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然而事情很快就过去了。送走了立镇叔之后,我也想到过出走;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又是一天的早晨,我醒来后,起了床,依据程序很快洗漱完毕,之后该去上班了。我拉上了宿舍的门,过了走廊,信步走下楼梯。走了几级我停了下来,在那相当短暂的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拿。我慌忙把手摸向腰间,钥匙在,挂在裤襻上。看脚下,鞋子和袜子也穿了。摸摸脸上,鼻子、耳朵、嘴巴都在。我仔细地想:是什么呢?然而无法想,我只得折了回来。
我把外厅转了一圈,似乎没有什么发现。天花板和墙角爬满了蜘蛛网,黑糊糊的一片,看得出在这方面主人是个慵懒的家伙。我还看到什么?一张桌子、一个电热水壶、一些散乱在角落的书……可是,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我又到卧室里,翻转了被子,没有。卷起了席子,没有。床底抽屉蚊帐顶,还是没有。实际上,连需要寻找什么我都不知道。
后来,我在洗手间发现坏了的水龙头,接口的地方松了,正一滴一滴地滴水,已经是第三天了,一直都想修理,可是又一直都因为忙这样忙那样,就忘了。很快,我又看到空瘪的牙膏管,牙膏昨晚用完了,刚才洗漱时已经努力地挤出了最后一点,再怎么挤也不会挤得出来了,今天一定要去买……可是,噢,难道这些就是我脑海里念念不忘,挥之不去的东西?发现我是为这样一些东西到处寻找,我感到了十分的沮丧。
我到底又拉上了门,匆匆地走下楼梯,上课的铃声这时候响了起来。对于铃声,我已经习惯,它每天都总是在准确的时间响起。踏着铃声,我赶到教导处签了到,然后通过一条过道,再走上一段楼梯,就到了办公室。沿途可以看见许多人,他们也象我一样踏着铃声赶路,有老师,也有不少的学生。但也有些人慢条斯理,似乎是他本人的铃声还没有响。
早上首先进行的是一节早读课。
当我站到教室门口,原本“哇哇啦啦”一片杂乱的教室,猛然一下沉寂了下来,然后马上又一阵瑟瑟嗦嗦,正在做作业的收起作业本,正在打扑克的收起扑克,聊天的一哄而散,有人大声地打报告:“老师来了!”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的嘴巴好象想说些什么,不过他终于没有说。
后门突然出现了两个迟到的学生,猫着腰溜到了后门,企图躲过我的视线。我的心情坏了起来,有一种冷漠的厌恶在我心里燃烧;而且我知道厌恶已经写到我的脸上去了,因为有几双眼睛偷偷地看了我一眼,如临大敌一般又迅速埋到了书本背后。气氛紧张了起来,看样子随时有人要被骂了。语文科代表不知什么时候却悄悄读开了书,一些学生见状半路跟上,然后跟上的声音越来越多,凑合在一块稀稀拉拉的。我的情绪又缓和了下来,背着手绕着教室踱起来……
这是我任教第五年的学生了。五年来,我目送着前一届的学生离开了,然后又迎来了后一届的学生,一直没有间断。他们在年龄、外貌、衣着……上都相仿,唯一变化的是他们的名字。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进入了小学,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上升,直至由小学进入了初中。然后经过初一年级的老师们一年的教育,升到初二年级来,这也将用去他们一年的光阴。我接过了教育他们的接力棒,已过去一个又半个多学期了,再过大概两个月,他们就又要升到初三年级去,由初三年级的老师们再接过我们手中的接力棒,直至他们离开学校……这就好象一条流水生产线,一间学校就是一个工厂,教学楼是厂房,教室是车间,课桌是车床,课本是产品的图纸,学生是加工对象,而教师,就是教学工人。所有的这一切,就这样被纳入到了一个生产体系中了。
不知什么时候,个别的声音渐渐地调合到集体的声音里了。虽然,为了整齐划一,集体的声音把每一个字都拉得长长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被处理成相同的停顿间隔,每一句话的感情色彩都一样地不温不火,但到底形成了一股琅琅的声势。我感觉自己被掩埋在一片读书声里了,我端详着面前这一张张稚嫩、又略带茫然的面容,感觉他们在这一刻里是投入的。看他们的样子,仿佛以为每天早晨回到学校,照本宣科地高声朗读别人早已写好的文章,并把自己的声音调和到大家的声音里去,那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别的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当然,这种生活可能很狭隘;但也许,不需要思想,人反而可以简单。谁知道呢?猛地,好象有什么一下子感动了我,顷刻间我的心境变得如此纯净。其实,这些学生,有时候也是蛮可爱的;这个教室,有时候也是蛮有意思的嘛。
回到办公室,黎萧美旁边又站了一溜三个学生,黎萧美又气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呀,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周卓荣在一旁大发高论:“咳,现在的学生,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啊……”
程富祥则气定神闲地在翻报纸。
陈冬梅和另一个女老师则一边写教案,一边拉扯些什么事情。好象是谁生了儿子,谁却生了女儿之类。这个话题,我怎么总觉得是早已经讨论过了的。
过了一会,级长王学虎走了进来;拿了什么,又出去了。
一些学生在门口进进出出,扛作业本的,找老师的,一片闹哄哄……
我坐在位置上,觉得有些困,想找些事情做,却不知该做什么。
进来了一个男学生,递给我一张请假条,上面说:我今天下午牙疼,想请半天假,请老师批准。我没好气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早上你就知道下午牙要疼了?”他难堪地说:“我当然知道,牙是我自己的。”我好笑地说:“你向来不是手疼就是脚疼,不是头疼就是腰疼,然后是脖子疼、肚子疼、肩膀疼,现在终于轮到牙疼了?”他有些委屈地说:“这次是真的。”我说:“那就是说以前的都是假的?”他说:“你不相信?我给你看看。”果真张开了嘴巴,用手指摇弄着一只牙齿。我立刻转过脸去。他还在说个不停:“现在虽然只是隐隐的疼,我估计下午就会很疼的。老师,你就批准了吧……”说得相当诚恳的。我想,牙疼确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谁不会突然就牙疼呢?到了这个份上,难道还卡住不放么?我大笔一挥,在请假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学生拿着请假条,兴冲冲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不觉笑了。
上课预备玲声响起,不知是谁叹了口气:“又该上课了!……”两分钟后,正式上课铃响起,门口一阵频繁的进出。很快,办公室里就沉静下来,象换了一个场景。
我没有课,便呆在办公室里,搬过垒得高高的作业本,开始批改作业……
突然,我感觉有了尿意,必须立刻上一趟厕所,就站起来,离开了座位,走出办公室。下楼梯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其实我一直就想离开办公室的,当然这不过是相当简单的事情,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象需要极大的勇气,“坐着”就仿佛是一个顽固的宏大的模式,“离开”的愿望如此强烈,然而“离开”的力量却又如此微弱。与其说,尿意的出现,刚好符合了我内心里一直潜藏的离开这个诉求;不如说,是离开的不懈的诉求,到底说服了尿意,而使它及时地出现。一定是这样。因为当一个人有了尿意,就必须去把尿排出来……我为自己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搞得想笑。
下了楼梯,经过一条每天都要经过的过道,就回到宿舍门前,打开门,厕所就在里面,走进去,完毕,走出来,一身轻松。然而马上我又无所适从了:方便是完毕了,但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呢?没有什么可做,那就再来一次尿意吧。我就又走进厕所去,可是没有尿意,几乎使出了最后的努力,才挤了几滴出来,之后就打死也真的逼不出来了。我走出厕所,环视了整个宿舍一遍,还是没有什么可做,我就又走出宿舍,重新回到了办公室。
接着是我的课,刚好是单元测试;我找到了试卷,走向教室。
