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说起》
二十七、下了山就分手
她转了个大弯,绕上桥来了。时已仲冬,她着一件牙黄色手织毛衣,脖颈处围一条灰白色丝巾,下身是深黑色长裤。这打扮穿着,我早习惯了,可偏就在这小子面前,竟让我觉出了土气和保守。但我又即刻把这卑劣的想法压将下去,跳回到自尊的层面。那小子不住拧我大腿,示意我去牵手或“有所表示”。我不是不肯更不是不想,是不习惯。其实,之前我不止一次的幻想与她见面的情景,多么想一见面就猛冲过去与她热烈的拥抱亲吻。但她毕竟还在中学里念书——区别于时间及生理逻辑上的中学生。在规定的场合做不合规定的事,是要遭报应惩罚的。我们的社会早已达成共识,使我也深信不疑了。她要帮我拿行李,我以不重为由推脱掉了。那小子还不肯罢休,不住的在我耳边小声鼓动,被我踢了一脚屁股,他闷闷的骂我一声狗日的没有出息。对我们的打骂嬉笑,她置若罔闻,冷冷的兀自行自己的路,似乎只是我们身边的陌生过客。她不说话,我们也禁不住缄默起来。到她的住处,那小子扔下自己的行李,歇了一下,就告辞去他的母校县一中溜达去了。临走时候坏笑着说:我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那个”了,走哩,行李过两天来取。我踢他一脚,他还我一拳。
我以为这里已是没有“规定”的场合,就去搂她的腰,她却硬生生挣脱了。我的心猛的刺痛一下,长吁一口气,坐到床沿,半宿的沉默。我近乎自语道:三年了,三年啊……还是这样,要到何时才可以潇洒自然的拥抱,真的这么难吗?我抬眼盯着她。她低低垂着头,玩弄着衣襟,逃开我的眼神,许久才抬眼看着我的脸,挤出些为难的笑,怯怯道:我只是想有些“距离”。我轻哼一声,冷笑道:“距离”?冰与火还是唇与齿?她长吁一口气,沉沉的望向窗外,不再说一句话。我们在一起,总是沉默多于言语,唯独我没向她表白前的那些时日不同,我们有说有笑,简简单单。大约我们都错了,是我们犯错捅破那一层可爱的隔膜,非要贴在一处。我们太过贪婪,或者如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也误会了爱情的涵义,活该受这惩罚——性与爱,势不两立抑或合而为一?
我立起身,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踱着步。继而又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微笑着说:算了,算了,那么久都等得,就再等半年罢,等你脱掉这身讨厌的校服,我们再说这个问题罢。她微笑着点头。我这才从包里掏出个礼品盒,呈到她眼前。她笑着问:什么?给我的吗?我深深点头。她一直都是这样,从不会要求什么,我送她礼物,她也会欣然接受。以我的标准眼光观之,我们大约该是所谓纯洁的爱情,因为我们从不因物质上的东西或看法发生争执而不快,却常常因精神上的态度郁闷不休。
我笑着教她打开,她也从了。她微笑着扯开纯属多余的精美包装,里面是一套白底加红黑条纹的围巾和帽子,冷暖色调的鲜明对比,显出一种“闹中取静躁里求闲”。我特地从千百里外的礼品店买了,再经过数百里旅途的颠簸,几经周折,才到她的眼前——有趣的是,这件礼品与那当时艳红如唇,如今枯败扔作垃圾的玫瑰花正是出自同一个店。这个小县城虽不发达,这种东西还是容易买到,但我偏要从数百里之外带来,似乎就显得宝贵些。我微笑着求她试试,看是否合她的意,她也从了,果然使她变了另一种活泼而又独特的形象,丢掉一些矜持的嘴脸。我的唇缓缓凑近她的脸,她没再逃避,我深深吻住她的鼻尖,像品尝生命复苏的春天,吮吸清晨荷箭顶的甘露。此时我又感激她的“距离”了,倘是没有那“距离”的阻隔,此时我何以有这销魂之感受不羁的蔓延。
