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在回来后的第二天,警察乙就查到方大海的弟弟和父亲的资料,而且十分详尽。警察乙捧着一叠高高的资料,有点不敢相信,就像突然间蹦出一堆很白很亮的洋钱在面前的阿Q,又怀疑又欢喜。但这是确凿的事实,它让他看到了希望。
警察甲花了半个钟头来细细阅读,而他的神色没有警察乙预期中的愉悦,反而越来越凝重,两排乌黑的剑眉越拧越紧,仿佛要拧出水来了。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警察乙神色紧张地问道,“难道这资料是假的?”
“这资料确凿无误。但正因为如此,让案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警察甲严肃地说。据资料显示,方大海的父亲叫方文权,1920年生,三年前因病去世。至于方大海和他父亲两者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这资料自然是没有的。这些资料相当于户口籍,主要记载姓名、性别、出生日期、文化水平等,另外最多也只有一些活动的大事。很明显,方大海的父亲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除了一辈子务农说明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方面的记载。方大海的弟弟叫方大全,1961年生,排行第三(方大海排行第一),常年在外打工,只有到年关才回来一趟。而且,更重要的是,从方大全工作的厂方得到消息,方大全在方大海出事的那几天一直正常上班,不迟到,不早退,不缺席。这么说,方大全不是杀害方大海的凶手。因为他连最起码的作案时间也没有••••••这个案子实在太诡异了。每次似乎要看到希望的时,却又往往会推至更深死胡同,让人感到无比沮丧。警察甲感觉他们现在就像在一座迷宫里行走,曲径弯弯曲曲,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出口。还有那些奇异的符号,他总感觉这与揭开谜底有着关键的联系,它的重要性就如在迷宫里行走的罗盘。然而,遗憾的是,至目前为止他仍然参不透这奇异符号里面蕴含的意义。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警察甲现在甚至对自己也渐渐产生了怀疑。有时候,他自己也忍不住问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如果继续下去,他害怕,它又会像前面那样无限地重复,无限地复制,无限地循环,明明一切似乎都明朗了的,却又常常陷进更渺茫更昏暗的谜团里。但一切是无可逃避的。他必须去面对,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样,他没得选择。因为这是他的职业,是他的责任。毫无疑问,再访金坡村是当务之急,而且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警察甲把自己逼向死胡同,也向警察乙下了命令:
“你再去查查方大全的妻子,看看她有没有作案的可能。”
于是,警察甲又再次来到了金坡村。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踏上这片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他突然间感到一种信仰的来袭。这信仰是来自于土地。在他遥远的记忆里,土地哺育了人类,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己的一切。土地给与人的信仰是无比的真实、不可侵犯的。他想起了小时候,在每次丰收之后,人们就会捧着用粮食做成的祭品虔诚地感谢土地给他们的福祉以及祈求下一年的风调雨顺。 这信仰就是:在这片土地,他定会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毫不夸张地说,这土地很可能就是通向迷宫的钥匙。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见到的不再是连绵的稻谷——更多的是空荡荡的稻田。因为人们已经收割了。他看见有人在地里忙着收割。这儿一群,那儿一伙的,散落在稻田深处。打禾机发出的声响像夏日里的热浪一拨一拨地迎面袭来——那是丰收的赞歌。因为农忙的缘故,路上很少行人,即使有,也是托运稻谷的。他们挑着满满一担子的稻谷,扁担左右一晃一晃地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警察甲一副很随意的打扮:米黄色的T恤,淡蓝色的牛仔裤。这样就再也没有引来如上次那样的注意了。他享受着这少有的宁静。
他把摩托车停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准备走路进入村子。但他并没有打算直接去方大海家,他只想到处逛逛。可正当他放好车准备要走的时候,一把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年轻人,把车放在这儿是不行的。”
警察甲转身一看,发现在榕树的另一头,有一位老人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可能由于这榕树太大了,也可能自己太大意了,才连那么大的一个人也没看到。他赶忙道歉说:“老伯伯,对不起得很,我不知道这里不能停放车的。我现在就把它开走。”
警察甲走向摩托车,那位老人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待会中午人家放牛回来要把牛拴在这里的,怕到时牛会把你的车给弄坏了。”
“哦,谢谢啊。”警察甲报以感激的一笑。
正当警察甲要启动引擎时,那老人又问道:“年轻人,你是来探亲的吧?”
