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火热的六月,枚玲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们其实是校友,是在“新课程标准”的培训班上遇上的。开始我并不知道我们是校友,是因为刚好坐到一起,我们才谈起来的。当然,多是枚玲在说,我在听;她这个人热情又健谈。培训班结束的时候,枚玲突然提出要请我吃饭。我有些吃惊,枚玲看着我吃惊的表情吃吃地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感谢你这些天来陪我说话。”我听了就笑,不是吗?这世界上什么样的感谢没有,竟然还有感谢陪说话的?
在饭桌上,枚玲说:“其实,在念书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我更吃惊了:“怎么会呢?我不认识你啊。” 枚玲说:“你当然不认识我,你那时候可是学校里的名人啊,你怎么会认识我?”我有些苦笑:“你是说我行为怪诞吧?” 枚玲说:“也确实有些怪诞,你那时候啊,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想认识你都困难。在路上碰见了,跟你打招呼,可你就是不看人家,也不知道你是真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 枚玲那时候就想认识我,我多少有些意外,又有些虚荣心满足的暗喜。我笑说:“我这人让人家看起来,就真是那样冷漠吗?” 枚玲说:“可不是,看着都害怕。”我反而有些乐了:“那么现在呢?”枚玲说:“现在嘛,好些了,要不怎么能跟你坐一桌子吃饭?”我嘻嘻地笑。
一阵比较长的沉默后,枚玲突然说:“嘿,你的女朋友呢?”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
“你骗人吧?”
“我不骗你。”
这个时候,枚玲竟然说:“我做你的女朋友,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什么?”
枚玲哈哈大笑:“我是逗你玩的。象我这样的女孩子,哪个男孩子敢要呢?”
我说:“你很可爱呀。”
“你又骗人了。”
“我真不骗你,你确实很可爱。”
枚玲的脸红了,低下了头。——原来枚玲也会害羞的。
突然间,我心里却有了想法:我面前的这个女孩,虽然不能说就让我心旌动摇了,但还是很好的啊。我壮了壮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还是,做我的女朋友吧。”
枚玲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突然,她笑说:“你又逗我了……”
我却显出认真来:“我不是逗你,我是真的。”
枚玲的脸有些跳动,但还是笑着说:“你还是别逗了吧?”
我坚持着:“我是真的。”
枚玲拿起筷子:“别说了,菜都凉了,吃饭吧。”
回来后,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还在床上,迷糊中听到敲门声。我起床去打开门,门口站着的竟是——枚玲!
我顿时哑了。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又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一幕又象是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了:我听到了敲门声,我就赶去打开门,然后一个女孩子就站在我的面前。而此刻,不会又是在头脑里的演练吧?
然而,这实在是真的!枚玲看着我轻轻地笑,我立刻意识到我还没完全苏醒过来的睡态,一定很滑稽。不过这倒让我有了个缓和的余地,我立刻到后面洗脸去了。出来的时候,枚玲已经坐到了椅子上,有些拘谨。我更是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枚玲的旁边,她向一边挪了挪给我腾出更大的位置。我们就那样坐着,象两只沉默不安的羔羊。枚玲,本来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可是此刻,她实在还是一个单纯得很的女孩呢。
无事可做,我拉开面前的抽屉,翻了本杂志出来,给枚玲看。她其实没心思看,只是漫无目的地翻着。我看着枚玲的脸,泛着些红晕,其实是相当迷人的呀。我为这个发现欣喜起来,悄悄地往她的位置移了移。枚玲没有闪开,还是自顾自地翻书。我看见她按在书页上的手,不是纤纤玉手的那种,可是也很漂亮的呀,薄薄的皮肤下面几根血管若藏若露,有一种亲近的美。我把手放到她的手旁边,枚玲的手没有动。我移过去要贴上她的手,她躲闪开了。过了一会,我再尝试着把手贴上去,枚玲又轻轻躲闪开了。再过一会,我再一次把手贴上去,枚玲犹豫着不知该躲还是不躲,我大着胆子一把就抓住了,用力紧握着。我感到枚玲的心颤抖了一下。很快,抓紧的手心就冒汗了,黏乎乎的;可是又多么美好啊。
我又没头没脑地说:“你相信吗?我天生是一个大作家的胚子,我会写出很多很多伟大的小说,我将会出大名。我现在是比较穷,但有那么一天,我将有很多很多的钱。我将为你盖一栋大房子,前面有花园,后面有游泳池。半年的时间我们住在家里——我是说我们,你和我——我写作,你主持家务。半年的时间我将带你去旅行,去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枚玲幸福得沉醉,眼睛透着温柔,十足一个小女人:“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说:“真,当然是真的。”我这些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
我们就那样一直坐到接近中午。枚玲说:“看你困了,去睡个觉吧,我去买菜给你煮饭,好了我就叫你。”我怀疑地说:“你知道市场在哪里吗?”她胸有成竹:“女孩对什么最灵敏?对肉菜市场啊,你就等着吃饭吧。”因为昨天睡得晚,我确实也困了,就答应了。
睡梦中,一个女孩在屋子里走进走出,忙前忙后,我看到她的腰肢轻轻地摆动,我听到了她的脚步踩着地板发出细碎的响声,我闻到飘忽的饭香、肉香。我感觉到小屋因为一个女孩,变得富有朝气,充实填满了。我又感觉自己变得轻盈,象被一层薄雾托举着,向上升腾,升腾,升腾……这种感觉仿佛曾经有过,又仿佛才是第一次。然而,我吃惊地发现屋子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我真想立刻就起来,可是我太困了。我看到通往小屋的路弯曲如蛇,在我面前的正是蛇头,吐着绯红的软舌……我真想立刻就起来,可是我太困了。路面上很快长出了乱草,草越来越高,就要遮住我的视线了……我真想立刻就起来,可是我太困了。远去的小屋声声地呼唤我……可是我实在太困了!
“嘿,起来了……”确实是有人在喊我,是一个女孩子,她暖和的气息吹到我冰凉的鼻尖,使我感到一阵阵的绵软。我猛地醒过来,屋子里很宁静,时间很宁静,阳光很宁静。是枚玲在叫我,她就蹲在床边,象个远方来的天使:“起来吧,可以吃饭了。”
我洗漱完毕,碗筷已经摆好了,菜也端到了桌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分成几小样:炒瘦肉,蒸鱼,鲜嫩的菜心,还有紫菜鸡蛋汤。我温馨得站不稳,有些哆嗦地坐下。枚玲为我添了汤,我仰起脖子一口气就喝光了,差点沧倒。枚玲怜惜地说:“别急嘛,慢点。”枚玲又为我添上汤,我就慢慢地一点一点吸吮着,生怕突然就喝没了。枚玲看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多着呢,你就尽管喝吧……”又爱怜地说,“平时你一定是饿坏了,我得经常给你煮饭,把你养得胖胖的。”我反而有些歉疚,感动得说不了话。
枚玲收拾碗筷的时候,我说:“还是让我来吧。”我这是真话。枚玲却有些夸张地说:“这怎么可以?男人生来就是干大事的,你就去写你的小说吧,煮饭洗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专门给女人干的。”我笑说:“你以为小说就是水龙头里的水吗?只要一拧开水龙头,哗哗哗就流出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是妇人见识嘛。”
我只好无聊地坐着,看天花板看窗户看地面静止的一切,看了个遍了只好站起来,满屋子地转悠。枚玲洗了碗又扫地,扫了地又给我收拾衣服,仿佛她一直就等着做这些事似的。我坐在床边,看着枚玲一直忙着不肯停下来的背影,内心突然生出一股温暖。这样一种平淡的生活,不也是很美好很甜蜜的吗?我再一次发现,枚玲其实是多么漂亮、多么有味道的啊!我猛地又有了一种想抱住枚玲的冲动,可是我不敢,好象昨天之前我们还不过是最普通的关系,如果今天已经发展到亲密地抱在一起,枚玲接受得了吗?
我说:“你辛苦了,坐下来吧。”枚玲说:“辛苦是有点,但也是快乐的辛苦,健康的辛苦。”她永远是这副爽朗的性格,又仿佛是专门来照耀我阴郁内心的阳光。她说着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往一边挪了挪。我们就又那样一起坐着。时间的影子在墙上一点一点地倾斜。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到了晚上,这里是很多蚊子的,嗡嗡嗡的很讨厌,而且都特别凶,不习惯的很可能一晚上睡不着。”枚玲简单地应和着,象是很不经意的。我继续说:“这些天,宿舍后面有个野猫生了小猫,那些小猫一到晚上就叫喊,那声音象哭丧一样,夜深人静里,怪恐怖的,你不会害怕吧?实在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小猫在叫,把后面的窗关上,声音就会小了……”枚玲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她的莫名其妙又叫我摸不着头脑。
其实,我是想,如果枚玲今晚要在这里过夜,这些情况她是一定要知道的。说实话,这个当儿我的心里实在没有什么邪念,我还想,应该把房间让给枚玲,我可以在厅里的长椅上睡。枚玲是一个好女孩,我不能害了她。
然而,枚玲却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在那一瞬间,我象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原来她早就没打算留下来,这多么叫人泄气,难道我就不值得她那么做吗?但我马上又想,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一个好的女孩,比如枚玲,怎么可以在第一次见面就留下过夜呢?假如她留了下来,我可能还会轻视她呢。
枚玲拎起了背包,她真的要走了。我似有失落,有什么在心里放不下。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把自己把枚玲把这份关系摆到哪个位置上?恍惚中我轻声地叫:“枚玲……”
枚玲鼓励地说:“怎么啦?我又不是不来了,以后我就会经常来的,我说过要给你煮饭的。”
我哽咽着:“我送一送你吧。”
下了楼梯,枚玲停了下来:“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那有什么呢?问吧。”
她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她不是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吗?我说:“真着呢,都是真的。”
枚玲眼里好象有了泪光:“不要送了,你回去吧。”然后,她就蹦跳着,一路小跑着,象个得了宠的小孩子一般,直至转过了拱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却害怕起来:枚玲她是真把我当那么一回事了,可是在我心中,真的就完全有了她了吗?我就真的能安下心来,跟她过那种柴米盐油的生活吗?