刚一会儿,她就要脱掉,我不从,教她穿戴着去学校,她也不从,说是已送给她的东西,就得从她自己的爱好。从理性的逻辑来说,这是合理的。但我当时理解的恋爱是纯感性的情绪符号,不曾想过什么前途命运人情冷暖世象纷扰,整个的陷入,张开那感觉的鼻孔,恣肆的呼吸自以为高洁的空气,直到瘦薄的青春暴露高耸的额骨。
远远的听见学校喇叭里的半小时预备铃音乐响起,她就得穿戴整齐的去学校上晚自习了。中学的自习何不改叫正课,因为实际上它就是正课的上法,有考勤、有讲课老师及授课、有制度保障,个中原由无人问津,大家早已习惯如饮食起居。这也难怪,泱泱大中国,高考里的一分,足以气死十万头牛。牛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匆匆走了,这狭小的空间顿时空如原野,荒凉寂寞。我到她的书堆里寻了半天,无意中发现一个很是眼熟的破烂本子,上面有我用她的名字拆开为两个人名写的一个中篇。对我来说,这本子大约已是文物了。高一的时候参加县体委组织的一二·九环城赛跑,人家发的纪念品。我记得当时很多人,男男女女,我只知道拼命的跑,十二月的天冷的厉害,下着细雨。途中看到有的人中途领了号码牌之后就抄了近路,果然赢得了自行车奖品,以后就不必辛苦步行了。清楚记得中途领牌之前我前面就几个人,但跑到终点时已然成了三十几名,而按事先规定只取前二十五名发奖,其余人等可凭手中号牌领取纪念品。我不为自己的名次和失之交臂的自行车伤心,却痛哭这个世界的沉沦,被一同的几个赛友讥笑小气,输了就输了嘛,何以到痛哭的地步。没有人会懂——永远不会。我们的世界早就有问题,却无人问津,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说忙碌,都忙些什么呢?真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可做吗,真的那么值得忙碌?甚至宁愿忙着无聊和消遣无聊。整个惶惑的人类一路狂奔,到底要奔向哪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关心,更没有人思考。真正值得忙碌的反倒被忽略,被埋藏,像食品包装袋一样被丢弃。
我读着这些昔日的自己编造的文字故事,字迹潦草,文笔幼稚,唯独个中情感愿望纯得滴血。先天的人类应该无所谓好坏罢,我们就听说过跟狼一起长大的人就变成了狼人,有狼的习性。把一个中国血统的婴孩放到美国日本去,长大后实际上也就成了他们的人,纵使有人不断的在他耳边说他的祖国是中国,他的心里仍旧有着深厚的隔膜。
县二中旁边的崖壁上有个巨大的溶洞,曰碧云。山脚还有个小洞,流经县城的一条河从这里钻入,就不见了影踪。从崖壁的大洞进去,又看见那条肮脏的小河朝着洞深处的无尽黑暗奔涌而去,千百年来,也无人知晓这奔流不息的河流去了何方。
鉴于这洞穴的旅游价值,政府曾投资就景修建了一个公园,顺便就叫“碧云公园”。此“公园”之“公”非真正意义上的公,当然有其前提——有钱请进,无钱站住。这大约也算“中国特色”之一罢。奇了怪了,此地之风景未姓“公”之前,叫花子都可以到那洞里避雨,身无分文的人可以肆意进出,野孩子可以满山风跑,姓了“公”反倒卖起门票来,还价格不菲,别的人不说,叫花子肯定是没指望了。崖壁左侧有一小块斜长的平地,不知何时修了一个寺庙,亦曰“碧云”。在公园新建的那些年月,香火盛极一时,可谓庙庭若市。今非昔比,此寺早已成明日黄花,无人问津。和尚早已不见影踪,纷纷到街头巷尾算卦占卜去了。中国愚蠢无聊的人多了去,难免有靠此行当发家的,自然惹得一些凡人眼红,索性也剃光了头发,法衣一穿,摇身成为得道高僧,也游历全国,奋身投入后商业时代的滚滚洪流。如今唯独一个老妪留寺看守,偶有心神不安者前去拜佛烧香,捐些香火钱,不捐当然也拜不得佛祖,神祗的世界大约也正在搞经济建设。洞穴和寺院是这小公园的依托和标志,如今都已废弛,这公园的凄凉遭遇就可见一斑了。原本这里本无门,其间又横生出一道森严之门,如今此门形同虚设,锈蚀的铁栏杆挡不住游人的去路,何况许多通往这风景的旁门左道早已被造成熟路,四面八方都可通达出入。
