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天高气爽,怪道“天凉好个秋”。近午,太阳破云而出。大地光灿灿亮堂堂,不由人不打起太阳伞,好遮挡该死的紫外线。
林远办完主任交办的事回到了采通部。他拿起杯子“咕噜咕噜”喝干一杯凉开水,拔出两张带香味的纸巾,对着窗户玻璃拨了一下小分头,才惬意地揩去满头满脸的汗水。
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林远提起话筒说了声:“你好!《南州日报》采通部。”
话筒里传来急促并略带兴奋的声音:“是《南州日报》社吗?”听到肯定答复后,对方急促道:“我是给你们‘报料’的。现在105国道南珠大道路口有几千人在静坐,把国道给堵死了,汽车都不能通行。还有好多警察在维持秩序。听说已经惊动市政府了。你们快来‘拿料’啊!”
林远来神了,记者的职业使他对消息分外敏感:肯定有大事发生了!随即问道:“我马上来。您贵姓,能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吗?”
“我姓张。Sorry啦,我只能这样给你报料,不然我就死定了。你来就来,不来就罢。”电话“嗵”的一声挂上了。
林远立即和主任打个招呼,背起挎包便冲出报社大门。他扬手截住一辆出租车:“快,南珠区!”
汽车向105国道飞驰而去。离南珠区还有好一段路程,司机把车停住了:“前面封路了。”
只见对面方向大大小小的汽车一溜排着长长的车队,几乎望不到尽头,警察正指挥汽车掉头。汽车长龙尽头黑压压一片,由于离得远,近视的林远看不清是什么。看来那姓张的消息没错,真是有“料”到!
“就这里下吧。”林远付了钱,顺着车龙向前赶去。
好不容易走近“黑压压”的那片,却被这里的景象惊呆了。道路中间和两边约有一两千人,好些老人和妇女在哭天喊地。
“把钱还给我,这该死的信用社。”
“那是我的棺材本啊,老天爷开开眼啊!”
“拿不回钱我就死在这里!”
四周还围了不少人助阵,年轻人愤怒地与警察对峙,防止警察动手拉开拦车的老人和妇女,一些干部模样的人在劝阻。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添婶晕倒了,快来帮个忙啊!”
人们七手八脚上前,有的帮忙拿伞遮挡,有的帮忙卡人中,帮不上忙的在旁边瞎指挥。
不一会儿,一个妇女拖了个男孩拨开人群,扑到晕倒的老人身上哭喊:“妈,妈,你怎么啦?醒醒啊!你真傻,钱拿不回来就算了,你要是醒不了,钱又有什么用啊!”男孩子抓住老人的手哭道:“婆婆,婆婆,您快起来啊,我们回家,您起来啊。”
听着孩子奶声奶气的哭叫,围观的人们低下头,忍不住掉下泪来。那妇女象是猛然惊醒,转身向人群一跪:“我妈有心脏病,求求你们帮忙把她送到医院。”男人们连忙围上前来帮手。
男孩转身跑出人群,拉着一个警察喊道:“警察叔叔,快来救我婆婆。”警察马上分开人群,在小伙子们的帮助下,平托着老人送进一辆警车。警车慢慢倒后,离开国道,驶过坑坑洼洼的泥路,向医院方向呼啸而去。
哭声、喊声、叫骂声伴随阵阵汗臭味充斥了整个国道。
林远当记者这么些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闭上眼睛捂住胸口作了几个深呼吸,又继续拍起照来。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他,耳旁随即响起呵斥声:“不许拍照!把胶卷拆下来!”
林远回头一看,是一个警察。“我是记者。”他向警察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汗湿的记者证给他看。
“记者怎么样,记者也不许拍!谁知你这记者证是真还是假。”那警察瞪起眼睛,一点也不客气。
群众被激怒了,围了过来。
“为什么不许拍照?”
“为什么丑事不能曝光?”
“你们能捂得住事情的真相吗?”
