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说起》
四、堂堂大学门内
终于踏进大学校门了,世界豁然开朗了一瞬间,之后就一天黯淡狭窄比一天。像我这种无能鼠辈,走到哪儿都得依靠国家的救济。不禁卑劣的暗想:他妈的老子为何就不出身显贵呢。来到学校,又得再次办理助学贷款。上次的贷款后遗症发作起来,心生恐惧,如跳火海,却又不得不奋身的投入,唯恐不及。瞎子的世界里有一条定律:上一次掉进某个坑,下一次绝不会再失足。可我没得选择,明知前面是个深渊,却还得奋力往下跳。譬如军队里的训练,叫你卧倒,前方纵有泥塘猪狗粪便,也得应声倒下,慢一拍都得遭受惩处谩骂。
这同样是僧多粥少的活路。年级辅导员是个女研究生。据说我们学校素质高,辅导员必须是研究生,好象学历与情感和办事能力皆成正比。事实也证明,她的能力和情感是丰富的。据年级总班长在贷款动员会上说,她看着一张张呈递上去的家庭状况表格,举棋不定,恨不得把贷款给每一个人,眼都哭红了,我一下就动情起来,险些站起来说我愿意退出,但一想起父亲的负担,又把头缩回龟壳里,缄默了,这更加重了我自身的罪孽——作为一个成年人,不但不能创造价值,还给社会增加负担——教育塞给我们很多理论,偏偏祖国又很缺乏像样的科学家,因为像样的科学家是像样的科学理论支撑起来的,这简直自相矛盾。总班长的这一席话果然凑效,当即有几人自告奋勇主动退出,博得当众一场稀稀拉拉的掌声。
千回百转之后,终于填妥了一共九张申请表格,还外加数百里之外的父亲到村上开的贫困证明,还加盖了乡政府的大红公章,还有县民政局的大红公章,下书“情况属实”。这虽是脱裤子放屁的过场,但程序总得要进行,少一根毛也得拉倒。最有趣的是填写家庭收入那一拦,这是负责人千叮万嘱要小心的地方,并明确限制人均月收入不得超过两百,前后填写的数据必须一致——只是要一致——违者后果自负。并有月收入年收入家庭人均收入家庭总收入等栏目,其间牵涉到计算,大约那些银行工作者是学文的,不会加减乘除,又可能是顺便考验诸位新生的运算能力,以彰显全心支持素质教育的战略性指标:全面发展。每人的贷款资料一大沓,用一枚回形针夹住,像累累的犯罪记录。
材料总算被瘟神般送走了,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我就以为万事大吉了,欣欣然向父亲大人报喜,说贷款事宜已妥帖,让他不必为学费之事费心。我不禁感激涕零,深谙社会之可爱仁慈,日后当尽力报效之大恩德,却不料一切优秀的戏剧都是出人意料的。到签订贷款合同时,我却被撇在了半边,暂不能签订,原因是我在家里贷了六千元,信用状况一栏是有记录的,并且说贷款用途不是用于读书。从实际上来说,这是符合的,我确实没有用来读书,而是用来吃饭和买衣物被褥了。我又遵照了学生服务中心的补救办法,叫父亲到乡信用合作社开个“此款系用于读书的”证明,再快件从家里寄过来,因为之前的传真件不顶用,要原件。四天后,为贷款之事,我第二次收到父亲寄来的快件。(每封快件的邮差费是人民币22元整,第一次是我快件寄过去让父母亲签名摁红手印,摁完后又寄回来)拆了信,我第一时间跑到学生处,要将那救命稻草交与负责人,按我对他们当初口气的理解,这回应该可以成事了,不料负责人不在,仅有几个不管事的学生,要我明日下午两点至五点半来。第二天,我按要求又去了,他们却说贷款工作早结束了,合同都签完了。其中一个贵妇模样的小姐还从鼻腔里哼出一句:“既然都贷过一次了就甭贷了,又不是交不上学费……”其时,我是很想回击她的无知,不料脑子一片苍白,只一阵浓烈的惆怅自心底袭来,对我生活的世界,从未如此的失望讨厌过。款没有贷到,却无端倒贴这许多精力时间和费用,最可恨的是牵累了可怜的父亲母亲,他们要是听说贷款未遂,定又焦急起来,难免寝食难安。客观上说,此次行动倒是全身心支持了祖国邮电事业的发展。也符合马克思先生关于事物两面性的观点。
挣扎数日,我想一直瞒着家里也不是办法,遂给家里去电,父亲不在家,母亲听到这消息,忍不住长吁短叹,数落命运之不幸,世道之不公,还猜测是不是有什么“外人”故意与我们作对,我受不住怕放出过激言辞害得他们担忧,草草回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我很想给辅导员打个电话诉诉苦,以博取那位善感女人的同情,或许会将社会上的某些救济施舍偏斜于我,或者给我谋条生路,却迟迟没有这个勇气,这毕竟很无耻,我何以成了下贱的乞丐人物了。更何况,这多次的折磨蹂躏,我也不再对任何机关行为抱有任何一丝的幻想。至今我的学费仍旧拖欠着,所幸这是个重点学校,还算富裕,容许缓交学费,但得交一张拷贝似的缓交申请书。这是我至今感受到的最大的最有人性的实惠。
一日放晚学后,我到离宿舍约一里路的“中国邮政”去存三百元钱,钱放在手边容易孳生虚伪的富裕感,存在银行就好像不是自己的钱了,也就容易生出节约的心态。远远的看见邮局尚未关门,暗自庆幸。待走进,厚厚的夹钢玻璃内尚有两个妇人在忙碌,我把储蓄卡连同钱恭敬的从那个小孔递进去,手腕上翻,尽力伸长,不料并不如平日里有手来接过去。我惴惴而又不失礼貌的发问,那个貌相稍微对得起观众的妇女冷冷的道:下班了!我一看表,刚好五点整,从所谓原则上来说,他们确实下班了。但是我又仔细一琢磨,倘是硬要追究原则,在一分钟前,我把卡和钱递进去,他们就该接手,这拖沓难道就不违背原则?我不想再跑冤枉路,从个人实惠上考虑,遂以下跪的口吻央求到:就请姐姐破个例,帮我办了吧,我这来回也不好跑路。倒是逗得那位本该叫阿姨的妇人脸面掠过一丝奸邪快意的笑,我以为这笑里隐藏着我的运气,暗自欣喜,不料她顷刻又恢复了铁面,斩截的说:下班了!我顿时颜面扫地,那三流的伎俩也被践踏如泥。长久挣扎看来只能证明我的智商和见识都有问题,遂来个稍稍挽回一点气节的表情:怒目长脸。如一切被残杀的正义之士,临死前总会破口骂几句,或是高歌一曲,赋诗一首——影视里的习惯。纵是我把眼珠子崛出把脸拉长到大腿处,人家还是兀自下班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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