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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圈外(第五章)

时间:2008-03-26 16:56:00     作者:叶清河      浏览:10951   评论:0   

第五章

 1

我来到城市,进入了这所清远师范学校,已经一个多月了。
我总是突然就想起成自有老师来,就给他写了一些信。开始的时候,成老师也回过几封信,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几个来回之后,他甚至很久不回信了,我又追加了几封,他还是没有回,我也就只好作罢。
过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我对信的事情已经模糊了,他却突然给了我一封信,洋洋洒洒数千言,都是算文学的账的。其中有一段话,很让我吃惊。他说:“文学,不过是人类集体患的一场疾病,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精神病院,是心理病患者美丽的呓语,是边缘者、失意者、孤独者们酿造的麻醉剂……”到了最后,就更加让我难以置信了,充斥满纸的竟都是这样一些词语:“臭狗屎、污水、烂泥、婊子、杂碎、吸血鬼……”把个文学批得一文不值、体无完肤,并发誓以后再不谈文学了。那个决绝,跟以前他把文学抬到无上之高时的坚决,是完全一致的。
同样是那个文学,同样是那个成老师,为什么会有如此前后截然相反的想法呢?我回了信,希望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不见他的回信,很久都不见。之后,就象风筝断线,石沉大海,再杳无音信了。
然而,这封信却给了我极大的震撼:难道,这就是文学吗?这不是我所要的文学啊。但是,如果文学不是这个样子,成老师前后的变化又怎么解释呢?
真正的文学,到底是怎么样的啊?我禁不住一次次地在心底追问。

就这样,思考的利箭又追逐上我了,我只有不停地走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奔跑起来。然而,跑步的速度总是赶不过利箭的速度,我能感觉得到它们如针尖般锐利的箭锋,如雨点般密集的攻势,以及它们所到之处刮起的阵阵凄冷的阴风。阴风中,我听到了它们一路发狂的叫嚣:“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什么?……”
当经过文化长廊的拐角时,我突然象被什么击中了,好象是电,又好象是火焰,我浑身一个激灵,身上所有的开关都仿佛一齐开启了。而在我的脑海里,一条银白色的海豚,就要跃出海面……
正在这个紧急关头,斜刺里竟然杀出一个人来,把我撞了个正着。“哐啷”一声,就要跃出海面的那条银白色的海豚,倏忽一下又掉回到无底的深海去了。我眼前顿时一片昏黑……
我顾不得疼痛,趴到地上满地里摸索。
“真对不起。可是,你要找什么?”有一个声音说,好象相当歉意。
我心急如焚,根本没心思搭理他,继续瞎找。
“是掉眼镜了吗?”
我的眼前渐渐恢复了光亮,我才发现我都几乎把脸贴到地面了。
“是钥匙?”
我抬头瞟了他一眼,是个有些胖的男生,样子看上去还算斯文,但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你别着急,慢慢找。”他蹲下,也跟着找了起来。
在我转过身想往另一个方向找的时候,不意他刚好也转过来,我们又撞上了,痛得我直喊娘。我恼火了,狠狠地拨弄了他一把,他因身体失势一下跌坐在地上,我感到地面猛烈地摇晃了几下。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转念又想,是他把我撞着的;要不是他撞着我,我这会儿用得着在这里满世界地找吗?
他的脾气却相当好:“你究竟找什么啦?”
我真是烦他了,冲他大喊:“我的文学不见了!”
他一脸狐疑:“什么?”
“我的文学被你撞掉了!”
“文学?撞掉了?……”他似乎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实在懒得再理他了,自个又找起来。
他自言自语着:“咳,我还没听说过呢,咳咳,真是天下第一奇闻,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聒噪的乌鸦,闭上你的臭嘴好不好!
过了一会,他却又装作认真地说:“喂,你的文学是什么样子的?”
我可没好气了:“我要是知道,就不用找了!”