当夜,她下晚自习后,我们信步来到这废弛的公园大道上,浓密的树林投下斑驳暗淡的月影,清静得有些阴森。在这与世隔绝的暗淡里,我们才得以自由的拥抱,获得身体和心理的充分解放。我这才发觉,她比我更需要安稳的拥抱和热烈的亲吻。回到世俗的街道,一样看似平静和睦的行走,我们却连牵手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们是两个不同阶段的中国学生,我必须照顾她作为身份逻辑上中学生的颜面安全。
又呆了两天。我是要等她放假——不对,该是补完课,而后与她好好说说话,追忆往昔,畅想未来,当然也少不得肌肤之亲。我一想起这半年来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寂寞,就恨不得马上紧紧抱住她痛哭一场,而后在这融洽低调的气氛中,行鱼水之欢,在遥远的他乡时候,我反反复复编织幻设这圣洁激动的一刻,竟也能美得落泪。由此观之,性何尝又不等于甚至高于爱呢?至少也该是爱的动因罢。
第三天,她终于不用再行色匆匆往来于学校和住处了。上完早课,下午就不必去了。我见所有从校园出来的学生都有刑满释放的表情。我的神情口气也顿时轻松欢快起来。她主动提出去爬水洞(碧云洞)。风景本无所谓的,风景自在人心。我欣然点头。但她说下午五点就要坐车回家,却使我一阵恐慌,那我的一切精密计划不就“泡汤”了?看来她早就洞穿我的心思,想趁早抽身以绝后患。我近乎祈求的说:就不能再等一晚,明天再走?她坚决道:不行!
我们又都不再说话。我不知道自己对她的依赖算不算世人规定的爱,但我分明如此的在乎她的每一言行举止,稍有不顺,我便阴郁起来,那心儿不住的下沉下沉,久久的捞他不起。半宿我才愤愤道:干脆今天也别去了!她正在收拾行李,瞥了我一眼,居然朗笑着说:可是你说的哦?我张大了鼻孔,跳起来,夺过她手里的包,狠狠的扔在床上,一把将她搂在怀中,鲜红的舌头即刻去寻她的双唇。她不及反应,吓得“啊”了一声,却没有挣脱的意思。我将她摁倒在床铺,整个压住她的身体。她毫无挣扎,眼神里却有种难解的恐惧和荒凉,吓得我的热情后退三步。分明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一直在颤抖,像被投进密室的冰窖。我的激情,冲动,气愤,或者莫名其妙的一切,都随着这不住的颤抖静止了——消散了——死灭了——化为黯青色的灰烬。我仓皇坐立,像准备投崖自尽的人从死寂的梦境走来,揉揉潮湿的眼,迷惑的打量着这个活生生却又死沉沉的世界。她仍旧仰面躺着,脸上死寂一片,活像被重度殴打后宣布死刑时候的囚徒。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约莫有两分钟,她仍旧平躺着,恹恹的说:我们还是去爬水洞罢。我轻轻“嗯”了一声,她这才坐立,梳理自己的发髻。我唯恐到了山顶无趣,去借了把吉它。
一路拾级而上,虽是深冬,仍旧有几只鸟儿在歌唱。天时无常,昨夜还是晴朗天气,如今却阴沉下来,视野所及,灰暗一片。废置后的水洞黑压压一片,稀稀落落有几只燕子飞进飞出,几根断落的电线在半空中悠悠荡着,洞顶不时坠落几个水滴,没入无尽的黑暗,似乎永不着地。奔流而去的河水哗哗的响不停,更使这洞穴如闹市的僵硬森里一座荒废的城堡,孤零零的立在一处,与擦身而过的喧嚣格格不入。
