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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聚

时间:2012-12-03 11:08:26     作者:李其键      浏览:10624   评论:0   

一、老人  

清晨熹微的阳光穿透繁密的金凤树叶斜斜地照在窗檐上,一丝一缕缓缓地渗进老旧的窗户。老妇人瘫坐在轮椅上,青筋像藤蔓一般爬满了她枯瘦的双臂。她吃力地推着轮子,轮子吱呀吱呀地转动着,像一头老牛驮负着一个沉睡的孩童。她在低矮的窗边徐徐停下,稀薄的晨曦密密匝匝地倾泻在她褶皱的脸庞上,包融了她所有的沧桑与惆怅。老妇人凝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街景,就这样开始了日复一日漫长的守望。  

暮色四合,老人踩着一辆三轮车,哼着小曲,穿过曲曲折折的巷道晃悠着回家。他将三轮车停靠在老屋门前的金凤树下,跳下车,抽下耷拉在脖子上的汗巾,用力地甩了甩,然后蹲下身去检查轮子与轴承,动作娴熟而老练。末了,他直起身,继续哼着小曲推门走进屋去。  

老妇人此时正坐在天井下,双眼呆滞地凝视着面前霉迹斑斑的墙壁,身子一动不动,恍如一尊古老的雕像。听见合页转动的吱呀声,她微微侧过脸,双眼在老人身上端详一番,转回头,重又恢复到刚才呆板的姿态。  

老妇人与老人这样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老人进屋后径直走向厨房,步伐急促而凌乱。逼仄的厨房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光,只有一扇窄窄的门,等待阳光馈赠予它稀落的光明。老人在厨房里煮饭,烧菜,洗碗,忙得满头大汗,他要赶在日落之前把这些琐碎的事情做完。开饭的时候,老人照常端上两碗稀粥和两碟菜,一碟芥蓝,一碟肉脯——亘古不变的菜式,他和老妇人就这样吃了几十年。饭后,老人枯坐在木椅上抽着烟,轻轻哼着潮汕民谣,老妇人继续把轮椅推到窗边,弥望着已经漆黑一片的街景。时间一到,他们便各自上床睡觉,天亮之后又重复着昨日所做的事情。  

这就是老人与老妇人的生活,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们每天的生活如同被复刻在一张固定的雕版上,就这样沿着人生既定的轨道平平淡淡地生活了几十年。他们的人生没有所谓的希望与失望,简简单单,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就是他们的人生信条,也是他们生存于世的惟一理由。  

六月的金凤花开得绚烂,老屋前那棵枝繁叶茂的金凤树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覆盖了屋顶黝黑的瓦片,遮蔽了老屋的破落与老旧。殷红的金凤花密密匝匝地装点在致密的碎叶中,远远望去,恍若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彩画。老人在傍晚的时候回到家中,他照常将三轮车停靠在金凤树下,当他推开门,踏进屋里的时候,老妇人突然对他说:“老头子,我想吃薄壳米。”  

老人怔了一下,而后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好……好,我这就去买。”老人返身踱出屋子,跳上三轮车,三轮车像疾风一般在空寂的巷子里穿梭着。老人在菜市场上买来了一袋薄壳米,二十块钱,几乎花光了他今天所挣的钱。可是老人并不心疼,他反而很开心,老妇人难得主动提议吃薄壳米,多花点钱又何妨呢?  

吃晚饭的时候,老人问老妇人:“老婆子,怎么今天突然想吃薄壳米了?”  

