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说起》
十九、 一件小事
这是一个焦躁的午后,这里的天——浮躁、虚伪、惶恐、市井里的智慧——如这里的人一样浑浊,毫无层次可言:混混沌沌存在着,只是存在着,如万马齐喑的蒙古大草原——马不懂得嘶鸣,何以为马,何以苟活于茫茫草原?似乎这天与人还是很有关联的,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土”是生存的土,而非生育的土。
我斜躺在笨拙的木椅里,正捧着韩寒的文集在看,到大学才看他的书,是一种落后,也是一种幸运。我庆幸自己现在有能力不把他定位在偶像或明星上,而仅是在品读一个有性格的青年的作品。那我的眼光尚且还有些识别力,故而至少能够稍微穿透浮华狂热,洞见一些作者力图传达的东西。或许一切文字作品的近乎唠叨般的长篇大论,无非就是要表达那么一点点姑且称为思想或灵魂的东西。这跟教育孩子没有两样。我们总是力图通过一些故事或示例来使他们相信一些业已存在的“真理”。对于任何一个“名人”,往往都是需要区分其生活与创作阶段的。就如某些早期的中共党员,开始也是信念坚定,轰轰烈烈的,却在“两个时刻”背叛成了流寇人滓:一是面临极端的困难时;二是革命小有成就时。二者背叛的目的和动机不同,但历史必定把他们写进同样肮脏的一页。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值得所有人类尊敬的。要说无私,唯一称得上无私的人性就只有当一个人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真正投入“革命”——变革命运——中的时候;视死如归,在半个多世纪前我相信真的有,在中国,在欧洲,在拉美,那真是一种忘我的洁净状态。革命当然是无奈之举,那必是有实在令人恶心的东西泛滥着,比如压迫,比如歧视,比如贫富等级差别,比如社会流毒;半个多世纪前的中共党员和世界的共产党员在性质上几乎没有不同,他们在本质上也是人权斗士,那是整个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团结,以至震撼了整个世界,并取得了实质性的成就。但现在千万不要谈信念信仰、投身奉献,更不要谈视死如归,那必会招致讥笑而赧颜。为什么要赧颜,没有先贤权威告诉我,我就不敢随意捏造,出口就要生法效的。不过在心里猜测一下还是比较安全的,暂时还没有如此的高技术,能够洞察人的心灵意识:大约幸福着实来之不易,谁又肯拱手相让呢;大约动乱年代出枭雄,和平年代出叛党;大约潮流如河流,顺水一日千里,逆水千日一里;大约白痴和狂人才会反复念叨一句类似信仰的话,直到老死带进坟墓;最后可能是时间毕竟已过了半个多世纪,精神永远属于墓碑。
我走进《一座城池》,穿越《三重门》,发现一个长头发的,略带学生气甚至孩子气的毛小子在那儿恣肆的写作还骂骂咧咧,那背影瘦弱而坚挺,那神情唏嘘不止,把整个世界都不放在眼里,我听到的是一个貌似狂妄的中国青年生命的血液在宽广的血管里奔涌的沉重回响。他至少知道,一个国度里,有些东西埋藏着比敞开着更为危险,如火药的堆放;他至少知道,他的祖国叫着中国,居住在里面的人叫中国人,他爱他们,但他们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可爱,所以它要骂也敢骂,以他特有的姿势态度,他绝不憋屈,尽管这可能没有多少作用;他至少知道,人活着,不是为汽车公款欲望虚名。那一刻,我震撼了,开始为眼前的青春悲哀,为死去的青春赧颜;但我并不能在瞬间振奋起来,烙在心底的恶劣习性不断消磨我的意志,使之退回到个人狭隘的小时空里,顷刻间无痛呻吟起来,信手拈来一个自我解救的受宠理论,就把自己轻易的无罪释放了。当然,这是“出名”前的韩寒,是一个叛逆的“问号”,是值得同龄人仰望的;至于“出名”后的韩寒,更加值得人们仰望——虽则我不懂个中深意,但如铁的狂热事实由不得我分辨——但我不屑理会,大约是一个商业的“逗号”——将我这双不够明亮的眼睛丢进粉丝们的呼喊声中,必将难逃淹没的命运。