林远怕把矛盾激化,马上把相机放进挎包,警察也不再追着要他把胶卷拆下来。等那警察离开后,林远向人们打听具体情况。见是记者采访,人们便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
林远好不容易才离开激动诉说的人群,走到一个不太惹人注意的地方,取出采访笔记迅速写起来。
今天上午,105国道南珠区路口发生一起静坐示威的重大事件。由于不少房地产投资者一夜暴富,人们一下子疯狂了,政府部门也不例外。由区政府出面担保,南珠区外贸局属下的海通公司以年利率2分的高息集资了几个亿的资金到海南投资房地产。
在政府的干预下,房地产热一下降温,该公司投资的项目成了烂尾楼。别说是利息,连本也收不回,海通公司于是宣布破产,这意味着投资者的债券将变成张张废纸,人们的血汗钱将化为乌有。投资者由惊恐转为愤怒,于是出现静坐示威的情况……
脑海里满是伤心欲绝的人们,还有因焦虑和烈日照晒而昏厥的老年人。林远越写越感到难受,义愤填膺的冲动竟使拿笔的手也颤抖起来。
围观者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维持秩序的警察浑身透湿,已感到非常吃力。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市长来了!”“市长来了!”林远“嗵”的跳将起来,把笔记本往公文包胡乱一塞,朝人流汹涌的方向奔去。
副市长周国良在区政府领导和便衣警察的簇拥下,来到人群中。他和颜悦色地安慰哭天喊地的老人妇女:“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我代表市政府给大家解决问题来了。请大家放心,集资款的问题一定能够解决,大家的钱也一定能够拿回。你们看,张区长也来了,他已想办法尽快给大家返还集资款。”
话音刚落,张区长马上接了口:“大家回去吧,天气闷热,各位老人家当心中暑。你们放心,区政府会在短期内把集资的钱还给大家。现在,请大家选出几位代表和我们一起回去,商谈返还集资款的事。”
林远的心猛地一沉:政府部门将要对发起人采取行动了。
几千人的现场霎时间静了下来。
“秦哥,怎么办?要认头了。”一个小伙子碰了碰一个穿T恤牛仔裤年约40模样的男人。
“怕啥。为民请命,总要有人认头。”被称作秦哥的人满不在乎,缓步走到周副市长他们面前:“我算一个。”
没待张区长反应过来,秦哥旁边的小伙也挺胸过来:“我也算一个。”
又陆续走出几个年青人。
张区长伸手与秦哥握了一下,问道:“你是?”
“我叫秦刚,是个体户。”回答很温和。
“哦,瞧你的气质,不象做生意的。”
秦刚微微笑了笑:“谢谢。我以前是教师,前两年才下的海。”
“你是发起人?”周副市长插嘴道。
“不,我只是当个代表。”
“好吧,你让他们散了,我们一起回区里去。”张区长的语气从未有过如此温和。
秦刚回头向人们摆了摆手,人们慢慢散开。秦刚等人转身跟上了官员们。警察一拥而上,把他们塞进一辆面包车。
林远怔怔的站在外围,直到车队呼啸远去。他不禁为几位代表担心起来。
2
一辆“的士”轻轻停下。荆鸿下车后疾步走到另一扇车门,把车门打开,用手挡着上方。伊婷一手撩起长裙下摆,一手扶着荆鸿的手臂款款下了车。她放下长长的裙摆,用手拢了拢头发,忽然停住了。
但见占地近百亩、十来层高的豪华娱乐城坐落在江边,镶嵌在建筑物四周的霓红灯把装饰得别具一格的建筑照耀得富丽堂皇。璀璨星空下,几公里外用肉眼也能一下子把娱乐城的方位找出来。
宽大的门口镶着老式的转门,进出的人西装、唐装、休闲服……什么都有。很难辨出谁是大款,谁又是高官,谁只是普通人。
伊婷怯怯地瞄一下被称为“老虎口”的大门,轻声问扶她走上石级的荆鸿:“阿鸿,钱拿好了吗?”