几天后,学校“绿园”文学社贴出了招员的广告。我不知道文学社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是关于文学的“社”,在那里也许会找到真正的文学吧。于是我就去报了名,竟然又遇上了那天撞我的那个男生。他笑着向我介绍说,他是文学社社长顾光磊。原来,他竟是关于文学的“社”的社长,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
新社员入社仪式的那天,人头攒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上都写着虔诚,虔诚下也都一律掩埋着一丝悄悄的迷茫。我激动起来,原来就在我的身旁,一直有着这么多的人,也象我一样,是在苦苦地追寻真正的文学的。有这么多的人和我同路,从今以后,我就不会再孤独了。
大会开始,社长顾光磊发表讲话,他说:“谨让我代表‘绿园’,欢迎大家加入‘绿园’的大家庭。‘绿园’文学社自成立至今,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文学社都要吸收新社员,一年前是我们;一年后,你们又来了。也许,我们暂时之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文学……”
这话说得太好了!可是,我的社长,我们需要的是文学的答案,而不是漂亮话,你是知道的。我在心里说。
顾光磊又说:“‘绿园’是一个有组织的学生社团,凡加入‘绿园’的社员,必须遵守《‘绿园’社员十项守则》……”
人们开始的时候还嘻嘻地笑,后来就有些紧张了,低低地议论起来。
可是,社长同志,不要忘了我们加入文学社的目的,是要寻找到文学的真面目呀,为什么还不马上把问题向大家提出来呢?我拼命地向顾光磊使眼色,可是他的视线只在我这里逗留了半秒钟,就一扫而过,转向其他社员了。
顾光磊继续说:“当然,我们的活动也不少,我们将出版文学刊物,举办文学联欢,开展文学座谈……”
会场鼎沸起来,人们又变得跃跃欲试了。
我却急死了,真想走上台去,把顾光磊拉下来,由我来给大家讲。
“不错,我们是来谈文学的。可是,要谈文学,我们就得首先知道,文学是什么呀?”有一个声音突然叫了起来,顾光磊的讲话一下子被打断了。
这个声音刚落,人们的目光就齐唰唰地聚焦到我这里。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竟是我说话了。
会场一下子沉寂了,很久没有人说话。顾光磊好象是这个时候才记起了我,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幽默地摊开双手:“这位社员提出来的问题,有点意思嘛。在此之前,他就曾经向我提出过——是啊,大家来说一说,文学是什么呢?”
有人说:“文学,不就是文学吗?!”
人们哄地一下子又笑了开来:的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笑声之后又是沉寂。过了一会,有人又说:“文学,不就是文章么?”
好象是啊。
“文学,应该是指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吧?”有人说。
倒也是,文学是包括了以上列举的四种文体。我舒了一口气,问题是越来越明朗了嘛。
“戏剧不能算吧?应该是诗歌、散文、小说三类,不是吗?”有人又说。
有人说:“诗歌也不是吧?早就有评论说,诗歌已经过时了。”
又有人说:“那么童话、寓言呢?怎么就不是文学了?”
这些说法好象也都有道理啊……
突然,一个眉目清秀,表情有些骄傲的女孩站了起来,她显得很激动:“我想,文学代表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她是傍晚吹拂的轻风,是湖面上泛起的涟漪,是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是我们心灵里始终洁白的一块土地……”
说得太好了!人们交相称赞着。
我也被她的话感动了,这实在也是我心目中的文学啊,她高尚、圣洁、不着尘迹。然而,马上我又想,如果文学真的是这样美好,那为什么成自有老师最终会弃之如敝屐呢?这就是我一直无法释怀的啊!
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一个声音说:“可是,在我的眼里,文学完全是另外的一个样子,说到底,他不过是人类集体患的一场疾病,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精神病院,是心理病患者美丽的呓语……”
所有的人都吃惊地面向我,我才意识到又是我说话了。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呢?这样的话不应该从我的口里出来啊!我被注视得难受,后悔不迭。可是,那分明又不是我说的呀,我能感觉到,在我的背后有一个人,他推着我。是的,是有一个人躲在我的背后,就是他强迫我这样说的。
女孩愤慨了,她怒气冲冲瞪着我:“既然你是这样看文学的,你干嘛还要加入文学社呢?”
我也糊涂了,我为什么加入文学社?我是为了找到文学的真面目啊。我也知道,文学应该是美好的,可是美好的文学无法解释成老师的那封信啊!
迷乱中我又想起了那封信来:文学,不过是臭狗屎、污水、烂泥……我感到那个人又在背后猛力地推我了,我的嘴巴抖动了几下。突然之间,我又看到女孩因生气而涨红的脸,脸上一双直瞪瞪对我怒目而视的眼睛。我一下子扎醒过来,抖动了几下的嘴巴就马上闭合了。很庆幸,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女孩瞥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个胜利者鄙夷、轻蔑的神色,我害怕得连连后退。在女孩的眼里,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丑陋、最恶毒的那个人了。

 

2

很快我就知道,那个女孩,叫李蔓。
而自从会议后,李蔓那鄙夷、轻蔑的神色,就幻化成了一个梦魇,时常突然地跳出来,诅咒我是多么丑陋、恶毒。然而,我不想成为丑陋、恶毒的人,我要揭示出文学的真正面目,为我在会上所说的话进行辩护。可是,到哪里去揭示呢?也许,在图书馆里可以找到答案吧,因为文学都是印在书本上的,而书本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不是这样么?
只是,“冤家”路窄,在图书馆里,我竟然会常常地碰到李蔓,是几乎一次不漏地碰见她的。她是一直就经常到图书馆里来的吗?还是也是自从那次会议之后才经常来的呢?她也是为寻找真正的文学而来的吗?难道她那绝对美好的文学也终于碰了壁了?每一次,我其实都很想走近去,跟她套个近乎,把我们之间的误解消除。可我又总是不敢接近她,而只能在远远的地方悄悄地注意着她,这令我非常苦恼。有好几次,我正看着她,突然她转过目光来,可是我却害怕了,犹豫着就赶紧躲开了。在躲开的一瞬间,我又看见了她的眼睛,那里满是不屑、蔑视。我们之间的裂缝越来越深了……
