”说出来了才记起她可能听不懂。她冲我内敛地笑笑,在桌上拿了个杯子,到桶里很认真地来回冲洗了几遍,在壶里倒了杯浓黑的茶,递给我:“喝茶吧。”她原来能够说广东话,不过夹着些地方口音,比较生硬。一阵傍晚的风吹过来,走廊里顿时充满了浓重的鱼腥、猪粪、腐烂的木头、潮湿的稻草等混在一起的臭味,使我恶心地想呕吐,但为了礼貌又只得不露声色地坐着。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豪言壮语的少年,不禁再次伤感起来。
晓清说:“不成家的样子,让你见笑了。”
我说:“老朋友了嘛……嘿,你快要当爸爸了。”
“是呀,当爸爸了,得抓紧时间赚些钱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好象昨天我们还是孩子,一同进出教室,一同到树林,今天你却说要当爸爸了,这世界的事情真是太奇妙了。”
“是呀,想起来都觉得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我记得你那时常说,要所有欺负过中国人的人都得到惩罚。我那时呢,却偏要跟你抬杠,为争论个输赢,我们还差点动手了……咳,是我做得不对,我是应该让着你的。”
“那都是少年时的无知呀。那时你确实让我拜服,你一次次地对我说,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这听着都叫我兴奋。”
“然而,十年后,我什么都没做成,却偏偏当了一个老师,而且又回到了石潭这个地方来。至于所谓‘外面的世界’,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咳……那时……我多么希望你能带上我,可是你总不说答应,真叫我不知怎么好。”
“你也有你的理想嘛,你说你要参军做个军人,保家卫国,惩恶除奸,维护世界和平。你做了军人了,怎么可以跟我到处游荡呢?”
“不错,后来我是参军去了。可是满三年后,我就退伍了。现在世界和平,国家没有战争,不需要我去保卫谁,也不需要我去惩罚谁了,我唯一要顾及的只是自己的饭碗。于是,我退伍后就去了工厂打工,然后也到过酒店、码头、矿场,后来又去了一个工地当保安,肚子是可以勉强填饱,但受了不少白眼,混来混去觉得还是家里好,所以就回来了。”
我不禁惊呆了,晓清的生活经历真丰富,这好象也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呀。我说:“晓清,原来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经见那么多的事情呀,我多么羡慕你。真的,我不是奚落你,你知道这是我的梦想。”
“如果象我这样的经历就是你的梦想,那几乎所有到城里打工的乡下人都值得你去羡慕。你真的想过这种生活吗?在家里就觉得外面精彩,到了外面才知道家里的安稳,大概就是这样吧。”
晓清的这些话伤害到了我脆弱的自尊了。是啊,今天的晓清已经不是少年的晓清了,他不再只是懂得把自己的思考嫁接到我的思考上,对于生活,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了。我不想再沿着这个思路说下去了,但是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晓清也暂时没有了话,两个人只是看着池塘出神。周围显得过分的寂静。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话题:“这池塘很大呀。”
晓清有些得意了:“是够大的。我还打算在旁边再挖一个,到时候再多买几头猪,多买些鸡鸭鹅回来……”
这是今天我听到晓清最阳光的一句话,晓清是找到了自己新的理想了,我应该替他高兴,我坚定地说:“照这样,就越来越有盼头了。”
太阳快要完全落下山去了,阿婆已经开始涮锅,晓清的妻子在拣青菜,我想该走了,就起身告辞。晓清要我吃顿饭再走,我知道晓清这也许不是客套,但是我不能再给他带来不便了,因此就拒绝了。
当我走出了木屋,过了一段路,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晓清正站到凳子上,在割走廊檐下的一块腊肉。而屋顶的烟囱里,已经冒出了袅袅的炊烟了。
我不禁泪眼迷蒙……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