老妇人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对老人说:“老头子,你知不知道……他们今天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老人的眼睛因惊讶而变得圆润明亮,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欣喜,但旋即陷入了凝重的黯淡。他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喝着粥。  

“老头子,我们……我们过去看看孩子,就看一眼……好不好?”老妇人支支吾吾地说着,话语里夹带着满满的哀求。  

老人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依然埋头喝着粥,没有回话。  

“老头子,我知道你还很恨他……可是,可是我们只是去看看孩子,就看看孩子而已,他毕竟是我们的孙子啊……”老妇人嗫嚅着,声音因底气不足而变得颤抖起来。  

“够了!”老人喝住老妇人,“那个孽子,我去他家干什么!他有了儿子又关我们什么事?你倒是心肠好呵,那你就去他家吧,给他当个保姆,照顾他的宝贝儿子,也省得整天和我一块喝粥吃肉脯!”老人越说越激动,几乎吼了起来,像极了一头发怒的狮子,一字一句,像暗针一样无情地扎在老妇人脆弱的心上。  

老妇人终于哭了起来,积蓄已久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般泛滥了她那张满布暗斑的脸。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都是……都是我不好,什么都做不了,拖累了你们……废柴至少还可以烧火,可……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一个废人,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够了没有?尽说这种丧气话!你这样说情况就会变好吗?你这样说那个孽子就会良心发现吗?”老人厉声怒斥着老妇人。  

老妇人哭得愈发凄厉,婉转哀绝的哭声像延绵不尽的河水一样淅淅沥沥地流淌在昏暗的屋子里。这样的哭声隐藏在世间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它悲怆而哀绝,控诉着人间的冷漠与绝情。但它又是那么渺小而卑微,低到尘埃,像在墙角挣扎的蚂蚁。在灯红酒绿的市井街道上,根本没人会去理会这种卑渺的哀嚎。  

老人先前以卖凉茶为生,那间远远看去像纸盒一样的凉茶店是老人生命的延伸,它与老人相契相依了三十几年,已经完完全全融进了老人生命的脉络。老人在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孩子,他与老妇人格外疼爱这个上天赐予的麒麟儿,为他付出任何东西都心甘情愿。六十五岁那年,老人卖掉了凉茶店,转行做起了三轮车夫。那一年,他的儿子结婚,为了筹够钱给儿子购置新房,百般无奈之下,老人忍痛卖掉了悉心经营了三十几年的凉茶店。而那家凉茶店,是老人的父亲留给他的惟一遗产。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父亲临终前许下的承诺——无论再苦再穷,他都会把这家凉茶店经营下去。因为这家凉茶店是他们的命根,是他们这一家人的精神支柱。可造化弄人,连老人自己也想不到,他最后竟是为了那个孽子而违背了对父亲的承诺。  

后来,每当老人回想起这件事,他总会恨得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地说:“妈的,我那时就是个猪脑子,怎么就看不清那畜生的真面目!我就是犯贱,二十五年养出一条白眼狼!”  

   

   

二、男人  

男人坐在摇篮旁,表情祥和而平静,仔细地端详着襁褓里那个粉嫩的脸蛋。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双颊,怎么看都是那么赏心悦目,隽秀可爱。男人欣慰地笑了,他抬起头,目光在不经意间撞上了桌前那张陈年的照片,他愣了一下,目光立刻游离到其它地方。  

是的,他在逃避。  

刚才平和如水的心境,仿佛跌落了一颗突兀的石子,霎时被搅得凌乱不堪。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恐惧,潮汐一般一阵阵地侵袭着他畏缩的心。他朝四周望了望,灰白的墙壁上倒映着他不堪的影子,房间里光线亮堂,却显得异常荒芜与苍凉,光线所及之处,都绘满了虚空的轮廓。颓圮的墙角,堆放着许多凌乱的杂物,散发着一股幽幽的怀旧气息。他呆呆地望着墙角,空洞的眼神随着视线的延伸变得愈发黯淡,一种沧海桑田的感伤悄然涌上他的心头,肆意袭击着他记忆的软肋。  

他着实不想再回忆起那段悲伤的往事,但记忆中那个沉痛的片段,却无时不刻在他的脑海里复沓环绕,如同锥子一般刺痛着他薄弱的心脏。桌前那张老照片,已被覆上了一层致密的灰尘,所有关于记忆的感伤,都潜藏在这层絮乱的灰尘之下,无时不刻在男人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那张照片是他们一家人的合照,老人和老妇人端坐在前面,男人和女人仪态端庄地站在他们身后,四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温馨的笑。右上角的女人在照片中格外显眼,她的微笑宛如早春的晨曦一般明媚而清新,仔细观摩,还能窥见一丝隐秘的娇媚。这张温馨的照片在表面上看来,是那么和睦美满,但细究之下,却暗涌着无数涡流。  