试卷发下去的时候,一阵乱哄哄的。我威严地扫视了全班好几遍,命令制止了几个比较出头的学生,局面终于缓和了下来。我又来回地踱了几转,进一步巩固了“扫视”、“制止”的成果,牢牢地把控制权掌握在手里。听着“哗啦”、“哗啦”的翻试卷声、沙沙的写字声,看着学生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埋头苦干,我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了下来。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牧羊人,正在看着自己的羊群大口大口地吃草。大概是过去了10分钟的时候,我的神经已经完全地松懈了。在这个时刻我突然发觉,做一个老师也很好呀。我真想对他们笑,以此告诉他们,老师其实是没有恶意的,也不要太过紧张嘛,放松些,放松些,再放松些,只要不超过界线就行了。
我沉醉地看着他们,当我要笑的时候,一个学生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抗拒地收缩了回去。他的眼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可是我记住了他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敌意,好象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拿眼睛在每一个低下去的脑壳上搜索,突然又一双眼睛盯上了我,密切地注视着我的动向,象一个老到的侦探运用反侦探的手段对付侦探自己的侦探。我不禁又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又一双眼睛盯上了我,他穷追不舍地仿佛要穿透我,直至我的内在。这一次引起了骨牌效应,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都盯上了我,附在我身上象索命的冤魂。我接连地后退,后退,后退,直到一把撞到了墙壁上。学生们发出一阵短暂的笑声,仿佛向我高唱胜利的凯歌。
我一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室,站到了走廊里……
好象过了很久,教室里面突然一片嘈杂,(也许嘈杂一直都在进行中,不过是这时候我才突然发觉到罢了。)我回过头来,里面一阵涌动,人来人往,我以为我来到了集市。有几个大男生,则聚到了一块,洪亮齐集地喊倒计时:“10、9、8……3、2、1——”
“丁零零……”,“1”字还没有完全收尾,铃声不早不迟,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人群呼啦一下涌出教室门口,整个校园顿时奔腾起来……
2
中午饭后,我关上门,躺在床上,想睡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枚玲来,她的种种好处,她对我的容忍,她如阳光般的笑容。她曾经给我说过,只要有一张床,她就可以跟我过一辈子了。在床上,虽然做爱是少不了的,但用来做爱的时间其实是极少的,相反无目的的缠绵嬉戏却占了大部分。而在睡觉的时候,枚玲也常常要我抱住她,她才能入睡。跟枚玲在一起,我感到自己也活泼了,尽情地享受两个人相处的美妙。
然而现在,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今天我要在床上独眠,她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我竟然没有好好地珍惜。但如果事情重又回到了过去,重新站在当时的时空,我就一定会好好地珍惜她么?也许还是同样的结局吧?
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是让我更加烦闷……
下午,铃声响了,我又走出宿舍。到了教导处门前,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我不想签到。这个念头使我兴奋了起来,我折回到宿舍,一直盯着闹钟,故意等到正式上课10分钟后,才又重新离开宿舍。经过教导处的时候,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张狂地往里面张望,教导主任梁弘广和政教主任谢和声端坐在里面。我得意地想,为什么我必须每天早上、下午都要签到?我不签到不行吗?我没有签到,领导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是不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难道他们还能把我吃了?一股罪恶的快感猛地升腾上来,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我最牛!
过了过道,上了楼梯,又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此刻非常安静,批改作业、备教案、写小黑板,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谁也不影响谁。我被这种氛围捕捉了,有些感动,就蹑手蹑脚来到座位前,轻轻地搬开椅子,小心地坐下去。安顿好自己,我环顾四周,该做什么呢?衡量了一番,还是批改作业吧,就又拿起红笔,翻开了作业本。
后来,是一个老师把两个学生拉到了我的面前,打破了办公室里的安宁,也打破了我的安宁。那是两个小不点的男生,都有些傻里傻气的。那个老师向我告状说:“自打我走进教室,他们就一直在说小话了。制止了他们之后,他们又低下头去假装睡觉,却在桌子底下不知叽里咕噜些什么。罚他们站起来了,却又不停地笑……”这个时候,两个被告状的学生对望了一下,又嘻嘻地笑了起来。那老师就骂:“还笑!”我也装腔作势地说:“还敢笑!”他们可能是实在忍不住,收了一下还是笑得更欢了。那老师恼极了,斥道:“以后都别再来上我的课了!……”刚好铃声响了起来,任课老师留下这一句恶狠狠的话就走了。
我使出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口吻说:“你们呀,让我怎么说你们好呢?你们的身份是学生,就得做出个学生的样子来。上课呢,要听从老师的教导,不要开小差,不要讲小话,不要嬉闹……还笑?除了笑你们俩还会不会其他的?笑!笑!笑!你以为这里是集市?这里是学校,是办公室,是严肃的地方!不准笑!再笑,信不信我撵你们出去?站好!分开来,别挨到一块!——这就对了。我跟你们说呀,要尊重老师,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要遵守课堂纪律,要好好学习。这个社会,没有知识是不行的;为了明天的幸福,今天就尽管辛苦点。你们知道吗?你们爸妈挣点钱不容易,他们管你们吃饭供你们上学,是希望你们在学校里乖乖的,安安分分,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其中一个学生突然问:“老师,要不要回去拿作业本?”
我被他打断了说话,恼气了:“拿作业本干什么?”
另一个学生说:“写检讨书,抄写《中学生守则》呀。”
我突然对自己厌烦起来,燥乱地叫道:“去、去、去,回到教室里去,不要再过来了!”
可他们还是那副没药可救的傻样:“不用到这里来抄吗?在教室里抄吗?要抄多少遍?什么时候交给你?”
我恼火极了:“不要问,不要抄,不要交给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走!”
两个学生迟迟疑疑地不知进退。
我喝道:“听到没有?——走!”
看着他俩闪躲着走出门口,然后飞似地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几乎要气昏了。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我的内心来。难道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吗?难道这就是我所从事的“事业”吗?
我猛地丢下手中的红笔,急匆匆地奔回宿舍,摊开稿纸。一个星期前,小说《跳出圈外》写到,“主人公为离开还是不离开而苦苦思索”这个情节,突然就象断了线似的,怎么也接不下去。后来我干脆不去想了,这个问题就暂时冷却了下来。可是一个星期后,到了现在,我摊开稿纸,再次把这个问题提起,竟然还是不得答案。离开呢,还是不离开?这的确是个问题。也许,应该离开。也许,怎么可以离开呢?离开了又该去哪里呢?可是,离开了总有地方可以去。但难道就这样抛开所有的人伦责任离开了吗?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难道还要无休止地继续浑浑噩噩下去吗?离开。不离开。不离开。离开。……我简直要疯了,我头疼得厉害,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打开门,跑出宿舍,下了楼梯,经过教导处,通过过道,上了楼梯,走进门里,来到了一间屋子:我又来到了办公室!——我的妈,我怎么会又来到办公室了?