荆鸿身穿一套“契爷”上官衡送给他的深兰色西装,十分帅气。他睁大乌黑发亮的长睫毛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酒店大堂。听这么一问,忙答:“噢,噢,拿好了。”
“咱们只是来看看的,别赌得太大了。要是赢了就马上走。知道吗?”伊婷又小声叮咛。
“嗯。”荆鸿不断地点着头。
伊婷随上官衡走进转门。荆鸿迟疑了一下,转门转过去了。见那门好像转得好快,他站在外面不敢往里跨。外面的人进去了,里面的人出来了,荆鸿仍然留在原地无所适从。上官衡见状,笑着走过去把他拉进金色的转门。
伊婷和荆鸿被上官衡领着走进“水晶宫”。这是娱乐城面积最大的赌场,里面大厅套着小厅。一股夹杂香水和香烟的气味迎面扑来,让人感觉很不自在。几十张椭圆柚木桌子都围上了赌客。
在一张围满赌客的长桌边,人们纷纷把筹码或红底百元币拍放在写有数字的地方。“他们在干嘛?”伊婷见了,小声问道。
“这是‘买大买小’。1至9点是小,10点以上是大,每次至少要押200元。”上官衡答道。
伊婷又悄声问道:“怎么玩法?”
上官衡耐心地向她讲解:“先去柜台兑筹码,也可以用现金。自己挑好开大开小,然后把筹码押进去。押对了翻倍返还,押不对筹码就给吃掉了。你也可以押在那些数字中,押对了按数字下面的倍数返还。”
看别人押了几遍后,伊婷兴奋地推了推荆鸿:“阿鸿,我们也试一试,如何?”
“您试吧,我在旁边看。”荆鸿的声音怯怯的。
上官衡见状道:“要不,我先带阿鸿去柜台换筹码吧。”见伊婷点头,上官衡便领着荆鸿去兑换筹码。
伊婷一接过筹码,便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子旁边。她先看别人怎么押,心里也试着押“大”押“小”。试过几次后,她心里有底了,便正式开始把筹码押进去。
“阿鸿,瞧,我赢了!”伊婷兴奋地摇着荆鸿。荆鸿也替她高兴,眼睛亮亮的。接连两次“获胜”,伊婷非常兴奋。她再次拿出筹码要“加大力度”,却被上官衡拉出人群。
“怎么啦上官总,这不玩得好好的?”伊婷急问道。
上官衡优雅地笑了笑:“别急嘛,我先带你到其他档口看看,回头再玩这种。”遂把她拉到屏幕写着“三公”的赌桌旁。
“这就是电视中常有的那种赌牌吗?”荆鸿轻声问。
“赌牌是统称,一般分为‘三公’、‘围色’、‘沙蟹’、‘押宝’等。”上官衡答道:“这是‘三公’。楼上还有老虎机、俄罗斯轮盘和豪华单间。等把整个场子巡过一遍后,你们就可以全部试一试了。”
伊婷兴致勃勃地四处观看,荆鸿则孩子般摇了几遍老虎机,她也跟着玩了几遍。后来,她再次在“三公”旁停下,坐到凳子上玩了起来。终于可以自己单独操作了,她感到很得意。
正当开始新一轮时,荆鸿悄悄把伊婷拉到一边:“婷姨,钱全部用完了。”
“怎么回事?!”她怵然。
“钱——都输了。”荆鸿小声答道。
“怎么搞的?不是说只是来这里过过瘾,不要赌多了,怎么一下子就输了3万?”伊婷也急了。
荆鸿低头嘟哝:“已经好半天了,也提醒过您几次,您还让我不要管。”
“算了算了,咱们回去吧,晦气!”伊婷挥了挥手,迷乱中却向兑换筹码的柜台方向走去,荆鸿赶紧拉住她。一直偷眼观察他们的上官衡走过来,笑道:“伊行别急,胜败乃兵家常事。阿鸿,没有筹码了吧?来,用契爷的。”
“怎么好意思?”伊婷眼睛一亮。
上官衡笑嗔她一眼:“什么不好意思?反正这些都是我刚才赢回来的。咱们谁跟谁啊,这么客气!”便把她拉回赌桌边。
荆鸿站在一旁等候伊婷,心里紧张得快要窒息,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伊婷高兴地拉住他:“阿鸿,瞧!我们赢了,差不多把那3万块钱赢回来了。”
荆鸿喜出望外,底气也好像足了:“太好了!婷姨,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
伊婷瘾头刚起,根本不愿离开:“别急,咱们赢了才走。现在我还没打‘和波’呢,再玩一会儿!”
