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早上,来到办公室,黎萧美已经在那里了,一张扭曲的脸,两只无可奈何的眼睛,围着她的是几个学生,全都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黎萧美训道: “怎么?又是你们几个?别给我嬉皮笑脸的,谁跟你们嬉皮笑脸了?我如果是你们的妈妈,早知道这样,生你们下来的时候,就一个一个把你们掐死算了!……”
一个学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黎老师,如果你是我妈,你疼我都来不及呢,我妈不知多疼我,只有你们老师才整天地教训我。”
另一个又说:“咳,老师你是我妈,我岂不是可以向你要零花钱了?”
再一个接着说:“老师,你是我妈那我爸在哪里?”
黎萧美有些想笑却笑不出:“去,去,去,我真要是成了你们的妈,我早就被气成残废了……”
一个说:“残废?那断手还是断脚?”
另一个说:“缺鼻子还是耳朵?”
再一个又说:“应该是吐血吧?”
黎萧美再忍不住了,两只眼睛喷出了火,勃然大怒:“就你们这副猫样狗样,真活该以后去街边做乞丐!你们就那么狠心?你们就真的想老师变成残废?我成了残废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说话呀,刚才不是很能说吗?说呀,有什么恶毒的话你们就都全说出来了吧,说完了你们就滚出去,也别回教室了,滚你们的妈那里去,以后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些垃圾、废物!”
黎萧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给我滚!滚!……”
中午,要吃饭的时候,就感觉到气氛有些闷,黎萧美一改平时吱吱喳喳的样子,一声不吭闷头不语,任凭我们在一边放声说笑。
我们都坐好了,韩涛才到。这时候,黎萧美刚好到厨房里洗手去了,韩涛一踏进门来,见到空位置就坐下。那其实是黎萧美的位置,我们想说什么,韩涛已经捧起了饭碗了,又夸张地说:“怎么又是猪肉?”
黎萧美走出来,当时就显出很不满了,抽起桌子上另一碗饭,重重地把碗掼到桌面上,在另一个位置坐下。大家都禁不住抬起头来,黎萧美讨厌地瞪了大家一眼,我们都赶紧低下头。
惟有韩涛,大大咧咧地对所发生的异常不理不顾,照常大咀大嚼,看见大家停了下来,好奇地瞄了大家一眼,奇怪地说:“吃饭嘛,怎么不吃?”大家缓过神来,也就开始吃饭。很久了,谁都不说话,只听得此起彼伏一片咀嚼的声音。
韩涛突然又说:“青菜太淡了,豆腐烂了一点,猪肉好象太熟了,大家觉得不?”众人还是不敢说话,小心地扫了黎萧美一眼——这一顿饭可是黎萧美下厨的呀——看到她眼窝里含着的泪水,就是掉不下来,大家马上转过眼睛,更低下头地吃饭。场面突然又陷入了死寂。
韩涛还是那么活跃,一边说着:“让我揩些猪肉汁。”一边用筷子夹起一片青菜,放到猪肉汁里游了几圈,扬起脖子把青菜吊进嘴里,有些做作地闭上眼睛,两腮帮鼓胀了几下,喉咙又跳达了一下,把青菜一把咽下了肚子,才又睁开眼睛,装出重见天日的样子赞叹道:“爽死了!”这是他平时的做派,虽然不免有作秀之嫌,但只有他这种性情的人才会表演得这么好,大家就想笑,却又不敢笑,但越是忍就越想笑,何立先是“叽吱”地笑了一点,接着我也轻微地笑了一点,然后连李振雨也笑了一丁点,只有曹山烽没有笑。
黎萧美哼一声:“讨厌!”把碟子拉到自己面前。韩涛自感很冤枉地摊开双手,“我得罪谁啦?嘻嘻。”众人又被他逗得欲笑不能,欲罢还休。可是,也许正是他的满不在乎,使他看上去更让人觉得讨厌——要是你心里本来就对他就憋了一肚子气的话。
黎萧美又把碟子往韩涛一推,恶气地说:“撑吧,撑死你!”
韩涛还感到自己无辜,嘟哝着:“用得着这么狠毒吗?”
“我就是狠毒,能比你狠毒?”
“我……我到底怎么啦?我……我……我可没得罪你呀!”看来韩涛还真不是有心的呢。
黎萧美的眼泪已经线一样掉下来了:“我难道又得罪你了吗?用得着一进门就针对我?我这个人的命是不是特别贱,活该被人当出气筒?”
韩涛皱着眉头:“这真是……我不明白……这话怎么说起?……我进来坐下就吃饭,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呀……”
黎萧美看来也是太委屈了:“我的菜是做得不好,不能讨你们的欢心。难道你以为你就很好吗?吃饭要人等你,来了就大爷一样侍侯你,吃完了甩甩屁股就走人。你不是说青菜淡就说豆腐烂,不错,你有你的口味,可是,你问过我的口味没有?你倒花生油象倒水一样,油腻得简直要人恶心,你注意过我的感受没有?你爱大鱼大肉可是我爱青菜豆腐呀,为什么我就得按你的意思?”
“哎,天呀,青菜豆腐的事情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你?……”
“你不爱吃鱼你可以告诉我呀,你不爱油腻我怎么从不听你提过?”
“我……”
何立插话说:“韩涛,欺负一个弱女子,你还算是男人吗?给一点男人的风度出来行不行?”
韩涛说:“我什么时候……”
何立说:“还不闭嘴!”
韩涛立刻闭了嘴。
黎萧美却指着何立:“你才给我闭嘴!你是什么东西?自恃着有几分姿色,就到处招蜂引蝶!如果不是你私底下给了这些男人好处,怎么他们就只针对我不针对你?你顿顿腊肉炒荷兰豆怎么就没有人说你半个不字?每次收拾桌椅的是我,洗碗洗碟的是我,倒垃圾的还是我,你做了什么?”
李振雨说:“一人少一句吧。”
黎萧美把矛头一下直指李振雨:“你以为你就很好吗?你以为你就可以置之局外了吗?说起话来不知道有多伟大,内心里其实最不干净,牢骚就数你最多!”
我觉得也应该说句话了:“其实每天能有豆腐猪肉吃,那已经是天大的享受了,在以前,这就是过节了……”
黎萧美拦腰打断了我:“你其实最让人讨厌,自以为清高,天下就你最有才华,我呸!”
唉,平白地邀一鼻子灰。
曹山烽说:“算了,火气发出来就好了,吃饭吧。”
黎萧美瞪着曹山烽:“你更窝囊,平时就装出很有骨气的样子,遇上事情就做缩头乌龟!你以为你是谁?”
曹山烽对黎萧美有好感,我们早就看出来了。因此,平时吃饭,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让他们两个坐到一块,还不时地开他们两个的玩笑。曹山烽呢,对于我们的照顾,每次都很顺从,但又显出拘束。黎萧美呢,好象对一切无所谓似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只是看不透她心里想什么。
这一下,被黎萧美堵了个正着,曹山烽整个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顿饭,不欢而散。
2
晚上,学校聚餐,我们几个都喝得比较多,尤其曹山烽喝得更多。大家散了后,曹山烽还不肯罢休,又买了些酒回宿舍里邀我们喝。渐渐地,曹山烽酒意来了,我们怕他喝大了,都劝着他,但他执意要喝。我们都知道她是为中午吃饭时黎萧美的事情,就只好一遍遍地开解他。
李振雨说:“你还是把话给人家说清楚吧,你不说,难道让人家女孩子来跟你说?”