2
“郭玉珍”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天公真是会作弄人啊。
那天课间的时候,升旗仪式完毕,一声“解散”后,一千几百多人的队伍立刻象被捅穿的马蜂窝般。我也是其中的一只“马蜂”,夹在奔涌的“马蜂流”里。当我走过绿化带的时候,我的脚步嘎然而止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停下来,那时“停”这个动作似乎完全不受我的控制,而仅仅是人与天地自然间的一种感应。也只能这样勉为其难地自圆其说了,反正当时我是停下来了,总感觉到后脑勺上有一对眼睛牢牢地盯着我,象是两束X射线般穿透了脑壳,令人焦灼难安。
我回过头去,顿时我却愣了,全身上下的关节都象打上了石膏,不能活动了。——我的天,我看到了“郭玉珍”,她就在过道的尽头,正随着涌动的人流,向旁边的楼梯间走去。真的是她吗?可是分明就是她啊,一个我日思夜想的少女,在我的印象中,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轮廓:浅蓝色的上衣,清水的脸蛋,灵动的头发上两只发钗……我真没有看花眼了吗?我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可是等我再睁开眼,“郭玉珍”已经不见了,消失在过道的尽头,而人流还在继续。我疯狂地往回走,奔到过道的尽头,在人群里四处搜索,哪里还见她的踪影呢?……人流渐渐散去,空留我一人站在原地。
她真的曾经出现过吗?也许她只是跟郭玉珍相似的一个人?我不禁又笑自己了,难道还会有这样的奇迹出现:流去了的时间会倒流回来,过去了的人,被时间冰封了近十年,然后解冻了,又以原来的容貌,回到原来的地方?我还是死了心算了,没有了她,找个平淡持家的女人,虽然没有她的完美、神圣、高洁,但也能平静地过一生吧。比如枚玲。
吃晚饭的时候,相当郁闷,又喝了啤酒,可是却醉不了,只是头脑沉重了许多,结果反而更郁闷。在宿舍里呆不住,就走出门去,脚步有些飘摇,飘呀摇呀的就走到了大操场。没有月亮,却有满天的星斗。据说,那些星斗都很巨大,可是看上去它们只是一只只的萤火虫,可见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可能是酒精终于发挥作用了,我摇摆着差点栽倒,赶紧扶着就近的一棵树,整个人就顺势坐到了地上。渐渐地,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麦地,麦苗齐腰高,夜风吹过,麦浪翻腾,麦香阵阵。在麦浪尖上,一只白色的麋鹿自幽远处飘过来了,一会儿浮上浪峰,一会儿没下浪谷……然而,我终于看清楚了,那原来不是麋鹿,而是一个少女。那是一个一直埋藏在我梦中的少女呢,她飘逸,她轻盈,她高入云端。在我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她带来了我对生命最原初的遐想,她把所有关于美好、圣洁、高尚的事物,植入了我灵魂的胚胎里。她是一个从无数个前世来的精灵,还要走去无数个的来生。她曾经在山崖顶上给我一朵云,在一个风雨夜的河边为我摆渡。她是预言中的那个宁静的仙湖,歌谣里吟唱的那棵忘忧的稻穗。如果今生没有她,生命不过是荒野里的一只虫蟊,死水里的一片菜叶,灵魂将无所归依,漂泊无定……
但是,仿佛只是在一瞬间,她飘过来了,立刻却又要飘走了。那只白色的麋鹿,那个少女,她向着离我的方向越来越远了。我慌乱地支撑着站起来,一边迎着她走去一边疯狂地挥手。没走出几步,“噼啪”一声,还没有明白过来,整个人已经扑倒了……
几天后,某老师有事请假,我去代他的课。快要下课的时候,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对不起,我迟到了。”
所有的学生都唰地转向了门口,我也停下课来转了过去。一个女学生正站在门口,她举起右手,歉意和紧张使得她的脸变得绯红。但马上我却呆住了,一下子急剧攀升的呼吸让我几乎昏厥。在那一瞬间,那个白色的麋鹿又出现了,她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飘来,近了,近了,近了……停下来,站在我面前的——竟是“郭玉珍”!这些年时间的流水,已经冲刷去她面容的细节了,留在我心里的是那永不磨灭的印象。她的重新出现,让我把那些已经遗忘的细节又补充上了。啊,你终于来了,你到底还是来了。虽然迟到了很多,但来了就好。
但是,当我又看到女学生那张绯红的脸,很快我就失望了。她实在不是郭玉珍啊,她的容貌不象;怎么不象呢?又很难说得清楚。那么,她又是谁呢?我嗫嚅着,良久才说出话来,却是:“你是……?”
她的胆怯却象郭玉珍一样:“我是……梁秀凤。”
我终于完全泄了气了,这原来只是一场梦幻,而现在正是大白天。可是,我不甘心呀,我忍不住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学生,她分明就是“郭玉珍”呀,怎么就变成梁秀凤了呢?也许,她本来就是郭玉珍吧,梁秀凤不过是她的化身。或者,是郭玉珍的灵魂,借用了梁秀凤的身体,又重新回来了。一定是这样的!
我光傻想着,却忘记了让她进来。梁秀凤被我呆看着,又躲不过,只是局促不安。下课铃突然就响了起来,学生们早已经象跳蹿的兔子走出了座位,我猛地醒了过来:“你进来吧。”梁秀凤还是弯下腰,道了声:“谢谢”,才轻轻地走了进来。她的举止是那样娴静,简直就是“郭玉珍”,我又呆了。
教室里炸锅般的吵闹再次惊醒了我,梁秀凤竟然轻轻地在走向我,这是我预先料不到的。我看着她莲花般向我移来,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做老师也有好几年了,还是象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小男孩,真不成样子。但是,由此也可见,在她的面前,老师的身份于我,不过是一个外壳、一副枷锁。
她没说话就先红了脸,叫我无限怜惜。她又弯腰行了个礼:“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迟到的。”
原来她还为迟到的事情耿耿于怀呢,真是个小孩子。又或者,是我的过分专注,让她误以为是责备了,我这真是的。我连忙安慰她:“那根本不是什么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为你的姗姗来迟,我确实是等得太辛苦了。
梁秀凤说:“其实,我本来是可以不迟到的,不过……”
我接过她的话:“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说着就想起那么漫长的等待,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竟不觉眼睛有些湿润了。然而,我终于再次惊醒,原来我还在教室里,好些学生都在看着呢,这样多不好。于是,我有些呆呆的,信步向教室外走去。
梁秀凤赶了上来:“老师,你怎么啦?”
在我的脑海里,一只白色的麋鹿又飘然而来了。我由此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梁秀凤,而是郭玉珍,我多么想立刻就抱住她呀,我在教室开外的空地上停了下来。“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说。然而,我是不该说出这样的话的。
梁秀凤好奇地看着我:“她是谁呀?”
她是谁呢?在差不多十年前,她象你现在这样,一个初长成的少女。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因为她已经离我远去,有十年了。留在我心里的,是一个永远少女的她。我等到了今天,终于又遇上了你——一个跟她太相似的少女。可是这个时候,我却已经成了一个老师了,世故的苔藓,怯弱的藤蔓那样浓密地爬满了我的心房,而你还只是一个学生,你的年纪那么小,你的心灵那么纯洁,在我们之间,横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啊。是的,我已经是一个老师了,我很应该确认自己的身份,言语举止得有个老师的样子。
然而,我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弯子转回去,想了很久还只是想到:“我这是胡说的……”
梁秀凤却凝神看着我,似有所思:“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你就是我一直想看见的那种人了。”
“什么人?”
“在我六岁之前,每天早上,我都会坐在门槛,母亲到田里去了,我要等她回来。一直到傍晚,母亲回来了。然而第二天早上,她又出去了,我于是又必须等。这样的日子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好象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然而,有那么一天,我突然觉得开了窍,我觉得我等待的不是母亲,而是另外的一种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又无法说清楚……这种感觉如此奇特,象一个迷团困扰着我,跟随着我。直到我上学了,为了抵抗这种感觉,我学会了不停地看书,可惜我都没什么书看,更不知向谁借。因此,我想到了自己写,写完了又反复不停地看。可是,这种等待什么的感觉还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只是我依然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现在,我看见了你,我突然感觉到,我明白一直以来我在等待什么了。就比如,老师,你也会是不停地看书,不停地写的吗?……”她显得过分激动,以至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说完之后不得不长长地舒了口气。
真是这样的吗?我被震撼了,郭玉珍跟我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也没有梁秀凤一次说的多呢。郭玉珍是黑夜里的黑洞,无论我发出什么声音,都会被她统统吸纳进去。而面前的这个少女,她是我的回音谷,通过她我听到了自己由遥远传回来的声音。而且,她好象比郭玉珍也要有灵气和才气。时间的流水已经模糊了郭玉珍在我脑里的容貌,我几乎只是靠着艰难的回忆一点一点去组合,我甚至连一张她的相片都没有呢。在我的世界里,郭玉珍已经不再是郭玉珍她本人了,她本人已经退到了幕后,留给我的是她诗意的名字,她完美的少女形象,以及中学时代里一个少年狂热的单相思。这个时候,梁秀凤出现了,她就象完全按照我的梦想设计制造出来的一样,她难道不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等待的那个“郭玉珍”么?
是的,她就是了!
3
又一个星期六,枚玲如期地来了。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胀鼓鼓的大袋子。她打开袋子,一样一样翻出来:麦片、牛奶、蛋卷、八宝粥、杏仁……把一张桌子都塞满了。她一边点验一边又说:“一日三餐必须按时按量地吃,早餐尤其重要,长期不吃早餐,是很容易得胃病的……”可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有不吃早餐的习惯的?我在一旁只是张大了嘴巴。
之后,她走进房里,没一阵就突然叫了起来,象发现了新大陆。我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走进去。她指着蚊帐说:“这黑不溜秋的东西,你上一次洗是什么时候了?”太夸张了吧,我说:“让我想一想。”她说:“你不要告诉我,这东西一年都没洗了。”我摊开双手:“一年肯定是不止的了。”她大叫:“我的天呀!”她又翻过被子、席子:“怕也是一年不止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蚊帐、被子、席子拆了下来。又说:“还有什么脏衣服臭鞋臭袜的,统统拿出来!”说话间,她已经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双胶手套,麻利地戴上了。原来是早有准备的。
我依在墙边,看着枚玲倒下洗衣粉,泡沫鼓起了一水桶。她说:“没见过女人洗衣服吗?”我说:“确实是头一回见……”停顿了一会,又接上,“这么漂亮的女人洗衣服。”这当然是电视连续剧里最常见的台词了。一刹那间,幸福的光泽却一下涌上了枚玲的脸,这一刻被我及时地捕捉到了,她忸怩地说:“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耍贫嘴了?”我继续逗她:“嘴巴也懂得看人,不漂亮的女人他贫不起来,看见漂亮的女人他就止不住地要贫了。”她嗔道:“不理你了……”把衣服洗得更起劲了。过了一会,我说:“你在家里也是这么勤快的吗?”她却文不对题地说:“可惜终有一天是要变黄脸婆的……”似乎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我说。我内心猛地触动了一下,象刀尖迅猛划过,枚玲的性格是外向型的,爽朗、活跃,甚至有些干练、泼辣,按常理她应该属于在大世界里跟男人们竞技的那一类,怎么也会甘心退守到灶台这三尺的天地了呢?