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没事情可做——事情其实还是有的,只是不值得我去做——我再坐不下去了,赶紧又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梯,通过过道,经过教导处,上了楼梯,打开门,走进去,又到了一间房屋:是宿舍!鬼使神差,我又回到宿舍里来了。我摊开稿纸,离开呢?还是,不离开?我的头又疼起来了,一阵阵象被电击了一般。我又走出宿舍、门、教导处、过道、办公室……然后马上又是办公室、过道、教导处、门、宿舍……我甚至都分不清哪里是过道、哪里是门、哪里又是房屋了。到处都是旋转的过道、门、房屋。整个学校都在旋转,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整个我都在旋转……
我终于摔倒在宿舍里!
还是学校的广播惊醒了我,听清楚,是教导主任梁弘广的声音:“紧急通知:各班主任请注意,明天将有上级领导莅临我校检查工作,各班务必督促值日生,搞好清洁卫生。如果哪个班出了问题,要追究到班。通知再重复一遍……”
我赶紧走出宿舍。已经放学了,一路上迎面的都是兴冲冲的学生,象放出了笼子的鸟儿般。赶回到班上,站到教室门口,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三个值日生正在打扫教室,有一个男生却抓着扫把,高坐在桌子上,吊着二郎腿,高谈阔论:“地板反正明天要脏的,何必天天打扫呢?”
打扫中的一个女生顶他说:“你的衣服反正要脏的,又何必天天换呢?”
男生说:“你反正要饿的,又何必天天吃饭呢?”
女生说:“你反正要回学校的,又何必天天回家呢?”
男生更得意了:“你吃的饭反正要变成屎的,又何必天天吃饭呢?干脆一开始就吃屎好了。”
我忍不住了,又好笑又恼气,冲高坐的男生喊:“反正你总要闭嘴的,又何必开口呢?反正你总要老的,又何必年轻呢?反正你总要死去的,又何必出生呢?”话出了口,才知道又失口了。
高坐的学生跳下地来,其他几个学生也回过头来,惊诧地看着我,面面相觑。
我却严肃起来:“明天将有领导来检查工作,你们要彻底地打扫干净,到时候出了什么乱子,惟你们四个是问!”说完,扔下他们,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3
经过教导处的时候,我看见升旗台上坐着三、四个老婆婆,她们吱吱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们都是学校里老师的家属,要帮她们的儿女看小孩,她们几乎每个下午放学后都会坐到那里,她们总是象有说不完的话。在不远的花坛边上,就是几个小孩,正在敲石子,悠然自得。篮球场里,到处都是奔腾的身影,不少学生正在打篮球。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又听到了洗麻将牌的碰击声,有人已经在玩麻将了。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跟我无关,我象对所看见的所听到的都失去了兴趣了。上楼梯的时候,我突然想,也许我不应该在这里,我象是一个陌生者,擅自闯入了这个世界,这个校园。是的,也许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我应该离开。对,离开,就是离开……
我就去骑上了摩托车,飞出校门。然而,我要去哪里呢?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底;离开这里,这却是确定无疑的。我慌不择路,见路就走。仿佛是车轮带动我,而不是我控制了车把手。我想我是要飞起来了,车就是我的翅膀,而风在我的耳边呼啸着欢叫……
后来,我好象过了一座桥,进入了一段狭小的泥路,然后是一段石路。突然,我看见了一片松树林,一阵凉风吹过,带着松针的芳香,我顿时感到胸腔扩张。我开进了纵深处,在一块绿草地前,我跳下了车。跑过去,我把自己摔倒在草地上,连续地翻滚了不下一百个来回。
当我终于滚累了,就停下来。我仰躺着,看到了一棵棵葱茏的松树,高耸着直插入天空。我又坐起来,向四周观望了个遍,觉得这里真是太熟识了,怎么会这么熟识呢?迷糊之间,在树林深处却走出来一个女孩子,也象是在哪里见过的,认清楚,竟是梁秀凤,她张口就说:“你终于来了?”我惊诧得很,吞吐着说:“你知道我会来?”她说:“我一直都在等你。”我说:“我一直在寻找一片树林。”话说出来了,我才发觉在我的内心里,在这整个的一天,确实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原来,我寻找的是这片松树林。她说:“来了就好……”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来了我才知道就是这里了。”她说:“是你自己给你自己带的路。”我反复品味着这句话,似略有所悟。突然梁秀凤却不见了,面前幽深的松树林,一片寂静。原来只是一场幻梦。
然而,这怎么会是一场幻梦呢?她肯定是来过的,只不过又走了。大概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块圣地,她宁静、幽远、安详,区分于喧哗的人群;而这片松树林,就是我的那块圣地吧,在此刻她是如此地真实。我向着树林的纵深走去,脚下踩着厚厚的松针,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我突然又想,然而,如果说她来过了,却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难道这不是一场幻梦么?她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然后又不辞而别,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又有什么证明那的确是真实的呢?也许,一切都只是幻梦一场。
我曾经以为,在人的内心世界里,两个人是可以完全地相同的,一丝一毫都洞察入微,知己得就象一个人。有了这样一个人,就是地球上所有之外的人都不认识,那也不会孤独的。比如我和梁秀凤。然而,此刻想想,她真的进入过我的生活了吗?正如我又何尝进入过她的生活了呢?要不然,她离开的那一刻,我怎么一点异常的感觉都没有呢?她走了,就象一只风筝断了线,她的世界我再一无所知,我的世界她又知道么?也许,在相同的部分以外,总有许多不能沟通的东西;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注定孤独的。
我赶紧跳上摩托车,飞也似地又向树林外开去……
吃过晚饭,我又关上门;把世界关在门外,把自己关在门内。摆在我面前的,还是《跳出圈外》的手稿。新翻的稿纸是空白的:离开,还是不离开呢?
电话响了起来,我是到死也料不到的,竟是李蔓!刚开始,她要我猜,我可怎么猜啊?后来,还是她自己说出了谜底。从她的说话中,我听得出她变了。也许,是变得活泼了,但也许也是变得务实了。然而,她怎么还会想到我呢?她又怎么有我的电话号码了呢?
李蔓说:“哦,是这样的,我写了一部小说,前不久刚出版了,市场还是很看好,因此出版社准备筹备一次研讨会,我想……邀请你参加。”
李蔓也写小说了?我有些惊鄂,但好象这也是最正常,甚至是最必然不过的啊。我说:“什么小说?”
“哦,名字叫《逃出圈外》。”
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问:“你的小说,名字就叫《逃出圈外》?”