“婷姨……”
“别碍手碍脚,一边去!”伊婷真急了。
上官衡轻轻向荆鸿摆了摆手,把他拉到一边:“就让你婷姨尽兴吧,反正我这里有的是筹码。放心,契爷会看着她的。你在门外等等。”
3
林远百感交集回到采通部。把挎包往桌上一甩,弯着略显高瘦的身子一声不吭呆坐椅子上。他仍沉浸在南珠区发生的事件中,猛地拿过挎包,取出稿子改了起来。
同办公室的小曾进来了,一见林远便喊道:“小林,你回来了?方主任叫你马上去找她。”
林远带上还没来得及修改好的稿子走进主任室,问道:“方主任,您找我?”
年过四十矮矮胖胖的采通部主任方芳正在审稿。她抬起头,用两根手指扶一下眼镜,盯着他开门见山问道:“采访稿子写好了吗?”
林远拍一下胸脯,自豪道:“我办事你放心。马上!我在车上已把稿子整理得差不多了,半个小时内准保可以交稿。”他心里美滋滋的:啊,幸亏我的脑子灵敏,这回可要受表扬了……
正自我陶醉间,方芳已走到他的面前,正色道:“把稿子给我看看。”
“等抄正了再交给您吧,您看了肯定很感慨。”林远把稿子往主任面前一扬,有声有色地开始描绘采稿的经过。
没说上几句,方芳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把稿子和胶卷给我,我马上去把它们处理掉。市政府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还下了死命令给所有的新闻部门:这事决不能曝光!”
“为啥?”林远一愣,把稿子放到身后,好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主任。
“亏你还是个记者,没丁点儿政治嗅觉。”方芳严肃地看着林远:“那么多人在国道静坐示威,影响太大了,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出现过。而且这件事情本身还牵涉到政府部门,要是报道出去,直接影响政府形象,所以越淡化处理越好。”
林远将椅背转过,往上一跨,双手搭在椅背上,面对方芳,准备打唇仗似的辩道:“其实这并不牵涉到政治,这是投资者们在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再说了,周副市长和南珠区长在现场也表了态:一定会很好地解决问题。这本身已维护了政府的形象。”
见林远那孩子似的表情,方芳不禁笑了起来:“真是个孩子。你真的不明白?表态是一回事,见报又是一回事。政府不表态,示威的群众能散去吗?闹腾起来影响更大了。”
“那我不白跑了?”林远委屈道。
“白跑总比犯政治错误好,傻瓜!”方芳象教育孩子似的。见林远还在发愣,她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你的为人。但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懂吗?”其实她心里很欣赏他:当前记者中象他这样敢想敢说一身正气的怕已不多见。
林远仍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还在为那些人担心:投资者们能拿回自己的钱吗?那几个代表不知道是不是发起人?也不知他们的结局会怎样?他孩子似的问方芳:“主任,你说那几个代表要真的是发起人,会被判刑吗?”
“我觉得他们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虽然现在不同以前,判刑要有证据,但聚众闹事影响太大,政府怎么下台?”方芳回答道,声音里充满同情。她继续道:“所以,你千万不要陷到这个漩涡里,离得越远越好。回去干活吧,别胡思乱想了。要记住,干我们这一行,政治永远排在第一位。”
“这记者当得真窝囊,你说新闻还能有真实可言吗?”林远一把拿起方芳的手,把稿子往她手里用力一拍,转身就走。
“还有胶卷,赶紧卸下来给我!”方芳忙喊道。
“这里头还有我昨天采访的镜头,咋办?”