曹山烽说:“……没用的,人家不喜欢我。”
我说:“你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喜欢你了?”
曹山烽说:“中午的时候,你们也听到了,她说我是最窝囊的。”
李振雨说:“那不过是她一时的气话,又怎么可信呢?”
曹山烽说:“人家可是说过,她如果选男朋友,首要条件就不要在这山旮旯里,不然就永远也不能调回县城了……”曹山烽是本地人,黎萧美却是县城分配进来的。
我心里一阵寒意:“她有这样说吗?我怎么好象没有听说过?”
李振雨说:“就算真说过,那都是女孩子说来装门面的。女孩子嘛,总是口硬心软,如果她真的喜欢你,就是跟着你去做乞丐,她也会死心塌地的。”
曹山烽一声长叹:“唉……”
韩涛说:“你先别叹气,我问你,你对人家,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曹山烽说:“真又怎样?假又怎样?……”
韩涛说:“要是不喜欢,我们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要是你真的喜欢,那么你就豁出去吧,管她爱酸的还是爱辣的呢。”
李振雨说:“依我看,她对你还是有好感的,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曹山烽有些心动了:“真的吗?……”
我说:“真,当然是真的,我们都看出来了,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
曹山烽说:“我真的应该向她表白?”
韩涛说:“对,我们都是支持你的!”
曹山烽兴奋起来,真的就要马上动身去表白了。我们只好劝住了他,因为他喝得实在太多了,这样满身酒气,肯定会引起黎萧美的反感的。果然,曹山烽走动了几步,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吐了一地。我们不敢怠慢,侍侯他睡到床上,就都离开了。
哪里知道过了不久,黎萧美打电话来,很急噪的样子,好象还哭了,一个劲催促我到她宿舍去。我赶到黎萧美的宿舍,李振雨已经在了,接着韩涛也来了。只见曹山烽死猪般睡在黎萧美床边的地上,黎萧美坐在床上的角落,用被子包着身体,神色有些慌乱。我们看了一会,便明白过来了,赶紧把曹山烽扶起来,拉回到他的宿舍里……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黎萧美撤出了我们的团体,不再跟我们合伙煮饭了。
不久之后,何立也撤出去了。我们这个六人的小团体,这下子就只剩下我们一色四个男同胞了。然而,我总是觉得,仿佛昨天我们才刚刚合伙,怎么今天她们就要撤走了呢?
其实,韩涛也是一直在讨何立的欢心的。相对于曹山烽的遮遮掩掩不同,韩涛要明朗、公开化得多。曾经有一次,韩涛当着我们的面,要送何立九十九朵玫瑰,可惜被何立拒绝了。有一次,韩涛还给何立单膝下跪了,就象西方的电影片里男主角向女主角求爱,可惜何立又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过,即使那样,韩涛还是丝毫没有挫败感,反而进攻更加强烈了。何立呢,也没有刻意疏远了韩涛,只是有些时候会显得比较小心。在我们面前,他们俩人就象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可是,是什么促使何立撤出了,不再跟我们合伙呢?难道是在韩涛和何立之间也发生过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不是当事人。我们问韩涛,韩涛却只是笑,笑得很深沉,从来没有过地深沉。不久之后,韩涛就追上了信用社里的一个女职员,天天出双入对了。
李振雨则守得云开见月明。一个星期六,李振雨的宿舍突然来了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女孩子。星期天的下午,我们才又见那女孩子走了。女孩子是那种娇小玲珑、小家碧玉的类型,她给我们介绍说,她姓薛,我们也就叫她小薛(谐音“小雪”)。小雪走了的当晚,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之下,李振雨终于向我们供出了他和小雪之间的恋情。原来,李振雨为了小雪,已经等了有七年多了。他们是高中同学,李振雨单思了人家三年,毕业前厚着脸皮向人家表白了,然而,被小雪拒绝了。本来,他们之间还是相处得很好的,有时两人还会聊聊天,散散步等等,是属于那种纯洁又亲密的异性同学关系。然而,自从李振雨表白了之后,他们之间的亲密就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彼此莫名的隔阂。只是,不知是天意还是阴差阳错,他们在大学里又遇上了。李振雨自然喜出望外,继续发动新一轮的进攻,但小雪对于蜜汁般的情语却坚冷如铁,渐渐地连李振雨自己也灰心了。出来工作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联系过,只是在同学的聚会上偶尔见过几面。然而,是什么使小雪重新拾起这份感情呢?后来,我们跟小雪熟识了,在一次气氛热烈的饭桌上,小雪才跟我们道出了心里话。她说:“是时间,是时间使我醒悟了过来……”
我突然就感到空落了。李振雨终于等来了他的小雪,但是,我的郭玉珍呢?她现在又在哪里?她知道我也一直在等待着她吗?
午夜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哗啦啦的,夹杂着寒冬狂风的怒吼,窗门被吹得来回摇摆,“砰嘭”作响。我起床来,走到窗子旁,要关上窗门,可是怎么也关不住,风雨卷进来,几乎要把我揪了出去。我只好坐远点,看着风雨闪电在暗夜里肆虐。我把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努力要把暗夜看穿。渐渐地,我觉得有一个“我”离开了我的身体,那个我之外的“我”,就顺着穿透了暗夜的轴线一路走下去。渐渐地,我都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我”了。我只看见,“我”不停地走,走进时间的纵深。雨似乎小了,风也象是弱了,闪电的光亮扩大了,天色仿佛亮起来了……
突然,我看见前面也有一个人朝我走来,她的身影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一手举着雨伞,一手扛着饭盒,神情有些忧郁,看清楚,那不就是郭玉珍?我简直要高兴坏了,禁不住跑起来,越跑越快。在她面前一段距离的地方,我终于停了下来,我不敢走得太近,我手足无措,一时竟找不到一个词语。突然地我想到了,正要说,她却先说了。她嗔怪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我听了真是心疼死了,直想掴自己嘴巴。我说:“我也是一直在找你呀!”
她说:“你骗人,如果你是真心想找我,当初在做学生的时候,你就该找我了。然而,你却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说:“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无法鼓起勇气,我们那时候都还小。”
她说:“你这是狡辩。”
我说:“我不是。”
她说:“你就是!”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吓死了,走过去,禁不住拿起手要为她抹泪,可是当我刚碰到她的额头,她的额头竟象被巨大的猛力撞击了,“哐啷”“哐啷”地都碎了,跌落在地面,象打烂了花瓶。我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她叹了口气说:“我为了等你,血液枯干了,肌肉疏松了,骨头脆化了,生命力消失了,再不能支撑这具躯体了……”她边说着,手脚、身体、面容也渐渐地裂开、凋落,到了地面,成了齑粉,随着雨水流走了。
我大喊:“你不能走!不能走!”