女人明媚而清新的笑靥下,隐含着的不是善意与真诚,而是无尽的嫌恶与鄙夷。这种嫌恶与鄙夷潜藏在这个危机重重的家庭里的每一个角落,它弥散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只要有一丝微渺的火苗,就会引爆这座危机四伏的城池。  

嫁给男人之后,女人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往日的娇羞与温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骄横与霸道。她开始对家里这个软弱无能的男人颐指气使,男人做任何事情都要听从她的命令,无论是否关乎原则问题。她俨然已经统治了这个家的一切。终于,在结婚后的第二年,女人命令男人将老人和老妇人赶出家,她要独占这幢本不属于她的房子。  

男人怔住了,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她说:“老婆,我爸妈的年纪这么大了,老厝那边的环境又那么潮湿,你让他们回去,他们肯定住不惯的……要不,要不我们攒钱买套新房子,我们自个儿搬过去住……只要你别把我爸妈赶出去,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好吗?”  

“你个废物!!!”女人用极其尖锐刺耳的声音对男人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要是买得起房,我还用得着住在这个破地方?我爸妈不也是住在自己的老厝里,凭什么你爸妈就要和我们挤一块?难道他们的命就比我爸妈高贵?笑话!也不看看他们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男人用微弱的声音抗议道。  

“有什么好可是的?难道我爸妈就是天生的贱种吗?有本事你给他们买一套房子啊!你爸妈倒好,整天窝在我们家里享清福,那两个老不死除了吃喝拉撒外还会做什么?”女人粗暴地打断了男人的话,尖刻地嚷着。  

男人争不过女人,懦弱的他终究还是屈服了。在那个棉絮漫天飞舞的午后,他将两个装满老人和老妇人衣物的行李箱扔上搬运车的后座,与车夫交代了几句话后,他决绝地转过身,鼠窜一般躲进了那间阴冷幽闭的房屋。  

老人脸色阴沉,他向旁边重重地啐了一口痰,嘴里骂了两句脏话,然后骑上三轮车,载着哭得歇斯底里的老妇人离开了那幢冰冷的建筑。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艰难地滚动着,发出阵阵沉重的悲鸣。三轮车与搬运车一前一后缓缓地行进着,两个惨淡的身影在茫茫人海中慢慢归于寂灭。  

女人在一年之后诞下了一个男婴,男人闻此消息后高兴得忘乎所以,那一刻,他简直认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但世事难料,悲喜无常。同在那一年,男人之前蒸蒸日上的生意遭遇了惨痛的滑铁卢。原本还在打算如何扩张店面的男人,如今却连自己的本店都保不住,最后他只能悲痛地接受关门倒闭的事实。  

女人在不久后与男人离婚。她向男人提出离婚要求的时候,语气是那么冰冷决绝,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她信仰金钱,崇尚物质,她的世界里永远只存在这两样至高无上的东西,除此之外,任何事物在她的心目中都一文不值。男人这一次却表现出了罕见的强硬,他告诫女人,想走可以,但别想拿走一分钱,更别想带走他的儿子。女人当然不能接受。这件事最后闹上了法庭,女人得到了十几万的补偿金,要男人分三年还清,而男人则成功地留下了那个年幼孤苦的孩子。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男人变得萎靡不振。他瘫坐在摇篮旁,面如灰土,呆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襁褓里那个粉嫩的婴孩,一种沉重的悲戚肆无忌惮地涌上他的心头,顷刻间席卷淹没了他。这个孩子的命运为何如此悲苦,在他还未降生前,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便经受了一次亲情的决裂,而在他不到一岁时,他的母亲便决绝无情地弃他们而去。  