这时,一个广东人笑呵呵的闯进来了,一进门就如上了梁山一样,高呼我“小犸”,我扭头过去淡淡的噗嗤一笑,表示知道他来了。叫我小犸是他的独创,只有他一人这么叫,因为我来自广西的犸酢县;对来自犸酢县的哥们他都这么叫,也就算不得独创。他来自广东斯县,我却没有因此叫他“小厮”。在我眼里,他约略可以称着异类。无论从其简洁随意的外型——常年奇短的发,上街也背个大书包——还是活泼嬗变的面部表情,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极入世的人。我在他的介绍和鼓舞下,居然也要报考注册会计师,那可不是好惹的行当。我们要合买会计网校学习卡,一共两科,税法和经济法,还有一个是对面小寝室的,福建人,平时话语不多,为人实在,让人略感沉闷,看上去约略有出世之感。我今年不打算考税法,也就只合买一张卡,但经我介绍,他们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就凑在了一起。几天过后,学习卡被福建人买来了,每张两百元,也就要商量分摊卡费了。一日,广东人打来电话,笑呵呵的对我说,问我想不想赚钱。我出于交际的本能就答当然想了,他又接着问:那你想不想赚同学的钱?我顿了一下,答:那要看情况。他又笑呵呵的说让我和那福建的小子先合卖两张卡之后,他再和我分摊。我不禁暗自惊叹他的高明:这一去一来我们每人不就硬赚了几十块么。但近乎本能的道德防线赫然跳出来,把那几十块钱埋进了泥里。我还是出于交际的需要,笑呵呵的对他说:这种想法我是支持的,只是在这里不适合,毕竟我和他是同学,并且那小子也从没触犯过我。
我之所以如此快速而又坚决的拒绝这唾手可得的“不吃白不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清楚记得前天下午课后,我们同行至食堂门口,我没有带饭卡,正想道别他回去取,但福建人看出了我的意思,就微笑着说是不是又忘带卡了,我噗嗤一笑表示默认。他很畅快微笑说:走啊!我是个厚脸皮,也就笑呵呵的跟着进了食堂,还加了一句无聊套话:那改日我请你吃。实则能够考上大学的人都清楚这种无聊套话的恶劣性远在放屁之上——放屁无非是污染方圆一米之内的空气,而这等无耻套话污染的却是人性沦落的交际习气。我也清楚记得我们吃的是四元一份的菜,加上饭钱也都四元六角了,我平时是不太舍得吃的。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只是美好的理论,我虽不如这样的夸张,但也不至于要忘恩负义,沦为孔方兄。嗟来之食,虽则山珍海味,亦不动心;诚恳相邀,纵使粗茶淡饭,也须动情。
又过了一日,广东人又来电话,还神秘兮兮的特意叫我到寝室外面的阳台上去,以免被对面的福建人听到。他骂骂咧咧不止,显得颇为气愤。他说那狗日的可能耍了咱们,据他亲自到各书店询问调查,所有这类学习卡都是在市场价的基础上八折,福建人却要以全价与我们分摊,稍一计算,我们俩每人反倒亏了几十块。这下我真的蒙了。不知道信谁的好,完全丧失了自己。其中不止有个人利益,还有各种友情恩情同学情。我支支吾吾哼哼哈哈了半天,也不知该倾向哪一边——似乎我非要倾向哪一边。从交往的好恶上来说,我更喜欢广东人一些,他豪放、直接,为自己的利益据理力争,用很时髦的一个词来说:现实。这是我所缺乏的勇气和能力;从生存的利弊上看,我又该倾向于福建人,他拘谨、实在、锋芒不外露,这是绝好的朋友模型。
一般人碰到此种情形,不必多言,往往都是倾向于利弊一边作考虑;我不知自己归属于什么品种,竟然往往会倾向于自己的好恶一些。那我的作为就好比某些人找到了自己的所谓“肋骨”或“另一半”,往往就淡漠了他(她)们的父母亲人朋友,尽管那些人曾与他(她)们朝夕相处、休戚与共,似乎那些人只是在用得着的时候才能体现他们存在的价值,比如没有生活费了,比如被欺负了,比如被拐骗了,比如失恋了喝醉了,哈哈——经典。经我再三琢磨,福建人应该不是这种人,又特地去跟他做了些核实,他说是他哥哥买的卡,不知打折一事。我又把这一信息告知广东人,然后广东人恍然大悟而又语重心长的说:小犸啊,我知道你没有那种心思的啦,猜不透这种行为,你不知道人心隔肚皮,他可能没有骗咱们,但你敢保证他哥哥也没有吗?我觉得也对呀,他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未知。这下我更木讷了,完全失去了判断力,被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那唯一的办法就是三人当面对峙,把疑问解决了。事不宜迟,我们三人约定当晚在寝室见。
当晚的天气不算燥热,我们的博弈却很热。倒是我那个人心啊——瓦凉瓦凉的:几十快钱的交易都这么复杂,进入了社会还不被活吞掉。不是有这样一种共识么,但凡看到某个性格、打扮、德性复杂难懂的学生,我们往往都止不住说:像是社会上的!碰到这样的情况,人们往往喜欢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这貌似一个盖世无缺的借口,实则“这是怎样的一个屁呀”,要不是钱的问题,那谁退让一步立马万事大吉。不禁一阵寒噤。福建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特向售卡书店去电,要老板向我们陈说事实,但老板却说过去三日之内从未卖出过全价的学习卡。这下我们都哑然了。福建人很是不快,阴沉着脸孔,向该书店老板再次去电,郑重要求他仔细想想,是否有一个财经学院的男生两天前的中午在他的书店买过两张会计网校的学习充值卡,并再次郑重声明此事对他尤为重要,关系到他的个人清白。不料那老板又改口,支支吾吾的说,都两天了,谁还记那么清楚,有病呀,卡都卖出去了,谁还管这样的破事。福建人遭遇了尴尬,愤愤的挂了电话,骂骂咧咧不止。他又向他的哥哥去电,想进一步澄清事实,可连拨了三次,语音提示都是:……关机,请稍后再拨。他还不甘心,准备再拨。我见他焦急的模样,有些不忍,就很中性的宽慰到:不急,不急,清者自清,那老板真他妈不是人,居然如此亵渎售后服务。