可是,我甚至听不到她的说话了,只是看见她张着嘴巴,很痛苦的,我知道她是有话要说的,可就是声音越来越微弱、微弱、微弱。很快她的嘴巴也裂开了,凋落了。最后是眼睛,在凋落的时候还死死地瞪着我,使我惧怕,又使我伤心。
然后,雨水冲走了一切。只留着那双瞪过了我的眼睛,碑文一般刻在我的心上:忧郁、无助、还有怨恨……
3
又一个新学年,开学没多久,两个男学生就迅速进入了我的视线。
一个叫陈子光。对陈子光,我是先认识了名字,后把名字对上了人。在初一的班主任转交过来的班干部名单中,他是学习委员,成绩还是学年的全级第一,领先第二名的足有30分,四门主科的平均成绩达到96分。光这点就使他成为全年级的名人了。陈子光是很老实的一个学生,你绝对可以相信他不会说谎话骗你,平时他不苟言笑,对什么都正儿八经的。他衣着很朴素,可以看出他家庭的经济条件不好,或者从他就可以推见他的父母是怎么样子,应该就是那种最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如果不是陈子光突出的成绩,可能到学期中段了我才会认识他。可能是一种强烈地要改变生活处境的愿望吧,陈子光读书非常勤奋,在全班学生都说大话的时候,总还能见到他一个人静静地看书做习题。他不活泼,很少参加体育活动,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争取用在学习上。他的刻苦精神,很让人可敬又可怜。
另一个叫黄凯文。跟陈子光相反,对黄凯文我是先认识了人,后来才在座位表上认识了他的名字的。可以看出他的家境比较好,穿衣打扮都很讲究。我向初一的任课老师讨教时,总是能得到他们同样的叹息,然后是同样的话:“唉,这个黄凯文……”说了前半段,后半段就再说不下去了。不过,在班主任那里我得到了更详细的信息。在整个一年级的时候,你就能很清晰地看到黄凯文由“好”变“坏”的轨迹。刚进中学的第一个学期,他还是个乖乖的学生,虽然眼神里总有一种傲慢流露出来,课堂上也有些散漫,但对老师还是尊重的,第一次期末考试他还是年级第一呢,陈子光才第二。什么叫天生的读书材料?象黄凯文这样就是了。有些人,即使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成绩虽然算得上良好,但总不见得拔青;这就是因为他们读书的天分都有一个上限,主观努力已经使他们的成绩到了顶了,再增加努力也只是白白浪费。可是黄凯文这种人不同,他天生有一副读书的好底子,只要主观上出一分力,就能在成绩上取得别人九分付出才能得到的成效。如果出两分力,就能把别人远远地抛开了。要是他能象陈子光一样,摒弃他的傲慢,把心思都集中用到一个点上,他还不升天了?黄凯文初一时的班主任又惋惜又无奈地说。
黄凯文变“坏”了是在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后。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跟班上专搞破坏的那群男生好上了,整天混在一起,沉迷于足球场、游戏机室、网吧。到了上课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看课外书。老师提醒他,他就故意给老师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或者有意打断老师讲课的思路,在全班学生面前指出老师无意的错误,毫不给老师留面子。然后,明目张胆地迟到、旷课、染头发、抄作业、挑逗女学生,还给某女老师写过情书,半夜在街上打过群架。经过多次的教育,在学期末段有所收敛,但上课看课外书抄作业为难老师还是经常的事情。这样,老师渐渐也心灰意冷了,只要他不太过分也由了他,让他破罐子破摔了吧。
我刚接触陈子光和黄凯文时,却发现对这两个学生我都很喜欢。我欣赏陈子光的勤奋,人穷志不穷,可以为着某个目标锲而不舍。我也觉得可以理解黄凯文,他不在常规里,个性张扬;我发现凡是脱离常规的东西,我都有种莫名的亲近。有时候我看陈子光,觉得他象我,心里有些感动。有时候我看黄凯文,又觉得他更象我,越看简直就是“我”了,远在小学时代,或者延伸到中学时代,这个“我”曾经就在我身上啊。可是后来,“我”离开了我,我不复是“我”了。现在,“我”却突然又回来了,我多么地兴奋,内心里多年压抑着没能释放的能量,都通过黄凯文——这个突然回来的“我”,找到了释放的渠道了。
只是,任课老师每上完课回来,几乎都要向我发牢骚,而几乎又都是把陈子光和黄凯文对比起来。陈子光呢,总能叫人放心,因他而起的话,每一次都几乎是那几句,反正就是好学生,陈子光成了一个全体学生应该学习的楷模。黄凯文呢,每一次都是新鲜的,好象是他本人有意要穷尽一个堕落学生的所能一样,绝对没有两次是重复雷同的。他这个家伙又生就一把伶牙利齿,一肚子的辩词,他不怕老师拿出凶巴巴的样子,他也不是以硬对硬,只是他能够主动地把老师导引到和他讲道理的道路上。而一当老师只能跟他辩论,到最后理穷词屈的总是老师。于是,如果看见某老师下课回来,气呼呼的,象是气管要爆炸了,那肯定是跟黄凯文辩论上了。
开始的时候,老师们都以为黄凯文的雄辩,是因为在课堂上其他的同学做了他的后台,因此把他“请”到办公室来。可是,即使老师的办公室变成了辩论的舞台,被十几个老师围在中间,黄凯文还是面不改色、滔滔不绝,反而老师们众口难辩。光是这个胆色,就叫老师们不得不暗暗佩服,当然更暗暗叫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自己该站到哪一边的立场上。按道理我是老师,这是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我的角色要求我应该跟老师们并肩作战。可是当我要以老师的身份发表言论时,我看着黄凯文,发现他不是黄凯文了,他变成了“我”,那个在过去的时候曾经依付在我身上的“我”,那个曾经逃离了我的身体的“我”,现在又回来了。恍惚间,我好象又回到了遥远的以前,回到了小学的课堂,课堂上也站着一个“我”,正跟老师们滔滔辩论。我动摇了,我怎么可以和别人一道,拿起长矛攻击“我”呢?我只应该和“我”一起,拿起大刀反抗!