后来,我想到了一条计谋——实在也算不上什么计谋,就是在看见李蔓要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我马上跟了上去,一直追到门口外,我拿出自己的钢笔,狠了狠心,举到了李蔓面前:“喂……喂,你的钢笔掉了。”我知道这个做法很笨拙。
李蔓根本不看我:“我没有带钢笔。”
“怎么会呢?我亲眼看见了,钢笔是从你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你是聋子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带钢笔!”
这话也说得太尖刻了,我悻悻着没有了话。
李蔓走起来了,我又一狠心,跟上了。走了一段,她突然站住,我也就站住。又过了一会,她继续走,我也跟着继续走。如此者三番四次。经过雕塑“飞翔”的时候,她突然又停住,我也就再次停住。夜幕下我们象两根竖立的柱子一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就这样过了约三分钟,她猛地转过来,气喘吁吁地瞪着我,远远地我也能感到她胸中熊熊燃烧的火苗:“你要跟我到哪里?”
我也糊涂了,是呀,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呢?我没有理由要跟着你呀!就转过身去,不由自主地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又回过身来,远远就喊过去:“那天在文学社里,我不是故意跟你唱反调的。”
她没有说话,我走近了些:“真的,我觉得你说得太好了。”
她还是没有说话,我再走近了些:“你说得没错,文学是美好的,她纤尘不染,至善至美。”
她依然不说话,我只好又再走近了些,我们已经相距得很近了:“说到底,文学是心灵的灵丹妙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文学更能安慰我们的心灵的了。”
她“哼”地一声,可是我明显感觉到她态度的微妙变化,起码我感觉到她没有那么讨厌我了。
而我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因为我接着马上就说:“只是,文学的美好,也总该有个限度的吧?不然,就无法解释成老师的那封信了……哦,就是上次我在文学社里说的那番话……不但这样,成老师还说,文学是臭狗屎、污水、烂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这实在是我一直很想弄明白的呀。
李蔓“蹬蹬蹬”地又走开了。
我只得又跟上去:“如果你不是对文学的美好有所怀疑,你怎么总是上图书馆呢?你上图书馆就是为了揭开文学的真实面目,不是吗?”
她回过来瞪了我一眼。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干脆一并说了:“文学也许没有你认为的美好,文学也许有我们看不到的丑恶。”
“你给我闭嘴!”她这个人其实很容易激动。
“我来问你,如果文学只有美好,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作家会自杀呢?海明威自杀了,川端康成自杀了,顾城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最后也自杀了……这些人,为文学奋斗了终身,并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却最终为文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真的弄不懂啊!”这些有利于我的论点的资料,都是我在图书馆里找到的。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作家的人就没有自杀的?”
  这话问得真刁钻,我不想跟她正面交锋:“这些天来,我看了很多作家的传记,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他们都很孤独、寂寞、忧郁,他们蜗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善于与外界沟通。用现代医学的术语来说,这大概就是‘抑郁症’了。他们还喜怒无常、思想偏激、行为极端,很容易让自己受伤。而往往他们感到自己受伤的时候,写出的东西是最多的;于是,当他们把自己受的伤带到了文字中,往往又使阅读他们文字的读者受伤,使承载他们作品的这个世界受伤……”
“普通人就没有抑郁症?普通人就没有喜怒无常的时候?”
“我也希望文学是完全美好的,可是我们不能够这样一相情愿啊。不错,文学是美的,可是在文学中,这美往往指的却是: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哈姆雷特的优柔寡断,俄狄蒲斯忒的悲惨宿命……”
李蔓喘着粗气,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
“大体说来,搞文学的人性格都趋于内向。”
“内向的性格有什么不好?多些内省,少些攻击。”
“他们往往迂腐,认死理。”
“你是说,他们不够老谋深算,诡计多端?”
“他们恃才傲物,自负清高。”
“当所有的人都争相向媚俗献丑,而有人却能坚持走自己的路,这样的清高有什么不好?”
“你不觉得,文学在她的美好之外,有一些东西……是会,会……”我想了好一阵,想到了这样的话语,“是会削弱一个人生活的耐心,生活的能力的吗?”
“是吗?那又是什么东西?”
我吞吐着,什么东西呢?明明我心里是知道的,但怎么就是说不出来了呢?
李蔓见我语塞,气势就上来了:“……啧啧,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明的见识呢,却原来整一个晚上听到的,都是狗的‘汪汪’乱叫。这会儿,还成了泥巴捏的泥狗了,连‘汪汪’也叫不出来了……”
这也太损了吧:“你?……”
    李蔓更得意了:“现在假冒伪劣的东西多了,连文学都不能例外了。这些假冒伪劣的货色,因为贴了‘文学’的标签,看上去也就象是那么回事了。可笑那些跟屁虫,不分是非黑白,人云亦云,被人家耍了还以为捡了宝贝。差远了!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文学吧。真正的文学,一定紧紧握着乐观向上的大旗;真正的文学,一定拥有广阔的胸襟、崇高的信念;真正的文学,也一定懂得关怀生命,关注众生的幸福……”李蔓越说越激动。
突然,四周猛然一下变得沉寂了;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蔓已经停下来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李蔓已经走远了。只是,我再没有胆量追上去了。
这一回合,我又输了。