男人紧紧地攥着拳头,棱角分明的拳头因用力过度而不停颤抖,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笃定起来,驱散了原先所有的颓靡与沮丧。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颓废下去了,他决心要为眼前这个苦命的孩子创造一个温良的生活环境,他所犯下的种种过错与罪孽,决不能让这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他决计重新找工作,他要养活这个孩子,他要东山再起。  

两年之后,男人果然东山再起了。凭借着他精明的经商头脑,他很快建立起了另一家店铺,他卖的是五金,批发给各大公司。有了两年前那次惨痛的教训,如今的他在商品交易上显得更加谨小慎微,也正是有了之前的经验,如今的他在生意运营上显得更加精明老练。如今他已经有了三家连锁店,规模远远超过了原先的店铺。在人生得意,事业丰收之际,他邂逅了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比原先那个更加妩媚动人,巧笑倩兮,顾盼生姿。而最令男人着迷的是,她的身上有着男人所不具备的罗曼蒂克情怀,她的一言一行总是那么优雅绰约,举手投足之间,宛若一个从诗画里走出来的仙女。这一年,他和女人成婚,过上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小资生活。  

那年初夏的金凤花开得寥落,舒卷的花瓣依旧那么娇滴嫣红,只是遗失了原有的光泽与艳丽。那方逼仄的天井下方,横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身体,他手上的花洒倾倒在地上,摊开的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背心。老人死了,死于脑血栓突发。  

老妇人说,老人死得很突然,那天他在天井下浇花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毫无征兆地,就这样撒手人寰。老人至死都没有再见男人一面,从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倔强的他就决心要断绝与男人的一切联系。即便得知自己有了孙子,他也不愿意到男人家去看他一眼。  

男人是在吃饭的时候得知这一噩耗的。他僵坐在椅子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边,母亲肝肠寸断的哭声从听筒里一阵一阵地弥散出来,绞痛着他愧疚不安的心。他的脸从暗黄渐变成土黑,双瞳渐失了原有的光亮,那片颓唐的皮肉,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生的气息。  

女人惊愕地看着面目犁黑的男人,却不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还是男人自己向女人说明了情况。女人听后沉默了一会,“哦”的一声离开了饭桌。  

男人终究没有回去奔丧,他只是拿了些钱托人送去给老人办丧事。他不敢面对老人的遗照,老人凌锐的目光像利剑一样,狠狠地刺痛着他那早已崩溃的内心。  

或许是因为愧疚,抑或是出于同情,男人在老人做完“七七”之后,自作主张把老妇人接回家,这件事,他并没有跟女人商量过。  

那天女人下班回家后,进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老妇人,怀里抱着酣睡如泥的小孙子,表情恬淡而慈祥。她似乎顿时明白了什么,立刻掉头走出了大门,淡漠的背影消弭在淡黄色的光线尽头。  

“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这是女人当天晚上发给男人的短信。简简单单八个字,却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无情地咬噬着男人那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无论怎样,我都要把她留下来,她毕竟是我妈!”男人回复了女人,态度强硬而坚决。  

此后几天,女人都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音信。在那个夕晖斜照的傍晚,女人突然回到家,身后跟着五个彪壮的大汉。她指着老妇人对男人蛮横地嚷道:“是要她自己走,还是要我来帮她?”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女人,气得浑身直发抖,却又无可奈何。老妇人用枯瘦的双手支撑着孱弱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褶皱的脸上浸满了悲怆的泪水:“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只要,只要你们别伤害我儿子……还有孙子。”  

男人被三个大汉紧紧地押着,眼睁睁地看着老妇人被两个大汉搀着走下楼,坐上了那辆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三轮车,颠簸着离开了这幢冰冷的建筑。女人站在窗边,得意地观摩着眼前这一切,她转过头笑着对男人说:“我们又可以重回二人世界了。”男人怔怔地看着女人,空洞的眼神里流泻着无尽的悲哀与无奈。  