之后,到天棚上晾晒蚊帐、被子。我说:“我帮你吧。”枚玲说:“我自己可以了,你爱写就写去吧。”我可怜兮兮地说:“你就让我帮你吧。”她笑了,模仿我的口吻说:“你以为小说是水龙头里的水吗?只要一拧开水龙头,就哗哗哗地流出来了。”我记起来这句话是我给她说过的,不觉也笑了。到了天棚,先擦净晾衣杆,然后就拧被子。枚玲说:“你抓住那头吧。”我就抓住了被子的一头。枚玲又说:“你向左边拧,我向右边拧。”我就又向右拧。拧干了,枚玲又说:“我站这边,你站那边,把它摊开来。”我又遵照她的意思,站到了那边……我感觉我就是枚玲的一只忠诚的小狗,甘愿听凭她的差遣。而在这么简单的事情里,我却生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从天棚看下去,一切似乎都变得缓慢。太阳真的很好,普照着人间普照着大地普照着这个小小的校园。天棚虽然在三楼,但四面都是山,视线所到的地方,象是伸手可及。世界很大,可是人安身立命的,人真正生活所处的,不过就是这伸手可及的咫尺见方吧?我仿佛被什么感动了,一把抓过枚玲的双手,在脸上鼻子上嘴唇上,摩挲着嗅着吻着,很久不肯松开。枚玲抬起我的头,惶惑地看着我,吓坏地问:“怎么啦?”我使劲地摇头,感觉自己是个溺水的人,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枚玲挣出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把我的头往她的胸脯里按,再把另一只手也挣了出来,一遍一遍地抚摩着我的头发,象抚摩她的一只宠物。我感觉到自己渐渐地安静下来了,我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又仿佛陌生的气味,象青草一样清新,象麦香一样馥郁,象奶油一样稠浓。她的胸脯是多么温暖,多么柔情万种呀,真想一辈子就这样躺在她的怀里。
这样过了好久好久,又似乎一直只是在时间的某一个点徘徊,我的双手一下子空了出来,垂吊着无所依傍,这叫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很快我找到了枚玲的腰,我用手掌轻轻贴着,感受着她的体温和腰线的柔美,我觉得充实起来。然而,没过多久,突然我的身体竟潮起了一股冲动,想伸手沿着她的身体往上摸索,想了解是什么组成了她的胸脯,想把她纳入自己的身体,永远地拥有她。我被自己突然生出的这个恶毒的念头吓坏了,这个念头我不是没有过,但是在如此温情的时刻他钻出来,使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地卑劣、低下。道德抡起一根鞭子重重地抽击了我一下,我终于醒悟过来,一下子从枚玲的怀里挣出头来。由于心怀鬼胎,我根本不敢再看枚玲……
一直到了晚上,枚玲没有走。本来,她是应该走的,然而她却留了下来。枚玲留了下来,我感到了很不安。把房间让给了她,我搬了张被子就到厅里的长椅上去睡。当然,我是怎么也睡不着的,满屋都是女人的气息,她们变成一具一具女人的身体,飞过来绕过去,象一个个索命的幽魂。屋里非常闷热,盖过被子,汗水立刻下雨一般;蹬开被子,蚊子又在耳边“嗡嗡嗡”地轮番轰炸,冷不防就给你投下一枚枚吸血炸弹。几个回合下来,我周身奇痒难耐,不得不到处地抓痒。而蚊子并不因为你为它贡献了几斤血就感谢你,它们招徕了更多的同伴,肆无忌惮,变本加厉。我烦躁起来了,挥动着双手拍打,情况有所好转。可是一俟我停下来,它们又疯狂地向我进攻。而且,它们在明,我在暗,它们能飞,我不能,它们“蚊”多势众,我却孤身一人。我彻底地被惹怒了,跳起来,抓起被子,上下翻腾,向空中各处下死劲地抽打着。我依然看不见它们,只是想象着无数的敌人就在我的附近,铁了心做殊死的搏斗。
突然,昏暗中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从背后抱住了,惧怕地颤抖了一下,但马上就感觉到背部一阵阵软绵绵的美好,同时闻到了虽然轻微的鼻息,以及一股似熟识又陌生的气味,环绕着把我浸没了。我很快就明白了,我竟然一度忘记了屋里还有个枚玲。我感受着内心的昏眩,身体里却暗暗地聚积起二十多年里的所有能量。我转过去,从窗口透进来的淡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枚玲娇美的脸庞。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女人脸部的版画啊,可是我等不及细细欣赏了,因为我身体的能量很快就聚积到要爆炸的临界。枚玲闭着眼睛,我试探着把嘴唇贴上她的嘴唇,蜻蜓点水的几下,她睁开眼睛,象两口深井,最底部有水在荡漾。很快,枚玲又把眼睛闭上了,象两口井合上了盖。我断定这是她的默许,轻轻地吸吮着她的两片嘴唇,一遍一遍地玩味着。她的两手象绳索般越来越紧,我的手却在她的身体上上下游走,探究到她身体的许多部位。她微微地抖索起来,配合着我的哆嗦。在我的脑里有一套似是而非的程序,我希望自己可以按照它的指示,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地,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只是,身体一次次地要忤逆我的意愿,他只想加快进程。身体的冲动和我的意愿扭缠在一块,难分难解。突然,身体一下加速了鼓胀,象是只消几秒就要破裂,消解,化为灰烬。我终于方寸大乱,慌慌张张地不知道做了什么。一阵忙乱之后,我触碰到了枚玲温热的肌肤,差点昏死……
正在这个时候,枚玲突然挣扎着惊叫起来:“我们这样会有孩子的。”她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凄厉又可怜。我同时看到,道德又抡起他的鞭子,要抽到我的身上了。然而,我已经是箭在弦上,完全没有退路了,我一把抓过道德的鞭子,折断了扔到地上。我紧紧地按住枚玲,嘴里只说:“不会的不会的。”她叫:“不行的,不行的,我们会有孩子的。”我恼火了,用嘴巴堵住她的嘴巴,更加急迫地寻找目标。她猛然一把推开我,她的力量如此巨大,使我重重地从她的身上跌翻了下来……
我僵住了,意识一片空白。她歉疚地说:“对不起……”
突然,我又听到蚊子“嗡嗡嗡”的叫声;它们应该一直就在叫,只是我在这个时候才又听到了。
对于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我想我是恨她的!
4
下午放学后,梁秀凤到宿舍来找我。
看到我两大箱子的书,她惊呆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笑了,“哗啦”两下把两箱书全倒在地上。她捡起这本,扔了,又捡起那本;扔了那本,又捡起这本,就象那个第一次下山来见到玉米的猴子。
她终于说:“老师,这些书你全读过了?”
我尽量装得轻描淡写:“读过了。”当然,我撒了个小小的谎。不错,这两箱子的书中,有些我是读得很精,但有些却只能算是浏览过的。
梁秀凤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有些焦急地说:“也许,我得一天掰成三天用了;不然,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老师你读过的书读完呢?”
看她急成这个样子,我只好放缓了语气:“书应该慢慢读。”
“看来,一天掰成三天也太少了,”她沉吟着,“起码要掰成五天,不,十天,也许就勉强够用了。”
“你也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紧张了。”
“我怎么能不紧张呢?老师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可是我呢,才少得那么可怜。现在看来,就是掰成十天也不够的。因为我想,当我在读这些书时,你也会在读其它的书。等到我读完了这些书,你又有了许多我没有读过的书了。于是我又必须去读……这样,我就永远只是在读你读过的书,永远不能跟你同读一本书了。”她甚至呜咽了起来了。
这真是孩子气,可是她说的在道理上好象也是通顺的。她的情绪来得那么快,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她又说:“我怎么就不跟你同一天出生呢?”
这就更可笑了。我说:“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书是我还没有读过的,你可以去读它们呀。这样,从今天开始,虽然我读过的书你没有读过,可是你读过的书,我也没有读过呀,这样我们不是打个平手了吗?”
“也是。”她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可是没过两秒钟,她马上又皱眉了,“要是这样,你读过的这些书我不是一直都无法去读了吗?”
我只好说:“那可以这样,在你读这些书的时候,我也重读它们,等你读完了这些书了,我们一起来读其它书,怎么样?”
“好是好……可要是那样,你不是把书读两遍了,而我只读了一遍?”
“那这样得了,我从现在起就停止读书,你什么时候读完了这些书了,我们再一起读其他的书。”
“太好了。”她拍起手来,可是突然又停下来,满腹心事,“但是,在我读书的这段时间,你会去干什么呢?”
“我会去干什么呢?也许……我会写作吧。”确实,近来我总是感觉到一股非写不可的冲动,仿佛冥冥中有个人要按住我的手去写,又好象一直就有一部小说在我的脑里冬眠着的,而现在她只想急切地醒过来。
梁秀凤说:“你终于要写作了,我真为你高兴……可是,当我把这些书读完,你一定已经写下了不少东西的吧?难道我始终只能跟在你后面吗?可是我多么想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啊……”
她这样纠缠不清,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的天色突然浓重地暗了下来,大风从地上生起,从前窗进来,把屋里扫荡一番,又从后窗扬长而去,打得窗户“啪啦”作响。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可是说变就变了,你根本一点准备都没有。可是,这叫我高兴。总之,我越来越发觉我就是这样一种人,比如天气骤然由大好变成大坏,也会叫我兴奋不已的。我的兴趣不是在天气的好坏本身,而是在这种“变化”上。
我大叫起来:“要下大雨了!”