接着是半饷尴尬的沉默。福建人是此次失误的造成者,故先发话道:那你们就每人出一百,也就是按八折价分摊。广东人大约相信是我们俩被他哥哥糊弄了,所以向我使眼色,叫我同意。我却迷迷糊糊的没有作任何表示。广东人兀自从钱包里翻出一张百元红钞,递给了福建人,他们的帐目就此了结。我与福建人虽不住同一屋,却仅有几步之遥,于是我们的帐目暂未作表示。回到我的寝室,广东人笑呵呵的道:妈的,这小子还真硬骨头!老子喜欢,八成是他哥哥捣的鬼。我不作答,点了根烟,深深的吸了几口,总觉得让福建人独自承担过失不合理,遂转向广东人道:这是不是太绝了?广东人大约也略有觉得,万一他的话是真的,那我们不是亏待他了?所以我作了一个折中的提议:每人再给他二十块。广东人戏谑的笑道:要不给十块吧。而后他又自我解嘲地笑道:那还不如不给呢!就二十罢,多的没有。我笑答:也是。于是我们又闯进福建人的寝室,说每人再补给他二十块。那时他正在玩电脑,遂冷冷的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此时我是觉得他有些可恨的,至少也不该以那种态度语气相向。天地良心,我们确实是有诚意的呀。此事也就暂时告一段落;因为还有个后续。
又过了几天,广东人来索要学习卡的密码,结局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福建人再三思索,似乎觉得自己确实亏了,遂跟广东人再次谈分摊之事。广东人朝我的的门口大喊小犸,我便料想事情不妙,遂恹恹的踱过去,广东人用鄙夷的口吻向我陈说福建人要求他再出五十块钱。我无言以对,像被晚清政府派去签约的大臣,洋人拟好了条款,签字便是,毫无主权。经过一番博弈,他们达成共识:广东人向福建人再支付三十块,学习卡密码由福建人设置之后第一时间告知广东人。至此,此事才算平息。事到如今,我仍旧不甚了了此事的原委,到底谁被骗了,谁是诚实的,谁又是虚伪的——大约歇洛克·福尔摩斯也得挠头,人心人性的难解并不比谋杀来得简单——我只是稀里糊涂的掏钱稀里糊涂的听课稀里糊涂的生活,完全没有一点受伤失利的样子。中国有句古话叫“难得糊涂”,之前我不甚理解,“糊涂”太容易了,聪明才是难事呀,怎会“难得”呢?现在总算知道了第一层:正常人都不是白痴,不会无故让利于人,故而称“难得”。其实还该有下一层:大约那“糊涂”像水潭或汪洋,外表平静,而内心却活着无数的生命,每一种生命都有其立场和动机,不容罢免消除,所以那“糊涂”也无非是虚假的外象,是经不起考究盘问的浅薄借口。
生活大约就是一场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闹剧罢。这闹剧来得轻巧浮躁,并不象北极熊在冰天雪地里独自潜伏守侯窜上冰口换气的海豹那样冷峻执著,它可以几日不动弹,任它洁白的毛发结满冰凌。与北极熊相比,人的寿命要漫长得多,而人却总担忧这生命被“缩短”了,不是有人宣扬什么“碌碌无为就等于屠杀生命”吗?一定也有很多成功式心态的人曾经或正在信仰着这一看似高明的理论,那所谓对生命延长的创造,难道就没有人觉得可笑,你们都怎么了?那些所谓励志的语言艺术,我早就觉得有问题。他们靠给人励志为生为业,而那些被励志的人,怎样了呢,除了怀疑和贬斥自己,他们连生活的感觉自由都丢了。别幼稚啦,别等待啦,他们不会顺从自己的良知主动向你的受害致歉的,那些商业的九流屁话,早该见鬼的。你有你的光芒,你有你生存的艺术,何须那龌龊的指引。
我们在这闹剧里表演着自己的精彩和失意、滑稽和愚蠢、生存或命运;又或者这些东西纯属虚无,我们的惊慌、得意、悲哀、欢喜,还有所谓意义、价值、名利、声誉,也都是这闹剧的冰山一角,拆开来,碾碎了,化作烟,薄如空气——仍旧是闹剧。如某些自认高明的人物以提防的口吻提及的,所谓真正的阴险恐怖何尝又存在呢?
一切道貌岸然的言辞都需要警惕,同样包括上述出自我口的每一句话。越是你用红笔线划过,用红点圈过,恨不得记下倒背如流的那些言辞话语,越是需要抛弃和批判,因为那可能统治束缚你的一生,让你彻底失掉自我,永无翻身之日。在批判中接受,在否定中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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