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说起》
二十六、永远的小木
我和他同校,此次回家一直同路。他这人总是嘻嘻嘿嘿唧唧歪歪,与我更是见面必对骂,三句话不离狗日的。原本说好绕道去他舅舅家耍几天,我们都穷的只剩一部破手机了,他说到了那里一切好说,吃他来罩着,至于路费嘛,到时候再说。
到水城下火车的时候,兜里仅有十块钱,其时正值凌晨,肚子早就前胸贴着后背了。他在车上就联系好了一个“旧相好”,说是暗恋他多年,贼听话,下车时候的吃食有着落了。我们别过同路的其他人,根据短信提示,风风火火找到她的所在——车站外的一个水城羊肉粉小店。她们很多人,都是祖国各地归乡的学子,唧唧喳喳把个小店吵得没有一点空间感。我们的到来,那小店就爆炸了。大家纷纷握手认识自我介绍,来自某地某某大学,云云。此时我才约略感觉我们的优越,也给我们的潦倒龌龊找到良好出口——个性。这也正中了我之前学位的论断,因为他们大都是二本生甚至专科生,而我们是什么——堂堂重点大学——不必多问,先敬畏三分。他们果然不住的信口恭维并自贬身价,比机器的运转还要遵循套路逻辑——我们也无二,接着如机器的运转一样摆出自惭的口吻面色,以求与他们混为同类而好办事说话,再顺便昭示一下自谦之传统美德——自谦?原来嘴说了也算。
他的那个“旧相好”果然很一般,要不以这小子的德性,早成良缘佳话哩。他的著名谬论:只要有人喜欢你,不管她多丑,都不要伤害她,因为这种人贼听话,心肠又好,有她一口干的吃,决不让你喝稀的。我自愧不如,枉自修身多年。我一想到恋爱之类,绝不会记起人是要吃饭花钱的,大约默认恋爱时候的自己是为游魂鬼怪,何尝需要吃饭,吸血就够了——所谓精神不就是血的一种么。
一进店,那小子就盯着她喊:饿死了,饿死了——人却活蹦乱跳——赶快请我们吃美味的水城羊肉粉,现在就十块钱了,等一下要坐车。她支吾着说没钱,这小子马上变化了脸色,仍旧嬉笑着:少啰嗦,快点啊!还不等那女孩回话,他就兀自大叫:老板,两个大碗!那女孩苦着脸,自认倒霉,谁叫她撒谎脸还红——这小子早已了如指掌,足以挥洒应用自如了。水城羊肉粉本就是我市的名吃,此时的饥饿程度更使之美上添花,还不花自己的钱,更有偷窃无罪的快感——三两口就摆平了,暗骂狗日的奸商偷工减料,不过已足以挺直腰板了。匆匆别过这群人,大家就永诀了。那小子在门口补了一句:到家我给你发信息吖。出得门来,跳入我脑海的第一个判断是: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绝情的乞丐,大约我们是高素质的缘故。我们拦了一辆的士,跳上车,哧溜就到了他舅舅家,一路上狂侃我们嬗变的武功。
到了那里,我觉得憋屈,在屋里不敢抽烟——他舅舅的“法规”,进门要换鞋——三流城镇人的“法规”,进了卧室要脱鞋——地板的“法规”,因为太干净了。如此种种总让我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再说他舅妈怀了孕,要搞什么胎教,容不得喧哗打搅,全家视那鼓鼓的大肚为宝石,不厌其烦的谈论关心,唯恐她倏地瘪将下去,一家人紧密的团结在大肚子的周围——在他们,这大约叫幸福;在我,却觉得肉麻反胃。这大约也算计划生育的伟大之处罢,使得一个生命还未出生就这样受宠,倘是真正落地成人,那还不得享受王子公主的待遇。
还有就是他那个舅舅,那段时间,使我认为吃饭是人世间比较痛苦的事情之一:一到吃饭时候他就口若悬河,满口官腔,动辄什么“职场博弈”“潜规则”之类。尽管我尚且无知,不甚了了他的言谈深意,但浪荡而又正直的直觉使我不快。种种原因,迫使我匆忙决定:此地不宜久留,赶紧飞走。给那小子的借口:想我的她了;给他舅舅家的借口:想家了。那小子虽是同道中人,但坚决反对。原因:暂时还不敢跟他舅舅讨钱,车费——的问题怕不好办。我实在呆不下去,遂提出绝招,我找人借钱先走,但只能自顾自。他犹疑半宿,也出了绝招:如果我提出要走,我舅舅一定会赏我些钱,到时就可以继续同流合污了。