对这冷寂荒凉的水洞,我们瞟了一眼就走开了,继续拾级而上。崖壁上有些石刻,有的新鲜,有的模糊,无人去追问是哪位先贤大师的作为或显摆。亦有不甘寂寞者拣块小石子刻些学舌的文字,尽数有“××到此一游”。小学的思想品德教科书上有一课,大意是教人不要乱涂乱画,所举例之反面教材,出于形象易懂而以漫画呈现,其上正有“××到此一游”——这本是某先贤游客的名句——不料若干年后,正面教材怕是无一人记起,反面教材倒是被无限发扬光大,乃至一发而不可收拾,祖国大地无处不在,如今已然刻到长城泰山乃至天涯海角了。在全球化的今天,更是漂洋过海远销海外,还不必签证交税,令世界各国之海防海关手足无措。2006年世界游客形象满意度调查,中国排倒数第三,而某些国人咬牙切齿的日本国却稳居正数第一。外国人眼中之中国人的陋习里就有“乱涂乱画”这一条。这只是中国人“不拘小节”吗?这居然算作小节?那什么才算大节?难道在外国人面前公然诋毁污蔑自己的国家民族之类才是“大节”?某些国人不无委屈的喊冤,他们在某些有反华情绪的国度,为了赢取一份尊重,曾成功的冒充过日本人而自我解围。
不一会儿就到了碧云寺。在归家途中,我原是打算与她一同拜一拜菩萨的,不料潮湿破旧的木门上挂了大锁,把诸位神仙牢牢锁住,与世隔绝。这大约就是所谓缘分罢——非人力所能预见的安排。我自然不敢怪罪佛祖的吝啬,竟闭门不肯相见,我只能默默承受这自然的安排,这并不能毁坏我的心情。
寺院的后墙有个大大的石刻“福”字,到此的人,大都喜欢玩一下这“摸福”游戏:远远的闭了眼,伸长了手臂,一直向前走,能摸到那福字的人,此生必得福祉,摸不到的人,也一生平安。有赚无赔,谁都乐意。我摸过两次,好像都未中,明知是骗人,却还是隐隐的不爽快,似乎真就此生与福无缘。她也不甘寂寞,远远的闭了眼,要“摸福”了,那神情还真的颇为虔诚。如我所愿,亦如她所愿,她真的摸到了,而且正中福心。她欢快的说:我摸到了,摸到了!这是她脸上稀有的单纯而快活的表情,是我日日所渴望的,这一下突然呈于面前,我却手足无措了,不知如何消受这突如其来的所得,只淡淡的答:好啊,摸到了,一生幸福。她的脸倏地就回了原形,似乎觉得刚才的自己因高兴而失态了。我暗想,是我不曾给她这表露单纯的机会,还是刚才根本就是个幻觉?一般的女孩会嚷嚷道:你也来摸一个嘛。倘若我不肯,她就绝不“轻饶”于我。可是,她不会,至少现在不会。我一直期待着她在将来获得解放后的某一天会。也正是这微茫的期待,才使我对她的情感得以维系而保持新奇感。也曾多次决心放手,却又放不开;她却又总能微笑着欢迎我的回归。期待并不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增长,就算不曾改变,将它分摊给漫长的时间,也就变得暗淡模糊了。
沿着石阶,我们缓缓向上,低落的心绪却不因此而向上。快到山顶时,原本宽阔的小路钻入浓密的灌木丛,斜斜的没有了影踪。我探寻半宿才找到方向,叫她往上爬,她也顺从的往上爬。遇到一处高埂,我便伸手给她抓住,拉她上去了。在这寒冬里,这显然是人迹罕至的去处,少人走的路就不会平坦,她脚下一滑,扑倒在地,弄脏了膝盖和手掌,我笑话她贵州人居然也不会爬山,她却一言不发。
钻出这片丛林,就到了山顶,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这里有一片片散落的石林,嶙峋突兀。我们选了一处平坦的巨石歇脚。我就地坐下,她不肯,高高的立在眼前。我觉得她这时的形象很有趣,掏出手机给她拍了照。一般的女孩,有个会弹吉他的男友,还特地为她带了琴,定会缠着要他弹什么什么歌,可她不会。我早已习惯免费向她推销自己的艺术,但我不能要求她更不可能指责她,那就违反了游戏规则,我失去的肯定比获得的还要多。但我知道她在心理喜欢也在乎,却从不肯向我说一句“我喜欢”或“我想要”之类的话,哪怕批评嘲笑几句也好,我只是需要确定她的存在。她的静让我怀想,也让我怨恨。