然而,正当我要为“我”——面前的黄凯文说几句公道话时,却发现场景又突然变换了,我哪里是站在课堂上?我原来是站在学校的一个办公室里!和我一样站在办公室里的,有十几个人,他们身上都一律披着同样的衣裳:老师。同时我还发现,我也不再是那个“我”了,今天的我只是曾经的“我”的一个躯壳,我思维迟滞张口结舌,一点都不象“我”。而事情其实很简单,我是一个老师,我们都是老师,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学生,他犯了错误,扰乱了课堂。于是,老师的我们,就要用老师教育学生的方法教育他,如此而已。可是,当我要用老师的嘴巴说话的时候,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学生又不见了,哪里有学生呢?那分明就是“我”,是“我”在接受老师们的攻击,而我,怎么可以站在一旁就手旁观呢?十几个老师对着一个“我”,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不公平的战斗,我应该助“我”一臂之力,共同举起反攻的大旗……
这样反复了又反复,最后我就只能成了一个一言不发的观众了。
但是,十几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师,让一个小毛头这般放肆,多没面子!不过,好在还有最后一招:罚,重重地罚!什么写检讨抄课文冲厕所……都用上了。可是,黄凯文不吃这一套,他什么惩罚都不接受,到了这个地步,老师总不能抓着他的手去接受吧?发出的命令变了空话,老师们都被气得七窍生烟,下不了台,有些年轻气盛的老师,就想使出最后一招的最后一招:动粗,揍他一顿,解解心中的鸟气。可是,老师们如果要显出动手的苗头,黄凯文立刻就搬出《未成年人保护法》来,他小子竟然能够从头背到尾,又从尾背到头,高声朗读着,估计全世界的法律界人士都听到了,老师们的手就只能凝固在半空中了。最后一招的最后一招也流产了,白白让人看着笑话,老师们就只能挤出一句:“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呀!”摇头叹息着走开了。
往后,老师们干脆就放任黄凯文自生自灭了。而老师们下课回来后,再讲关于黄凯文的段子时,已经可以用旁观者的心态了。有了旁观者的心态后,黄凯文的段子就反而能惹起大伙一阵阵的笑声,到了最后,往往连讲的人自己也笑上了。于是才发现,其实黄凯文这学生呀,还是挺机灵的嘛,有些话也很有道理,可就是锋芒太露了,连尊重老师都不会。
4
平静下来,我觉得还是应该跟黄凯文好好谈谈。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跟他谈过。可是之前跟他谈,我主要不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因为我是和“我”谈话,所以我并没有批评“我”,相反我说了好些鼓励的话,我对“我”说:“我希望你能保持你鲜明的个性,不要屈服于权威……”对于我的话,黄凯文非常感激,他说从来没有人是这样给他说话的,我是唯一的一个,因此上我的课时也没有恶作剧。然而,细想起来,难道不是因为我的怂恿,才使他对老师们的不尊重迅速升级,一发不可收拾吗?这样的谈话要彻底改换了,这次跟黄凯文谈话,必须是老师跟学生的谈话,我要让他明白,做学生,第一条就要尊重老师,遵守学校纪律,服从课堂秩序。这是我作为一个老师的责任。
为了避开太多的目光,我把黄凯文带到了围墙边的一片小树林里。我知道,跟黄凯文这样的学生打交道,不能转弯抹角,必须开门见山,因此我说:“近段时间来,老师们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甚至有些老师对你已经心灰意冷了,你这样处理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会让自己很被动的,你知道吗?”
黄凯文显得很平淡:“是么?”
“我始终认为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学生,我很欣赏你的特别;可是你又太特别了,有时候你看问题,好象是过分偏激了?”
“我不懂你的话。”
“中国有句古话,‘枪打出头鸟’……”
“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做‘缩头乌龟’?”
这是什么话?“我是说,你太偏向一边了,以致已经失去平衡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按照你们老师的说法,做学生的,就应该不左不右,不前不后。总之,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拉皮尺丈量丈量,然后把所得除以二,找到中点。是不是这样?”
“我是希望你懂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黄凯文爱辩论的脾气又来了:“站在中间是对的,但站在左或右就一定不对吗?这个世界除了白的不一定就是黑的,还有红的、黄的、蓝的……老师我这样说可以吗?”
“你说得不错!可是,你的思想太突出了,我以为如果你能够把握好,前途是无可限量的。我知道对你,是不可以用常规的方法的。可是,这里毕竟是学校,你的这种思想在现有的课堂上是不合时宜的,你已经超出了老师能够容忍的范围了。既然你是学生,你就应该懂得对老师妥协、让步,这样才能讨得老师的欢心。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得不这样给你提醒!”
“我感谢老师你的好意,可是当一种新事物在刚出现的时候,总是会受到旧事物的迫害的。”他连哲学书上的东西也搬出来了。可是,我们学校里没有开设哲学这门课呀。
“就算你是新事物,但是你整日把心思放在怎么跟学校跟老师作对上,会误了你的大好时光的。”
“当一种新事物刚出现的时候,总是很渺小的,而旧势力却又过分地强大,在这样的时候,新事物就要经受得住考验。”
“我说你怎么……你怎么就是爱走极端,尽偏向一边呢?”
“这也太有意思了,老师你聪明绝顶,你注意到没有,好比如现在,对于你来说,我站在你的面前;但是对于我来说,你不也是站在我的面前?标准不同而已。如果说我偏向了一边,那是别人从他的角度出发说的;从我的角度去看,说我偏向一边的人还不是都偏向了另一边?”
我认定黄凯文是犯了一种暂时可以谓之“辩论狂”的症状了:“你说得不错,当我们判断的时候,都有一个标准问题。可是标准不是你定的……”
“当然也不是你定的!”
“对,也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定的,我们有一套公共的标准,是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小如课堂,为了维持课堂的秩序,必须有全体学生都共同遵守的一系列规则,那就是《中学生守则》。大如我们这个社会,要长治久安,就得有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则,那就是法律。设想一下,如果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完全按自己的一套去行事,漠视法律,这个社会还不乱了套了吗?同理,在课堂上,要是每一个学生都只按自己的规则上课,不遵守《中学生守则》,课堂还成课堂吗?”我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地被黄凯文牵引到辩论的道路上了,事实上我本身也就是一个“辩论狂”。
“太好了,这就是你的所谓公共标准。比如《中学生守则》,是你们老师制定的,却要我们做学生的来遵守,这也算是‘公共’的吗?”
“可是,《中学生守则》不是老师制定的。”
“为什么我找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只见《中学生守则》,不见《中学‘老师’守则》?”
“老师也有必须遵守的公共标准啊,那就是《教育法》。”
黄凯文对我的解释毫不理睬:“既然老师可以为学生制定学生应该遵守的标准,为什么学生不可以给老师制定老师应该遵守的标准?”
“你这不是颠倒长幼尊卑了吗?”
“什么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这句话还真让我有些答不上,我只好改变方向:“你的行为不只老师不满意,你的同学们也有很多不满意的,不过是敢怒不敢言,如果在全班进行一次人际摸底,你将是最差的,你相信不?”
“我相信,但在历史上,那些曾经被判为异端的少数分子,最后都被证明是人类的先知。”
“我说学生的任务是读书,你好好读你的书就行了,你管那么多道理干嘛?”
“‘读书为明理’,老师你却教我‘不讲道理’,这怕有违一个老师的‘公共标准’吧?”
“咳……你就不能学学人家陈子光,安分地读书,安分地做人吗?”
“你们老师怎么就那么喜欢他?”
“他是好学生,老师当然喜欢他。”
“该是喜欢他听话吧?他除了听老师的话,还懂什么?”
“听老师的话有什么不好?老师还会害了你?”
“这难说,有时候就是会害了你。”
我一时语塞了,黄凯文说的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明白,我是太明白了。过去,我曾经象一盆被过度浇水的花,而我的某些老师就是那过于勤奋的花匠;现在,难道我又要变成另一个过于勤奋的花匠,去给另一盆花过度地浇水吗?突然,我的眼皮猛烈地跳动了几下,仿佛一道弧光骤然闪过,黄凯文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不就是“我”?我看见了“我”站在我的面前,我对“我”口若悬河大发议论,“我”却对我怒目而视,我看着真是既感到滑稽又无限伤心啊。昨天,我对我的老师怒目而视;今天,却轮到“我”对我怒目而视;明天,又将是谁对“我”怒目而视呢?
