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汉语言文学 钟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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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柜的钟闹了起来。那一方格卧着几本书:钱钟书《围城》,落到最后一页“破旧的钟,敲了几下,包含了许多……”平摊在柜上,铺着阳光。贾平凹《浮躁》,苟大记者正关心村里运河队的存亡,窗外的风挤进缝里,吹得纸页哗啦哗啦直响。托尔斯泰《复活》,封页合上,硬皮纸油油,一纱灰尘蒙在上面,偏划着一道手痕,细细窄窄。
“怎么?把闹钟关了呀!”雅怡放下水盆,拿手巾擦脸,见闹钟老吵,丈夫不摁停,唤了一声。
韦唯靠在木藤椅上,闭着眼,手指抵着椅子,不住地擦出“呜呜”的声音。
“好的”韦唯答了一句,身子却不动,仍然懒在那里。
雅怡走出院子,把水倾在地上,遮着手望了望远远的山群。那群山高低错落,周遭云雾缭绕,像极了几多顽皮的孩童泅游在云雾底下,冒出的个头大小不一,偷偷挤着眼盯着伙伴在看。太阳发着光,圈了轮轮金黄,缓缓地爬着,如系在绳上的攀岩者。
“江山如此多娇!”雅怡叹了句,伸开臂膀,眯上眼睛,迎着暖意。她想这时候来些鸟语虫鸣才对,偏听个“滴滴,滴滴”的声音。急急摔了盆,跺着脚,走回屋里。张嘴便要开骂,哪想藤椅上早已没有人了,愣愣地晃,吱吱歪歪。雅怡憋屈着火气,走到书柜前,一个巴掌下来。啪的一声,闹钟咔地止住声响,翻了个跟斗,落到地上,支离破碎。阳光爬满了书柜,浮尘浅游,霎时间搅动个不停。尔后隔着隙儿堆成原样。柜子里,《复活》没有了。
雅怡穿戴好,夹着坤包,弓着腰拿手垫了垫皮鞋,匆忙中带上大门。没几步,重重的嘭嘭震得雅怡心头直打颤。她撩起头发,吞吐了几口气,往车站去了。她不知道,她的婚姻,如这扇门,从此关上。
屋外,起了骚动。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打,打死他!”韦唯心揪了一下,跪在席上,趴着窗棂,像小孩子,天真地极力转着眼珠子,一脸兴趣。围观的人聚焦着一个人和几个人。大概是因了众人的怂恿,那双方烤得怒火腾腾。那势单力薄的人应该有些胆怯了,且退且守,几个对手步步逼着。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不客气啦!“
几个人偏偏跨了一大步,包围圈缩小到公益墙的脚根了。双方都攥紧了拳头,呲着牙欲冲过去了。
“住手!”一声叱喝。众人都回过头去看,正是警察。标准国方脸,胡子淡淡,眼神威严。两伙人呆了,不敢动手。
韦唯认得他,是老同学方欢。
方警官询问那双方几句话,让围观的人散去,拉着双方围成一圈,谈了几句。竟让双方畅怀大笑,一个劲地打哈哈,最后和解了。
韦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地方欢轻易放过这帮闹事的人呢?”赶忙在人群散尽时,打开窗,探出头来,喊了一声:“方欢,方欢!”
方警官转身走了几步,没有反应,韦唯揉了纸团,掷向方欢。
那纸团不偏不倚落在方欢肩上。方欢转头寻着方向。却见老同学韦唯卡在窗里,扬着手。他猛拍着自己的脑袋,挪了挪警帽,哈哈地走了过来。
“你看我,把韦大才子给落下了,该死!”方欢逗着韦唯说笑。
“假道学!充斥我脑袋……还什么才不才子不子的,存心寒酸我嘛!”