 

3

然而,我不甘心,我必须赢一次。为了表明决心,我向李蔓下了战书,要求在一个星期后,再展开一场辩论。很快,李蔓就给了回复,欣然接受了我的挑战。——那时候,我们真是幼稚得可以。
但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底,我承认在李蔓的面前有很大的压力;而且,我是为文学的“丑恶”而辩论,这本身就让我心里有一种负罪感。然而,一场“恶战”已是势在必发,在所难免的了,为了打好这一仗,我必须做充分的准备。一方面,我把李蔓说过的话一遍遍地重放,一遍遍地研究,尽量把她话中的漏洞一一找出来。另一方面,我更加勤快地上图书馆,大量地阅读大量地记忆。这两方面共同进行,常常能使我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李蔓呢,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图书馆,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好象并不把我放在眼里,这就更激起了我赢她的决心了。
终于,一个星期过去了。晚上,在图书馆里出来,根据约定,我们又来到了雕塑“飞翔”前。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觉就象是两个即将决斗的武士。
只是,在这一刻之前,我觉得有很多的话要发泄出来。此刻,临到头了,我却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阵空落,要说的话好象全部都蒸发掉,无影无踪了。
李蔓远远地抛过来一句话:“咳,不是要向我挑战的吗?怎么还不出招?”
我装出高姿态来:“如果你要认输,现在还来得及。”
“笑话!这话该我跟你说。”
我继续“打游击”:“我是怕你输得惨了,回去要抱着枕头哭。”
“如果你要我来,是为了让我听你放屁,我麻烦你马上离我远点!”
我只好边组织着思路边说:“这些天,我看了不少的书,而我看的书越多,越深入,就越来越让我确信,你所谓的真文学,是不存在的;恰恰相反,今天的文学,原来只是一滩浑水。”
“我看浑水都从你嘴里流出来了。”
我渐渐有了些头绪:“你知道一部‘真’小说是怎么走进读者的视线的吗?通常,作者会请评论家喝个酒,或者送个红包,评论家就会依照‘规矩’给作者说好话。或者,由单位出面搞个批评会什么的——说是批评会,还不如说是‘表扬会’,因为一律唱的都是赞歌。当然,还可以通过获奖的方式,反正文学的奖项有的是,不参评这个奖就参评那个奖,中国是个人情大国,你总能找到一个奖项的评委是跟你沾点亲带点故的吧?要真没有,那就找个名人来骂娘吧,如果对方忍受不了,出来跟你对骂,你就有戏了。要不,制造点绯闻,让媒体来采访一下,立刻就成畅销书了。这还不行,还有必杀的一招,专找肚脐以下的部位说词,目的是能激起感官的刺激,反正出版社要的是发行量。万一遇到行政的封杀,那你更应该偷着笑,因为公众都有猎奇心理,越是禁止越要看个究竟……”
李蔓低着头,拿脚尖在地上画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继续说:“这个年头,没什么比当作家更容易的了,只要有钱,就能出书,一个小小的县城,就能冒出成千上万的‘著名’作家。只要有权,就能加入作家协会,反正作家协会是归政府管,还要从人家那里拿钱,能不给人家面子吗?”
李蔓还是不做声,难道她是被我说服了?我得意地想。
我越说越来劲:“只要一朝成名,就可以到处巡回演讲、作报告,名声是个赚钱的好机器,不用过期作废。只要一朝成名,就可以为了增加字数,把短篇拉成中篇,中篇拉成长篇;因为每一个字都是钱呀。只要一朝成名,就可以仓促上阵,批量生产……这些,就是你说的‘真’作家!”
李蔓抬起头:“说完了吗?”
“说完了。”
李蔓冷笑一声:“你知道么?恰恰是你说的这些,就不是真文学,却是假冒伪劣的东西。而你,大谈特谈,反以为真,可见你受的毒是多么深重呀!也许,真正的文学,暂时无法获得最多数的读者;但是,没有什么能掩盖他们发出的光芒……”
我一把就打断了李蔓:“既然无法获得多数,那还叫什么真正?没有读者的文学算什么文学?”
“‘流行的不一定流传,流传的不一定流行’,大概就是这样吧。大浪淘沙,是金子一定会保留下来的。”
“也许未必,流行的就是说被社会接受了,不流行的就是说没有被社会接受。如果连社会也不接受的,你还能对他指望什么?”
“哈哈,你所谓的‘社会’是代表了哪一部分人?是都象你一样蒙昧、媚俗的那些人吗?”
“一个作家,写出一部小说,就好比一件商品,他就是要有人购买,如果没有人购买,那这样的小说还有价值吗?那么,怎样才能让作家写出的作品产生价值呢?那当然就是:市场最需要什么,作家就写什么。”
“你竟然把文学比作商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一个作家,写出了伟大的作品,却饿死了自己,这不是笑话吗?”
“但如果一个作家,为了养活自己,却丧失了自己,不是更悲哀吗?”
“如果真的不怕饿死,那为什么每天都有那么多作家,为了版权的事拼命地打官司呢?反正作品写出来,得到大众的青睐就是了,又何必管他署谁的名字?”
“剽窃、抄袭、盗版,这些都是丑恶的行为,是对文学的亵渎,与之斗争有什么不对?”
“你一个人,又有多大的力量?丑恶的行为丑恶的人,又何其多?你这样只是跟自己过不去!”
“对呀,丑恶的人真是无处不在,在我面前就有一个……”
“也许,我是丑恶的。但说回文学,文学不也就是丑恶的吗?”
“在今天这个时代,文学也许确实陷入了比较混乱的境地,要找出一个真正的作家,是多么的困难。可是,真正的作家,在过去的时代,是曾经存在过的。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他一定还会再来的。就是这种信念,激励着我,鼓舞着我,使我总能看到文学的曙光……”说到后来,李蔓都有些深情了。
我却突然说不出话来。李蔓这话,怎么象是从我心里掏出来的?一个黄金时代,他曾经存在过,可是消逝了。也有一个黄金时代,他存放在未来,可是还没有来到。惟独今天,黄金时代是不会有的。我发觉我和李蔓,在心灵深处,是很相似的。而其实想想,我们之间相似的又何止这一点呢?比如,我们都一样固执,一样的好争论,一样爱走极端。只是,这种相似,对于我们之间的相处,不见得是好事啊。
我完全没有了辩论的心思,我只有再次认输了,是向李蔓认输,也是向另一个我——跟李蔓相似的那个我认输!