我实在气馁了,只得辩解说:“可我是不会害你的……”
黄凯文冷笑一声;这一声冷笑我是永远都记得的,他说:“当初,我还以为你和别的老师是不一样的,所以敬重你,现在看来,你跟他们原是一伙的!”
我的心伤透了,再说不出话来。
5
但是,自从那次谈话之后,黄凯文上课时却规矩多了。老师们下课回来,也不再是说黄凯文的恶作剧了,而是说: “嘿,黄凯文上我的课竟然安静得象冬眠的蛇,难道是世界末日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大家都不太相信,也好象有些不习惯了。我更是觉得奇怪了,和他谈话的时候,他的情绪还是很抵触的,怎么一转过头竟然就变了呢?
黄凯文确实是变了,他常常耷拉着脑袋,象蔫了的香蕉叶,往日的锋芒都消失了。只是,这样的变化,难道是我希望看到的吗?他这样不是又变了另一个“陈子光”了吗?黄凯文变了陈子光他就没有了黄凯文身上发光的东西了,他整日象丢了魂魄一般,他简直什么都不是了。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罪人,是我的“规矩”害了黄凯文,也害了“我”。“我”曾经远去了,可是他又回来了;然而,这一次,却是我自己活生生地把“我”杀死了的。我怎么做得出来?
可是,谁都知道,以黄凯文的聪明,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遵守基本的秩序,懂得尊重老师尊重每一个人,不是要他变成“陈子光”呀,他怎么偏要这样?……好多次我都想当面给他说清楚,他就是回到以前锋芒毕露的样子,我也不愿看到现在的他失去了生命的活力。然而,每一次黄凯文都故意避开我,还没有等我开口,他就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就是了。”说完转身就走了,连背影也显得沉重。
有一次,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在他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一把拉住了他。我说:“我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你是知道的,我只是希望你做小小的妥协,而不是彻底地放弃自己……”
他不说话。
我说:“你这是要毁掉你自己啊!”
他不说话。
我说:“我希望看见以前的黄凯文,你就回到以前去,你爱在课堂上看书睡觉讲道理那好你爱干什么你就干去,我只是不愿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还是不说话。
我凶了:“你不要给我摆出这副熊样,你还算是黄凯文你就别跟我来这丧模鬼气的一套!”
他也给我凶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们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爱我站着我就应该站着,爱我坐着我就应该坐着,我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团软泥,捏人捏鬼都是你们说了算。”
黄凯文确实又回来了,我也许应该高兴。但是他的态度又叫我不舒心:“你可不可以不要把老师想得太坏?你可不可以用比较平和的心态来看老师?我真的不希望你往一条极端的路上越走越远……”
“算了吧,你说教的腔调。我们都看到了,只要我一说话,你就教训起我来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以前就是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样子的?”
“你还是不懂我的心,我不希望你跟老师对着干,可是也不希望你改变自己,你明白吗?”
“对呀,我也想保持自己,可是老师会欢心吗?我也想讨老师欢心,可是我改变了自己,我自己会欢心吗?”
“我不是说不改变自己,我是说可以改变自己,但是不要把自己改变了……”连我自己也糊涂了,究竟是改变还是不改变?我心里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又为什么说不清楚?
黄凯文哼了一个鼻子:“是呀,改变就是不改变,不改变也是改变,有意思有意思。”
我终于想到怎么说了:“也许这样说吧,你鲜明的个性不要变,为人处事的方式可以变;内心的规矩要坚持,但学校的规矩也要遵守……”
“说来说去还是规矩。”
我真恨不得一巴掌盖过去。
黄凯文却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我至今还弄不明白,你们总是要我们学呀学的,到底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我都觉得我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停了一会,又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当然会说,长期目标呢,为了考上大学,找到一份稳定的职业;短期目标呢,更直接了,就是为了考试。因为你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们呢,自然学到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学生时学到什么了,一做了老师,又可以把它们再塞给我们。因为这便是你们的职业,你们因此还可以拿着一份固定的工资过日子了。而我呢,既不想考大学,也不想做个人民教师,学这些东西干屁用?”
我如雷击一般,他怎么就说到我心里那个坎去了?可是,我今天是为了让他改变而不是坚持,我不能让他的思维如缺堤的洪水般没有规矩。况且,难道世界上的事情,就只剩下“有用”和“没用”的划分了吗?我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知识只会嫌少怎么会嫌多的?”
“垃圾也不嫌多么?”
咳,这个人,太可怕了!——而我这样想,是不是同样表示,那个曾经的“我”在别人看来,也是很可怕的?我一下子就忘记了今天谈话的目的:“在我的内心里,有许多东西缠绕我很久很久了,象一个又一个的绳结解不开,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教那么些东西给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人真的就非得掌握那么多的知识不可吗?那些知识对于你们今后的人生就一定有帮助吗?我所从事的这份职业所做的日常工作会不会把人引入了歧途?当然,很明显,读好书考上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生活有了基础,就会过得踏实。这难道不也是一个人最好的生活方式么?这不就是社会取舍的普遍模式吗?
可是,总有一些人,虽然这样的人比较少,就象你,是不应该纳入到普遍中去的,或许有更加好的方式,才是适合你的。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你应该跟课堂对抗……可是,普遍人虽然是通俗的,却也是大众的,而过于特别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就很难得到普遍人的接纳;我们不是生活在世界之外,我们总得需要从周围得到安全感,得到认同啊。你想过没有?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把曲调唱得高,而且一味追求高,不高誓不甘休,你可能因此会牺牲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好多美好东西。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应该劝你对待这个世界和善些。可是,接着的问题又来了,为迎合普遍的通俗牺牲了一些东西后,你还是你么?我究竟是应该教你坚守个人的精神高地,还是从俗如流?难道这两者真的是鱼肉和熊掌吗? ……
天,我究竟说了什么?你究竟是应该听我的还是继续我行我素?我究竟是应该为你做个指导,还是对你放任自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感觉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掏空了。
而黄凯文,也早呆立着说不出话来。
6
第二次的谈话之后,黄凯文又变回了原来的黄凯文了,学校里到处都活跃着他的身影,课堂上看课外书讲小话爱辩论一如既往,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势头。看到他重新焕发出的能量,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戕害一个天生的生命,身上的负罪感放下了。开始的时候我简直还暗自得意,我看到 “我”又回来了,他虽然曾经失去过一阵子,然而终于还是回来了,完整地回来了。“我”复活了!