万籁俱静的深夜,清冷的晚风丝丝缕缕地飘进窗户,撩动着席地的雕花窗帘。窸窸窣窣的蝉鸣离散在幽寂的空气中,氤氲出一片哀婉的荒凉。男人坐在床上,黯淡的目光穿过半开的铝合金窗一直延伸到飘渺的天际尽头,冷峻的夜空在他长久的凝望中变得越来越幽深空洞,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而他是那颗渺小的石子,慢慢地,慢慢地陷落下去。这些年来,他到底做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事业成功了?爱情丰收了?在外人看来,的确是,可对他来说呢?他的店铺是做大了,可能否继续维持现在的规模,还要看投资方的脸色。他的爱情是丰收了,可是他的老婆——那两个女人,为什么在结婚前都是那么温柔贤惠,但婚后却都变得那么冷酷无情,眼里丝毫容不进他那对年迈的父母呢?人心,果然如此难以捉摸,果然如此狰狞险恶么?这么些年来,他像一个木偶一样被两个强势的女人操控着,他根本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懦弱的他竟然连自己的父母都保护不了。这么些年来,他每天都生活在焦虑不安与良心谴责之中,他不敢,也没脸再见自己的父母。从老人和老妇人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背负着“孽子”的罪名度过此生。生活在这个纷扰的世上,他好像得到了一切,又好像失去了一切。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连自己的父母都无法保护,他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只是可怜那个年幼的孩子,在未涉人世时便要经受家庭的崩塌,人情的破裂。他冥想了许久,摸了摸眼角冰凉的眼泪,长长地叹了一声。他拿出藏在枕头下的那瓶手指大小的氰化钾,在眼前晃荡了两下,冷笑一声,仰头喝了下去,空洞的眼神消逝在冷峻的黑夜里。  

   

   

三、男孩  

男人死后,女人把孩子送去了孤儿院。她嫌恶这个孩子,她要再嫁,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孩子是她所向往的罗曼蒂克生活最大的绊脚石,她自然要想办法摆脱掉他。老妇人听闻此事,急急忙忙地推着轮椅到孤儿院将孩子领了回来。她将孩子抱在怀里,微笑地看着那张粉嫩洁净的脸蛋,是那样纯洁无瑕,丝毫不受尘世的污染。老妇人哭了,捎带着体温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盘曲滑落,一滴滴打在孩子纤素的衣服上。她的哭声变得愈发哀婉凄厉,孤儿院前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而后又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匆匆离去。这样的哀嚎隐藏在世间的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像孩童的哭声一般,不含任何做作的成分,只有单纯的悲哀与凄楚,深于人世间的一切嘲讽,一切咥笑。  

四年前,老妇人被男人赶出家门,与老人一起回到了这间尘封多年的老厝。这间老厝位于一条逼仄的巷子里,多雨的天气与低洼的地势使得这个地方常年处于阴潮与沆瀣之中。老妇人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就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每逢阴雨天气,膝关节上那种锥刺刀绞一般的痛楚总会让她疼得死去活来。身体本就孱弱的老妇人经受了无数次受刑一般的痛苦折磨之后,身体日渐虚弱,两条枯瘦绵软的腿根本无力支撑起那个瘦骨嶙峋的身躯,她最后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  

十五年前,老妇人总喜欢坐在窗边,弥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街景,希望男人能回心转意,希望女人会良心发现。但这两件异想天开的事情,直到老人去世都没有发生。十五年后,她依然喜欢坐在窗边,弥望着窗外寥落的街景,等待着男孩的归来。对她来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意义,就是等待。等待生活好转,等待儿孙成长,在无尽的等待中守望一切,也在漫长的守望中等待所有。  

那一年,三岁的男孩被老妇人从孤儿院抱回来后,他生命的根系便深深地缠扎在这片阴潮的土地上,欢喜忧愁,嬉笑啼哭,都是这片土地赋予他成长的养分。生命中所有的隐痛与伤怀,都像溪泉一般在他身上缓缓淌过,只有在烈日的曝光下,才能隐约窥见上面曲曲折折的浅淡的划痕。  