她肯定地说:“对,是《逃出圈外》。”
我还是不肯相信,这怎么可能?她是《逃出圈外》,我是《跳出圈外》,就只相差一个字?不过,名字相似,这没什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证明这是个好名字嘛。《阿甘正传》和《阿Q正传》还不是同样只差一个字,可不影响他们都是好小说。然而,我马上又想,“逃”字不是比“跳”字更有味道吗?“逃避”,不就是我这些年来生活的主题吗?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而让李蔓想到了?看来,李蔓比我更高一着。我有些酸涩地说:“我可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你怎么会想到邀请我?”
李蔓说:“咳,非邀请你不可啊。我总觉得,你如果读了我的小说,一定可以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来的。”
然而我怎么不知道书市上已经有了《逃到圈外》这本小说?看来我真是闭塞得与世隔绝了。我说:“可是,我还没有捧读你的大作呢……”
李蔓有些自失地笑笑:“噢,今天下午我才把书邮寄出去的,先打个电话给你,书估计一个星期后就能到了,研讨会要在两个月后才召开。”
怎么?她还有我的地址了?然而我已经顾不得在这上面纠缠了,我非常着急:“你能不能先透露些小说的情节给我。”
“小说的主人公,就在我们身边,他象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一样,出生、童年、上学,小学一直到大学,然后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然而主人公跟许许多多的人又不一样,她生性敏感、多思,总象跟周围的环境都格格不入。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其实都是在转圈。你不知道,好多的圈啊,它们重叠、相连、环绕,它们追赶你、啃咬你、腐蚀你。其实,这种感觉自出生开始就一直困扰着主人公了,不过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她感到非走不可,她要逃跑,到遥远的远方去,过一种不在圈内的生活。然而,过去二十多年的日子,又象影子般占据着她的心,使她恋恋不舍。于是,逃跑和逗留,就象水和火,在主人公的脑海里反复交替出现……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迫切地追问:“那主人公最后到底有没有出走?”
李蔓说:“我也不知道,好象小说写到了这里,已经由不得我来控制了,她完全脱离了我的笔触。实际上连小说的主人公自己,也是无法控制自己了,仿佛有另外一种力量介入了进来,没有人能够看得见眼前的一步。因此,小说最后也只是留了个没有结尾的结尾……”
挂了电话,我已几乎瘫痪。我把小说《跳出圈外》的文稿全部搬了出来,跌撞着找来打火机,打了足有一百多次,终于打着了。我看着那跳跃的火焰,感到了一种幻灭的悲哀。很快,火势就旺了起来,那些我为之付出了血汗的文字,在我的眼里一个一个地死亡,最终变成了一堆灰烬,黑黝黝、冷清清的……
4
突然又来了电话,是李振雨,说是要我去喝酒。喝酒?好哇,也许当下此刻,我只有喝酒!我立刻爬起来,洗了个脸就跑出门去。
到了夜宵档,韩涛和曹山烽都已经在那里了。他们都说我迟到了,该喝三杯。我当然不谦让了,仰起脖子就是一串“咕咚”。接着又一串。再又一串。一连三串“咕咚”,我还想再倒,李振雨按住了我:“咳,你这是怎么啦?”
我死死地抓住瓶子:“我说你怎么啦?叫我来,又不让我喝酒。”
李振雨说:“不是不让你喝,是要慢慢喝。”
曹山烽说:“就是嘛——你倒老实交代,整天关在宿舍里,不是在秘密修炼什么绝世武功吧?”
我还来不及说话,韩涛也瞎起哄:“一定是想修炼成佛呢;听说六祖当年静坐时,能连续三年不出房子……”
他们围绕着我作为话题七嘴八舌,相反我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渐渐地,我就成了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了,注视着身旁的这几个人,他们不停地斗嘴、调侃。事实上,他们都是我极熟识的人;但也许因为极熟识,所以反而有些陌生。这话该怎么讲呢?或者所谓熟识只是我的一个错觉?我对他们,也许说不上了解;正如他们也许并不了解我。
后来,他们终于从我身上转移开去,谈起了别的东西,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在话题和话题没有衔接上的间隙,就用酒来填补。渐渐地,酒兴助长了话兴,他们的话就更多了。而我却只有听的份。
突然,李振雨对我说:“山烽下个月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曹山烽要结婚了?一下子,他和黎萧美、再和马咏的事情,都磁带倒放一样飘来了,我感到是那么遥远,却又仿佛近在眼前。我到底有些不太相信,问曹山烽说:“这是真的吗?”
曹山烽却很平静:“人嘛,总是要结婚的。”
我有些茫然,想想刚出来那阵,大家基本上都是孤身一人,可是那时候,一起畅谈理想,到处转悠,还是很惬意的啊。可是现在,曹山烽要结婚了,李振雨虽然没结婚,但跟结了婚没两样,韩涛是不用愁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就只剩下我这个孤家寡人了。这样一想,心底不禁又生出些挫败来。也许是为了抵抗这种挫败的感觉吧,我以大智大悟的口吻说了起来:“你们听过《围城》里的一句话吧?‘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讲的就是婚姻这座围城。既然大家都知道婚姻不过是围城,为什么结婚的人还是那么多呢?依我看,婚姻更象是一个圈套;围城是等着要你去钻,圈套却会走上来套你。也就是说,围城你可以选择,圈套却是由不得你的啊!其实,不但婚姻是一个圈套,上学也是一个圈套,成长也是一个圈套,工作、恋爱、生子还是圈套。老师是学生的圈套,领导是员工的圈套,父母是儿女的圈套。道德、法律、艺术是圈套,社会、家庭、学校是圈套,房屋、车辆、电话是圈套。而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它们象苍蝇一样缠绕你,象灰尘一样黏附你,象烟雾一样包裹你。它们张牙舞爪,无孔不入,见缝插针。你们,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我看得出大家都有些震动,良久都没有谁说话。
后来,李振雨说:“看你说的,倒好象真是那么一回事呢。”
我说:“所以我们要逃离,逃出生活的圈套之外。”
李振雨说:“逃哪里去呢?”
我说:“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李振雨说:“遥远的地方就没有生活了吗?”
我说:“我想应该有一个地方,比如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岛屿,那里荒芜人烟,远在生活之外。”
李振雨说:“你靠什么活着呢?”
我支吾着:“……我,总能活着的吧。”我自己都感觉说得勉强了。
李振雨说:“这恐怕只是你的一相情愿罢了,是否真能活着暂且不论,而实际上,你有想过吗?如果真有所谓圈套,当你跳出了这个圈套了,就会落入另一个圈套;或者当你跳出了小的圈套,却跳不出大的圈套。于是,无论你怎么跳,你都还是在圈套之内的。”
我说:“我可以不停地逃离,永远不停留在一个地方,那样我不就可以永远不在任何的圈套里了?”
李振雨说:“是么?那么现在呢?现在你怎么又停留在这里了?”
我一时无话,感觉被逼到了胡同的尽头,身体一阵冰冷,脸上却一阵的潮热。
这个时候,曹山烽说:“也许,生活并不需要说得太复杂,其实生活简单得多。”
我的倔脾气马上又来了:“实在是够简单的,每天都重复同样的内容,所有的人都按照同一个模式,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你不觉得太平庸了吗?”