或许,一切都只是错觉……
我们在山顶逗留了约莫两个钟点,她说要回去了,我长吁一口气,她又笑着说:又不高兴了?总是那么容易不高兴。我面无表情,根本不曾听进她的发言。我知道的,我不能责怪不能要求,这是铁定的规则。如果一份感情靠索要来获得满足,那必是到了死灭的边缘。
生活像一件花格子衬衫,情感是主色还是点缀——寻到了根底的答案又如何?穿一件纯白不作色的衣物,也未见得寒碜无味。大约都是那乐于自欺的心灵玩弄的无聊把戏罢,非要分个高低贵贱。幸福原本就存在,何须苦苦寻求;或者它原本就不存在,又何苦苦苦寻求。
我们再次穿过丛林,走走停停,仍旧寡言少语。我苦笑着说:如果我们走到山脚,还不能快乐起来,为我们的这份感情找个轻松的出口,那我们今后就各走各的罢。她也苦笑着点头。行到山腰处,一对情侣欢快的往上爬,一路谈笑风生,让我好生羡慕。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呢?身边有个一眼就能看出是未来贤妻良母的好姑娘陪伴,仍旧不快乐,还不断寻求逃离或新生。我们根本找不到所谓“轻松的出口”,大约它原本就不存在,我们自始自终都错了,沿着这错的路走下去,又怎会寻得正确的答案。
山脚早到了。我早该料到的,根本不曾有什么“出口”,或许我们从未“进入”。
回到她的住处,她仍旧坚持今晚就走。我暗暗下了赌注,倘若今晚她愿意为我留下来,我将不对她要求什么,以后也绝不对她之外的任何女孩动心。她显然不曾理会我阴郁的神情,兀自收拾行李。我终于忍受不住,开口要求起来: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为我停留那么一晚,我何尝要求过你什么?她顿了一下,还是坚决道:不行,今晚一定要走。人家想家了嘛。她显出违心的笑。我的脑袋像被重锤猛的击了一下,一片茫然,一片荒芜。
她收拾好了,微笑着说:你去送我罢。我一语不发。她提着包,站立一宿,淡淡的说:那我就走咯?我还是没有言语。我很累,累得不会在为她的拒绝暴跳如雷,累得不能够再往下想。她却匆匆的走了,我赌输了。我愿赌却不服输,把所有的怨恨加到她头上,加到她头上又如何,所有的难受还不都在我这里?我在心底默念:完了,三年啊,就这样完了……
不一会儿,小色发信息叫我出去,我就飘出去了。
小色像是吃了特效增高药,见风就长,已然高我一个头了。我请他喝酒吃牛肉,可惜不如在大山丫时候的味道纯正可口,价钱还忒贵。我淡淡的蹦出一句:我们分了。他也淡淡的答:正常,不爽就散人。他比我年幼几岁,在对待恋爱的态度上,却比我成熟许多。他见我的神情,又说了那句话:不要忧郁。只是不再作格斗状。这次我却听的分外真切,像抓住那最后的救命稻草,拼命往快乐的彼岸游弋,那之前的一切伪幸福——我要解脱,别无选择,她只能是伪幸福——无疑都是往深渊里陷落了——所幸还知道彼岸的方向。
我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轻松假期,却断难分清这“轻松”的真伪。逢昔日的好友弟兄就说:我失恋了。我不敢隐藏,只得极力暴露,使得这痛楚加速老化。我还在某次醉酒后大叫:要是早知道失恋之后是这样的轻松自由,老子早就干了!说完却又泪水涟涟。