梁秀凤也喊起来:“是呀,要下大雨的了。”
我们走到走廊上,大树在狂风中不安地,又象是狂欢地摇动,地面上暴晒了一天的沙尘也乘着风势恣意翻飞,天空从山那边的天际黑下来,猛一下就黑到了头顶眼前,黑色的云块越积越厚,压得那么低,那么低,仿佛再厚一丁点,就要“轰隆”一声坠下来了。操场上的人们发狠地往教学楼的檐下跑,象躲避一场随时降临的劫难。斜对面楼顶上有个老妇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收衣服,一边诅咒着什么,看样子还很恶毒。不消几秒钟,雨箭就迅猛地铺天盖地地射下来了,仿佛没有目标,又仿佛地上的所有一切都是目标。雷声接着就轰响起来了。
梁秀凤迎着风喊:“老师,我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受,我象是被什么击中了,有许多话想要立刻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是被灵感击中了。”由于要淹过风雨声,我把嗓门提得很高。
“灵感?”
“是的,连续一个多月来都是晴天,突然来了这场雨,就好象是在漫长的重复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变数。这也好比是在我们麻木的神经上,猛地刺了一针;这样虽然可能会有些痛,可是却能敏锐我们的感觉。”
“你说得很对,只是没有重复,哪来的变数呢?”
“也是,所以要成为作家,既要居住在日日重复的小生活里,忍受着乏味枯燥,等待着不知哪个时刻会突然降临的变数,又得磨练自己具有相当的抵抗力,避免日常的流水日复一日地磨平了我们的感觉。”我停了停,“其实,人类的历史也是那样,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是重复,然后,接着肯定又有一段时间会进入变数。于是,那些生逢于‘变数时代’的作家,是幸运的。”
“也许,我们可以自己制造变数。”
“当然可以。但是制造出来的变数,总是不及上天降下的变数叫人心灵震撼。平凡人当然希望一帆风顺,可是作家最怕一帆风顺;一帆风顺的日子是产生不了好作品的。”
梁秀凤认真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生活对于我们是一个圈套,我们自打一来到人世,它就先于我们存在了,象一只绳索活结预先摆放在那里,只等着我们去钻。”
“生活有绳索,我们有刀呀,我们为什么不一刀砍断了绳索,把圈套打破?”
这些话是梁秀凤说的吗?怎么象是由我的嘴里出来的?或者梁秀凤她就是“我”?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知音呢。我更加兴致勃然了:“说得好。每天,我们能够看到的也就是这个学校、这些老师、这些同学,可是在我们的视野没有到达的地方,世界广阔无垠,那里每一分钟都在上演着大事件,满街满地都是小说的素材,只要捡起来放到纸页上,就是现成的大作品了。”
“我真想到那个世界去呀。”
“骨子里我也厌恶老呆在一个地方,恰恰我就是老呆在一个地方;也许我也曾经离开过,可是离开了马上又回来了,二十几年的生活轨迹,不过是画了一个圈。这对于我成为作家是很不利的呀。”
“我甚至都还没有离开过这里呢。”
“既然,我们以微弱之力无法抗衡,斗不过,还不能逃吗?”
“你是说——逃学?”
“差不多吧。”
“那么老师你呢?”
“我早已经讨厌了老师的这种生活了,老师这个职业是不适合我的。你逃学,我呢,就逃‘教’……”
可是,梁秀凤刚才叫我什么来着?她叫我“老师”!一个老师,不是教他的学生怎么努力学习,走上正途,却教他逃学走歪路,这不是犯罪吗?虽然,我一直在内心里抗拒我是一个老师,可是事实上我现在就是一个老师;我既然是老师,就应该坚持老师的操守。她年纪那么小,没有坚定的判断力,可我是成年人,应该保持清醒的思维。她那么相信我,可是我却如此不负责任,我的良心在哪里呢?我自己是无所谓的,可不是任何人都应该象我,她和大部分的人一样,应该过一种稳定的平凡的生活,她家里人也一定是那样希望的,我暗示她不是害了她吗?不行,我必须劝阻她,要她悬崖勒马。
于是,我又改口说:“不过人还是应该过一种正常的生活,那样虽然平淡,可是也很安然很快乐。”
“可是,老师,你刚才说了,这是一个圈套啊。”
我一边措辞,一边想着该怎样才能把弯子转过来,到最后,居然让我整理出了一个大概的意思来:“不错,生活就是一个圈套。但是,我们知道那是圈套了,生活就不过了吗?不是的,我们是无法逃避生活的,哪里又不是生活呢?……”这样说有些悲观了,我马上又改口说,“也许,应该这样说,我们作为人,作为梦想成为作家的人,我们的快乐就在于发现了这个道理,我们在乎的是发现本身,而不是被发现的这个道理,更不是去身体力行实践这个道理。我们唯一还能做的,是把这个道理搬到纸上,变成一部血肉丰满的小说。在完成小说的过程中,我们暂时忘却了现实的羁绊,圈套就会暂时消失,从而,我们这一段的人生也就获得了救赎。我们救赎了自己,虽然道理还在,但于我们已经是身后的东西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梁秀凤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愁云渐渐舒展开来,露出了释怀的微笑。我也终于如负重释,会心地笑了。
5
又一个周末,枚玲来了。
她刚站到我面前,就幽幽地说:“我来了,你愿意收留我吗?”她的眼神有些挑逗,我却吓了不小的一跳,她这是要干什么呀?
枚玲突然变得楚楚可怜:“你就收留我了吧。”
我还是有些不知所以,总感觉她有些异常。
枚玲突然勾着的脖子,附到我的耳朵说:“傻瓜,我是你的人了……”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原来,枚玲还为上次拒绝了我的事情耿耿于怀,想给我补偿呢。不错,我之前就很想把枚玲要了,就是她不给,我还一意孤行地动了粗。可是,现在她突然要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我却害怕了。她就这样轻易地完全信任我了,也许她对我这个人还一点都不了解呢。在我的内心里,有着多少邪恶的念头;就是现在,他们也许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地收藏了起来。我喜欢枚玲吗?我想是的,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可是一旦把她跟梁秀凤摆在一起,这个问题就要好好斟酌了。然而,枚玲她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她真应该及早看出来。想到这里,我一把推开了枚玲。
枚玲吃惊地看了我一阵:“怎么啦?”
我语无伦次:“没什么……这样……不好。”
枚玲笑:“是不是要喝点酒?”说着转身出了去,不知从哪里拿进来了一个袋子,我看见她从里面小心地拿出来一些东西,摆在我面前,竟是一瓶葡萄酒,还有两个高脚杯子。倒了酒,暗红的液体在杯里荡漾,象我的脑海里海水在荡漾。
我总觉得这个情景有些滑稽,木偶一般按照枚玲的安排举着杯子。枚玲突然又说:“放些音乐吧?”
音乐声响起,我感觉好些了,我们就碰了杯。放了杯子,枚玲轻轻地靠着我,我们就那样站着。渐渐地,我竟然有些心猿意马了。我为自己的卑劣惹恼了,抓过葡萄酒瓶对着瓶口就“咕嘟”、“咕嘟”地喝。枚玲吓坏了,抢过瓶子:“怎么啦?”我没说话;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
枚玲就抱住我,轻轻的,悄悄的。我感觉又好些了。枚玲的手慢慢地收紧,直到抱得我死死的,我能感觉到她的胸口起伏不定。突然,枚玲抬起头来,牢牢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决绝的、悲壮的、义无返顾的东西。我既感到了震动,又感到了害怕,突然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枚玲轻盈地牵着我到了床前。灯下,她的脸上泛着红晕,我感到她是那么美。枚玲吻了我,轻柔的,美好的。我终于变得平和,开始接受枚玲。然后,我们就开始接吻,浅浅的,舒缓的。当然,这时还主要是枚玲牵引着我,我只是木然地顺应着她的动作。但渐渐地,我被感染了,心跳加速了,就大胆起来。后来,我变得主动了,枚玲也适时地放下了她的主动,而变得被动起来。我觉得游刃有余了,就把嘴巴移开,吻她的脸颊、鼻子、下巴、耳朵、脖颈。枚玲在我的耳边轻微地呵气,有点麻痒,却温热拨人……这样久了,我感到给予枚玲爱抚的同时,自己的身体却空落了,我变得有些不安起来。正在这个时候,枚玲好象感应到了我的内心一样,开始用她的柔软的手掌,轻柔地一遍一遍地扫着我的后背,使我马上安定了下来,我得以把更加热烈的亲吻、爱抚给予枚玲。这个过程相当漫长。
后来,我们就脱衣服,相互给对方脱,从最外面的一层开始,渐渐地直到最里面的一层,象剥落一片片的竹笋壳。我们都那样地坦然,不急着要完成什么。我不觉得这只是欲念,在我的心里回荡着情感的欢愉,这很不同于以前我想到要干这事儿时。我渴望着枚玲的给予,也把渴望给予她。在身体与身体的厮磨里,灵魂参与了其中一份,这应该要看成是当下此刻,我和枚玲之间最自然的情感表达方式。我多么想轰然推开枚玲身体的大门,探究她里面的所有秘密,又怕答案一下浮出水面,嘎然而止。因此我总是希望把这个过程延缓得漫长些,漫长些,更漫长些……也许在漫长的过程中,我可以因此忘却起点和终点。我甚至留意到她内衣上的花纹来,久久地抚摩着爱不惜手。她内裤的花边也很别致,象窗户上的剪纸。隔着一层布我啃咬她的身体,她娇弱的叹息叫我着迷。我触抚她裸露的肌肤,用手指,用手臂,用肩头,用脸庞,用脚掌,用小腿,调动起全身同样裸露的部位,感受着肌肤与肌肤的亲密无间。我感叹上帝的造物是如此完美,一遍一遍地反复总不厌倦……
再后来,枚玲也许感觉到铺垫得太久了,抓起我的手导引到她胸衣的扣子上。在枚玲的示意下,我几次想解开,但都失败了。一种挫败感使我心急火燎起来,我两手各抓一边,正要下蛮力把它扯开。枚玲反手过来,温柔地按停我的手。然后,她自己把扣子解开了。我心底已是一阵阵涌潮。枚玲顺势又要把胸衣扯下来。顷刻之间,我却变得极度痛苦起来,不禁又按住了枚玲的手。真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总感觉,这事情还是来得太突然了。我感到恐惧的洪水一浪一浪地打过来,身体抖索得更厉害了。我真怕这样下去,一定要被洪水吞没的……
枚玲却不停地在我耳边轻声呼唤:“别怕,别怕……。”同时,我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插进我的头发,触碰着我赤冷的头皮。几乎与此同时,又一只手掌在我的脊背里轻缓地扫着,由上而下,然后又由下而上,再重复由上而下,周而复始。她的力量那样恰倒好处,她的手掌充满了款款情意,我感觉到洪水渐渐退去了,风渐渐地停了,一片飘摇的羽毛终于落到了地面。我俯伏在大地上,大地绵软而温暖,我感到累了,真想睡去……很快,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片湖面,湖面上有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一个女子,一身白色装束,她拨动着船桨,舒缓地有节奏地一来一回,湖面上划出粼粼水波,岸边柳树,枝条婆娑,头上蓝天白云,远处群山倒影,还有阵阵花香飘来……