可是高兴了一阵子后我又高兴不起来了。在我的课堂上,黄凯文也不安分起来了。以前虽然也不是太安分,可是起码给我面子,只要他有什么过分的动作,我看他一眼,他是会有所收敛的。在我和他之间,始终象隔着一层迷雾,让我在课堂上还保留住了一个老师所需要的最起码的威信。可是现在,黄凯文不再为我留面子了,他彻底把真实的黄凯文暴露在我的课堂上了,我有时甚至都无法把课上下去了。
作为一个课堂的组织者,我对黄凯文的表现变得恼火了,然而当我想发作的时候,我转念一想,这样的黄凯文,难道不也是我一直想见到的那个充满生命力的黄凯文吗?我又发作不出来了,我多么害怕他又变得死气沉沉。而且,之前我不就是这样鼓励他的吗?我现在批评他,这不是自打嘴巴吗?是的,是我重新释放了他的生命力,可是他的生命力却反过来对准了我,这又是为什么?他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吗?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会给老师给同学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吗?我要是继续沉默,就等于怂恿了他,使他建立起负面的自信,从而可能犯下更大的错误。但是,我能不沉默吗?我犹豫不决最终采取了容忍,我在等待时机。只是,我的内心却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个时候,老师们反映陈子光的成绩有明显的下降,我想起近段时间他的作业、测验,发现确实是这样。其实所谓“发现”,也不是很对,对于成绩下降的迹象,我自己之前也是有所察觉的,只不过一直以来陈子光都是让我放心的,因此反而就没有过于放在心上了。况且,陈子光有些怕老师,只要老师找他谈话,他第一句话就是:“老师我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紧张得满脸通红,能听得到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本来,老师只是想跟他谈谈心,给他说说勉励的话,可是看着他这样,也就觉得不忍,只得急急地放他走了,下次也就再不敢找他谈话了。但是现在看来,这话是非谈不可了。
然而,陈子光竟然先找了我。我的记忆中,陈子光主动找老师谈话,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我意识到可能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了。在办公室里,我招呼陈子光坐,他却一再客气得很,招呼了几次就是不肯坐,我看他如此坚决的样子,也就罢了。陈子光站在我面前,诚惶诚恐的很不自在,我却因为他的客套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陈子光同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
“我……对不起老师。”他说。
“到底什么事?”
陈子光的眼泪就要来了:“老师,我对不起你。”
“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慢慢说。”
“老师,我犯错误了……”
“犯错误?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老师,你觉得我还是个好学生吗?”
“你当然是个好学生,你永远都是好学生,学校里的老师们,谁不夸你是个好学生?”
“可是我犯错误了。”
“犯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道犯错误了,而且不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我知道了,谢谢你,老师——”陈子光抹了一把眼泪,“是这样,两天前,有一个女同学,她……给了我一封信,她说她……喜欢我,还约我单独见面……”
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呢,不禁觉得有些可笑,看着面前这个勤奋的好学生,暴露出他内在的懦弱、迂腐,心里不觉生出了一点看不起他的念头。我调侃说:“这是好事呀。”
“什么?”
“她喜欢你,那么你喜欢她吗?”
陈子光难为情地说:“我也说不上,她读书不是很用功,有时候还违反纪律,我大概是不喜欢的吧,我才是一个中学生,我怎么可以去喜欢她呢?”停了一阵,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不讨厌她。”
我恍惚间又觉得面前的不是陈子光,而是“我”了,在“我”的中学时代,也曾经遇上了一个女同学,她叫郭玉珍,我觉得我是喜欢她的,但是又不敢跟她说,直至中学毕业了,我想再跟她说,却已经没有机会了,心里不觉一阵阵酸楚。我说:“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错误呀。”话出口了,我才突然醒悟了过来。现在我不是中学时代的那个懵懂的学生了,我已经是一个老师了,我应该以正统的方式去教导我的学生,我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了呢?
陈子光显然也被我的话吓坏了:“老师……你怎么……?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这不是你一直跟我们说的吗?”
我慌忙应对:“对,中学生是不应该胡思乱想的,中学生应该把大好时光用在学习上。”
“所以,我在内心里斗争了两天,终于还是决定把这事报告给你。我拒绝了她,还严厉地批评了她这种错误的行为——不过,我不想把她的名字说出来,这样很可能会伤害了一个人,老师你不会责怪我吧?”
“你做得对……” 陈子光后面的话叫我感动,竟一时再找不到话说下去。
陈子光等了很久:“老师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了吗?”
“我还要跟你说什么?”
“我犯错误了,老师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这不是你的错,又不是你写信给人家。”
“但是我没有及时把事情报告给你,竟然隐瞒了两天。”
“但是现在你不是已经主动地给老师说了吗?这足可以弥补你的错误了。”
“然而我毕竟是犯错误了,犯了错误就得承担后果,老师你就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所以老师你应该惩罚我。”
“惩罚?咳,不需要呀。”
“那你应该教育我一番。”
“教育?教育什么?”
“比如,中学生不能浪费时光,中学生要以学业为重,中学生要有敢于认错的品质……”
“你说得太好了,可以看出来你确实是一个好学生,老师教导的你都记在心里了……”我想起来,“哦,对了,我也有事正想找你。老师们给我反映,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就是说,近段时间来,你的成绩好象有下滑的现象了,是这样吗?是不是近来发生什么事情,影响你的学习了?”
“老师,我讲实话你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
“那可能跟我自己不够努力有关吧,近来总有些心神恍惚,不太对劲似的,总不能象以前那样专心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问题了?这是一。还有二呢,我觉得近来课堂比以前更嘈杂了,连老师你的语文课也是这样,讲小话搞小动作的人比以前都多。这些都严重影响了老师们的情绪,有些老师甚至上不下去,我听课也比较困难了——其实不只我一个人是这样认为,同学们也都在议论纷纷呢,他们都说,老师不管我们了。不过我不认为这样,老师怎么会不管我们呢?”
我的心一阵剧痛:“是老师不好,老师要负上全部的责任。”
“不是的,老师,我知道你是好老师,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在想办法,可是摊上这样的班级,任何老师也不会做得很好,很可能比你还要糟糕,老师你已经做得不错的了。”
虽然,我知道陈子光说的不符合事实,但是我听得出他是一片真诚的。我的鼻子突然一阵酸楚,感觉要掉眼泪了。面前的这个学生,刚才我还看不起他,可是现在他却来安慰我,我算什么呢?我不禁又认真地看着陈子光,他太老实太憨厚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如果黄凯文能有他的这份体谅,我还至于这样吗?
我内心里的那架情感的天平,不知不觉中已经偏向了陈子光了。
7
一天下午,教室外大树上 “知了”、“知了”的声音枯燥地重复着,教室里头顶上几架电扇来回不停地摇动着,可热气还是如从蒸笼里出来般滚滚不绝。我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墙壁上的“名人名言录”,在上面尊敬的华罗庚教授说:“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劳动一分才。”然而也许真的太热了,图象中华罗庚教授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无精打采了。
六十多个座位,有近十个的空缺,肯定又到哪里溜达去了。五十多个坚守岗位的学生中,几乎三分之一的都倒下了,趴在桌子上呼呼而睡,有的口水都流了桌面一滩了。那些没有睡倒的,也各式各样,有目光呆滞地盯着一个地方的,有私自做作业的,有在本子上以书面形式讲悄悄话的,有给书本上的人物涂胡子画花脸的,有一边玩牌一边瞄着老师动向的……我突然就来了气,难道我的课就这般没劲么?难道我的劳动就这般廉价么?突然,我的内心里闪过了一个阴谋:我要搞突击提问。为了增强效果,我有意选择了那些违反课堂纪律最忘我的学生,一连站起来十多个学生,却一个个都哑在了那里。
教室里也顿时寂静得要死。讲小话的停止了讲小话,做作业的停止了做作业,涂花脸的停止了涂花脸,睡觉的也醒了过来,都一起抬起头,愣了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耍戏的猴子。在他们的眼里我看不出他们有惭愧的表示,更加恼火了。而他们哑巴的表现,又终于让我找到了发火的借口,不是我无缘无故拿他们开涮,是他们罪有应得,不是我要破坏我作为老师的良好的形象,是他们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我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本事呢,却原来不过如此!好,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答得上来的,可以坐下,答不上来的,抄《中学生守则》,一百遍!”我满课堂又扫视了一遍,“听好了,成语‘痛心疾首’,是属于什么类型的短语?”我正讲授的是短语的类型,我对面前的这些人是够痛心疾首的了!