曹山烽说:“我知道我很平庸;我也曾经以为我自己是不平庸的,但现在我接受了,我很满足。也可以说,正因为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我变得容易满足,因此我的生活是快乐的。你想过吗?如果把生活中孩子的哭声、父母的唠叨、夫妻间的吵闹……统统都抽掉,这样的生活还是生活吗?”
我说:“难道真正的生活,就没有比这更高尚的内容了吗?”
曹山烽说:“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凡俗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神圣的世界。生活里有许多无聊,但也有许多趣味;要说它有多坏它就有多坏,要说它有多好那它也就有多好;如果你想厌恶它,可以找出许多理由,如果你想热爱它,也可以找出许多理由。所谓忙碌时想偷闲,闲暇时又想忙碌,人的天性而已。”
我又一次失败了,憋了一肚子的气却无处发泄。
韩涛说:“你管他圈套还是不圈套,有酒就喝,有钱就花,想女人了就找女人去,想老爸了就买捆香烟回去,一切不就是这样?用得着在这里争来争去的。”
我对韩涛的漫不经心又恼火了:“当然,对于你这样头脑缺根筋的人,对于生活的认识一片空白,实在是可以得过且过的。”
韩涛说:“也许我对生活真的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但是我觉得现在很好啊,一直就这样地过下去也不赖,没有什么需要改变,更没有什么需要跳出去的。”
我摇头,努力装出不屑。
韩涛说:“生活本来已经很严肃了,为什么还要给自己背负上这么多的东西呢?这样你不觉得累吗?”
我说:“难道要象你,就这样做一个肤浅、庸俗的人,就这样肤浅、庸俗地过一生?”
韩涛说:“肤浅又如何?庸俗又如何?”
我嘟哝了一句:“简直不可理喻!”
李振雨说:“童鸣,你这样是很危险的。你过分沉迷于自己构筑的世界,你以为自己很纯粹,于是要求别人也一样纯粹。而事实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
我突然发现李振雨说的好象也没错,我痛苦极了,也恼怒极了,我喊:“你不了解我……”
李振雨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猜错,在你的骨子里,你其实只是不想负世俗的责任,你在逃避生活。”
我感到他简直把我看透看穿了,我讨厌这样,我大叫:“我不是!”
李振雨说:“你确实是在逃避!”
我说:“不,我不是在逃避,我是在寻找小说的素材,我正在着手写一部小说,而这将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我竟然忘记,小说手稿已经被我烧了。
李振雨说:“不错,不能否认,你是一个很适合搞小说的人,但小说之成为小说都需要焦点,摆在读者面前时需要卖点。真正的生活却不需要焦点,也不需要卖点,我们只需要我们自己的内心。”
我说:“我是一个天才,我是不同于一般人的,我注定了要走一条不同于一般人的路,我要实现我的价值……”
曹山烽说:“不错,每个人都应该实现自己的价值,但如果一个人定位的价值,与生活的幸福是相违背的,那样的价值还是价值吗?”
我又一次恼怒了:“你们为什么要逼着我不肯放?”
曹山烽说:“不是我们不肯放过你,而是你追求的东西,也许本来就是……病态的。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迷途知返。”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霍地”一下就站起来。我叫道:“你们根本没有权力指责我……”
韩涛说:“童鸣,是你误会我们了。”
我喊:“你们是有心要跟我过不去!”
他们竭力辩白:“不是的。”
他们的退让使我感到自己更加有理了,我完全失去了理智,狂暴地咆哮:“你是,你是,你们都是!我……我……我就是要离开,我就是要离开……”同时,我感到我的手已经抓过桌布,猛地一拉,一阵“哐啷”、“哐啷”的炸响,应该是桌面上那些茶杯、酒瓶、碟子掉到地上了。我眼前猛地一黑,身体软塌塌地象突然失去了支撑,差点就掼倒在地。突然不知是谁抱住了我,然后是一阵喧哗嘈杂,人影纷乱,我只感觉嘴巴还是在本能地喊:我要离开,离开,离开……
5
好象是很久了,又好象是瞬间,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让我一阵昏眩,我强烈地感到肚子很空,头却沉重得厉害,塞满了东西胀鼓鼓的。我挣扎着走了几步,脚下差点滑倒,这才发现踩到了床边的一堆秽物了:没有消化的米饭、青菜、肉块,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杂碎,呈现出半凝固的状态胶结在地板上,相当叫人恶心。来到厅里,我又发现一地的灰烬,破败地散落在那里,有一种阴气的寒冷。不过这使我依稀地记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一些片段,我努力回忆昨天由早上直到晚上的经过,最后,重点落到了晚上,人物、地点、说话都记得,只是时间秩序却非常混乱。我有些心灰意冷: “也许,非走不可……”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实在我刚才说话的时候,我的耳朵是没有预先得到通知的,好象那是另一个人说的那样。
桌面上的闹钟指示是:3点10分27秒,原来是下午了。
我赶紧去刷牙,水龙头还在“滴答”、“滴答”地滴水,而牙膏已经没有了,才又记起昨天早上,我还一再叮嘱自己去买呢。回过头来,我却发现了墙上挂着的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松、两眼血红、脸色苍白、下巴胡子拉碴,一种深深的无法抹去的颓败痕迹。这就是我吗?这真的是我吗?
突然间,我记起了小时候母亲抱着我照镜子,一遍一遍地教我认识鼻子、眼睛、耳朵……那时候,我不知道镜子里的是谁,更不知道镜子前的是谁。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知道我是谁了吗?我还是不能判断我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是丑恶的,还是美好的。也许,真的非走不可了,非走不可!
洗漱完毕,突然我觉得有些滑稽。我既然要离开了,班不用上了,还用得着这么急慌慌的吗?我就故意放慢了节奏,思索着等一会到哪里吃点东西,什么时候打个电话回家,该说些什么。然而,学校方面呢,难道也不告诉一声吗?突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上午我应该是有课的,但我好象没有去上课啊?中午的时候,李振雨他们也不喊我吃饭?哦,他们也许是因为昨晚的事情生我的气呢。但昨天晚上,又应该是他们把我搬回宿舍来的啊。不过,想想昨天晚上自己的表现,也真是太不应该。只是,总还觉得有些蹊跷,不错,应该有铃声的,以往每天铃声都肯定会准时地把人吵醒,但今天好象还没有听到过啊。难道是这个世界发生什么惊天大变故了?当然,如果真是那样,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呢。我正暗自乐着,却发现桌面上的闹钟还是指示:3点10分27秒,原来闹钟在凌晨就停了。
恰在这个时候,不迟不早,铃声就响了起来。原来,世界实在还是没有改变,还是按照它原来的法则转动着。我不禁大失所望。
确实是非走不可,非走不可了!