毕竟还是逗留了两天,因为他有个正在念高二的表弟,木讷的长相——青春痘正向世人免费证明他尚且年轻,却很健谈,还很风趣,看似很害羞,实则很自信。他有个不雅之习,从不穿内裤,他说不喜欢那“牵牵绊绊”。他妈妈不肯,硬要买给他,他就悄悄送人,还神秘兮兮的叫我们不要泄露此机密。送内裤,是哥们儿的才会要,只有他们才知道自己的“陋习”并相信他所送之物从未被穿过。他还有个怪习,从来都是和衣而睡,寒暑不移,为的是便于寝醒。他单名一个利字,说是父母给的名字。利者,或锋芒外溢,或融入市井,不适合他的性情,他不喜欢,但他又说名字嘛,一符号而已。他将“利”之“禾”部上一撇卸掉,嵌于利刀之右,自右往左念而得名“小木”。我赞他的创意独到,他憨憨笑个不住,爽朗单纯。
他与我的某些志趣相投:好习书法,喜读古书,耽于文学阅读及创作。他很推崇《菜根谭》一书,收集了相关的译注本,足有一大摞。他十五岁的年纪,却有着深刻高超的思想见地,使我为之一颤。他对此书的解读足见其沉思冥想过。他侃侃而谈:在自身修养方面,作者主张无欲、无我,保持自然本心。“万虑都捐,一真自得”,能够抛弃一切私欲杂念,胸中就会出现一片纯真自然的本性;“此身常放在闲处,荣辱得失谁能差遣我;此心常安在静中,是非利害谁能瞒昧我”。有了闲适宁静的心境,世间的荣辱得失、是非利害就不能左右、欺骗我,就能达到卧雪眠云、心无系恋、绝俗超尘的境地。“夷犹于性真,觉吾生之可乐”,悠游在纯真自然的本性中,才感觉到生命之可爱,否则“羁锁于物欲,觉吾生之可哀”,被物欲所羁绊,生命就可悲可哀。在人际关系方面,要崇尚节义,厉己恕人。“节义之人济以和衷,才不启忿争之路;功名之士承以谦德,方不开嫉妒之门”,崇尚节义、功成名就的人,保持谦恭诚恳的美德,可消弥纷争;对他人要宽恕,“责人者,原无过于有过之中,则情平;责己者,求有过于无过之内,则德进”,对待别人要宽容,要善于原谅他人的过失,而对己则要严格,要在自己没有过错时找到自己的缺点,这样才能使品德不断增进;大千世界,众生芸芸,因而交友须慎之又慎,“交友不宜滥,滥则贡谀者来”,如果交友太滥,必定良莠不齐,善于逢迎阿谀的人都会设法来到身边,因而要静思、静听,“冷眼观人,冷耳听语;冷情当感,冷心思理”,冷静仔细地观察、听取、感觉、思考,就能于风斜雨急处立定脚跟,于路危径险处回头得早,不致迷失从而陷入危险境地。在才德方面,洪应明认为应德才兼备,以德御才,“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有才无德,如家无主而奴用事矣,几何不魍魉猖狂”,品德是才能的主人,才能是品德的奴婢,有才无德就会胡作非为。一个人的成长,须经受磨难,“欲做精金美工人品,定从烈火中锻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变之妙用”,经得起烈火锻炼的人,才有百折不回的毅力,才能成就大业。大千世界,幻象无常,人情反复,世路崎岖,“行不去处,须知返一步之法;行得去处,务加让三分之功”,在人生之路走不通的地方,须退一步;在顺达之时,也一定要予人三分的便利,这样才能以退为进、逢凶化吉、一帆风顺。这是一种品格,也是一种智慧。读《菜根谭》,它会让你彻悟人生的真谛,无论顺逆穷达,皆游刃有余。