“先卸下来给我,我会拿去冲洗的。”
林远气哼哼疾步返回办公室,把相机往方芳桌上一放,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4
荆鸿百无聊赖在“水晶宫”外徜徉,却无心欣赏四周的玉雕和壁画。他很想走进场子再劝伊婷,又怕被她骂,只能频频看表。
后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吵嚷声。原来是一群漂亮的妙龄女郎。她们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染了金色、棕色或红色头发,全都涂着眼影和大红的、蓝色的、黑色的口红,隆得高高的乳房半裸露在低胸的时款衣服外,一扭一扭朝他走来。
“这些姑娘真漂亮!与王娜相比,真要把她比下去。”荆鸿欣赏地看着,不禁想起王娜。有这么个帅哥直盯盯看着她们,女郎们唧唧呱呱笑了。她们七嘴八舌挑逗着他,清一色的普通话。有个女郎上前摸了一下他的面颊,把他闹了个大红脸,她们却哈哈大笑起来。
荆鸿很想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便用眼睛跟踪她们的背影。追寻到标着“桑拿浴”的标志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是准备当值的桑拿浴服务小姐!他摇了摇头,心里道:“这些可怜的女人!”
蓦然,他想起已经亭亭玉立的妹妹……
前些日子,他收到小莲的来信,说她高中毕业了,分配到场部学校当老师。
“我很喜欢这项工作。”妹妹写道:“阿哥,不用为我的工作操心了,你好好干吧。阿爸阿妈和阿公有我照看,你不用挂心。有时间多回来看我们,我们有空也会到南州探望你的。”
看了小莲的来信后,荆鸿舒了一口气:外界的诱惑力确实太大了,小莲还是不来大城市的好。倘若不小心变得象这些女孩那样,我一辈子都会感到内疚……
胡思乱想间,肩膀搭上一只软软的手。荆鸿刚要回头生气地甩开那只手,却惊喜地发现是伊婷!俗话说,表情是心情的晴雨表,见她笑吟吟的脸,他的心象放下一块大石头。他孩子气向她歪头一笑,接过她手中的小皮包。
伊婷回头问:“上官总,现在回酒店吗?”
上官衡夸张地拍拍肚子:“虽说我们大功告成,但肚子早打鼓了。上餐厅吃了饭再回去吧。”
伊婷失声笑道:“呀,几乎忘了我们还没吃晚饭。这么一说,我的肚子也饿了。走,咱们吃饭去!”
“的士”停在大酒店门口,荆鸿推了推仍沉浸在兴奋中的伊婷:“婷姨,到了。”进入金碧辉煌的大堂,上官衡拍拍荆鸿的肩膀,关切道:“阿鸿,你累了,先回房间休息吧。契爷陪婷姨到咖啡厅喝杯咖啡。”转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伊婷:“好吗?”
意味深长的眼神使伊婷的心猛地跳起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荆鸿把伊婷的皮包递回给她,关心道:“那我先回去了。婷姨,你也累了,不要坐得太晚。”
伊婷笑了:“知道知道。瞧你年纪轻轻的,倒象个老太太。”
上官衡挽着伊婷的手向霓虹灯裹着“浪漫咖啡厅”招牌的地方走去,边走边感慨道:“阿鸿不但人帅,体贴人,还善解人意,真是难得。伊行,你有下属如斯,夫复何求?”
“是啊,他的性格真象他阿爸。”望着上官衡的大眼睛,伊婷蓦然想起荆惟力,脸上的表情很凝重。
“他阿爸?”上官衡瞪大眼睛,直盯着她那因激动而显得更加靓丽的脸。
伊婷象没听见似的,眼睛望着前方不吭声,直到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她才接着刚才的话题:“阿鸿的阿爸以前和我一个生产队,是很好的一个人。”她的语气从未这么深沉过,眼里闪着亮,手指头不停搓揉绣了通花的餐巾。
看着她毫无掩饰的神态,上官衡问道:“能否冒昧问你一句:荆鸿阿爸是你的旧情人吧?”话语中没带一点调忒。
伊婷沉默不语。
“我想,你们肯定有个罗曼蒂克的过去。还有,他一定长得象阿鸿那么英俊,你也肯定很爱他。现在你又把对他的爱转移到他儿子的身上。我说得对吗?”上官衡追问道。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他干嘛。”伊婷别过了头。
“给我讲讲他吧!”上官衡的口吻带着央求。
“他叫荆惟力,说起来还真与你很相象。”伊婷的声音有些扭捏,也带着深情,随即又回想起荆惟力带荆鸿来南州时那难舍难分的几天。
“噢!”上官衡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伊婷喜欢与自己在一起的原因,心里不禁有些酸酸的。便又问道:“我真不明白,都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你们有情人不能成眷属?”