自然,又是哑了!我恼火地把书本举过头顶,正要使劲地掼到桌子上,有一只手举了起来——是陈子光!象一把温情的水洒来,我蹿到了喉咙的火苗又降了下去了。我先是一阵愕然,然后怀抱也放开许多了。一直以来,陈子光都绝少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他懂与不懂都只是默默地听,他的答案只会在考试的时候才会给出来,不经过几次的考试,老师不会知道他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我轻轻放下书本,向陈子光点了点头,
陈子光站起来,由于不习惯,竟站了好一会没有开口。我一再鼓励,他才怯生生地说:“……是……是,并列……”因为太过紧张,说了半天我才听出来了,但是我已经高兴得几乎要过去拥抱陈子光了。陈子光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是会在你最难堪的时候挺身而出。
我示意陈子光坐下:“很好,‘痛心疾首’是并列短语,可以分成‘痛心’、‘疾首’两个部分……” 我变得耐心起来,“下一个,‘坐享其成’属于什么类型的短语?”
陈子光结巴着:“动、宾。”
我紧跟着:“对!做人要勤奋,我最看不起那种‘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而‘坐享其成’的人了。”我似有所指,“——‘前途无量’呢?”
陈子光似乎受到了鼓舞,语气坚定了许多:“主谓。”
我也受到了鼓舞,提高了音量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前途无量’的。”
陈子光脸上闪过了一丝少见的欢欣……
渐渐地,教室里就象只有我和陈子光了,我们一问一答,一来一往,而其他的人都仿佛变成了背景。就是只有陈子光一人,我也会为他当一个好老师的,我动情地想……
突然,教室门口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叫喊:“迟到!”还没有等我明白过来,紧跟着就走进来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在我面前撞过——还会是谁?黄凯文!教室里一阵暴笑。我打了个唐突,你这人怎么就这德行?……不过,今天我心情好,原谅你!有道“海纳百川”,我要做个好老师,又何必跟你这样的小毛头计较呢?为了表示我的善意,我还故意给了黄凯文一个微笑,他莫名其妙的表情,仿佛有些愧色,我就觉得更好笑了。“宽容”也许确实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吧。
我回过神来,面向陈子光,不禁感慨地说:“陈子光同学,你做得非常好,老师非常满意。如果每一个学生都能象你,老师就能少许多烦恼了。”
陈子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而其实,我这话主要是说给黄凯文听的。
黄凯文拍拍屁股坐下,马上就答腔了:“难道你没有听罗素说过,‘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于千差万别’?如果每一个人都象同一个人,人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嘿,这小子反动归反动,但书确实看得不少啊。他也知道罗素这个人?罗素真的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但看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又不象是捏造的。“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于千差万别”,这话说得多好哇,我最讨厌千篇一律、整齐划一了。但此刻,陈子光的影象填满了我的心坎,规矩的陈子光第一次战胜了反动的黄凯文了。我白了黄凯文一眼,想找些词语反驳他——当你想反驳一种论调的时候,是可以不管它是好还是坏的——只是,我马上又转了念头,他是心有魔障,有意跟这个世界唱反调,我如果跟他较真,不是上了他的当了吗?不妨付之一笑。因此,我又给黄凯文抛去了一张笑脸。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就缓解了,等着看戏的学生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黄凯文只好躲开了我的笑脸,从抽屉里抓出一本书,摊到桌面上,摇头晃脑地看起来。
这个回合我赢了。
我继续着“短语类型”的课题。除了陈子光更加专注外,还吸引了原来注意力分散的一部分学生。我觉得自己越讲越从容了。
“嘻嘻,嘻嘻嘻,嘻……”靠墙边的一个角落里发出极不和谐的音调。我抬头看的时候,黄凯文也刚好抬头看我,只一下他又闪过了。
课堂继续。
“嘿,嘿,嘿嘿嘿……”
我向黄凯文露出凶狠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再抬头看我,我的凶狠因为失去了对象,变得空瘪。
“哈哈哈,哈哈,哈……”
我简直要爆炸了:“黄凯文!——你,你……什么意思?”
沉寂。
我瞪着黄凯文,感觉自己的眼珠也要跳出来了:“你要是有种,你就别怕死做缩头乌龟!”
屋顶一阵灰尘纷纷落下,全场观众都瞪大了眼睛。
黄凯文真的慢条斯理得象只乌龟:“我想先问清楚一个问题,老师你是允许讲道理?还是看谁说的声音高,谁就有道理?”
他的从容让我恼火,他应该害怕我,可是他竟一点怕我的意思都没有:“混帐,老师当然讲道理,我这人最讲道理了。”
“讲道理就好,但我估摸着说了,你会后悔让我说。”
“好,你说,我不后悔。”
“那我就说了——我,不喜欢上你的课!”
我真想立刻杀了这个王八蛋,但是我必须克制:“你是说我上课没水平?”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只说我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对我的胃口。当然,这也不否认,对于某些人来说,你确实是太‘有水平’了。可是,无论你怎么‘有水平’,我就是不喜欢,我不喜欢难道还硬着头皮去听吗?不想听课了自然就空出时间来了,空出时间了自然就用来看自己喜欢看的书了,看书看到激动处自然就真情流露了……”
“狗屁!”
“老师你骂人。”
我实在受够了:“闭嘴!”
“你不是说自己最讲道理么?你讲的这是哪号子的道理?嘴巴在我这里,用来吃饭还是说话,是我的事情!”
我再忍不住了,狂暴地大喊:“出去!”
不出。
“滚出去!”
不滚。
“你是不是要我动手?”
看你能怎么样!
我懵了,我忘记了黄凯文是个吓唬不得的人,我忘记了黄凯文是个你越吓唬他他越强硬的人,无论我使出怎样的凶相,他就是不顺从我的意志,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如果这几句恶话没有出口那该多好哇,如果我和声细雨,或许他反而会听从我。可是话已出口了,戏已经开始了总得演下去呀。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我为自己出了一道难题。黄凯文我叫你爷了,行行好你表示出一点的服软,哪怕是一点点,叫同学们都看出来,是你给了我一把梯子,我面子上没那么难堪了,也就会顺势下梯子来,息事宁人了……可是,你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意识模糊了,总觉得这一幕象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定是发生过的!然而,发生过了的,为什么还要重新发生一遍?……我简直要发疯了!