他对此书的娴熟及理解,使我为之咂舌。此书我不甚了解,算是门外汉,只知中国《菜根谭》热是九十年代前后从东洋日本辐射过来的。1988年第六期《环球》介绍日本对《菜根谭》的评价时说:“论企业管理的书籍成千上万,而从根本道理上说,多数抵不过一部《菜根谭》。”日本企业界认为,每个企业家都应好好地读一读《菜根谭》,“因为它在企业管理、用人制度、扩大商品销售市场以及企业家自身修养方面,都是一本不可多得的珍贵教材,是‘企业经营之书’。”当时使我想到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现象已不鲜见,该是我们自己正视自己的文化、追寻中国古老智慧的时候了。我一直很想去读一读这本书,却硬是让那虚无假装的忙碌忧虑霸占了时间志趣,终究也成了脑后的污垢,看他不见,记他不起了。小木的谈话使我从失败的自己的眼球里,洞见了祖国未来的希望,虽雾霭迷蒙,却愈显得他的鲜活了。我决计是要读一读这本书了。
我们还交换平日所作,相互批评讨论。我欣羡他的简单不羁,肆意驰骋;他不解我的复杂宽泛,抑郁沉迷。这其中的欢乐分明独立于人格及作品之外。
当夜,他与我说起他萌动的青春故事来。一个清凉的夏夜,与女孩在小湖边,女孩借他的肩膀倚靠着睡着了,那感觉是如何如何美好,之后,他们又如何的发展,今又不得不各奔东西,云云。他表哥显然受他不住,一边胡乱翻着杂志,一边不住发笑,揭穿他道:从我开始,你已是本故事的至少第六个忠实听众了,只要有人在此过夜,他必说无疑。小木连忙道:错!我是感觉想说才说的。班里有的人缠着我都不说呢。我听得精彩,催他道:不理他,对我来说,仍旧是第一个。而后他兀自说起来,尽他表哥在一旁嬉笑。他问我这算不算爱情,我答不上,因为我自己尚且无知,在小木的世界里,不该有年龄所至的渊博。我只沉沉的答:你说是,她大约就是罢;你说不是,就算她是又如何呢?更何况是与不是从来都没有定数的呀。他顿了一下后连连赞同。
小木表哥一人睡床,我们俩打地铺睡一块儿——好说话。小木嫌干干的谈话无味,要找些酒来喝,我们连连赞同。他蹑手蹑脚的去把房门的小锁摁下,钻到床底下捣鼓半天,整出半瓶国酒茅台。小木满脸得意的笑,小声说:这是我跟姨父讨来兑墨汁用的二百年陈酿,我闻着实在是香,就偷偷喝了一口,不料忒爽,就没有还回去,藏起来哩。他先塞给我,教我先干一口。我拧开外盖,拔下瓶塞,冲瓶口深深一嗅,果然醇香香,满满酌了一口。他表哥灌了两口,倒头就睡了。被我们联合取笑他不懂品味。不一会儿,他表哥已是鼾声微起,我们也降低了说话的分贝,仰面躺着,继续说我们的故事,说我们对生活对世界的感想和遥远的梦境。
他说自己有很多的梦想。一段时间想做个科学家或是天文学家,躲起来潜心探究世界和宇宙的秘密,有时又很想做个作家,一心写小说,读尽天下书,想尽天下事。疲累的时候,还想做个平凡的农夫,携妻子春种秋收,享人间天伦。我长吁一口气,竟浮起一些丢失的忧伤来。我们畅谈至深夜两点多。他明日还要上学校补课,我催他快睡,他略显失落的说:明天你们就走了,又只剩我一个人了,再说半个小时罢——就半个小时。我应许了他,却困得不行,半眯着眼,不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表示回应。终于,在酣畅的疲乏和微微的晕眩中,我们都沉沉的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小木早已去了学校。我们也带上行李,赶往车站。临走时候,那小子他舅舅上班去了,只有他大肚子的舅妈和赶来照顾帮忙的外婆在家。如他所料,他舅妈硬要给他些赏钱,说是怪我们走的匆忙,他舅舅不在,就只有五十块了。我暗自庆幸借了钱,要不就走不成了,非但走不成,还无处可呆了。礼尚往来,我叨扰了人家,吃了人家的饭,就送给他家两包重庆火锅底料,便讨得了良心的安稳。她推脱一下,收下了,叫我以后要和她外侄儿常来玩耍。我自然答:一定,一定。其实,下辈子怕也去不了哩。
我走了,小木像个微笑的浮雕,静静停在我记忆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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