伊婷的语气十分感叹:“你在香港生活,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也不懂什么是‘上山下乡’,说了你也不一定明白的……”面对与阿力如此相像的一个人,伊婷忍不住把埋藏心底这么多年的往事对他和盘托出,只是隐瞒了被“政治学徒”***一事,这是她永远的痛。
听了伊婷的诉说,上官衡唏嘘不已:“我在香港也略略听说过‘文化大革命’的事,可万万没想到你的感情经历如此坎坷。”
“那个年代出身的人命运不济,什么‘好事’都给摊上了。”少顷,伊婷揩去眼角的泪,继续道:我们这代人当中流传着一个顺口溜:长身体时遭遇困难时期,读书时期遭遇‘文化大革命’,生孩子时遭遇‘只生一个’政策,提拔干部时遭遇文凭挂帅,上了夜校熬出资历又遭遇‘干部年轻化’,正值中年又遭遇下岗政策。到头来没资本没文化没金钱,象我这样的已算是凤毛麟角了……”
“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真的是长知识了。不过,有句流行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应该着眼未来。其实啊,你比我幸福多了,起码是‘凤毛麟角’。”
伊婷斜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眼,嗔道:“我怎能与你相比?你是个做大事业的,呼风唤雨,要啥有啥。”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官衡收敛笑容,感慨道:“人家说:成功男人的背后有个贤内助。别看我表面风光,其实心里面挺孤独。我的太太除了会养孩子打麻将,什么都不懂,生意上根本帮不了我的忙。她要是象你那样聪明能干,用情那么深,我就很知足了。”
他轻抚着她的手,她红着脸把手缩回去。
“没想到上官总平时那么潇洒,家庭生活也不太顺心。”
“是啊,这就是为啥我喜欢找朋友相聚的原因。”上官衡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伊婷:“尤其是你!伊行,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在香港多呆几天,咱们四处走走。”
伊婷被上官衡看得浑身不自在,垂下眼帘:“银行还有好多事等我回去决定,只能再停留一天。明天下午就回。”
上官衡只好打住,柔声道:“瞧这音乐多美,咱们跳个舞吧。”遂拉着她的手站起来,非常绅士地微微鞠了个躬。
她诧然:“你疯啦!这儿又不是舞厅,你喝多了。”
他一手把她搂过来:“怕啥,这是‘浪漫’咖啡厅,没人会说的。”便拥着她轻轻晃起来。
人们投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看着上官衡含情脉脉的眼神,伊婷脸色绯红,春心激荡:他还真象个年青人,这般年纪还那么风流倜傥,那么浪漫。要是我的老夫子能学到他十分之一,我就很满足了。见上官衡还在柔情地看着自己,她干脆半闭着密密长睫毛的眼睛,跟着晃起来。
这天晚上,伊婷失眠了。脑海满是荆惟力幽怨愤懑的眼睛,瞬间变成老实巴交的邵援朝,转眼又是上官衡的潇洒浪漫。一会儿是荆惟力挥汗如雨的粗壮臂膀,霎时间又是邵援朝厨房忙碌的身影,最后只剩下上官衡柔情的眼光,以及迷人的风度和体态。
5
南珠区公安局的审讯室坐着几个身着警服的警官,看情形象是审讯,又不大象以往审讯的样子。
犯人被带到,却没有被拷上手铐。他表情安详地坐在警官们的对面。双方用沉默对峙片刻。
“姓名?”一个样子非常严肃的警官向犯人提问。
犯人抬头看审讯者一眼,用手拢了拢头发,刚毅的脸上没有惧色,平静地回答:“秦刚。”
“年龄?”提问的人见记录人的笔动了,继续问道。
“三十九。”回答仍然十分省略。
“职业?”