我又逐渐平静下来,而雄性的伟力却在悄悄地复苏。我在广袤的地表漫步,爬上了两座高耸的峰峦,在上面看不尽万里的风光。恋恋不舍地离开,又走过了一片平坦的沙地。在一处土丘上滑下来,到了一块草地。过了草地,就是一个洞穴,我在洞穴前停下来,洞穴口潮湿丰润,钟乳石上渗着细细的水珠。我用生命的尺子探测,渐步深入,洞穴深不见底,没有个尽头,而我无法停步。自始至终,枚玲用她温厚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脊背、大腿,所有可以够得着的地方,使我不曾感到旅途的孤独。在我畏缩的时候,她没有唾弃我,也没有讥诮我,她只是一直默默地鼓励我,照亮我前进、攻击。她并不亢奋,但很投入。她是春天里的和风细雨,但河水充盈,草木欣荣……突然,我撞上了一座火山,炽热的岩浆自火山口喷涌而出,直上升到高空中,然后纷纷下落。枚玲紧紧地抱住我,我感觉就要被岩浆淹盖了,淹盖了我,也淹盖了她。岩浆渐渐地冷却,凝固,我们就都被冰封在熔岩里了……
我真想就这样永远躺在枚玲怀里,做一个从不长大的孩子。
良久,却听到枚玲呜咽起来,泪水湿了我一脸。我吃惊地说:“你哪里不舒服了?”她摇头。我说:“谁欺负你了吗?”她摇头。我说:“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她摇头。我不知所措:“是我不好,我……我会负责任的。”她哭声更大了。我再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法子了,她猛一把又抱住我,更加嚎啕大哭起来。我只好也紧紧地抱住她。是呀,枚玲就这样全给了我了,而我又真的能够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会不会就这样毁了一个女孩子?我悲哀起来,泪水也止不住地暗流。
约十分钟后,枚玲停了哭,显出坚强的样子:“不哭了。”她就象夏季里的雨天,收住了雨,马上就放出晴来。
枚玲用纸巾狠狠地抹了一把泪,又说:“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我的家人了,可是,他们全都不同意,他们说石潭那么远,那么穷,到处都是山……”
要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我早就应该料到的。可惜,枚玲的家人不知道,我将来是要做大作家的。
枚玲继续说:“从小到大,我在家里就象一个公主,每个人都捧着我。我爷爷是家里的大家长,这么多兄弟姐妹中,他对其他人都是板着面孔,要求相当严格的,惟独对于我,却总是慈眉善目,几乎我有什么要求,他都会顺着我。可是这一次,他也反对了,而且是态度最强硬的,他甚至说,如果我要一意孤行,他就不认我了……我妈给我分析了种种利害,一口断定,我要是坚持走这条路,一定要后悔的。我爸比较开通,他说不干涉我,但也劝我再三思量……”
我真不知道,在枚玲的背后,原来承受了这么多。那么,枚玲现在把一切说得这么明白,她是要甩了我吧?不过,嘿,她甩就甩吧,反正我已经要了她了。
但枚玲却说:“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是我已经认定了,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的天,枚玲实在比我想象的还要相信我呀,而我刚刚还在心里诋毁她,我究竟前世修了什么,这辈子能得到如此的错爱?而本来象我这样的人,是应该千刀万剐的!我鼻子发酸,一把搂过枚玲。
枚玲一边抚弄着我的肩膀,一边却忧虑地说:“我只是怕……”
怕什么?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我不禁冒汗了,这个问题象一把利剑直刺进我的胸膛。我喜欢枚玲吗?确实,我是喜欢枚玲的,这我自己是知道的。但让我痛苦的是,每当枚玲提到这样的问题,或者我自己想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我却会有意无意地要把她和梁秀凤比较起来。于是我又会觉得,枚玲身上还是缺少一种东西的。是什么东西呢?我又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种东西,恰恰梁秀凤身上又是具备的。这样一番比较下来,我觉得还是不喜欢枚玲的吧,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她所有的东西,同时她又有自己喜欢的所有东西吧。是这样吗?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谎话也要说了:“真的……”她怎么就遇上了我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
“你有多喜欢我?”
谎话说开了头,就得圆下去:“我非常、非常地喜欢你!”
枚玲听了我的谎话,立刻就安静下来了。她呢喃着说:“童鸣,我真是高兴极了。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喜欢你!”听得出,枚玲完全是情到浓处的自然流露,“从今天开始,我不再乱花钱了,我要专门开一个户口,把钱存起来,和你买一间房子。房子不需要很大,但一定要分出一个房间,作为你的书房。这里是你绝对私人的地方,不经你的允许,我不会随便进入的。还有,我们得有一张足够大的床,我希望每天都能抱着你入睡。那就是我们的家了。每天,我会提前二十分钟起来,为你做早餐。中午我们在学校吃,因为赶来赶去会很辛苦。晚上,我会熬一锅汤,煮几个小菜,和你共进晚餐。饭后我们去散步。星期五,我们会到外面吃一顿,不需要很丰盛。然后我们逛街,也可以看电影。星期六上午,我们是要睡懒觉的。下午你可以写你的小说,或者做其他一些你喜欢做的事情。星期天,我们可以去探望一些朋友,也可以自己安排,你还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可以。你要是干活累了,你告诉我,我会陪着你……”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不也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只是,难道以后的日子,就那样被一间房子,一个女人固定了吗?
过了一会,枚玲又说:“我们将会有一个孩子,他是一个男孩,是我们的儿子,他淘气又可爱,我们会买一辆宝宝车给他,推着他到公园里玩耍。”
我说:“可是我希望有个女儿。”
枚玲坚决得很:“不行,一定要儿子。”
如果非要孩子不可,我确实希望是个女儿,因此我也坚持说:“我不太喜欢儿子。”
她撒起娇来:“这一点你得顺着我,我们一定要儿子,不要女儿。”
我只得笑说:“好,要儿子。”
枚玲突然又变得不高兴了:“不过,人们都说,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就会开始衰老、肥胖、长妊娠斑。到那时,你会不会嫌弃我?”
要是面前这个女人转眼就变得衰老、肥胖、满脸妊娠斑,那是多么可怕啊。然而,我怎么能伤枚玲的心呢?我说:“怎么会?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
枚玲猛地歪到我的怀里,沉醉无比的样子。
我真是罪孽啊!
6
我和梁秀凤还是经常见面。有一次,我把他带到了山顶 ——就是成自有老师当年带我上的那个山顶。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小镇:街道、人群、楼房、河流、车辆、甚至商店门前的招牌。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每天生活着的小镇。”我说。
“我几乎都不认识它了。我们的学校呢?”
我抬手指着:“在那里,有国旗飘扬的那个地方。”
梁秀凤拍起手来,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是真的。”
按她的意思,似乎应该是假的才对。
我说:“每次我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静静地发生着的一切,我就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说那里发生的一切,你都是置之度外的。”
“是啊,我好象也是这样呢,太奇妙了。” 梁秀凤兴奋地拍起手来。
我却被她的单纯逗笑了。
沉默了一会。我说:“十年前,我的一个老师也曾经带我到这里来。”
“你的老师?”
“他叫成自有,那时我也念初中。”
梁秀凤歪着脑袋:“嘿,很奇怪呀,你的老师带你来了,现在你又带我来了。”
这话马上又叫我浮想联翩了:是够奇怪的呀,十年前是老师带学生来,十年后又是老师带学生来,时间转了十年,还是转回了原来的地方。究竟是十年前的那个学生是我,还是现在这个老师是我?难道我每走一步,都只是在无意地模仿一种遥远的记忆么?
梁秀凤沉吟着又说:“真不知道,往后我是不是也会带上我的学生,到这里来呢?”
我更感到昏眩,十年前的踪迹已无处可寻,再过十年后来看今天,今天的踪迹也是无处可寻的吧?
梁秀凤又说:“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当一个老师。”
我心里又是一阵颠跳:“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了老师的,可是现在我偏偏就是成了一个老师。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要发生的,往往跟你心里的想法是相反的……”
“那么,在不久以后,我也会‘偏偏’就成了一个老师的吗?”
“我希望不会,要是你做了老师,你一定不会是一个好老师;就象我一样。”
“可是我觉得你是个好老师呀。”
“当年,我也觉得成老师是个好老师,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成老师实在也不是一个好老师。”
梁秀凤看着我,有些专注。
我继续说:“也许一个好老师,他会教他的学生怎样安分守纪,勤奋学习,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毕业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建立一个安定的家庭,过一种可能平凡枯燥但却会是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也是大部分人应该过的生活。可是,我将教你不安分,违反纪律。”
“你说过的,幸福的生活是产生不了好作家的。”
“不错,人生太完美了就没有故事。做老师了,就不得不时时处处循规蹈矩,毕竟为人师表是一种巨大的压力。说到底,做作家需要一种‘恶’!”
梁秀凤似乎有些震动,嘴唇蠕动了好一阵:“也就是说,作家都是恶人?”
“也差不多吧。当然,这在普通人身上叫恶,在作家身上却叫个性。”
“哦,” 梁秀凤略有所悟地点点头,“什么时候,我也能变得恶起来呢?”