男孩八岁的时候,老妇人将他送进当地一所小学读书。男孩长得黝黑瘦小,天生一副懦弱胆小的模样,如果在他瘦削的脸庞上细细观摩,甚至能够窥见他父亲模糊的轮廓。从小就极少与人接触的他性格内向而自卑,进入小学后,怯懦的他自然而然地成为同学们欺侮嘲讽的最佳人选。“矮子”“矬子”“脑瘫儿”“死爸仔”各种极尽侮辱性的称谓像皮藓一样紧紧地粘附在他瘦弱的身体上,长年累月,仿佛都已成为借代他的标准词语。可是这一切,他都默默地忍了。懦弱的他没有一点反抗的勇气,自卑的他甚至觉得这些侮辱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即便如此,有时候,他还是会一个人跑到荒无人烟的旷地上,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单亲家庭的孩子让人瞧不起,家境贫穷的孩子也让人瞧不起,矮小丑陋的孩子更让人瞧不起,而他是这三者的集合体,好像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被人侮辱嘲讽似的。他生存于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作为悲剧的实例来衬托别人的幸福?还是为例行公事一般过完这卑贱的一生?抑或是为了替父母犯下的过错承受上天的惩罚?年幼的他想不清如此深奥的问题,他只是觉得很委屈,他只是知道,自己的家里很穷,自己的命很贱。  

老妇人并不知晓这一切,内向的男孩对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日子依然这样过,老妇人与男孩每天的生活如同复刻一般一成不变,没有所谓的希望,也没有所谓的失望。阴雨连绵的时候,老妇人的膝关节依然让她痛得死去活来;风和日丽的时候,男孩照常在学校里遭受别人的嘲笑欺侮。这些生活中的创伤与隐痛,在他们看来,都是上天所赋予的,如同身体发肤,生时捎来,死不带走,他们从没想过反抗,也没有勇气反抗。  

喧闹熙攘的风翔街,年久失修的道路上铺陈着错落的碎石子,三轮车从上面经过,发出阵阵清脆的咯咯声,仿佛要散架一般。老妇人气喘吁吁地推着轮椅停靠在街边,杂乱的呼吸声与脚步声从她的耳边簌簌流过,令年迈的她感到烦躁不安。她用模糊的双眼望了望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无一不带着焦虑匆忙的神情,汲汲于生活,或汲汲于工作。早晨熹微的阳光穿透细碎的金凤树叶缓缓地爬上老妇人的脸颊,她望了望天,感觉时间已经不早了。她从轮椅上掏出一只塑料饭碗,艰难地俯下身,将饭碗轻轻地放在前面的空地上。她的双手撑着轮椅两边的扶手,咬着牙,颤颤巍巍地落下轮椅。老妇人的背部在常年的蜷缩中变得佝偻,令她本就笨拙的行动变得愈加迟缓艰难。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站起来,但膝盖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的腿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她不争气地倒在了地上。老妇人不甘心,等到膝盖上的痛感有所减弱,她再次尝试着站起来。徒劳,膝盖上的疼痛再一次让她摔倒在地。几次尝试均告失败之后,她终于放弃了,就这样卑琐地蜷缩在地上,右手有气无力地抓着碗,乞怜过往的路人悲悯的施舍。  

这就是老妇人每天的“工作”,在把男孩接回来后,为了维持生活,身体孱弱又身无长处的她只能依靠乞讨度日。但是男孩并不知情,老妇人一直告诉他,他们的生活费,都是他妈妈寄过来的。妈妈在哪里呢?八岁的男孩眨着疑惑的眼睛问道。在外地打工,外地就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老妇人一直这样回答男孩。  

南方的盛夏,烈日高悬,炽热的阳光灼烧着沉闷的空气,花草鸟兽在炎热的包裹下昏昏欲睡,颓靡萎谢,毫无生气。只有老屋前那棵垂暮的金凤树,依旧巍然挺立在炎炎烈日下,荫蔽着这间破落的屋子。老人死后,那辆陪伴他多年的三轮车就一直停靠在金凤树下,仿佛与他订下了永恒的契约,永久地掩埋在时光的尘土里。十五岁的男孩继承了老人的三轮车,他在那年仲夏动手翻修了这辆三轮车。他对老妇人说,他如今已经长大了,要自己挣钱来赡养她。老妇人听后愣了许久,而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卑琐地生活了一辈子,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听到这句平凡而感人的话。但可悲的是,这句话竟是出自她那个可怜的孙子之口,而非那个事业有成的儿子。  