“个体户。”
“知道为什么进公安局吗?”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
秦刚转眼看了看。这个人看起来年龄最大,穿着蓝格子条纹衣服,是唯一没穿警服的,可能是个头头。“不知道。”秦刚换一下姿势,舒了舒小腿,把背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随后扬起下巴反问:“你们这是在审讯我吗?”
“是又怎么样?”提问者继续道:“秦刚,你是这次静坐行动的组织者吗?”
“不是,我只是个代表。”
“你知道吗?你们聚众闹事,性质非常严重,这是扰乱社会治安罪。”审讯者声音透着威严。
秦刚的眼睛直视着说话的人,声音洪亮而刚毅:“我们聚众闹事?我们是在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那些集资款是我们的血汗钱!那些老人连自己的棺材本都拿出来集资,为什么?他们是相信政府,相信政府的银行,因为集资的债券是区政府担保发行的!我们只是想要回本金,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另一个审讯者答话了,话里充满宽宏大量:“但你们采取的是极端行动,这种行为是不允许的。宪法规定,集会、游行首先要提出申请,批准之后才能进行。我们现在这样对待你们的行为已经是很宽大的了。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你们这些人早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
“但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现在是讲法律的时代,我们相信政府会为我们解决问题。”
另一个人马上截住秦刚的话题: “既然是法律时代,既然相信政府,为何不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却采用极端行动?”
“我们多次到信用社询问,没有答复。向政府部门了解,要求区政府出面,却不理睬,只好采取这个做法。不然的话,区政府会出面解决吗?”说到这里,秦刚声音越发洪亮:“你们是执法部门,为什么不审讯那些知法犯法的人,反过来抓我们这些投资者?”
“有没想过你们这样做的后果?”有人绕开秦刚的话题,严厉问道。
“我们是为民请命,反正总要有人背黑锅。”话语毫无怯色。
“这么说,你承认你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又有人追问道。
“我说过了,我只是个代表。”
“你的同伙揭发你是发起人。”又有人喊了一句。
“是吗?”秦刚笑问,貌似讥笑看着对方:“能请他们和我对质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一个大个子把桌子一拍,吼了起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看来你还没尝过厉害!”
“这是国家的权力机构!你是人民警察,是人民的保护者,在手无寸铁的人面前显摆什么?有本事真刀真枪去和阶级敌人干!外面那么多明抢暗偷的,你们大可以表现一下人民警察的威风。”秦刚收起笑容,看着他们,一点也不怯弱:“大街上盲流明目张胆持刀抢劫,为什么不见你们在他们面前显威风?怪不得被抢被盗的人不愿报案,一来报案没用,二来要看你们的脸色!”
“混蛋,竟敢侮辱我们!”那人跳了起来,被旁边的人拉住,气哼哼坐回椅子上。
秦刚扭过头,再不看他们一眼。
审讯持续了几个小时。
回答完认为该回答的话,秦刚便一直沉默。警官们拿他没办法,把他和其他代表押回拘留所,仍然分开单独关押。第二天,秦刚又被提堂。审讯的人换了一拨,他的回答却和昨天一样。
其他代表也被轮流审讯了几次,都没能问出个子丑壬卯。之后没再审讯,也没让秦刚和其他代表对质。
6
管明正把装有香菇、发菜、瑶柱的精装礼合往铁皮柜里放。
“伊行,您来了!”门口响起陈燕嗲声嗲气的声音。
管明吓了一跳,礼合失手摔下来。他一把抱住,又重新托上去,急忙关上柜门。此时伊婷已然进门,身上的巴黎香水味也随之飘进。她假装没看见管明的动作,亲切地问了句:“在忙什么呢?有空吧,有件事想麻烦你。”
原本感到尴尬的管明听这么一说,来神了,马上“幽默”了一句:“有空有空,随时为您效劳。”
伊婷笑了,转身把科长室的门关上。她把手中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放到办公桌上,柔声道:“支行送给单位的购物卡还剩一些,已差不多到期。要是发给职工,每人才一两百,没意思。你找人把剩余的购物卡拿回商场兑现。这么一来,死钱变活钱,要办事就容易多了。”
文件袋倾出一堆购物卡,面额100元、200元、500元不等。管明估算了一下,约莫两三万元。他很清楚兑换的目的,这些购物卡本身就是笔糊涂账。他也知道把购物卡兑回现金的难度,这对于商场来说是个很大的损失。但他却很高兴:只要她带了这个头,以后他的工作就好“做”多了。他毫不犹豫应承道:“没问题,陈燕跟商场的财务很熟,我让她明天就去办。”
“怪不得瞿行这么器重你,你确实很能干。有劳了。”伊婷很满意。
“应该的应该的。”管明又哈了哈腰。
伊婷象想起了什么,对管明道:“对了,要是这个礼拜有空,咱们还去打高尔夫球。”
“好,我马上联系场地。”他兴奋之至。
伊婷刚回到行长室门口,电话响了,她连忙进去拿起话筒“喂”了一声。“阿婷,”响起上官衡的声音,不知何时改了称呼:“这个礼拜有空吗?”