我拿来旅行包,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当我收拾好以后,提着旅行包,我却犹疑了,该去哪里呢?能去哪里呢?我又放下旅行包,但马上我又安慰自己,世界这么大,总有地方去的。于是我再拿起旅行包,为了避免优柔寡断而使到这次的出走再一次夭折,我迫切地打开门,冲了出去。
早晨的校园沐浴在晨光中,一片安详,学生们已经陆续归来,有些学生在教导处门前的空地打扫,篮球场那边有学生在打球,对面教学楼走廊上有两个女学生在聊天,也许是聊到开心处,露出了灿烂纯真的笑容。太阳已经爬到了山头上很高了,放出虽然不太热烈但还是耀眼的光芒。现在刚好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所以天亮得早呢。突然间我发现,这一切其实是多么美好啊。在这里的这几年来,虽然是平淡些,但也是很安稳的,我好象都有些习惯了。难道真要抛开这样一份固定的职业,然后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切从零开始么?我感到脚底象被什么粘住了,动弹不得。
走,还是不走呢?……
电话恰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语气有些焦急。我被告之,母亲突然病倒了,要我立刻回去。我就知道他打电话来一定是没有什么好事,有好事他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然而,这次的电话却来得及时,我也许可以因此而暂时不能离开了。我赶紧回宿舍里放下旅行包,马上又想起,近些年来,每当母亲要求我做什么事情而我拂逆她的意思时,她总是病倒,于是我就不得不听她的了;这一次,她该不会又是以此要求我做什么吧?不过,又何妨回去看一看呢?至少我可以多留些时间给自己,以好好思考:究竟是该离开,还是留下。
我决定回家去一趟。在教导处门前的空地我碰到了高牧耀校长,他正背着手在校园里巡游,一副忧“教”忧“校”的形象。高校长上任后的这几年,一心励精图治,试行过不少的改革;可是直到现在,学校似乎并没有象他当初预言、承诺的那样旧容换新貌,相反有些地方似乎还变得更加糟糕了,他一定是伤了很多脑筋的吧?近些时间来,每天早上去上班,就总能看见他在校园里踽踽独行,观察一棵草或一朵花,审视一寸土地或一个角落。其实高校长才二十七、八左右,那副严肃的形象跟他的年纪那样不相符,因此很经常会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不过后来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而一个学校,有这样一位一大早就起来巡游校园象巡游自己的家那样的校长,应该是学校里的一道美丽的风景吧。当时,我看见了高校长,就在他旁边停了下来。
高校长从专注里回过了神:“有什么事么?”
一时我竟忘记了为什么停下来,摇摇头,木然地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我似乎想起什么了,就又停下来,叫住了高校长。我赶回头去,在高校长面前站住,我说:“校长,早上好!”
高校长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我,但还是露出了笑意:“哦,早上好!”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也朝高校长笑了笑,就转过了身。对于高校长,事实上我是相当敬重的。
我匆匆走出校门,看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上学的学生,上班的老师,单位的职员,正按照每日的程序赶路,而我却把方向反过来,心里不禁有一种奇特的快感。上了大公路,我猛地把车速加快了,款款的晨风吹来,我觉得自己真是意气风发,自由广阔的天地任我游戈。
然而我还是没有自由地游戈,车辆把我带回了家里。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老马识途”的典故,也许,我这一辆摩托车也是一匹“老马”吧。
父亲却拄着拐杖在村头等我,一看见我,就激动地说:“到镇上去了……医生说,得到镇上去……你在路上没看见?我怕你没看见,所以在这里等你……”
看来,母亲真是病了?我焦躁地说:“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诚惶诚恐地说:“我也想打给你,可是怕……你在路上开车,听电话会不安全。”
我气不打一处来,我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才五十多就象八、九十的糟老头子,这个跟儿子要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此刻却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心里闪过了一丝蔑视,过去那个强大的父亲和弱小的儿子,现在已经完全攻守转换了,儿子强壮了,父亲却孱弱了,我要是愿意,包管一只手就能把他扔到河里去。但是,现在我没有心情跟他计较,我调转车头就又往镇上赶去。
到了大路口,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父亲还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条瘦弱的腿,两根细长的拐杖,佝偻前倾的腰。仿佛昨天他还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样子,今天就成这个模样了,我不禁又伤感起来。其实,后半生他所受的罪,已经足够抵消他前半生的傲慢了。他每天都一个人孤独地到小墟上补鞋,然后又一个人孤独地回来,受尽了白眼;村里人因为曾经羡慕他,于是加倍地奚落他,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因此经常大发脾气,性格变得更加暴躁。但是对于我,对于这个家,他却象是有心悔过的;虽然平时大家相对,已经没有了那种自然自在的感觉。二十多年过去了,二十多年前谁都料不到今天,然而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了,谁又胜利了呢?胜负也许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了,我怎么还如此狭隘地要决出个胜负呢?我又再次伤感起来。
然而,当我赶到镇上医院,我却又被告之,母亲已经转到市人民医院去了。我吓坏了,难道真严重到这个地步了么?心急如焚地,我搭上了往市里的客车。
6
赶到市里的医院,在急症病房的走廊,看见了长凤婶等几个村里的长辈,正冷寂地并排坐在长椅上。二姐童曲也已经赶来了,正焦灼难安地在房门前不停地来回走动,急症病房的房门紧关着,她抬头看见了我,眼窝里泪水正打转。童曲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童曲呢,二十多年来都没有改变。我心酸得也快要掉眼泪了,但为了在童曲面前表示出坚强,而不至于使场面更加失控,我强忍住了。我慢慢地走近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童曲就轻轻地伏在我的肩膀上低声哭泣起来,象个无助的小羔羊。离开了童曲的视线,我终于忍不住也流下泪来。
长长的走廊里只听得见匆匆的脚步声,时间却象凝结在空中变成了块状。我看见了走廊那头出现了两个人影,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却是三姐童因,旁边的是她的丈夫,我的三姐夫。到了眼前,也是焦噪不安。我注意到了童因那略微隆起来的肚子,心里一阵惊悚,童因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孕妇,我怎么也无法把她和那个天真活泼的女孩联系起来,这怎么可能呢?我宁愿相信这是另外一个人。但是,我愿意与否是一回事,事情的真相又是另一回事,面前的这个孕妇,她千真万确是那个曾经活泼烂漫的女孩,我的三姐童因。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大姐童娆也来了,她沉重的脚步使得整个走廊都震动起来。我们都象看到了救星降临,不约而同地喊:“大姐……”
童娆紧张的情绪舒缓开来,坚定地对我们说:“没事的,会没事的……”