男孩买来一些铁片及零部件,给三轮车进行维修加工。翻修后的三轮车多了一个铁皮后箱,比原先用帆布盖成的后座宽敞许多,也结实许多。男孩给三轮车加了一圈轮子,又安上了马达,这样以后不仅可以承载更大的重量,也节省了许多踩车的力气。老妇人为男孩的聪颖高兴不已,她觉得这是男孩遗传了他父亲的聪明才智——希望只是遗传了他父亲的才智,而没有其他东西。在此之后,每天放学,男孩总会迅速跑回家里,骑上三轮车到街上转悠晃荡。他看准了这个时候大家都下班放学,想趁此机会大赚一笔。男孩在短短一个傍晚就能挣二三十块钱,这相当于老人当时一整天的收入。男孩和老妇人的生活似乎在一点点地走上正轨,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而温馨。这个世界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伤痛与不幸,但若忘却了这些,他们贫乏的生活中还是可以觅到一丝感人的暖意的。  

六年的小学生活对于男孩来说,是压抑而晦暗的。学校里的生活就像一根粗厉的鞭子,在他脆弱的心灵上无情地抽打着。男孩那颗卑弱的心早已伤痕累累,旧疮未愈,又添新伤,六年的时光里,他的心一直在淌着血,从未停过。  

十五岁那年他考上了当地一所普通的中学,在那里继续他的读书生涯。然而,懦弱而自卑的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都逃不掉被人欺侮的命运。男孩的初中生活与小学并无二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似乎从未改变。男孩的身材依然那么矮小,性格依然那么懦弱,心理依然那么自卑。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止了流转,人生的倒影铺陈在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动作,他注定要依照着这样一个鄙陋的模板度过此生。  

然而,正值青春期的男孩虽然生性懦弱,但也开始有了自己的脾气。那天课间休息,班里一个身高体壮的男生照常对他进行了一顿肢体与语言上的侮辱之后似乎还不满足,用戏谑的口吻对瘫倒在地上的男孩说:“怎么,不服吗?站起来打我啊,要是打不过的话,就用你那辆三轮车来撞我啊。我看你每天下午都骑得那么得意,好像还会‘飚车’呢!”男生说到“三轮车”这三个字时故意提高了音量,全班同学听到这三个字,霎时爆发出一阵连绵起伏的刺耳的哄笑。男孩不知道男生是如何知道他骑三轮车挣钱这件事,骑三轮车载客在本地大多是“外省仔”所干的活,在当地人眼里是极其卑贱的工作,因而男孩每次都要到其他街道去载客,为的就是避开本校的学生。可是,男生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丢人的事情?  

男孩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男生继续讥讽道:“你别说,我前几天还看见你奶奶,才知道她原来是个乞丐呀!哎呀,我当时不知道,还丢给了她两毛钱。后来看到她推着轮椅往你家去,我才知道那是你奶奶。吓!难怪你每天身上都这么臭这么脏,原来全是你奶奶给传染的啊。哈哈哈哈……”男孩惊呆了,他不相信男生所说的话,奶奶明明一直告诉他说她是出去买菜,有时她还会拾掇一袋金凤花回来给他泡水喝,她怎么可能是一个乞丐?奶奶是不会骗他的,十五年里他惟一相信的人就是他奶奶。不,她绝对不可能骗他,她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乞丐!那一定是男生为了侮辱他而编造出来的谎言,一定是!  