待我返校时,又去看了她一次,我说是去斩尾巴。藕断尚且丝连,我要把那丝也断了。我在她面前点燃一根烟,恣肆的吸着。我曾答应她戒烟的,其实一直躲着抽,但从未让她闻出我身上的烟味,如今似乎不必躲着了。我近乎戏谑的问道:追求你是我的错,你是受害者,今天就让你来裁决罢,你不要加入任何你自己之外的因素来考虑,我们是要继续维持呢还是就此分手?她漠漠平视远处的黑夜,我盯着她的眼睛,却猛的洞见里面静得令我生畏,大约太过深沉,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其实我貌似满不在乎,心底却一阵的慌乱起来。我是在自欺,生怕她给出的答案我无以承受,我开始学会自我保护,开始畏首畏尾,开始瞻前顾后,大约我真的是累了,大约我真的开始成熟。在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不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哪怕是一次都没有。我别无选择,唯有骗得自己都深信不疑:我早已释怀,没有她,我会活得更好。
在我的烟头快烧尽的时候,她把头转向我,面无表情的说:我们还是分了罢。她的声音低极,如犯错的孩子接受妈妈的审讯,我却听得真切。我立起身来,将烟蒂扔进下水沟,揉了揉蹲的发麻的小腿,淡淡的说:那走罢,我送你回去。
在过去我追求她的日子里,只要她提及分手,我必会暴跳如雷,咆哮嘶吼,甚至歇斯底里,以肉质的头颅狠狠撞击僵硬的桌子墙壁,那伤疤至今还在,时常隐隐作痛,可这次真的不同,我平静得连自己都震惊了。她也震惊了,讷讷的答:我……我自己走。我苦笑道:走罢,我也是顺路;分手了就不能送你了?你曾经不是说过做不成情人还可以做朋友的嘛。
黯淡的夜色中,隐约看见她的脸被鞭子猛的抽了一下,待我仔细去看,却已静如止水。我们匆匆别过,却分明感觉我们之间从未如此的自然融洽过,完全不像是分手——真的不像,难道“情之将死,其言亦善”。可是,此后的半年多,我们没再通过一次话,没再写过一次信,那些无从定性的记忆,被封存起来,像朝鲜族的泡菜,慢慢褪色变质,等到开封时候,早已不再是那臊鼻的味道,却颇有几分香甜了。
我们相对蒸发,直到她又一次高考结束。虽说她那次“摸福”正中福心,但我从老同学的口中得知她仍旧命运不济,一本线正好差了三分。听说她填了定向西藏的志愿,这分数却是绰绰有余了。但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父亲的意思,大约是要她上个重点的——这又是何苦,我暗自笑话。不知什么动力促使我很想给她通个电话劝劝她,不要在中学那深渊里折腾了,这文明的深渊,能早跳出一天就早跳出一天罢。
暑假我留校,不愿回家,不想以我这蓬头垢面的思绪搅扰乡村家庭的单纯宁静。父亲有些挂念,催我回去,我就以学习为借口推脱。他最信任他上大学的儿子,总以为他会很有出息,也就不再催促了,只唯恐生活费不济。我连忙说还有好几百,其实早已欠债好几百了。我想借这个假期找个兼职做,自食其力,不料交了职介费却连电话都无人打来一个,最后才知道那根本就是诈骗。我气愤不过,与另外两个受骗的同学一起去退钱,不料碰一鼻子灰土,折腾数小时,仅要回一百块钱——足见生命之便宜,余下一百五她死活不肯退,说是第二天中午之前一定给我们打到储蓄卡上,可是过了好几天卡上仍旧没有钱,那头的电话却已然停机。想赚别人的钱,反倒让别人先赚了自己。受害的当然不止我们三个,我们能要回一百块那就算有胆识有口才有策略了。商业的大潮吞噬了多少肮脏和不肮脏的灵魂,一条尸首的河正奔涌向前,被淹没的地方,嗜血的魔鬼双手捧着后商业时代变态扭曲的乌黑文明,啃咬着,像贪婪的食腐鹫,和龇牙咧嘴的豺狗——眼冒金光,一脸奸邪的快意,血,一滴,一滩,一条河,不——血的洪流,来了,就快来了!