 

4

我还是上图书馆,但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赢李蔓了,更主要的是,我越来越感觉到,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人突然冒了出来,向我发起了挑战。他好象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另外的一个“我”,又好象是从外界植入了我身体里的,是我之外的某一个人。总之,他与我势均力敌,因此谁也不能彻底压倒谁,战斗漫长而艰难,我的身体就成为了我和他战斗的战场。仿佛一根绳子被两股力量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撕扯,我忍受着无休止的分裂带来的折磨。而上图书馆,不断地投入到为真正的文学寻找证据的过程,才使我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然而,几天了,在图书馆里都没有见到李蔓。难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虚,仿佛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丢失了。直到几天后,在文学社的小组讨论会上见到了李蔓,我的心才重新踏实了下来。每次跟李蔓见面,除了争吵还是争吵,我却这么迫切要见到她,我这是怎么了呢?
文学社为开展文学座谈,把全体的社员分成了几个小组,时间安排在星期一到星期四的晚上,我们的小组就在星期二的晚上。每次座谈,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以座谈的形式进行讨论、交流。其中的主题,可以是某个社员读自己的习作,其它社员品评,提出不同的见解。也可以相互介绍自己看过的好书、好文章。有时候,也会评论某部出名的小说,或者评论社会中正热的文学现象。有时候,还会组织在学校的电教室看电影,然后评论。每个小组有一个或两个负责人,主持座谈的进行。一般来说,为了保证座谈时有话可说,都是负责人在之前就确定主题,并且预先通知相关的社员,以做好充分的准备。
这次讨论的主题是:怎样写散文?主持讨论的是社长顾光磊。
很久都没有人发言,顾光磊就只好点了名了。
被点名的那位社员满场子地看了个遍,知道逃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说:“不是有句话说吗?散文,就是‘形散神不散’嘛,因此,只要下笔的时候,做到精神集中,那么无论你写出的是什么形状,都无所谓的……”
这话,连发言者本人也是边说边挠头,云里雾里的,因此惹来好一阵笑声。
接着的一位说:“我觉得,对于一篇好的散文,写好开头非常重要。比如开头,可以采用几种方法:1、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2、运用设问,引起读者的注意;3、环境渲染,营造整体氛围。”
再接着一位社员说:“根据我的经验,可以采取多种叙述方式:顺叙、倒叙、插叙;或者多种结构:总—分—总、分—总—分、分—分—总……”
又一位社员说:“应该列出提纲:先写什么,再写什么,后写什么,要动笔了,就对照着提纲来写……”
我这边假装认真地听,那边却已在笔记本写下了:“你这几天都去了哪里?”悄悄地推给了旁边的李蔓。
李蔓故意扭过头去。
我把笔记本拿回来,加了一句:“你怎么不去图书馆了?”再一次推了过去。
李蔓匆匆一瞥就抹了回来。
我正要再加一句什么,她却一把把笔记本拿了过去,拿笔在上面“嚓嚓嚓”挥舞了一通,扔给了我。
我看时,却是:“老生常谈,没劲!”
老生常谈?牛头不对马嘴!我又写了:“回答我的问题!”
她写的却又是:“这些论调,我在娘胎里就听得厌烦了,统统见鬼去吧!”
我有些不快了,我没说什么呀,怎么又损我了?
这个时候,李蔓却站了起来:“文学,是性灵的艺术,而散文,又是文学中最性灵的文体,这一下子,却怎么会来了这么多条条框框的?我以为,要写好散文,关键就是要丢弃你们脑袋里的这些包袱,你认为是怎么写,就怎么去写,凭着语言的流水而走,自然会水到渠成……”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蔓身上,大家都为她的论调感到了愕然,有些被批评了的人还相当尴尬。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太不婉转了,这样是会得罪人的。
李蔓却好象毫不在意,又说:“顾光磊社长,我有个见解,不知该不该讲?”
顾光磊有些始料不及,犹豫了一下:“……当然是讲。”
“我觉得,这样的座谈会,每次都大同小异,要么大家都没话说,要么一说就一大堆,表面上闹哄哄的,但说过了就什么都没有留下了。难道还这样下去吗?是否应该反思了呢?因为,最根本的一点,我们这不是开会,是文学座谈啊。”
顾光磊点了点头,气氛却有些古怪了。
很久了,没有人再说话,屋子里沉静得仿佛要爆炸。
还是顾光磊打破了这种难堪:“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经李蔓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我们的文学座谈,是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了。可是,怎么改变呢?”
又沉默了一阵,有个社员看了看四周没人说,也就说了:“也许,是需要改变了。文学社的办公室,本来就狭小,再加四堵墙,也真够压抑的。近来读了一篇文章,说西方人跟中国人的不同,其中的一点,是关于做事方式的。文章说,西方人是‘散装’的,会尽量把严肃、紧张的东西变得轻松、活泼;而中国人呢,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是‘瓶装’的,要把原本轻松、活泼的东西变得严肃、紧张。”
再一个说:“我也听说,西方的作家们,他们从来不会把文学摆在办公室的桌面上来谈论;要谈论,到酒吧里,通宵达旦,海阔天空。侃完了,回到写作室,闭关一年半载,一部伟大的作品就出来了。”
又一个说:“我还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呢,说有人躺在床上睡足了100天,之后下床来,马不停蹄地写,再100天后,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就问世了。可见,文学不是谈论得来的,是靠睡觉得来的。”
大家笑。
李蔓却笑得轻蔑:“我认为,文学社不应该是语文课堂的延伸;课堂的那一套,语文老师已经折磨得我们够了,我们没有必要重复。正如我们不必指望语文课堂能教会我们什么,我们也不必奢望在文学社里能学到什么,因为真正的文学是不能教,也无法学的。说到底,自我们每一个人降生的那一刻起,他的文学同时也就诞生了。只不过,文学在我们的内心里是蛰伏着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唤醒了她。当然,情况又会因人而异,有的人的文学会苏醒得早些,有的人的会苏醒得迟些,而有的人的,甚至可能到了生命的尽头了,也还没有苏醒。所以,文学社所能做和应该做的,也许就是去唤醒每一个人内心里蛰伏的文学,为每一颗文学的心灵提供阳光、水分和养料,让她发芽、长叶……”