“你给我闭嘴!!!”男孩猛地站起来朝着男生歇斯底里地吼着,他再也忍不了了,压抑在他内心深处六年之久的积怨此刻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抓过讲台上那把钢制的大三角板,狠狠地朝男生挥去。男生躲闪不及,一个趔趄重重地跌倒在地,拼命地叫喊着。男孩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六年里所有的侮辱与嘲讽,此刻都清晰地映现在他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像电影片段一般在他眼前不断重现,深刻而创痛。他像一个在战场上厮杀正酣的士兵,双目皲裂,咬牙切齿,身体紧紧地骑在男生身上,双手擎着三角板,一下一下重重地刺向男生的脖子。男生凄厉地惨叫着,脖子上喷出的血溅满了男孩那张狰狞的脸。班里一阵兵荒马乱,同学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哀号声与尖叫声交织混合着,仿佛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场“厮杀”进行了一分多钟,男生的脸便渐渐失去了血色,双手也不再反抗了,身体一截一截地冷了下去,脖子上的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男孩终于停手了,银灰色的三角板几乎完全被染成了暗红色,尖利的边角还在不停地往下渗着血。男孩的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混沌的漆黑,而后又缓过神来。他看到自己身上沾满了血,头脑顿时一片空白,仿佛刚才行凶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驻扎在他体内的魔鬼。他吓得尖声大叫起来,发疯一般跑出教室,冲破了姗姗来迟的保安与老师的重重阻拦,狂奔向自己的家。他惊慌失措地跳上三轮车,用力地蹬着踏板,他的双手因恐慌而剧烈地颤抖着,三轮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像一只被猎鹰追逐的逃命的野兔,发疯一般在大街上乱窜。一路上他跌跌撞撞,三轮车早已被撞得不成样子了,但他依然发疯一般地骑行着。三轮车的速度越来越快,马达因超负荷工作而发出缕缕浓厚的黑烟。前面的十字路口已经亮起了红灯,但此时男孩的眼里哪里还有红绿灯,他不顾一切全速冲了过去。在马路中央,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向他疾驰而来,砰的一声,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天旋地转。他的身体完全失去了重量,化作一颗卑渺的沙粒,跌入了空幻的深渊,遁入了永恒的黑暗。  

老妇人是在第二天傍晚得知男孩车祸身亡以及他行凶杀人的消息的。她听到这两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后,表情异常平静,没有丝毫的惊愕与悲怆,仿佛早有所料。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前来告诉她消息的村民回去。她呆呆地坐在天井下方,仰起头,久久地弥望着幽深的夜空。皎洁的月光稀稀疏疏地倾泻下来,熨帖地落在老人干皱的脸上,覆盖了所有凄怆与痛楚。老妇人推着轮椅到里屋,拿起枕头边上那张老人的遗照,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她凝视着,滚烫的泪水一点一点地渗出眼眶,一滴一滴重重地打在照片上。她揩了揩眼角的泪水,继续推着轮椅到男孩生前所住的房间。老妇人打开那个狭小的衣橱,倒腾了许久,取出了男孩小时候包裹的襁褓。她木讷地看着,一种遥远的悲戚裹挟着陈年的记忆汹涌而来,撕扯着她鲜血淋淋的伤口。  

“我真没用,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一个废人,连自己的孙子都保护不了,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妇人哀号着,凄厉的哭声融汇在粘稠的空气中,从幽暗的屋子里蔓延到街头巷尾每一个角落,久久未能散去。  

老妇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推着轮椅出了门,怀里揣着男孩的襁褓和老人的遗照。她轻轻地合上门,但没有上锁。她望了望那扇掉漆的木门,摩挲着门前那棵金凤树粗糙的树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头,推着轮椅继续前进。  

季夏的深夜,凉风习习,河边稀薄的空气中浸润着腐朽潮湿的气味,渗透在河岸稀松的泥土里。月华如练,倒映在微波起伏的河水里,时有微风掠过,河水层层叠叠地向对岸扩散开去,远远望去,宛若一条在人间汩汩流淌的银河。老妇人在这天夜里没入了这条银白色的河流,无声无息的,仿佛空气中少了一颗尘埃,大海里少了一滴水珠。  

那间破落空荡的老屋里,还弥散着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像一片浓厚的阴霾,沉沉地笼罩在天井上方,隔绝了所有的光和热。十二年后,他们四人终于可以团聚一堂了,在这间破败的老屋里,在另外一个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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