伊婷听上官衡这么一喊,一股热流涌上脸颊:“有什么事吗?”声音十分柔和。
“周末我去澳门签协议,不如一起去吧,顺便祝你正式取代瞿行坐正。”
“这个理由不行,你也知道……”
“开个玩笑,我知道你很尊重瞿行。”没等伊婷说下去,上官衡笑道:“上次去澳门时间太短,我们玩得不够过瘾。咱们这次呆久点,礼拜六一早去,礼拜天晚上回来。如何?”
磁性的男中音温柔得令她更加心跳不已。
“这……”她顿了顿,随即爽快答道:“好吧。都有谁去?”
“就我和杨生。把我干儿子也带上,我开‘宝马’去。”
“几点钟起程?”伊婷问道。
“早上八点,先到东方大酒店饮早茶,然后再走。要我接你们吗?”
“不用了,我有车。我们八点准时到酒店。礼拜六见。”
“我们等你,不见不散。bye-bye!”上官衡便把电话挂了。
伊婷用话筒顶着下颌,微笑着回味上官衡的话,然后定定神,才挂上了。她忽地又提起话筒,把电话摇到人事科:“管明,暂时别联系场地,我这个礼拜六要出差。哦,已经联系好了?呵,你的工作效率总是这么高。那么,咱们改下个礼拜吧。好的,ok,就这么定了。”
伊婷又把电话拨到总务科,把荆鸿喊到办公室:“这个周末你契爷请我们去澳门。你准备一下,我们还带几万块钱去,你也玩一玩。这次我们有经验了,肯定要比上次赢得多!”
“婷姨,我真的有点怕,要是输了怎么办?”想起上次的事,荆鸿还真有点后怕。
“你怎么老想着我们会输,为什么不想着会赢呢?”伊婷疼爱地嗔了荆鸿一眼,继续道:“俗话说:小财不出大财不进。这几万块我还是拿得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大不了把这些钱全输光了,就当不曾有这笔钱,行吗?”她歪着脑袋笑问一句,荆鸿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伊婷一大早就悄悄起床,精心梳洗一番后,对着梳妆镜化起淡妆,发现眼角已悄悄爬上细细的鱼尾纹。她边看边用手指轻轻往眼角两边抹,暗道:哎呀,皱纹都出来了,看来要美容院换另一种进口产品了。化好了妆,她便往身上最时款的米色西装套裙喷了几下香水。正当从梳妆柜里的首饰盒拿出金手链,“嗒”的关门声把邵援朝吵醒了。
“这么早上哪儿啊?”他两手往上一伸,打了个大哈欠,懒声问道。
她对他甜甜一笑道:“我去省行开信贷工作会议,明天晚上才回来。昨晚回得太晚了,没来得及跟你说,准备出门时再叫醒你。”
“记得带件外套,小心空调着凉。”
“嗯。对了,你明晚再去接明明吧,让他和姥姥亲近亲近。”
“知道了。”邵援朝答应一声,躺在床上看她忙活,眼神充满了爱意。伊婷见状有点不好意思。她上前轻拍一下他的脸,向他摆了摆手,甩着手提包轻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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