梁秀凤的这句话不禁使我打了个唐突,是啊,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她虽然也有些不安分,可实际上她是多么真诚、善良啊,如果这么一个真诚、善良的女孩子,也变得“恶”起来,那是会多么叫人伤心的啊。也许,是我把话说得有些过头了。
因此,我马上又补充说:“当然,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他可以恶,但他首先也还是得树立起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而且,在世间的现实生活里,的确有许多庸俗、僵化、空洞的法规;在传统的习俗里,的确有许多霸道、混帐、野蛮的条例。基本上来说,道德律法都是某些人制定的,却往往用于制定者之外的所有人身上。而在大部分人都逆来顺受的时候,往往又是作家们最先站了出来。这也可以说是作家的‘恶’的一种表现吧……”
梁秀凤听得有些入了迷了,沉吟着说:“这样看起来,作家这种人,还不算太坏;我还是可以当个作家。”
有时候,她其实是多么简单。我一时无话了。
之后,我们坐在石块上,都陷入了深思,很久没有说话。后来,当我转过头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幅画面:一个少女端坐在石头上,她凝视着远方,似乎要把远方看穿,眼睛里有一种郑重,却又掩饰不住童稚。她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衬衫布鞋,只是头上很不经意地插了个发钗,太阳的余热把她的脸晒得红扑扑的,渗出细微的汗珠。听说,在石潭土生土长的女孩子,由于长期吃玉米粥,脸就显得特别红润。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看着梁秀凤,我坚信这是真的。这是一个出生在石灰岩山区里的少女,在这个小镇里,随便你到哪里都可以碰见,然而她实在是你碰见的山区少女中最有代表性的。在她的身上,你看到了山区闭塞、贫瘠、拘谨的一面,同时也看到了另一面,那就是跟那些在石潭到处都可以见到的石山所共同具有的品质:灵性、秀气、素雅。在这两组截然的对比中,前者是表面的,而后者是一点一点地露出来的,越看露出就越多,但永远都不会露个透底,你只能耐着心地去看,去发掘。在蓝天云海的衬映下,这真是一幅美不胜收的仕女图啊。我简直惊呆了。
这个时候,梁秀凤突然回过头来,发现我在看她,娇羞地一笑,脸更红了,红晕染红了脸就象红霞染红了天空。我为这样的一种至美,完全丢失了自己,只是继续发呆。这是一种少女的美丽,这种美丽最健康。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梁秀凤,就象我们邻家的一个小女孩。这样的小女孩,她应该过的就是那种踏实的,简单的,快乐的生活,而不是在虚幻的世界里编织虚幻的梦。写作是不适合她的,那里的日子干干巴巴,道理的丝线交错缠绕,要掏空一颗鲜活的心灵,最终扼杀她的纯真她的美。不行,我一定要把她拉回到凡俗但却真实的世界来。
因此,我又拾起话题说:“不过,那些所谓的作家,他们的生活其实过得都是很糟糕的。他们基本上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病情发作的时候能叫人欲生不得,欲死不能。面对现实时,他们都表现出相似的懦弱,在生活面前他们是低能儿。他们孤僻、行为乖张、不懂人情世故,是世人眼中的怪人。他们几乎都格外尖刻、对现状不满、牢骚满腹,却又拿不出可行的方案。他们基本上都是‘悲观主义者’,过多地宣扬了消极、颓废、灰色的东西。他们敏感、多疑、脆弱,只要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他们无比的惊惧,因此他们对别人都充满了敌意。当他们沉入了写作中,对于身边的人和事物就更加冷漠了,因为他们需要安静,也就要求整个世界也象他们一样安静。他们总是一篇一篇,一部一部地接着写,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写作已经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存方式,一旦闲了下来,他们就会变得非常神经质。有时候,他们也许会心血来潮,想过一过平凡人的生活,可是他们总是过得很不投入,跟生活若即若离,实质上过的是一种‘伪平凡’的生活,因为他们老是摆脱不了把生活看成是为写作服务的,他们已经成为了写作的奴隶了……你看看,就这样的货色,实在不值得去仰慕的,更不要说去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了。”
梁秀凤久久地看着自己的鞋子,这时候抬起了头来,疑惑地看着我,好象是为我急促的转变而惊讶不已。
我继续说:“是的,那些被称为作家的人,他们大多都过得不快乐。当然,有那么一些短暂的时候,他们是会有点快乐,甚至可以是大快乐。因为他们总是以找到活着的理论为能事,一旦让他们找到了,并且写到书里去,他们就会感到快乐。但是,活着就真有那么多理论吗?不是的,刚好相反,活着并不需要太多的理论,至少,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找到许多不同的理论而活着,是很容易就会活不下去的。于是,他们一旦找不到新的理论了,精神就会很容易崩溃了。而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常人是无法预料的。也许,他们会在某个夜里,猛一醒来,突然就萌发了流浪的念头,并且马上就收拾行囊,不做任何的交代,抛开所有人伦和社会的义务。也许,他们憎恨书本时就象热爱它们时一样强烈,贬损文学时就象信仰他时一般坚决,只要情绪来了,他们会一把火就把曾经视为心血的书本和稿纸统统烧掉。也许,他们还会突然就讨厌起自己来了,然后立刻就想到应该来一个最一了百了的方式,把自己毁灭。你再看看吧,他们多么清高,自以为凭一人之力就可以拯救全人类,却往往连自己也拯救不了……”
梁秀凤有些找不着方向了:“可是,作家是高尚的,文学是伟大的。”
“哦,这也许只是我们的错觉罢了。”
“然而,如果不做作家,还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太多了,比如做一个老师,女孩子最适宜做一个老师了,平淡、安稳,又可以培养女孩子天然的爱心,平时假期也多,会有足够的时间和家人相处。或者,如果做老师不太合意,做一个护士也很好。当然,银行职员之类的也不错。最不济,在街边要个铺位,卖菜卖报卖花卖个什么的。总之不要搞什么文学,不要当什么作家。”
“那不是成了一个普通、流俗的人了吗?”
“普通、流俗有什么不好?一个女孩子,还是应该安稳、安心地过日子,生活还是柴米盐油最为真实。”我说。是的,文学因为严肃而痛苦,作家因为伟大而孤独。对于文学来说,伟大而孤独的作家是需要的;可是对于个人来说,伟大的孤独是不幸福的。也许,对于我,能够成为伟大,怎么孤独、怎么不幸福也是无所谓的,因为我是注定要成为大作家的,我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了。可是梁秀凤不同,她必须幸福,因此她不能孤独,不能成为作家。
梁秀凤默默地看着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也许,她是被我说服了。
然而,很快我又想到了自己,难道我对于自己的个人幸福,就真的完全无所谓吗?表面上,我是为了说服梁秀凤,但在我的内心深处,难道不也是想说服我自己吗?然而,我又说服自己了吗?
7
我开始沉入了写作。真的,我有一个计划,一个宏大的写作计划!
晚上,吃过饭后,我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窗,房里只留一盏灯,把钢笔灌满墨水,在书桌上摊开稿纸。然后我坐下来,握笔在手,闭目、凝神、运气,准备等一睁开眼,就郑重地开始我的宏伟的写作计划。想象着那下笔千言的潇洒,一气呵成的流畅,特别是当作品出来后,将要以其独特的视角、丰满的构思、深厚的底蕴而获得广泛的空前的叫好,由此掀起一股小说的飓风,我都激动得坐不住了。
好不容易我才使自己稍微安静了些,必须首先写好第一句话。这第一句话是如此重要,它将决定第一段,进而决定第一章,从而奠定整一部小说的基调,因此万万马虎不得,一定要能起到“平地一声雷”,“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第一句。第一句。这第一句呀。我在心里唠叨着。然而,我怎么唠叨,就是想不出来。汗水早已经涌泉一般,我的衣服马上就湿透了。
每天的每个时刻,我都感到一辑辑的情节,一个个的人物,一段段的对话,在我的脑袋里沸腾翻滚,它们横冲直撞一次次要冲破我脆弱的脑门,使我感到了一阵阵非得释放不可的冲动。可是现在我已经把脑门打开了,它们怎么反而流不出来呢?相反,我感到脑袋里通向脑门的所有通道,象是都被什么淤塞了,郁闷得密密实实的。很快,头脑就急剧地膨胀起来了,象正在充气的气球,发出“滋滋滋”的声响。我的嘴巴想咬破什么,我的手想折断什么,我的脚想揣碎什么。可是,我又觉得软弱无力,那些情节、人物、对话,在我的脑袋里开辟了一个个的战场,展开了厮杀,硝烟四起。稿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揉了一团又一团,滚满了地板,仿佛一具具战败的尸首……
我在房间里呆不住了,走下楼梯来到操场上。我越走越急,很快就奔跑起来了,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又一圈。我无法不奔跑起来,魔鬼的梦魇紧紧地在后面追赶着我,而天使的手杖在前面坚定地指引我。转眼间,天使却变成了魔鬼,魔鬼则变成了天使,我被迫掉转了奔跑的方向。然而,当我就要逃出魔鬼接近天使的时候,魔鬼又复成了天使,天使重又成了魔鬼了……我就在天使和魔鬼之间来回地追逐、奔逃。到了后来,我终于弄不清楚天使和魔鬼的分别了,也许,天使就是魔鬼,魔鬼就是天使,他们是同一个形体的两面。
我怎么办?标点、词语、句子,他们美好的时候,是黑夜中的萤火虫闪耀着点点亮光,此刻却变成了无数的蚊虫在我的头顶恣肆嘹叫。写作,快乐的苦差事,我曾经赞美你,然而我终于还是要诅咒你!可以写的东西那么多,二十多年的生活,见过的人,听过的对话,经见过的场景,发生过的事件,算起来也不少,铺天盖地地一下子似乎全都来了;而当我要抓住其中的一样时,它们却又全都一齐跑了。我才发现实际上我连写什么都还没有个底,所有的一切在我脑海里就象宇宙混沌未开。也许,我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写,二十多年所见的都是那么枯燥乏味、单调琐碎,在我的周围根本没有大曲折、大起伏、大悲欢。这叫我怎么写呢?我拿什么来写呢?……我的头越来越膨胀,仿佛随时要爆炸了。我害怕爆炸,但我又渴望爆炸的来临。我的身体疲累得要瘫软下来,我的意识却命令身体不要停下来。
“轰隆”!迷乱中我感到头撞到了一根柱子上,或者是一段树干上,立刻整个操场就在头脑里旋转起来,双脚象离开了地面三尺,两眼漆黑一片,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缓缓地醒过神来,拼命摇晃了几下脑袋,竟然觉得通畅了许多。一根针尖以超音速的速度划过,仿佛混沌未开的宇宙猛地被从中间截然两分,轻者上升,重者下坠。一个念头在意识的湖底断然一声大喝,几乎同时就越出了湖面:不是别人,不是身边的事情,不是周围的声音,恰恰是我自己,不就是一部小说吗?一个温情和战争同在的家庭,一个淳朴和愚昧交织的村庄,一个偏远贫瘠节奏舒缓的小镇,一个不安分的小人物,一个天才的梦想,一个平凡和伟大的抉择,一个走出去又走回来的圈套……这的的确确就是活生生的小说素材啊,我又何必到处去找呢?拿出来放到稿纸上,都是现成的,足够我折腾的了。我兴奋得几乎自杀。
至于题目,就取“走出圈套外面”之意,为了加强动词的力量,把“走”改为“跳”,就定为《跳出圈外》吧。怎么样?我真是天才吧?