闻言,警察甲放好拿起的钥匙,觉得这样对一位老人说话是不尊敬的,于是便走向那老人。而且,他感觉这老人很慈祥,定是一个健谈之人。
“••••••哦,是。”警察甲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才回答,他一定是看到自己陌生的脸庞才这样问道的。但他觉得没必要说事实。
他终于看清了这位老人,四方大脸,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的确很慈祥的面容。他手里持着一条手杖,面对着稻田而坐。
“今年好丰收啊。”警察甲在老人旁边的一张石凳坐下。
“是啊。”老人凝望着稻田,眯缝起来眼睛,嘴角微笑。
“您老有八十了吧?”
“哈哈,我八十有多啦!”
“啊,您老看上去很年轻,实在看不出来。”
“我们村现在就数我最老了,本来有一个会比我更老的,可惜三年前走了。”老人不无叹息道。
三年?警察甲突然眼睛一亮,赶紧问道:“您说的可是一位叫为方文权的老人?”
“你怎么知道?”老人吃了一惊。
“哦,他儿子的事情略有所闻。”
“连你也知道了?唉,这样的儿子死不足惜。老方死得太冤了。要知如此,当初就不救他(方大海)了!”老人恨恨地说。
警察甲一听有戏了,直觉这位老人将会解答他的谜团。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但他表面却不露声色,显示出一副疑惑的样子。咋回事?难道这儿子做了对不起他父亲的事?警察甲问道。由于警察的鼓励,这位老人更加气愤地往下说了:
“岂是‘对不起’那么简单?!简直是罪大恶极!这样对待自己的爹,谁看了都寒心!老方辛辛苦苦积存了几十年的养老本,你说要,好,借给你,但是有借没还!欠债就要还,这是天经地义的。哪怕你是亲儿子!但是,他没有。这还不算,这些年来,他连一粒米都没给过老方,更不用说赡养了!更加可恨的是,老方病得要死的时候,问他要回那些钱治病,他一个子儿也不给,甚至还矢口否认!好了,老方终于死了——他巴不得呢。才下葬没几天,他就吵着要分他的家产。兄弟不和,老是说他弟弟私吞了老方的剩钱。他也不想想老方的钱全部给了谁!要是没有大全,老方死得更早。老方的命苦,大全这孩子也是命苦——他常年在外挣钱,有不少钱是花在老方的病上的。”
警察甲真想不到房东老头在描述下老实巴交、少言寡语的方大海在这里竟然变成了这么一个猥琐、十恶不赦的形象。他深深地体会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老人叙述的语气由先前的激越、愤慨渐渐平稳下来。后来,他停了下来。短暂的沉默。只有打禾机的声音,呼呼。警察甲猜想老人可能在整理思路,所以没去打扰他,静静地在一旁陪坐着。果然,一会儿后,老人开始了他第二次的叙述(这次语气相比前面而言冷静多了,平稳多了,仿佛回忆着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小子自一出生就不知道让老方操了多少心。他出生时,他娘没奶,又黑又瘦,几个月了还像拳头那么大,又得过几场大病,只剩下半条的命了。老方看着难受,于是每天抱着他挨家挨户地讨奶,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可老方每次都低声下气地央求,你们可怜可连他吧,多么好的一个小男娃啊。好了,后来他终于活下来了,也慢慢地长大了。
就在十七岁那年,他又闯出了大祸来。他什么好的不学,偏偏天天和一群社会小混混厮混在一起,到处偷、抢、打。记得那年除夕,到了吃团圆饭的时候,他还没回来。老方就着急了,于是就到处去找。谁知,后来有人告诉他,你儿子现在被吊在流沙村头的大树上呢。老方急急跑到流沙村,果然看到他被吊在大树上。不用说,又是偷东西了。可他偷的是什么?牛啊!那时牛可是稀罕物。偷牛是要坐牢的。他已经被痛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吊在树上,像死刑犯那样,奄奄一息。那被偷的人家还口口声声说要把他扔进监狱。监狱,一旦进了监狱,就一生都没了。老方一听就啪嗒啪嗒地落泪了,他不顾老颜面给他们跪下了,求他们放过那小子。可那人家很暴躁,坚决不答应,甚至还用力拉紧绳子,说要勒死他。