这话越到后面就越耐听了,大家都不禁看着李蔓,气氛突然间又好象变了。
这才是李蔓应该说的嘛,我重复着:“为每一颗文学的心灵提供阳光、水分和养料,说得太好了!”
李蔓转过来,木然地看着我,我讨好地给了她一个笑。李蔓哼了一下,就转了回去。但是,我看得出来,也就是在那一刻里,她对于我的态度已经大大改观了。真的,这种感觉太好了!

 

5

我和李蔓开始相约着一起上图书馆。
图书馆要关门了,我们走出图书馆,经过雕塑“飞翔”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大家一时都没有话,气氛有些窒息。过了一会,李蔓说:“我该回去了。”
然而,我总觉得,这个夜晚不应该就这样结束了,眼看着李蔓真的要走了,我喊住了她:“我们,还是再走一段吧?”
我们走进了长长的林荫道,天上的月亮很圆,月光洒在李蔓的头发、面庞、肩上,有一种圣洁的美。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要和李蔓过一辈子的想法。
后来,我们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说:“今晚我们就不要谈文学了吧?一谈到文学,我们就要争吵的。”
李蔓就笑:“是呀,不谈文学了。”
“咳……我们谈什么呢?”我才发现我们除了文学,原来都不曾谈过其他。
李蔓又应了一声:“是呀,我们该谈什么呢?”
我犹豫了一下:“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我们之间的友谊吧……”
李蔓有些愕然:“我们的友谊?是应该谈谈的……可是,我们现在这样,不就是友谊了吗?”
“是的,友谊,嘿嘿……”
沉默。过了好一阵,我说:“你为什么会考师范呢?”
“我喜欢当老师啊。”
我吓了一跳,不会是我听错了吧:“你喜欢当老师?”
“是的,从小时候起,我就有两个理想,其中一个就是当老师。”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就不可能了呢?我不但要当老师,我还要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老师。”
我想了想,还是把成自有老师的事情,特别是他的那封信向李蔓和盘托出了,并强调说:“热爱文学的人,都不应该当老师。”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不谈文学的吗?怎么又偏要说到文学上来了?
“既然这样,那你怎么又来这里了?”
“我是不想来,但……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我就又把关于村子的预言告诉了李蔓。
李蔓很不屑:“你这是蒙人,从来就没有命运!”
为了彻底说服李蔓,我又把关于父亲“命中无子”、我“命中克父”的预言,以及父亲由不可一世的风光,到最终摔断了腿成了残废的结局都说了:“所有这一切,我都想抗拒,我都不愿意看见,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发生了!”
“既然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你安分地接受安排,安分地当老师得了。”
我再把母亲对我的预言说了:“但问题是,我同时又是一个天生的大作家啊。”
“你?哈哈哈……”李蔓大笑起来。
“你笑我?”
“我当然要笑你!一个连老师也不喜欢当、不愿意当的人,却自诩是大作家,这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吗?”
“你不觉得,情况是恰恰相反吗?当一个老师,和成为一个作家,这两者本来就是事情的两端,在一个人身上是根本无法共存的!”成自有老师的例子让我坚信是这样。
“你的话实在太无稽了!我就是要一边当老师,一边当作家。告诉你吧,我的另一个理想,就是当一个优秀的作家。我写作是为了当一个好老师,我当老师是为了充实写作。我希望我的学生都热爱写作,同时向往当一个老师。当老师是教化孩子的心灵,当作家也是教化心灵——大众的心灵。老师的生活是那样的简单,却又多么丰富;作家的生活也是那样的,简单而丰富。这样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真正需要的生活。当老师,天天面对着孩子,而孩子是那样的纯真烂漫,富有诗意。当作家,时时处处都想着文学,而文学是那样的如同一个孩子。老师和作家,是有着许多共同之处的。一个人越来越长大,距离诗意却反而越来越远了,孩子时的诗意都一点点地丢失了。而要保留生命的诗意,只有去当一个老师,同时当一个作家,天天沉浸在诗意的孩子、诗意的文学的包围中……”
这好象也对呀。
李蔓继续说:“今天这个时代,也是越来越没有诗意了,象一个成年人,远离了人类的童年。然而我还是看到希望,那就是孩子们。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孩子们长大后,会成为崭新的一代。他们会热爱大自然,热爱土地,热爱阳光,热爱身边的一草一木。他们不会随地吐痰,不会乱扔垃圾,不会粗言烂语,不会插队,不会使用一次性的餐盒,不会……不会上厕所后不冲水,不会在草地中间踩出一条大马路,不会在看电影时一边嗑瓜子一边评头品足指手画脚……总之,他们是那样温文儒雅,谦恭礼让,他们的房子可以简陋,但是生活富足,他们的身体可能有疾病,但是他们的心灵纯净无暇……”李蔓一连气说了这么多,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我感觉也被李蔓的描述着迷了,只是:“一个作家,他应该关心那些高远的理想,宏大的生活,怎么能去关注这样一些碎琐的、渺小的事情呢?”
而李蔓好象也沉醉在自己的描述中了,并没有应答我的话:“我还有很多的想法,我想向国务院李鹏总理写信,希望他下达命令,撤消所有的工厂,收缴所有的汽车,让废气烟雾在我们的国家消失。我想游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希望他们都放下宗教的成见,握起手来,共同建设人类美好的家园。我还想去联合国总部发表演讲,呼吁全人类行动起来,销毁核武器……”
如果真能按着这样的想法去做,那是多么荡气回肠的啊,可是:“一个作家,他最应该做的是文学,而不是文学之外的事情呀!”
“这怎么能说是文学之外的事情呢?这些本来就是文学,把它们放到书本上,就成了文学了!事实上,我会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写到我的书里去。”
这说的很有道理,而且很有吸引力,可是,我怎么能这样就认输了呢?“你把自己弄得这么忙,你哪还有时间写作呢?”
“你不先把自己忙起来,你哪有东西用来写作呢?”
“象你这样不专一的人,是成不了作家的!”
“象你这样自私的人,还有脸说什么作家?”
……
结果,我们又吵起来了。
和李蔓在林荫道分开之后,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要和李蔓过一辈子的念头,顿时不知所向,恍若隔世。