“哪敢,哪敢!你那几句话,堆成铅字,换来的版税多少?呀,名利兼收呀!韦大……”
“韦大什么?”韦唯眼光逼着。
“伟大人物!”方欢赶忙迸出一句,又加了“毛主席!”哈哈笑了绕过院子的井,进屋里来了。
韦唯也被他逗乐了,汲着气哈哈地笑。
想倒杯茶,韦唯找不着水壶,弄得茶几叮当叮当。方欢嗔怪他一点心思都匀不出给这个家,“作家脱离生活是活不久的哟!”方欢抬眼却看韦唯的书柜。见韦唯找得焦头烂额,横着脚,站定在茶桌旁边,拿鞋后跟笃笃地敲了几下,韦唯“噢噢”反应着,蹲伏着身子拉了一壶热水出来。
“你不怎么买书?几本外国小说,三本中国小说,怎么够煎熬呢?”
“那帮人怎么啦?三言两语了结一桩事,方大警官办事讲究效率呀!”
“哦,就那个……可以了。”方欢要了半杯热茶,啜了一口。接着说:
“那伙人认定那小子偷了其中一个人的钱包,小伙子咬牙说绝对没有。两方谈不拢,闹僵了。偏我在人民路执勤,有个男孩子交了个钱包称是拾来的,又听得这边闹哄哄的,心想一定是为此事纠缠了。好了,失物找回了,那几个人是来镇里串亲戚的,那小伙子竟是那亲戚的大儿子!缘哪!谁知道撕破脸红脖子的竟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线呢?”
韦唯听到这里,啊的一声,诧异撒满了脸面。方欢才晓得自个说错话了,忙不迭说道,“喝茶,喝茶。”自个儿倒了一大杯,咕隆咕隆,喉结颤动,上下有声。
“你跟思媛,跟她……劳燕分飞?”一想起方欢七次相亲七次告吹的窘迫,韦唯试探地问道,不免捎着愤愤不平。
“现在的女人哪,难侍养啊!我不知道这样比方妥不妥,六七十年代局里配手枪,子弹六发,型号外国,推进国产枪膛,顺顺当当。如今国产子弹,硬撬你也休想能睡在外国枪膛。这一比二喻,两者相差无几。”
韦唯不禁吃了一惊,孔夫子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镶在他的脑海,蛰疼了他。雅怡当初和他约会,看电影买票拣靠前位子,看到中途撒娇调趣,韦唯认为她是存心的;吃顿饭等了大半个钟头,雅怡带了一大群姐妹赴约。整顿餐雅怡和别人谈得喧闹,韦唯只得塞饭。在那里,韦唯咽饭如咽辛酸般难受……
“雅怡……”方欢刚把话吐出一半。
“狠角色!”韦唯冷不防插了一句。
“怎么……”
“都是你的错!”
“你在审案吗?冤枉呀!没错,当初是我做的媒。雅怡纵有万般不是,可你也说第一印象不错。难道嚼笔头的说话办事是不拴锁的?”
“当时是当时,现在却迥然不同。”韦唯拿手在发丛中搔了搔。阳光横在他面前,撞到墙上突然躁动不安了。
“女人真是变色龙。天生一副外衣。要时,披在外面,任你是天王老子,也得悦心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下;待她占据你心思的四分之三,另四分之一成功人士追求事业备。她又变得不可一世。地球少了她,懒得转动一般。”
“女人有那么险恶吗?照你这么说,局里离婚的岂不是要挤破大门?”
韦唯端着茶杯,眼睛询问着方欢答案。
“没有这回事!昨天我才见婚姻科的小冯,问他最近忙不忙。他说这几个月他是闲置劳动力。那你说说,这怎么解释?小冯刚离了婚,也确实闲置了自个。”
韦唯一激动,把吃到嘴里的水吐回杯里。缓了一口气,苦笑着问:
“那些女人看不上你,倒不在你人民警察面前耍“权术”呀!”
“那都是好人家的女子。我得承认作为一个男人,我还没有拿得出手的骄傲品。”
“不不,男人天生有一份责任心,那不仅是肩上,更是良心上的!”
“什么跟什么?肩上不肩上,还良心!那我问你,请记住,你所说的话将成为呈堂证供。”
“问吧。”
“你既然知道‘责任’二字,怎么不懂在维持自己的家庭上承担责任呢?”