我急匆匆走回宿舍,重新坐到书桌前……
我还是等待着枚铃的到来。每个星期五,枚铃总是会在放学后准时地到来;一直到星期天下午,枚铃才会回去。于是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不在一起的时候,枚玲经常会打电话来;不过,我是很少打过去的。每次通了电话,不超过半个小时,是绝对挂不了的,反正枚玲帮我开通了教师网,谈多长时间都不浪费钱。可是,我觉得浪费时间呀。我是要做大人物的,怎么可以把时间都用在这样的事情上呢?而且每次通电话我都没什么话说,基本上就是枚玲说,她说得最多的是她的家人、亲戚、邻居、朋友、同事,反来复去总是不厌其烦。当然,跟他们,枚玲也不是没有过摩擦、争执,但她总是能心平气和地记住他们的好处,因此她从中得到的快乐,要比不快乐多得多。有时候,枚玲甚至可以相当详细地给我描述她一天的生活,无非是去过哪里,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可是在她的话语中,你能感觉到她是那么满足。然而在我看来,这一切都烦琐得那样不可理喻。于是,我只好用关机来逃避,可是当她终于打通了,她第一声就是哭,说以为我发生什么事了,那声调是很伤心的,让人听着不忍。当知道是我有意关机,她就哭得更凄苦了。我只好安慰她,往往又要说上两、三个小时,才能使她安心地挂线。
有一次我实在是逼得疯了,向她发了一通火,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就跑上来了,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夜,眼睛都肿得大红灯笼一般,使我好生愧疚。天亮后,她说也许她可以调到石潭来,那样就可以跟我天天在一起了。我吓个半死,劝她万万不可,人只应该向外面走,哪有向里面走的?天天在一起,想来都多么甜蜜,我也不是没有动心过,但我是要走一条有别于普通人的路的,每一想到两个人就那样守着过一辈子,我心里就直发寒。
我说:“你别操这些心了,我根本不想当老师。”
枚玲有些不解地说:“不当老师了,你去做什么呢?”
我想她是不会明白的,不过也只好说了:“我会写作……”
然而枚玲好象是明白的,她说:“要你当老师,确实是委屈你了。”
我有些感动:“我觉得,在我的周围有许多的圈套,它们套住我,套住我……”
枚玲说:“假如你觉得非这样不可,那么你就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做吧,看着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也觉得心酸。”
“可是,我要是不当老师了,就不会再有固定的收入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固定的收入了,我凭什么跟你结婚呢?你就别考虑我了,考虑别人吧。确实,我的心是这样不安分,枚玲要是真跟我结了婚,她一定不会得到幸福的。
哪知道枚玲却说:“不怕的,我可以养着你。到那时候,你在家里写作,我就到学校上班,一下了班,我就回来给你煮饭……”她憧憬着那种生活,脸上满是快乐。
她怎么就对我那么好?我真不是人啊!突然,我感到泪水要流出来了,赶紧转过面去。
8
跟梁秀凤在一起,谈论的话却是越来越玄了,有时候甚至象是在说禅。确实,梁秀凤和我都曾经不约而同地流露过对于佛学书籍的兴趣,我们都向往西藏、印度、埃及这些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这和枚玲是很不相同的,枚玲的生活是世俗的,梁秀凤却满足了我对于神圣的追求,使我感到生命提升到了一个极至的高度,轻盈飘逸如一只翩翩起飞的蝴蝶。然而有时候,也许因为站得太高,看得远也看得透了,就不及世俗的生活来得踏实、简单,因而也就觉得很可怕了。这就象寺庙前供奉的大香炉上方的那缕青烟一样,总是让每次见到的我感觉到飘忽不定飘渺无依,最终消散而归于虚无。于是,我又会怀念起跟枚玲相处的日子来。不是吗?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有了这般白发苍苍的思想,的确是很可怕的。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渴望跟梁秀凤谈话,可其实也是在逃避的啊,渴望有多迫切,逃避也就有多强烈。我不知道我究竟想怎么样。
梁秀凤呢,还是常到宿舍来找我,一般是星期一至星期四的下午放学后,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她要回家去,然后星期日的下午她才回来,这刚好跟枚玲打了个时间差。关于她的家人,她很少谈论,似乎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曾经谈论过她的母亲,但也是作为她的配角一笔带过的。我感到这多少有些不妙。我也想过到她家里去看看,可是终究没有去,而且她也从没有邀请过我。同样,我也没有邀请她到我家去,我们相同地都对家的事情守口如瓶,好象那是各自心头的疮疤一样。我,或她,就仿佛是没有家庭背景,突然从某个地方被抛到人群中的人,以一个绝对孤立的个体去生活。当然,这样我们就足够自由了;然而,因此我们也就有了足够的孤独了。除了相同的孤独,我们还同样地不信任别人,于是我们就紧紧地结成了一对了,她除了我,我除了她,再找不到另一个有些分量的谈话对手。真的,我们在一起,总有很多的话要谈。有时候,我们就在宿舍里谈,有时候,我们会到宿舍楼后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谈。后来有一段日子,我们则迷上了一个松树林。松树林距离学校有三四公里左右,我们开摩托车或骑自行车去,也曾经步行去过。在我们之前,那里好象是几乎没有人去过的,就仿佛是世界的一个角落,荫凉、寂静、偏僻。我们常常谈论得忘记了时间,到夜幕降临时才醒起要回来。有时候回来了,也还没从树林的氛围里走出来,还是要不停地谈论,直到入夜,甚至夜深,天亮。
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相互没什么话说,而且这种状况可以持续几个小时,半天,就那样对坐着,然后累了,一声不吭地各自离开。这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连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关系。谈论那些距离我们很远的玄虚的话题,几乎成了我们一起时的唯一的内容。我们很少谈论感情,实际上我是很想谈谈的,或者梁秀凤也是想谈的;可是往往一开口就是玄虚的基调,之后就更离感情的话题越来越远了。或许感情是无法谈论的,只有道理才可以谈论。又或者说,我们在谈论道理的过程中,相互找到了共鸣,于是,其实我们也是在谈感情了。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是说,我们之间就算有感情,那其实也是道理化的,是吗?可惜道理是很脆弱的,除了在我们的脑袋里多塞些东西,或者至多在辩论、宣讲、传授时会有一时的快乐,它对于真实的生活是毫无用处的。这样的结论会突然让我觉得很悲哀,事实上,梁秀凤其实是很美丽的,然而我常常对她的美丽视而不见;我以为她不应该是一个平凡世界里的人。有一次,我竟然梦见梁秀凤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那些干瘪瘪的纸页上写满了缭乱的文字,它们死气沉沉如枯槁的老树头,或者是阴干的橘子皮。我扎醒过来,满头大汗,我真无法想象,梁秀凤怎么可能是一本书,一本干瘪瘪的书呢?
的确,在梁秀凤身上很少看到枚玲身上的那种人间烟火味,我也很难象见到枚玲时那样自然地会想到“性”。不错,梁秀凤还是一个少女,在这样一个少女身上是拒绝“性”的。但也许当梁秀凤到了枚玲现在这样的年龄,把她跟“性”联系起来还是罪恶的,这难道不是违反人性的吗?当然,也曾经是有过例外的,虽然这样的例外基本上就只有一次。那一次,从树林里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当我们赶到屋檐下时,已经淋了些雨水了。看着雨线出神了一会,我蓦然回首,看见梁秀凤水灵灵的头发,凌乱的鬓角,冰冷的鼻翼,泛红的脸颊,竟是风情万种,楚楚可人。我感到自己的呼吸突然有些沉浊,事实上,梁秀凤也是一个女人呢,或者说她也将是一个女人。这个发现让我见出我的卑鄙,却也感到了惊喜……
那天,我们又坐在松树林的草地上,谈论了许久,又沉默了许久。后来,梁秀凤说:“我真想离开这里啊……”她的话如此突然,象一声惊雷打破了树林的沉静,然后又雁过无痕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惊恐地说:“是你说话了吗?”
她痴呆地说:“你,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们所有的谈话合起来就是一个方程,而“离开”就是那唯一的解。是我暗示了梁秀凤,可是当她真的要行动的时候,我却害怕起来,只想把她劝住。也许我能把她劝住,但当我劝住了,也许我又会继续地暗示她,直到她真的又要行动了……我这是要干什么呢?
我说:“一个女孩子,还是应该过一种安居乐业的小生活。”我已经不知道我是第多少次说这样的话了。
她却说:“你要了我吧……”
“什么?”
“你要了我吧……我真想现在就把自己给了你。”
我吓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会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了呢?……不错,我也渴望着有一天能拥有她,但那一天绝对不是现在。我说:“你还是小孩子呢。”
她说:“那你等我,等我长到十八岁。”
“你别说傻话了。”
她只是自顾自地说:“到了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就娶了我吧。”
我却害怕了:“当你二十岁的时候,我也差不多三十了,那是多么遥远的呀。”
她说:“可是,也许过了今天,我就会变得衰老了。一个衰老了的人,你还会愿意要么?”
我不禁感到了一阵的寒意,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说出的话都是这样荒唐?要知道她才十几岁呢……
我突然又想到了枚玲,跟枚玲在一起,那种感觉是不象这样虚无缥缈的,生活是可以慢慢地过的。虽然那也许很凡俗,却是多么实在,能让人感觉踏实啊。在我的内心里,枚玲好象是第一次把梁秀凤比下去了。
回来后,我反复想着梁秀凤的话,我仿佛渐渐地明白到我想要什么了。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倒是希望维持这样一种现状:在枚玲那里,我可以得到世俗生活的平淡和乐趣;在梁秀凤那里,我可以得到精神的共鸣。或者,在梁秀凤那里,我可以得到少女的审美;在枚玲那里,我可以得到女人的身体。这两者互不干扰,互不冲突,而我处在其中,各得好处,这样的人生不是很完美的吗?
但是,梁秀凤终要长大,跟枚玲总要面对婚姻,时间将会使完美变得美中不足。有时候我就痴心妄想,假如把梁秀凤的“少女的审美”和“精神的共鸣”,加到枚玲身上,或者把枚玲的“世俗的生活”和“女人的身体”加到梁秀凤身上,把枚玲和梁秀凤合成一个人,那该多好哇。
可是,两个人合成一个人,象枚玲和梁秀凤那样站在两个极端的,可能吗?