大姐说没事,那就是没事的。我们都稍微放松了自己,气氛也缓和了些。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童娆就是个大姑娘了,她比我大十一岁,但是她的外表看起来比年龄还要老成,这就更显出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童曲只比童娆小一岁,可是因为她胆小怕事,我却更愿意把她看成是个小孩子。童因又只比我大两岁,更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孩子。那时候,我们就懂得仰望大姐。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然而渐渐长大,她们却一个个先后地嫁了出去,另外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一年中,也有些时候我们还是会聚到一起,但总是聚少离多。我发觉我无法进入她们的生活,正如她们无法进入我的生活,我悲哀地感到彼此的距离愈来愈远了。这也许是必然的规律,然而我到现在为止还是不能完全接受。不过,有一点却是始终改变不了的,这么多年来,大姐一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靠着她的坚毅,这个家的许多波折得以平息,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走了过来。年岁增加了她的沧桑,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看得见她脸上的皱纹。然而岁月也增加了她的成熟、稳重,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容易冲动的少女了,她变得更加让人感到可靠。这一辈子有这么一个大姐,那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一直到下午,母亲才醒过来。我们向医生询问,医生的解释是:深度贫血,加上劳累过度,因此出现间歇性昏迷;但是昏迷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是罕见的,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云云。母亲患有贫血症,我是知道的,但不知道会严重到这样。大概是在这几年,我越来越不听她的话了,而每次在拂逆她意思之后,她总是在适当的时候突然就病了,然后我就不得不遵从她的意愿。我一直以为这是她为了降服我而做出的新发明,但也许是我误解她了,她的病是真的?我不禁又想掉泪。
我们被允许进入母亲的病房,但由于刚进行了治疗,母亲重新入睡,因此不能过多打扰。我们谨记医生的嘱托,轻轻地推门进去。当我们看到了一个苍老、衰弱的老人时,却都感到了深深的哀伤。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她的头发灰白,面色发黄,嘴唇干瘪,眼睛浮肿。这就是我的母亲吗?这就是小时候村里传言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么?这就是教我认字的启蒙老师么?这就是那个别人认为我是傻子但是她却认定我是天才的预言家么?这所有的一切怎么会是面前这个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以一个母亲与一个儿子的相处来论,我们也许是最亲密的,然而也许又是最疏远的。她曾经那样的令我眷念过,又那样深恶痛绝地让我逃避过。她爱护我,然而有不少时候又让我窒息。她欣赏我,然而往往又把我抬高到一个孤立的位置。她曾经说过这辈子最让她骄傲的是她的儿子,这句话也曾经让我很骄傲,为母亲的骄傲而骄傲;但是渐渐地我发现她在要求我做什么的时候,总是说我是她的儿子,在她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她从来忽略我渐渐长大这一个事实。但现在我发现,实在我也忽略了母亲是在渐渐地衰老这一个事实。过去的一幕幕如风一样闪过,最后又弹指一挥间定格在面前的这张病床上。我不禁眼睛发酸,终于泪水涟涟。房间里悬浮着沉重的药水味,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堆彻出一种阴深,加重了我的伤感。
傍晚的时候,母亲又一次醒来了。我们伺候她吃过白粥,她马上又睡去了。童因身怀六甲,不宜劳顿,因此先离开了。童曲对医院那种环境,特别是夜晚的医院过敏,也暂时回避。长凤婶他们也要吃饭、休息。剩下我和童娆,就搬椅子在母亲的床边坐下。我们必须守在母亲的身边,以应付她随时可能突然醒来,会有什么需要。到了十一点,童娆要我去睡,她值上半夜,下半夜我来顶替她。这主意很好,我就到走廊的长椅上躺下,当然很不舒服,但实在累了,勉强也能睡去的……
我看见了一间瓦屋,门口两边的墙上是残缺的一副春联,檐下的一张矮凳坐着一个妇人,正在穿针引线缝补衣服。妇人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前方,那里是一块空地,有一个小男孩正在那里玩吹肥皂泡的游戏。那也许是妇人的儿子,他也不时地朝他母亲那里瞧瞧,得意地格格笑着,肥皂泡在他的面前飘摇着,映出斑斓眩目的色彩。这一切在温和的阳光下多么安详。
突然,平白地起了一阵风,刮起了一地的沙尘。漫天的沙尘中,小男孩的尖叫代替了笑声,妇人吃惊地看到,那些漂浮在半空中色彩缤纷的肥皂泡,幻变成一个个的绳索,套在了小男孩的脖子上,套了一层又一层,叠得厚厚的。小男孩的尖叫变成了咳嗽,他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用手死死地扯那些收缩得越来越紧的绳索,企图把它们扯断。可是那些绳索是那样坚韧,他不过是徒劳,最后跌倒在地上不停打滚。妇人吓坏了,走过去想救小男孩,却发现自己手里的毛线变成了麻绳,而正是它们的另一端连接着了绳索。妇人牵扯一下麻绳,那些绳索就收缩一下。那些绳索收缩一下,我就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收拢一下。妇人松开手拼命地要把麻绳扔掉,却又发现麻绳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的手铐,套在她的手腕上,怎么也无法甩掉……
这时候有一个力量推了我几把,我扎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是童娆把我推醒的,该轮到我值夜了。已经是深夜,四周一片冷寂,不时也有些咳嗽、呓语、脚步声,仿佛是自遥远的地底下传来的。走廊尽头的灯孤清地亮着,头顶上的风扇还是不知疲倦地转动着,转动着。想起刚才的梦,我还心有余悸。
走进病房,借着窗口透进的微光,我看见母亲睡得很安详。她累了,她真是累了。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无所事事。
母亲突然喊什么,声音很低很模糊,听了好一阵我才明白是要水喝。我就倒了水给母亲,她喝了,我又问她还想吃点什么?她说就吃点吧。我就找了个苹果削了切成片给她,她整个都吃了。我说还要吗?她说不要了。看来,情况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但也许,母亲是在这个时候才认出了我,她说:“你是童鸣吗?”我说:“是我,妈妈。”她说:“把灯开了吧。”我就把床头的灯也打开了,母亲的脸色的确好了不少,但光线一下子把我们暴露在彼此的视线下,我马上又想到了刚才的梦,有点不习惯。母亲说:“我想坐一会。”我就把她扶起来,让她靠着床沿。当我的手接触母亲肩膀上瘦削的骨头时,心头不禁又一酸。
母亲坐定后,我料不到她的第一句竟然是:“童鸣,你恨妈妈吧?”
“怎么会?我不恨妈妈。”我有些口吃地说;这句话本身就有点问题。
“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对现状很不满。”
然而我不希望别人把我的不满看出来,有些赌气地说:“我没有不满。”
“别忘记,你是我的儿子。”
她这话确实令我有些不满,我不喜欢被置于别人的高姿态下,即使她是我的母亲。我说:“这不错,但说到底我不是你,我只是你的儿子,我们是两个人。”
“你又跟妈妈较劲了?”
我只好沉默不语。
母亲沉吟了一会:“到了今天我才明白,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定数。在定数面前,人是不能虚荣的,你只能低头,你逞强逞能你偏要昂着头,那你只有碰壁。你一直逞你就一直碰,直碰到你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顿了一下,“唉,我也不肯认输了整一辈子,可是到了现在也终于知道要认输了。人总是要输的,关键要敢于承认……”
我有些不是滋味:“妈妈,你这是要说什么呢?”