不知是出于无聊抑或真的挂念,我确是给她打了一次电话。是她父亲的声音,追问我是谁。我只能说是她的同学,他那口吻唯恐他可爱的女儿被人拐骗了去。我们的谈话依旧毫无默契,彼此谨慎如两国之政治协商。两个人的交往,底色确定了之后,很难有大的改变。说起现在的遭遇,她的口气尤其低迷无奈,夜里细想时候,定又啜泣流泪。上次的高考失败,她就痛哭了一回。那时尚且有我的肩膀作为倚靠,而今她倚靠谁呢?这样想着,我的心也潮湿起来,她这样认真笃实的学生,何以被三个分数就扼杀了一年的青春。我不是教育部长或局长,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只任由这恶俗的数字统治摆弄人间。
这一通电话之后,我们彼此再无音讯。我还不曾觉得自己的赌注下的愚蠢,因为我真的分不清。无性何以生爱,有爱何以又要性?又或者这根本就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
性与爱,生与死,严肃与轻浮,金钱与信仰,肉体与灵魂,命运与拼搏,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孰真孰假?孰贵孰贱?区别几何?说不明道不清参不透丢不掉玩不起笑不出哭无用死不了逃不脱……从摩登楼顶纵身一跳就百了啦?确实有人这样去做了——人们用嘴巴立了纪念碑——却永不能告知活着的我们她(她)这作为的感受和意义。而那些有幸或不幸自杀未遂的而又不再想往自杀之人,所参悟到的绝对只是生命本身的暗示和赠予,与其自杀的本源动机早已毫无关联。自杀,应该不是生命的意义,更不是追求的方法,不是勇敢,也非怯懦。若硬要追问,我说——就只是对自己和亲朋惊天动地裂肺撕心,对旁人却如耳边微微呼啸而过的一阵晚风的一次纯物理性的自由落体。
大学——不,教育——不,社会——不,世界——不,是人,也不对,该是人性罢,或者都是,你们塞给我太多疑问;我有太多的疑问,堆成山漾成海,却无处可塞……
生命不懂得抗争,那必是造物主的失职,一切活着的人类都该感到羞耻,并为之深深反思和忏悔。这些都是伪君子的伪善言辞,当然不够,该来一次彻底的人类大审判,把那些恶毒的非同类统统投进监牢,让主谋者镣铐加身,投进最阴湿的地狱底层——在我们的世界里,怎会容许身体健康的同类自杀,谁主使了这愚蠢卑劣的阴谋,为何不见有人反抗——为何?抗争可是任何形式的生命得以保全完善的唯一动力呀!你们都被彻底愚弄了吗?青年——
青年!青年!青年——
醒醒罢!醒醒罢——
爱情已死——
文学已死——
艺术已死——
自然已死——
民族一息尚存,人性一息尚存,精神一息尚存。
——唯独劣质的人口疯狂增长!
——唯独黑幕无声蔓延!
——唯独我青年万马齐喑却万犬同吠还万鼠同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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