9
另一方面,随着《跳出圈外》的写作渐步入深,我越来越感到时间的不够用了,只恨不得把吃饭、睡觉、上厕所的程序都省去,白天黑夜全用上。而当我把时间绝大部分地用到写作上,对于教书育人的工作就更懒惰,也更加误人子弟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孤军前进。我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人群,独来独往;也许这样能使我更加专心。可是这样,我就变得比以前都要孤僻、冷漠、暴躁了。当在一段写作完成而下一段写作还没有接上来的间隙里,我希望走到房间外的世界去,却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变得相当害怕见人了,更不知道怎么跟他人说话。而我的这种表现影响了我身边的人,他们看我的眼睛也是很陌生的,所有的人都象在防备我、警惕我。我感到了毁灭性的孤独,于是只能更加深入地沉到写作中去,好象只有在写作的世界里,我才是自由的,放松的。当我在写作里沉得更深,虚无感却又更猛烈地袭击着我。在我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安静平和地生活,他们只需要在生活里顺应着天然的节奏去生活,而我,却一边不得不处在生活里,一边又要跳出生活外,刻意地记录生活。于是,已经写满了文字的页码是越来越厚,但我心里的愤懑、抑郁,也越积越多 ……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枚玲——这个我最亲近的人,成了我无辜的出气筒。我常常有意不听她的电话,跟她说话的时候又百般挑剔,把她支来使去又让她无所适从,或者恶意地挑起战争,搞得大家不欢而散。有时候,我还故意搬出梁秀凤来跟她对比,当然姓名是隐去的,具体的细节也是尽量含糊,让她看到距离,以打击她的自信,我却从中得到优越感。有几次,我甚至还威胁要甩掉她,任她自生自灭。当然,这都是我发泄心中不满的把戏,我其实是希望和枚玲一起生活的,我感到我的生活已经依赖上她了。因此,当她失望到绝望时,我又甜言蜜语地哄她,用前所未有的柔情、双倍的承诺抚慰她,好几次都使她回心转意,重新投入我的怀抱。这又让我更感得意忘形;我真是个禽兽中的禽兽啊!
然而,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终于,在一次鱼水之欢过后,却听到枚玲低低的啜泣。
我说:“好端端的,怎么啦?”
枚玲一下子哭得更凄凉了,在夜里有些叫人毛骨悚然。她用朦胧的泪眼看着我:“你喜欢我吗?”
我想我确实是喜欢枚玲的,我比刚开始的时候更喜欢她了。但相当叫人痛苦的是,当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是会禁不住把梁秀凤跟她比较,觉得对枚玲是喜欢的,对梁秀凤也是喜欢的,于是就不能全心地喜欢谁。不能全心地去喜欢一个人,那就是不喜欢吧,我又想。然而,在枚玲的突然袭击下,我慌了阵脚,支吾着:“……喜……欢呀。”
“我只要你说真话。”
我稍微镇定了下来:“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你喜欢我什么?”
是的,我喜欢枚玲什么呢?喜欢她的活泼爽朗,喜欢她带给我的欢笑,喜欢和她一起过的小日子,当然,还喜欢她的身体。可是,这些好象都不是什么“高尚”的喜欢啊,而除了这些并不“高尚”的喜欢外,我实在再找不到什么“高尚”的喜欢了。于是,也就是说,我实在是不知道喜欢枚玲什么的。不过,情急之下,我还是想到了一句话:“喜欢是一种感觉,怎么能说得清呢?”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这就问得更莫名其妙了,什么时候呢?我得给自己一些时间缓冲一下:“要给个具体的日期吗?”
“你认为呢?”
我又找到了一句最合时宜的话:“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你有多喜欢我?”
我实在被她问得没了脾气了,有些嬉皮笑脸地说:“真要说吗?”
她冷笑说:“你认为吧。”
突然,我有了一种很累很累的厌倦,感到自己实在虚伪得不知廉耻,再不想把这个游戏玩下去了。
她说:“怎么,说不出来?”
我偷着看了枚玲一眼,刚好碰上她的眼睛,如针一般,我赶紧躲开。
“你当然说不出来,因为你骗得了谁,都骗不了你自己。”
她说的倒是实话。
她穷追不舍地又问:“你想过没有,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需要我?是喜欢我多一些,还是需要我多一些?还是因为需要我,所以喜欢我?”
我仿佛被当头一记棒喝,惊呆得就如一尊石象。
她似乎很冷静:“我一直信奉,男孩子要先有事业,特别是象你这样上进的男孩子,应该趁着精力旺盛时去闯荡。可能,在你的周围,有许多人出双入对,过得好象是蛮快乐的。于是,你萌发了自己也应该找一个来组成一对的念头。这个时候你当然有许多选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因为这点我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就这样我坐上了你原来空着的女朋友的位置,当然我只是暂时填补着空缺的,也许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当正选出现了,我就要被换下来了……”
说到这个份上,我只有无地自容了。
“你喜爱的女孩子,应该是温柔似水、弱不禁风、娟秀文静的那种,而不是似我这般粗放,对文学又一窍不通的类型。象你这样文才优秀的男教师,一定会迷倒很多情窦初开的女学生的,你实在可以从中选择一个;她们现在还小,但你可以等她们长大,到时候你也有了事业的基础,心态也安定多了,必定幸福美满一生……”
我的天啊,她怎么象是全都知道了呢?而她全知道了,却一直不声不响,憋在心里默默地承受,也真够难为她了。
“每当临近周末了,你就总是对我特别好,主动地打电话给我,说话里也明显地怜爱得多,你对我的这些好我是会记住的;但也许是因为你即将要见到我吧?每一次你惹我生气之后,你又会释心地哄我——你能哄我,我很感动——你说不能没有我;那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成了你的一种生活习惯了吧?……”
不要再说了,给我留些面子吧。——不过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给他留面子!
“你是不是想决绝一点,但又觉得欠了我的?不是的,你我谁都不欠谁的。就算我们已经到了那个地步,那又有什么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但也许,你是想把话留给我来说吧,那样你的心理负担就轻得多了?”
我感觉再支撑不住了。
“我总是想,象我这样的女孩,如果真要你去守一辈子,到了最后,你很可能就会一事无成的,因为我会磨灭你的心性,挖空你的时间。是的,你应该是你自己的,也许是到了应该把你还给你自己的时候了……”
我只想立刻死去。
枚玲痛苦地,却又似乎是决绝地,终于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呆立着,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
突然,枚玲呜呜地大哭起来,足有十分钟。我却只是继续木然,我已经没有了安慰枚玲的资格了。突然,枚玲停住了哭,面向我:“如果是一个你一点都不喜欢的女孩子,你也会跟她上床吗?”
这句话就象一把利剑直插进我的心窝,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恬不知耻,罪孽深重人间败类。——也许我真的是。
你就杀了我吧!
10
又三个星期了,梁秀凤一次都没有来找过我。当然,我心里也是渴望见她,又害怕见她的。然而,已经三个星期了,二十多天呢,我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
我向梁秀凤的班主任打听,果然被告之:梁秀凤已经退学了。我头脑里“轰隆”一声,顿时天旋地转,昏黑一片。我知道她的“退学”是什么意思,是我导引她走到了那条路上去的;我把她当成了以前的那个“我”,我自己一直没有勇气,却希望她代我去完成那个举动。然而象梁秀凤这样的女孩子,应该过一种柴米烟火的生活,不应该为我那虚无的理念去做实验品、牺牲品啊。我实在不过是一个懦夫!可怜又可恶的懦夫!好几次,梁秀凤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了,可是每次我都以为,她还是被我说服了。然而事实上她中我的毒太深了,我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又怎么说服得了她呢?我又记起了最后一次在松树林里,她说的那些话,那些话是多么荒唐啊,我早就应该预感到了,然而我却无动于衷,我真是个罪恶深重的刽子手!
然而,梁秀凤又能去哪里呢?……
下午的时候,立镇叔突然到学校来找到了我,这真是我怎么也料不到的。立镇叔是我一直以来的偶像,在我的印象中,他云游四方、天下为家,何等的洒脱。虽然,对于这些东西,突然地我好象多少有些厌倦了;但是,当立镇叔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掩饰不住地惊喜。只是,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立镇叔,跟以前又大不相同了,神情凝滞,疲态尽显,这又让我生出不解和担忧来。
倒是立镇叔很快就高兴起来,握着我的肩膀说:“想起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这次见你,就长这么高了,还当老师了呢!”
我感觉立镇叔身边好象是缺了点东西:“你的女人呢?”
“你还记得?”立镇叔不禁笑了。
“记得!”我仿佛也回到了少年时的时光。想了想,又说:“好见没有见你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立镇叔突然凄惶了:“你知道吗?你有德爷没了。”
有德爷就是立镇叔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在我的印象中,好象他就没有健康过。听说立镇叔很小的时候就是头没拴缰绳的牛,常常气得有德爷又叫又跳,追着他要打,却又常常追不上,拿立镇叔没办法。“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农村分田到户,人们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德爷却不知怎么突然就病倒了,然后就一直躺在床上。人们说,有德爷是被气病的。
虽然,我也知道病榻上的有德爷这一天终会到来的,但现在听到,心里还是感到很突然:“什么时候的事了?”
“就前几天,后事也刚刚完毕——我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啊……” 立镇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鼻子一酸,不禁也流下泪来,为立镇叔悲伤,更是为自己悲伤。由立镇叔和有德爷,我想到了我和母亲。这些年来,我跟母亲是越来越疏远了,这种疏远还是我故意制造的,我真是好悔疚、好难过啊!总有一天,我也会站到立镇叔的那个位置去,遇上他今天遇上的处境么?
立镇叔收住了眼泪:“哎,不说了。”
我也觉得还是该说说其他事情:“咳,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到处游逛吧,逛了这么多年,累了,真想找个地方住下来。”
精力充沛的立镇叔,也会有累的时候啊!我说:“你,不去流浪了?”
“也许,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你不去流浪了,那村子里不就没有人流浪了吗?”因为根据村子的预言,每一代中都会出一个流浪汉的,这是一种代与代之间的永久接力,总要有一个人接替立镇叔的呀。
“我不去,总有人会去的。”
“那会是谁呢?”
立镇叔定神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吓了一惊。然而,我已经成为老师了,我是没有资格去流浪的。我说:“怎么会是我呢?我是注定要当一辈子老师的。”
立镇叔说:“就算你当了老师,你的心也是在流浪的;你的心早就在流浪了!”
心在流浪?我猛地觉得心里一阵震颤,象锐利的针尖划过。立镇叔,他是看到我的心里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傻子、老师、流浪汉,本应该是三个人做的事情,怎么却让我一个人全占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这三者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傻子?老师?还是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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