韦唯有些窘了,将身子挪了挪位子,咳了咳,说:“我有权保持沉默吧?”
方欢噎住了。摸了摸警徽,他顺眼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漆白,四周披着阴影。一张盆大的网亘在一角,上面爬着灰白蜘蛛。网抖了一下,蜘蛛斜着脑袋抓着蛛丝,奔了过去。忽地一阵风旋着身子过来,冲着蛛网直用力。一条缝从中间断开,延着伸着,偏偏从蜘蛛位子中间裂过。蜘蛛速度赶不上,四只脚踩空,剩下几只脚攥住蛛丝不放。一秒,两秒。那根线绷地一声扯断,蜘蛛落在空中,几只脚在那里乱抓。仆地一声闷响,砸在地上。想挪一挪身子,脑袋左右晃了几晃。
方欢抬起脚,皮鞋锃亮,对准蜘蛛,踩了下去。站起身子,伸了伸懒腰,说:
“该走了,有空我再过来。”
韦唯刚想起身去送,方欢却说不用了。
方欢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补了一句,“我妈她老惦记着你们小两口,有空……有空过去看看她老人家。就这样,再会!”
门轻轻扣上了。韦唯拖着身子,扔在床上,颓着头,想再看看《复活》。觉得反胃,索性蜷缩着,睡下了。
没过几天,韦唯一个人过去方欢家,坐了几个钟头。方欢他娘是个民间织布家,有事无事总爱绣几只凤几只凰,让它们活在布上。韦唯好奇,问了为什么。方欢他娘说给方欢织的,凤凰多情,预示着早生贵子。韦唯听了,不往下问了。又跟方欢他娘拉了家常,照例是方欢的婚事。完了,韦唯留了几袋糖果、几斤水果去了。回家路上,韦唯一肚子心事,却又掖在心里,看什么都像对着冰冷一般。
一家中药店何首乌味正浓。邻近的熏成蔫黄蔫黄,仿佛石柱软软,幻成药瓶一团。整个店铺一挤,挤出当归水一滩。
一个学徒垫着手帕抬了一罐药渣,倒在地下。一股甘草味浸开,染了周遭整片整片。地上素白,转眼间抹上层黄,铜透得亮。
还记得有个病人曾问医生病理。医生捻着白胡子,说:“当你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存在时,你那个部位是生病了。”
一想到这,韦唯拿手贴在胸口,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听说是单位不满她的近期表现,让她休假一个星期。雅怡呆在家里,愁了五天,剩下两天,想透了。竟欢喜地在沙发上蹦来跳去的,一会儿吼着:“我要工作!”一会儿乖如小猪,屈着腿,抵着脑袋,嗫嚅着什么。
韦唯这些天也够忙的。去讲演了几天,回来出版社联系他,说他的小说结尾太悲惨,让他改改。韦唯在电话里苦苦解释,没用。好容易付梓了,门又敲响了。
进门的是几位文友。范明一把揽了韦唯,连说几声:“好久不见!”,又道:“想煞想煞。”雅怡推着拖把抹着地,范明抱着韦唯久久不肯放。雅怡往左边抹,范明抬了左脚;拖把往右,范明提了右脚。雅怡拿拖把往韦唯腿中间过去,范明不知怎么办了,干脆跳了起来,让韦唯抱。
韦唯只得扛了范明,丢到沙发上。门外的伟文,龙泽笑得岔了嘴。韦唯苦笑一番,又垫了垫板让他俩进来。
“嫂子真风趣哟!”伟文靠着沙发揶揄了一句。
雅怡这时候正在洗手间换水呢。韦唯使了使眼色,说:“是有点。”
沏了几壶茶。四人谈了很久。雅怡在房间里打扫。擦地板觉得不干净,拿脚在地上跺,又勾着脑袋观察外面。外面谈笑风生依旧。她又不甘心,杯子洗好了,往下用力一放,搓出了叽叽响声。自己却起了鸡皮疙瘩,小小心儿跳个不停。
韦唯说中国文人遭遇精神尴尬。龙泽站了起来,刚举高手相喊,一滩水哗啦涌进客厅。四个人都怔住了。雅怡拽着水桶,径自来回于客厅里外。
韦唯腾地站了起来,眼光冷冷,盯着雅怡。捻了捻肩上的衣轴,说:
“先停会行吗?”