 

6

“绿园”迎来了作家廖宿迟先生的文学讲座。
文学讲座的会场设在办公楼三楼会议室,黑板上醒目地写着:热烈欢迎著名作家廖宿迟先生。我和李蔓坐在第二排。接近十点的时候,会场里已经黑压压地挤了整一屋子的人,有很多还不是文学社的社员。凳子上坐满了,过道上也站满了,透过窗子的玻璃还可以看到走廊上人头攒动。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焦灼而虔诚,焦灼虔诚的目光都一样地在期待着,期待一个普渡的仪式,期待一个神话的降临。
作家是什么?作家就是文学的缔造者,文学都是作家弄出来的。是这样吗?以前都只是在书本上见到作家(照片),也看过不少作家的传记,甚至还一直作家长作家短地争论,但所有这些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要真正见上作家一面,总感觉那是怎样遥远又飘渺的事情啊。想着将要见到作家,第一次亲眼见到被称为“作家”的真实的人,我的心都急得就要焚烧起来了……
终于,“绿园”文学社社长顾光磊闪进门里,做了个双手拍打的手势,会场便响起了雷鸣般的鼓掌声。在热烈的掌声中,走进来一个男子,该有五十岁,一头长发,边走边频频向众人示意。
然而,我却有些失望了,廖宿迟作家除了头发长了点之外,其余好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呀。我也说不清,但在我的脑袋里,对比作家应该有的样子,现有的这个样子总是缺些什么的。
顾光磊向众人介绍作家廖宿迟的文学成就:已经发表长篇小说五部、散文集两部、文论一部,另外有一部长篇小说正在写作中。会场发出一阵阵啧啧的赞叹。我也恍惚觉得,廖宿迟作家比刚才好象又多了点作家的味道了。
接着,廖宿迟作家给我们上课,他说:“……从事写作是一项崇高的事业,也是一件寂寞的差事。经常有年轻人写信给我,向我请教怎样写小说。我说,我无可奉告,如果我知道了我还需要天天在黑暗中摸索吗?这样说,我们可能会得出悲观的结论,就是无论你信不信,写作需要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他在你出生时,就框定了你可能达到的高度。现在,同学们听了这话,也许就会想,那么你告诉我,我到底有没有这种禀赋?如果没有,我也好早点回头是岸呀。我不得不再次遗憾地告诉这些同学,禀赋不是刻在额头上的字,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有一定的隐秘性。自古有‘英雄出少年’,但也有‘大器晚成’啊,所以我们无法简单地用是或否来定论。当然,作家比一般人要敏感,这是真的。但每一个人都有敏感的时候,怎么样才算是达到做作家所需要的敏感呢?并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因此我们不能用这套思路去量度一个人,然后宣布他一定是未来的作家。通常的情况下,我们只能从‘他是作家’这样既定的事实出发,回看他的敏感,以作为一个因素解释他的成就。事实上,要成为作家,禀赋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另外还必须有生活积累、主观的勤奋、机遇等等。可以这么说,有些作家,主要是天生的;有些作家,却主要是后天努力的……”
我都有些无法自持了,这话说得太好了——我的听觉重点是落在最后一句,那简直是天籁之音,象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因为我,就属于前一类,是天生的作家!再看廖宿迟作家,我发觉他真是越看就越象作家了——当然,他本来就是作家嘛。我不禁随着人们使劲地鼓起掌来……
接着是现场问答。
一个女生首先站起来,怯生生地说:“尊敬的廖宿迟老师,你好!我的问题是,你能够评论一下《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吗?”
廖老师说:“《平凡的世界》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小说以大集体劳动到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个大时代为背景,写了那个时代中的许多平凡人,而尤其是主人公孙少平平凡的生活道路。小说凸显了平凡人的价值,是对‘文革’里集体压抑个人的反叛,是对‘英雄主义’、‘造神主义’的反叛……”
一个男生问:“请问廖老师,你看武侠小说吗?你对金庸怎么看?”
廖老师说:“一听到金庸,我的脑海立刻闪过许多的名字:郭靖、黄蓉、乔峰……但是,我不看武侠,更不看金庸。既然没看,我不敢做正式的评论,我说的也只代表个人肤浅的意见。我觉得,它们跟我们常说的文学有些不同,它们是通俗的,也许……比较适合消遣。”
男生说:“可是很多学生都看金庸,如果投票,我保管人数要比刚才说的《平凡的世界》多得多。”
另一个男生站起来:“女孩子看言情,男孩子看武侠,这就是当下学校的文学现状。”
又一个男生站起来:“如果说它们是消遣的,可是我在看它们的时候却是自由轻松的。难道一定要让人感到沉重压抑,象砖头一样的,才叫好小说么?”
廖老师苦笑着:“真真是得罪不得的‘金迷’。我保留,好吗?”
众人大笑。
三个男生也蛮不好意思地齐唰唰坐下来。
一个女生站了起来:“尊敬的廖老师,听说作家的情感都是很丰富的,你可以说一说你的情感生活吗?还有,你怎么评价著名诗人徐志摩?我的意思是说,他在文学上很有成就,但是我却觉得,他首先吸引我们的,却好象是他的情感生活,然后才是他的作品。”
会场一片窃笑、私语。
廖老师也笑了,想了一会:“确实,如你所说,搞文学的人,比较感性,而且有些、多情。而诗人徐志摩,也许就是其中的代表吧……”停了一下,“关于我个人的情感生活,也不妨说说。我现在的妻子,原来是我的一个读者,她看了我的作品,写信给我,跟我讨论文学上的问题,我回了信。随着通信的增多,我们的了解进一步加深。后来,我们见了面。然后,我们就结了婚……”
好浪漫哦!有女生赞叹道。
有个男生却站了起来:“你刚才说,‘现在的妻子’,是不是说,你有个原来的妻子?”
这个家伙,也听得太仔细了。
廖老师愕然了一下,但马上就波澜不惊:“关于这些,我在我的散文集《长长篱笆墙》里有记述,小说《站在树下》也基本上是取材于我自己的这段生活经历。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这两本书,会了解得更深入。”
又一个女生问:“请问廖老师,你是怎么成为作家的?”
廖老师说:“哦,这说起来,倒有一段故事。在我刚从学校毕业出来时,我并没有想到会成为一个作家。我先到了某机关,工作了几年,越来越发现机关那种地方真的很不适合我,因此我想到了离开。一个早晨,我简单收拾了要紧的东西,不让任何人知道,就悄悄地离开了机关。离开机关后,我到了一家报社,然后又到了一家杂志社,然后静下心来写了一些东西。于是,就有了现在大家看到的结果了……”
我听着就惊呆了,廖宿迟作家实在是伟大的、独一无二的、真真正正的作家,他简直是一个传奇,尤其是他从机关里毅然出走的这段经历,给我以强力的震撼,我觉得他就是我未来人生的先兆,他将引导我走向更高更远的境界。我兴奋极了,感到有许多的话要向廖宿迟作家说。
但正当我要站起来,旁边的李蔓却蓦地先站起来了:“廖宿迟作家,你好!我想请问,你说你在机关里干了好几年呢,但是,你向机关一点交代都没有,就悄无声息地一走了之,这能算是负责任的行为吗?如果身为一个作家,也爱来就来,爱去就去,你的作品能说服人吗?如果你的行为成了广大青少年效法的榜样,你会怎么想?难道作家就得靠标新立异来树立自己?难道作家就可以不遵守最基本的道德?我记得,在提问的开头,你还以赞赏的口吻说,《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凸显了平凡人的价值,是平凡人对‘英雄主义’、‘造神主义’的反叛。可是现在,你却以自诩的口吻,去描述自己的‘英雄’行为,在青少年的心目中为自己‘造神’,着意贬低平凡人的价值,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廖宿迟老师一时也木然了。
我吓了一大跳,众人也都惊鄂地看了过来。这个李蔓,怎么能这样没礼貌呢?然而看李蔓,却骄傲地挺立着,倒象是多么理直气壮的呢。
在这个关头,情急之下,顾光磊一把抓过了话筒:“时间剩下不多了,我看提问的环节就到这里为止吧。下面转入签名售书活动……”
话音未落,主席台的桌面上,突然就变戏法似的多了几摞书了。人们先是愣了一下,醒过来后,就都争先恐后地涌上去了。场面一片热闹、繁荣,再次把现场气氛推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我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禁也受了感染,惟恐落后了,赶紧跟了上去。
回过头来时,李蔓早已经不见了。

 

7

连续几次的文学社会议,李蔓都没有再来。难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一次会议后,我悄悄把顾光磊拉到一边:“你知道李蔓为什么没来吗?”
顾光磊奇怪地看着我:“我还想问你呢,你倒问我了?”
“怎么啦?”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听李蔓宿舍的人说,都一个星期了,李蔓在宿舍里还没说过一句话呢。”
“以前她就是这样的了。”确实,虽然李蔓在会场上总能语出惊人,但平时却老是沉默寡言,她就喜欢一个人默默地看书,默默地写写画画。”
“可是,那天傍晚,有人发现她提着箱子到了宿舍大楼的天棚上,把稿件、日记本倾倒了一地,点火烧了——要知道那些都是她的宝贝呢——她一边看着火,一边拿木棍把灰烬挑起来,象个鬼巫般,突然又大笑,突然又大哭,吓得看见的人逃之不及……”
“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一整天盯着一个方向,老不说话了。”
“还有呢?”
“咳,你怎么总是问我?你问李蔓去啊!”
我猛地醒悟,转过身就跑。