“妈妈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悟出了这样的道理,我不希望再用上你的一辈子,去悟出同样的道理。”
“我是不会悟出这样的道理的;因为我是不会输的。”
母亲显得很沉静:“那是因为你还小。当我还是你这么小的时候,我也很天真,满地以为世界会完全按照我的想法去发展。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对于这整个的世界是微不足道的。但自从你出生后,我觉得又有了希望了,我把你塑造成一个天才的形象,我给你灌输天才的思想,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去完成我未竟的梦想。但是你实在不过也是一个普通人,而现在是到了该给你还原成普通人的时候了。文学是痛苦的、寂寞的,这些都与一个人最普通的幸福相悖。在这个世俗化的社会,真正的文学已经被边缘,代之而起的是流行歌、肥皂剧、小幽默,一些即兴的快餐式的东西。作家不再受人尊敬,人们的眼睛只盯赚钱发家的成功人士、大红大紫的明星、有权有势的大官。在这样的时代从事文学当作家,又将会比以前所有的时代都更痛苦……”
我简直呆了,一直蜗居在乡间的母亲,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母亲又说:“退一步说,让你成了作家,那又怎么样?你只会越来越孤苦,这一切都赶不上做一个普通人那样真实。我的儿子,摒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吧,还是安心地象一个普通人那样过。”
我激动了:“在我刚刚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你说我是不同于一般的人的,我应该走一条不同于一般的路。那些我周围的人,他们居住在地上,以后也还是在地上的;我跟他们不同,虽然暂时也是在地上,但我是要向天上飞去的,终有一天我将会高居在天上。二十多年后,我虽然还是没有飞到天上,但是我的心已经早早就飞到天上去了,你却突然对我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所以我希望你把心收回来,重新放回到地上,那样你就会踏实了。”
“你说得倒轻巧,说放就放,说收就收。”
“妈妈这都是为你好啊。”
“我知道,你总是为我好,你为我好你就有了最高尚的理由了。你知道么?许多时候,我又何尝不想做一个普通人,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可是当我真的要去做的时候,我是无法做的……根本做不成,做不成啊……”我感觉自己有些呜咽了。
母亲叹一口气:“你才二十多岁,以后的路还很长。要是到了我这个地步,才醒悟过来,那真是太迟了。”
“是的,我二十多岁了,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了。”
“可是,你应该听我说,你要听妈妈说。”
“我宁愿我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是我的妈妈!”我失去理智地大声叫道。
叫声惊动了大姐,她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
母亲已是泪水滂沱:“这是……最后一次了……”
母亲这句话,虽然不是很响亮,却箭一样射进我的耳朵,我的心猛地一阵颤抖,好象一下子被掏空了,我有一种不详的预兆。是什么预兆呢?我说不清楚。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是的,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大姐责怪说:“童鸣,你怎么惹妈妈生气了?”
母亲说:“不是,童鸣没有惹我生气。”又向我叫,“鸣鸣,过来。”
母亲的这一声呼唤,马上又让我回到了小的时候,一种隔世重返的感觉袭上了我的心头。我走近去,在床边蹲下。母亲抓过我的手,我又感到了她的瘦削,象电流一样传到我的心上。母亲说:“鸣鸣,原谅妈妈吧。”
我为刚才的卤莽后悔死了,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也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情不自禁地叫:“妈妈……”
母亲说:“如果你永远不长大,那多好哇。”
我已是泪流满脸:“无论我长得多大,你永远是我的妈妈。”
母亲说:“我的孩子,躺到妈妈怀里吧。”
我轻轻地伏到母亲的怀里,母亲一手扶着我的脖子,一手在我的头发上婆娑着,婆娑着……
我突然又记起了小时候村里的传言,村里人说,母亲还是姑娘的时候,那个美丽啊,简直是仙女下凡一般。我那时就常常为这个传言兴奋不已,深为自己的母亲年轻时的漂亮而骄傲,但也为自己不能早点出世,跟少女时的母亲同一个时代而遗憾。那时候,我甚至常常寄希望于遇上一个少女,象母亲少女时那样漂亮的少女。突然,我又一阵抖动。难道,我一直苦苦寻找的“郭玉珍”,不过是少女时的母亲在我心中的投影?
三天后,母亲去世了。
上午见她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而且有好转的迹象,我们便都放开了胸怀。中午的时候,母亲说我们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要我们都到外面去吃顿饭,我们也就去了。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医生正在给她蒙白布。我看着母亲那张过分安静的脸,真是伤心欲绝,母亲是有意支开我们呢。突然,我又想起前些天母亲说过的那句话,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当时,听到母亲的这句话时,我曾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我的麻木竟然没有让我对这种预感过多留心。今天,这种不详的预感终于降临了,母亲离我而去了,我真是枉为人子啊!原来,早在三天前,母亲就已经预知到自己的命运了。想一想吧,一个人在三天前就预知到自己的死亡了,这三天来她是怎样度过的呢?
7
奔丧完毕,我已被掏空了灵魂。再过些日子,大姐、童曲、童因都各自回她们自己的家去了,剩下我和父亲形影相吊,相对无言。是的,再没有谁来给我说三道四了,我是彻底地自由了,然而,我得到了什么?
我在家里关上门呆了许多天——是多少天我不知道——终于,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走出了屋外,猛烈的阳光使我的眼睛都久久睁不开来。我信步地游走着,不觉来到了村头,竟又站到了我去看母亲时,父亲目送我所站的那个位置。望着逶迤的公路转过大山,消失在视野里,我不知所终。
突然出现了方远判和方远剑兄弟俩,正背着喷雾器回村里来。方远判和方远剑坐了两年的牢,放了出来后,很快就承包了村子附近的一个山头,种起果树,形势大好,村里的人都议论纷纷,眼看着方家兄弟就要重新发家,又随时可以进军城里了,因此羡慕的人有,妒忌的人有。这时候,兄弟俩也看见我了,先就露出了笑脸:“童老师,在看什么呀?”
我说:“随便看看。”
方远剑说:“也只有童老师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闲情。”
我只好笑笑。
方远判说:“童鸣,跟我们合伙,一起干,怎么样?”
我说:“我怎么好沾你们的光呢?”
方远判说:“有钱一起赚嘛。”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着,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们发财!你们发财!”
方远剑说:“也是,象童鸣这样的斯文人,哪里能跟我们这些大坏蛋混在一块呢。”
我不知该笑还是不笑。
他们在我背后走远了,而我的心里更添了一片茫然。我想,这个地方也许真的是不适合我的。突然,许多天前的那个念头又钻出了我的脑壳:也许,我是要离开了!
我走出了村头,走进了小路,向着公路的方向走。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走。是的,必须走。
小路边的山脚坐着一群孩子,好象正在吃野果,吃得满嘴都黑溜溜的。他们见到我,突然都跑了过来。他们大概有五、六岁吧,逮着我就一连声地问:“叔叔,叔叔,我是谁?我是谁?”
我认真地把这些孩子看了个遍,确实不知道他们都是谁家的孩子。这几年我很少回村里,对于那一个又一个好象突然钻出来的孩子,真的分不清谁跟谁。我迷惑地摇了摇头。
孩子们突然都转过去,一边蹦跳着往村子里走,一边拍着两手,一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全书完)
编者按:
小说讲述的是早慧的主人公童鸣,自小起面对着突然降临的这个陌生的世界,一直感到了格格不入。为此,他一直渴望跳出既定的框架之外,寻找到一个理想中的所在;但是,外界的力量又总是把他框住。就这样在现实和理想的来回角力中,童鸣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了一场场的蜕变……
作品有对乡村风土人情的描写,有对城市里风花雪月的刻画,有对基础教育现状的思考,有对文学境况的困惑,有对生命价值的拷问……是一部内容丰富、具有思想力度的作品。
编辑——呼呼洁
2008年4月27日
附:
作者简介:叶清河,籍贯广东省清远市,生于1980年,青年作家,民间文学社团“四月天”发起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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