第二天正月初一,老方就在那里跪了整整一晚。他除夕夜就是这么过的。流沙村的村民也看不下去了,都替老方说情。他们说,大年初一的,多不吉利,放过他们吧,也算积积德。后来,那人家总算松口了,要放过他可以,但要赔双倍的钱。于是,老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全部的积蓄全拿了出来,另外还向亲戚借了。借了多少我不知道。但后来我听老方说,这些钱也是他自己还的。你想,他一个农民能有什么钱?只得卖粮食呗,直到七十多岁才还清。那小子回家躺了整整两个月才可以下床。这期间的开销也是老方的。可以说,为了这个死小子,老方真是没得说的了。
可是,老方的付出竟成了‘好心遭雷劈’。那小子后来学了装修,收入也高了。但他一分钱都不给老方。可怜老方七八十岁年纪了,还要挑着菜去墟市卖。每次在路上遇到熟人,老方都要诉苦水,大海这贼,借了钱还不还。所以附近这些村没有人不知道那死小子的。他的臭名人人皆知。后来老方病了,管他要回钱治病,他非但不给,还矢口否认——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唉,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我早就••••••老方也不止一次气愤地对我说,要知道他是这样的话,当初他早就勒死他了。”
老人的眼神飘渺,语气里充满了疲惫。警察甲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又好像来自某种虚构。这种在叙述里,时空的倒流、变换使他感到人生的变幻不定。他恳请老人作稍微的休息,可老人挥了挥手,继续说了下去:
“还好,老天爷还是有眼的。古人就有言,于礼有不孝者三,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孝子早晚要受到惩罚的。(听到这里,警察甲越觉得与方大全的妻子所说的如出一辙。也诧异于老人的谈吐——一个农村老头竟然会引经据典)这不,这惩罚不都显现了么?那小孙子病了住了两个月的院都还没好。后来问了菩萨,说是他阴间的父亲作的怪。那小子不相信,后来又多问了几次,都是说老方。这样他才相信,假惺惺地去买了好菜好酒供奉老方,另外还买了纸钱、纸衣服烧给他——可怜老方生前连他一粒米都没碰过,一丁点布条也没穿过!这样做了‘面子工程’,再加上巫师的求情,他的孙子才好了。可想不到他竟然还做出更绝的事情来!
老人语气急速,咬牙切齿,完全一副嫉恶如仇口吻,就像武侠小说中正气凛然眼里容不下半粒沙的大侠的形象:
“他竟然种芭蕉!在他亲父亲的坟头种芭蕉树!你说,有这样的儿子的吗?真是坏到绝顶了!——你知道种芭蕉树意味着什么吗?”老人望向警察甲,警察甲摇了摇头,他十几岁就搬离了农村,对这些东西不甚了解。老人看到警察甲茫然的表情解释道:
“鬼是怕青的。有了青,鬼的威力就会大大削减,也就不能出来作怪了。他在自己父亲的坟头种芭蕉还有哪个居心?!怪不得他早死!死得好。死得太好了。他死不是无缘无故的,我看准是老方发怒了,回去寻他的命了!••••••听说早些日子有警察上门来调查,估计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是老方做的。没有什么凶手,只是老子回来索儿子的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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