一路找下去,找过了教室、宿舍、图书馆,都不见李蔓。最后,还是在林荫道的石凳上才找到了她。看上去她很安静,并不象是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放心了些。
我说:“李蔓,你在这里。”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又低下。
我在她旁边坐下:“我找了你很久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我又说:“你为什么不来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她冷冷地说:“你不知道么?我已经退出了。”
“你退出了?无端端的怎么退出了?”
“我劝你也退出吧——哦,不过,那样的文学社,还真是适合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
一直往前搜索,我记起来了:“……是因为廖宿迟作家的事情?”
“别提了,那样的人,也配称作家?”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也没看出来,人家开罪了你呀。”
“这还不够吗?文学的神圣,都给他玷污了!”
“没这么严重吧?就算他算不上真正的作家,那也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无损于真正的文学啊。”这样的时候,我觉得应该为廖宿迟辩护,因为这样也就是为李蔓的内心辩护。恍惚中我还觉得,这样好象也是为我自己辩护。
“可是,是透过他,我终于看清楚了,真正的作家,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李蔓叹息着,“唉,我是不应该看得这么清楚的,这都是我的命啊!”
“什么命运?从来就没有命运,你说的。”
“对于所有人,这都是一场宿命!”
“就算所有的人都成不了真正的作家,可是还有你自己呀。你也说过的,你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我么?我太明白我自己了,象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够纯粹,不够澄明。在在我的身上,有着太多一般人的缺点……”
“你忘记了吗?你也曾经说过,一个伟大的作家,同时也能够是一个平凡的庸人。”
“这根本是两个极端!我呀,是作家做不了,庸人又做不成,上不得,下不得啊!”
“那还有孩子们呢。也还是你说的,你会培养出新一代的孩子。”
“孩子总是要长大,变成大人的……”
“这一代的孩子长大了,还有下一代的孩子呢。”
“每一代孩子都总要长大的。于是,每一代都是从做梦开始,而最后梦总是要破灭的。”
“为什么不这样想呢?一场梦破灭了,另一场梦接着又开始了,于是,梦总是会开始的。”
“反正总要破灭的,又何必开始呢?”
“梦的开始,不是为了破灭呀。”
“可是,梦的破灭,都是因为开始啊。要是从来没有开始,就从来不会有破灭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找不到词语了。
李蔓转过来看着我,象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又象是一个被掏空了的稻草人。然后,她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开了,远了,远了,远了……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另一个方向是校门,许多人相约着到校外去,几个一群,两个一对,闹腾腾的,使夜色都充满了内容。我无处可去,也无人做伴,脚下只是凭着意识移动,不自觉地也走到了校门之外。
我无目的地游荡,内心一片空白。我沿着街道走,身边人群如流,车辆如梭。我看见了一栋栋的楼房、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巨幅的广告画、拥挤的候车亭、落地大玻璃背后亲密的人们、缓缓上升的电梯、琳琅满目的货架……我感到了一阵阵的昏眩,整个城市旋转了起来。旋转中,我不禁想起了刚来这个城市的那阵。那时候,我看着这里新鲜的一切,以为从此就到达了那个“外面的世界”了。那时候,我以为这个城市的每一块砖头的下面,每一张面孔的背后,都埋藏着一段段的文学素材,就等我去捡拾了。而等到我要离开了,我将是一个“腰缠万贯”的文学素材的富翁。可是,直到现在,我却依旧两手空空,“真正的文学在哪里?”我又何尝比刚来时更清楚呢?
也许,这只是某些人的外面的世界,却还不是我的外面的世界吧。
我继续前行,经过“雅黛时装店”时,我发现了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店门边的角落里,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碗,碗破了一个大口,也许是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吧,碗里冷清地躺着些零散的钞票,钞票上压着几枚硬币。原来是个乞丐呢。跟这个城市要努力地显摆出自己的高贵不同,这个小男孩却要努力地显摆出自己的卑微。
很快,走过来两个手挽手的年轻男女,应该是一对情侣吧,他们停了下来,盯着小男孩看了一会。然后,那女的说了一句什么,那男的就掏出来一个钱包,那女的又在包里拣出几张钞票,掂量了一下,又把两张放回到包里,最后的一张就放到了男孩面前的破碗里。男孩立刻磕头如掏蒜。年轻男女就高昂着头,笑闹着走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颤抖起来,我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半天,只是摸索到一张,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拿了出来。正要放到男孩的碗里去,我却看清楚了,是一张一百元的,还带着我身体的体温呢。我不能不更犹豫了,为什么只得一张?为什么是一百元的?这可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呀,我给了你,我靠什么吃饭呢?或者,这样行不?我给你一百,你找我九十五,或者找九十也行,最少找八十。可是,你碗里的钱合起来,能凑成十元吗?……我开始后退,后退。然而,当我再次碰上了那个小男孩的目光的时候,我停住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决绝的东西,象荆呵渡易水时的悲音,象霸王被垓下之围时的声调。一个小男孩,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我简直被吓呆了!我又开始向前,举着一百元钞票的手要命地颤抖。突然,不知怎么的,我竟然觉得我不再是我,而变成是小男孩了。我再向前,越来越觉得是这样,“我”坐在地上,而小男孩却一步步地向我走近。我再向前,已经可以确定无误了,分明坐在地上的是“我”,向“我”走来的也还是我……我简直要神经错乱了,慌乱地把钱扔到了碗里,掉过头就跑。我能感觉到,“我”在我的背后一个劲地磕头。
我跑累了,停下来,继续沿着街道游走。然而,“我”跟上我了,就在我的后面,坐在街边,蜷缩着身体。我又跑了起来。然而,很快地我又看见了“我”了,不是在街边,而是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心里蜷缩着,怎么也甩不掉……终于,我痛苦地醒悟了,我,在这个城市里,难道不是跟小男孩一样,也是一个乞丐吗?只不过小男孩是金钱的乞丐,而我却是文学素材的乞丐。难道,我两手空空地来了,最后也将两手空空地离去么?我晕头转向地,走到了一间商店边的角落里,蹲了下来。我又再次看见了“我”了,象小男孩一样,努力地蜷缩着,显摆出一个乞丐的卑微……
一个路人走过,在我的面前扔了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我跳了起来,冲着他大喊:“我要的不是钱,我要的是文学素材!知道吗?文学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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