一个意念在我的脑里不停地盘旋:我试图抓住一个人的衣领,把他拖出去,拖出去……我一次次地想象着要把它具体地付之事实,想象着付之事实后我会欢欣。可是我又怕一不小心,它就变成了事实。但是,越害怕我就越渴望,越渴望我就越害怕;我就这样既隐隐地害怕,又强烈地渴望,很久很久了。刹那间,我象是失去了时间的观念了,整个人都不存在了。可是我又分明感觉到胸闷,而且正风风火火地走下了讲台,向着一个目标奔去。我的内心亢奋又疲弱,我的脑壳坚硬又昏眩……突然,我的眼前猛地一片漆黑。
紧接着,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之后就是“哗哗”的尖叫……黑幕渐渐拉过,光线一点点地增加,我看清楚了:黄凯文的桌子倒在了过道的地上,黄凯文半伏在桌子上,两手牢牢地爪着桌子的边缘。黄凯文两眼发出可怕的凶光,仇恨地瞪着我,象是恨不得立刻把我整个生吞了下去。我怕得后退,后退,后退……
我马上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不是黄凯文,而是“我”;这是一个曾经寄居在我身上的器官,后来却在我身上脱离开去,不知到哪里游荡过了,最终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现在竟然又回来了,就在我面前。“我” 跟我就那样对峙着,象两个有着深仇大恨的仇人。我看到了“我” 和我对峙着,这是多么滑稽,又是多么叫人痛苦的啊!
突然,鲜红的血珠从我的手上滴下来,我这才发现右手掌不知什么时候被刮伤了,伤口长长的一条线,象是手掌上长出的一条掌纹……
8
在教师例会上。
鲁中星校长作了去年我校中考情况汇报:从整个县来说,总体上属于中上位置,在镇上几所中学的比较中较好,但比邻近镇的中学就差一截了,甚至可以说是溃不成军。就让我们来听听这些惨不忍睹的数字吧……
梁弘广主任主要说的是,关于教师学历进修的通知。
蒋羽静主任说的是,关于第二课堂暂停开展的通知。由于我校场地的紧缺……
谢和声主任主要说的是,关于认定中学二级教师资格的具体通知。
高牧耀主任说得比较多,主要是关于学风和教风的问题。他说:都说现在的学生是越来越难教了,表现在:大声喧哗、搞小动作、顶撞老师、粗言烂语、乱丢乱扔……有些班级,老师根本就无法上课,给人的感觉,真的是一团糟。学风大坏对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一是不能上好一节课,甚至最后不能完成教学任务,多好的课堂设计也白搭。二是影响了老师的情绪,甚至对老师造成人格的侮辱,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师生关系的紧张。三是影响想学习的那部分学生,动摇了中间层的学生。四是损坏了学校的形象,通过学生回到家里向家长的描述,把学校里丑恶的东西放大,容易引起负面效应。五是为社会增加了无形的压力,因为这都是未来的一代啊。
当然,这种情况,不是我们一个学校独有的,它属于普遍的情况。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有学生本身年龄的特征,有家庭教育的不到位,有社会不良的影响等等。但是,作为我们老师本身,是否就不需要做自我的反思呢?不是的,我们是到了需要反思的时候了。比如:在学校里,我们全体的老师应该是一个集体,无论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事情,都要集合我们所有的力量。可是有些老师却认为,学校是校长、主任们的,他只是打工的。有些非班主任的老师又认为,管理学生是班主任的事情,与他无关。有些老师,他上课从不管学生的纪律,他就是只管在讲台上讲,任凭学生在台下闹翻了天。有些老师,终日沉迷于六合彩、搓麻将,上课反成了副业。有些老师,斤斤计较,有报酬他干,没有报酬他绝对不干,报酬多他出力多,报酬少他出力少,绝不做亏本生意。有些老师,总觉得是吃了学校的亏,一味地唱反调;他唱反调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正确,而只是为了跟学校的决定相反,以至政令不通,作风拖沓……
当然,在以上说到的问题中,也肯定包括我自己在内。但是,正因为我们工作中有不足,所以我们应该反思。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反思,尤其是我们当中的青年教师,刚踏上教育的工作岗位,现实对我们的冲击最大,最需要我们勇于面对,勇于承担责任。曾经有同志反映我们的会议太过空泛,只是传声筒;今天我就说说心里话,把问题摆出来。当然,说了这么多,肯定有许多是过火、偏激的话,我希望老师们能谅解,因为我都是为了学校,为了工作啊!……
不知什么时候,会场已经死一般寂静了。
会议后的第二天,高牧耀主任就到各年级办公室走动。
当时,在初二年级楼上的办公室里,周卓荣和程富祥又在拿领导们开唰,先是替政教主任谢和声叫屈,然后批评校长鲁中星老糊涂了,然后批评教导主任梁弘广古板,最后批评的就是后勤主任高牧耀。他们说,这姓高的做了个小小的主任,可官架子比他妈的王母娘娘的屁股还大,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语气相当苛刻。正是在这个时候,高牧耀主任踏进办公室的门来了,众人看见了,大气不敢出,办公室一片空寂,空寂里周卓荣和程富祥的声音更显洪亮了。
最后,还是程富祥眼睛利索:“高主任,下来检查工作?”
高主任笑笑:“哪里?随便走走。”
程富祥说:“高主任很关心我们嘛,我们为高主任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自个儿鼓起了掌。
高主任到安放试卷杂物的立柜前看看,又到墙壁的课程表前看看,最后在级长王学虎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还是笑着说:“有空多走动,有益身体健康。”似乎是这个时候,高主任才发现了周卓荣,“嘿,冯老师,抽烟还是那么厉害?”
周卓荣仿佛吓了一惊:“怎么,不可以抽烟的吗?咳,看我这把老骨头,连抽烟是违反纪律的都忘记了,我真是……我这就扔了,扔了总得了吧?”说着,果然把口上的香烟摘下扔掉了,“高主任你可别记到本子上哦,下次我一定改正,一定改正。”
高主任说:“咳,冯老师你真会说笑。”过了一阵,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里光线很好啊,不象楼下,比较阴暗。”
周卓荣说:“高主任,这里不是光线好,而是太好了,好得都热死人了!”
高主任自失地笑笑:“确实是很热,确实是很热……”
周卓荣说:“高主任你的办公室空调高挂,凉爽舒适,偶尔到这样的地方来,一时确实是不太习惯的。”
高主任说:“我们学校的工作环境,确实是比较艰难的。不过,一定会得到改善的,一定会的……”站起来往外走。
程富祥叫道:“高主任,不多坐一会么?”
高主任还是笑容可掬:“我另外还有些工作……”
高牧耀主任转过了楼梯,众人才都舒了一口气,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也恢复流通了。
周卓荣说:“早走早好,免得我不舒服。”
程富祥说:“你冯老头够牛,也只有你冯老头才敢这样跟高主任说话的。”
周卓荣说:“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求他吃饭。”
程富祥说:“其实,我们不应该叫高主任,叫高校长才对。你看大会小会,哪次不是高牧耀唱主角的?那个鲁中星,我看不过是高牧耀的傀儡罢了。”
周卓荣说:“那敢情是!……不过你管他谁做校长,谁做了还不是一样?”
……
几天后,高牧耀主任才是我们真正的校长,而鲁中星校长只是高牧耀主任的助手的传言,越来越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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