“不行!”水桶咣当,溅了水花。
“你完全可以不劳神,到处走走也行。”
“走哪儿?”
“随你的意。”
“不走!”
“真的?”
“真的。”
“你不走,我走!”韦唯哼地一声,抬脚便往门口,把门嘭地狠狠地带上。门上贴的“家庭美满”直打晃。
吱吱一声,门又开了。韦唯摸着脑袋,问:“你们三个,走不走?”
范明三个人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拾步跟上韦唯。没出门口几步,里面噼噼啪啪,摔杯砸罐的声响。
几个人到了一家酒馆。要了几样菜,韦唯点了几瓶酒。静坐无言,只顾斟酒吃菜。龙泽咳了一声,开口说:“韦唯,行了,别喝了!喝多了不好。”伸手便要去夺酒壶。韦唯手一挡,灌了一大口,说:
“谁跟你胡扯?酒能浇愁,不……不假!”
范明使了眼色,龙泽和伟文只好拿筷子夹了几样鱿鱼,塞满嘴,不说话。
范明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见壶里的酒还多,又给龙泽、伟文两人倒了,然后往韦唯杯里倒光了。特意倾着酒壶,悬在半空久久,说:
“今天就喝这么多,都没了。啊!”
韦唯摇着头,刚要举手。范明赶紧抓了让他拿住自己的杯子,说:“不要再叫了,先喝完这!”
“好兄弟!”韦唯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冲了上来,说:“你仨,真好!好得没话说。讨了好老婆,偏又干着好活。呃,呃……”
“还叫上兄弟的话,那就听兄弟一劝,别喝了。伤身子呀,韦唯,韦唯!”
韦唯仆地趴在桌子上,打着咕噜,头像拨浪鼓一般,不住地辗过来晃过去。三人摇了摇韦唯。韦唯嗯嗯不停,突然呃地一声,韦唯干呕了数声,想拿手去抠喉咙,没进嘴又缩回去了。抬起头,晃着脑袋说:“我没醉,我没醉!”又夹了一块鱼肉送到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天晚了,韦唯硬是不让三人送,扫着“八”字回家。范明三个只得干叹了几句,抚着肚子相扶着回去。
雅怡早早钻进被窝,想安妥地睡去怨恨。哪想怨恨全垫给底下,烦躁全浮在上面,索性她一片一片咀着,不睡实了。
听得咔的一声,她知道韦唯回来了,掖着被窝耸着耳朵听他干些什么。
韦唯心里闷得慌。脑袋鼓胀,掏钥匙找锁孔折腾了一番,肚子空蜡蜡,仿若蒸着鱼肉杂烩,酸腐霉气活活泛泛。来到客厅,瞥见地板折光通亮,月光皎爽,勉强牵了丝丝笑意。挪了脚来到雅怡卧室,想站一会,却软沓瘫在地上。一团秽物奔了出来,吐撒在地上,浓浓稠稠,嗞嗞冒着热气。
雅怡听得嘟嘟脚步声,又是嘣的闷响,心里蚂蚁般咬疼。踢了被子,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刚到那儿,就听见剧烈呕吐声,接着一味酒菜臭气扑鼻。屏住气息,拉了房门细细一条缝,却见韦唯转身晃到卫生间里。地上一滩浊物。卫生间又传来干呕的声响。
雅怡走回床上,用鼻子哼哼数声,赶跑了臭气。睡下时,遮住被往门外看,门没有锁,留着一条缝,卫生间的光从缝里漏进来。雅怡安心地躺下了。
卫生间里,韦唯趴在洗漱台睡着了!呼噜声正响。
“嗯,你闻到什么了吗?”
“闻到什么?”
“好臭。”
“是吗?”
“大概是韦唯家传出来的吧。小两口怕是……”
“ 嘘,别嚼口舌,小心被人听见。”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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