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往事如烟
江拥军送走老战友倪树林后,他已觉得倪树林要生二胎已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江拥军想,要真是倪树林生下二胎,罚款处罚肯定是免不了的,而且这些年倪树林也鬼精鬼精的,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则靠车吃车,也确实暗地里攒下了不少钱,花钱买个儿子,应是没有问题,倪树林也心甘情愿。可是,按照上级的有关计划生育规定,违反计划生育超生除罚款外,还要接受行政处理和政治上的处分,现在老战友倪树林身份特殊,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带“国”字号的干部职工,甚至连“背米”干部都不是,说是乡企业办的一个员工,充其量就是一个聘请的临时工。对号入座,要是那样的话,或多或少的处理都很难挨上边,但乡政府可作出决定,让倪树林卷起铺盖儿回老家是很容易做到的事。看来,倪树林孤注一掷造成既定事实那在企业办开车的饭碗恐怕是 捧不住了。想到这,江拥军的心中就有些隐隐作痛,毕竟是一个火车皮去一个火车皮回的多年战友了。计划生育是国策,谁也不能网开一面,说情更是无济于事,况且江拥军还是乡里的领导,更不能在这事上对自己的战友有丝毫的袒护。想到这些,江拥军又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没有作出什么对不起组织的出格事。至于对倪树林的个人感情那是另外一码事,现在不是流行着农村一句老话么,当亲情友情交织在一起情面难却时,处理的办法只有一个,即边喝酒边脸红,外甥给舅拜年是拜年,外甥来砍树舅舅抢刀是抢刀,两码事不能相提并论。工作是工作,感情归感情,前前后后的话已经跟倪树林讲深说透挑明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全凭倪树林自己把握自己了。想着倪树林的事儿,江拥军触景生情,不由的又将思绪拉回到自己的生世上来了。几乎是同一般大的年纪,倪树林和李武南这些同年入伍的战友,如今都已建立起了家庭,生儿育女,像模像样。倪树林虽然把着方向盘,是个较为有风险性的行业,挣个钱也要流下很多汗水,但他的小日子已开始宽裕了。李武南的家虽处穷困的山沟,但毕竟有了老婆孩子,有了家庭的温暖……自己虽然进入了“国”字号的行列,可至今仍然孑然一身,一到晚上,除了读书看报阅资料外,就是困顿来临时节上床入梦乡,这样的生活长此以往重复下去,确实觉得有些单调乏味。不过,江拥军自控能力很强,一遇到烦心恼人的事情,他往往就转移思绪,想一些愉悦开心的事情。他认为,自己是一名农家子弟,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要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不易了,也算是老祖宗在天显灵,对得起自己了。
熟知江拥军的人,都知道他有一曲曲艰难的岁月之歌,走过一段段坎坷不平的崎岖之路呢 ……
江拥军的童年充满着梦幻,又充满着现实的艰辛。他的出生地为雄伟壮观的七宝山的山脚下,这里,离林溪乡有一百余里。按居住地来划分,江拥军也算是个真真切切地地道道的山里人……
当地人都晓得,巍峨险峻的七宝山,在方圆百余里都有些名气。它,山形怪异起伏跌宕,像一位倔强的伟岸丈夫屹立在罗霄山脉的南面尾端。它,大大小小二十余座山峰,海拔均在千余米以上。它,延延绵绵二十几公里的山脊,犹如一条横卧于湘南大地的巨龙,气势恢宏。站在七宝山回首遥望,当地著名的回龙山寺庙紧紧地攀附于“龙首”,千百年的洪水冲刷,旷日持久的雷公电母肆虐,经年累月的狂风暴雨的狂摧,它依然岿然不动;“龙首”不堪重负,意欲要甩掉这多余的赘物,它却越附越紧,不愿离开片刻,以至人们慢慢的就将它奉为神灵。遇有兵荒马乱的岁月或洪涝干旱灾害盛行或某村瘟疫流行或者某人家事不顺,均会大老远跑到回龙山寺庙烧香拜佛求神问卦,小小山道,人流滚滚,络绎不绝。
七宝山是一座有些神秘色彩的山,留有许多美丽的传说。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宇宙混沌初开,在天宫玩腻了的玉皇大帝出外南巡,一番腾云驾雾之后,他立马前瞻,稍顷按下云头,望见一座岩石突兀险峻陡峭并且山形怪异奇特的石山。玉皇大帝突发奇想,凡间竟有如此之奇山,何不把这山派上用场?南巡时没有建造行宫,劳累之时连个打盹儿的地方都没有,干脆将此山辟为储库,也好日后路过时歇歇脚。玉皇大帝一高兴,将此想法说与随行众神听,众神全声说好。于是,玉皇大帝用手一指,霎时电闪雷鸣山摇地动,轰隆隆一阵巨响,七宝山已是山腹空空,一座天然大型库房呈现于眼前。玉皇大帝令众神将八件珍贵宝物秘藏于此,并用三丈三尺厚的青石板严严实实的封好洞口,还派神兵日夜把守,隔三差五派钦差大臣来此巡视一番。玉皇大帝将八宝秘藏此山中,众神不知何故,也不便问,遂将此山唤作八宝山……
时间慢慢的流驶着,玉皇大帝日理万机,久面久之,就将八宝山藏宝之事淡忘了。看守的神兵日子久了,耐不住寂寞,常擅离职守到凡间游玩,值守当班乃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管理日渐一日的松驰下来了。这时,天宫一神将财迷心窍,假借玉皇大帝的旨意,私自巡视八宝山,一番甜言蜜语后,支开了守洞的神兵,遂口吐烈火,用炽烈的火焰烧穿了石板一个洞,盗走一件稀世珍宝,然后逃之夭夭。玉帝闻信大怒,责令追查,并布下天罗地网。窃贼自知插翅难逃,遂将宝物掷于东海中,玉皇大帝眼看捉贼无脏,查无实据,也就不了了之。
以后,人们发现八宝山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竖立山洞,传说中的石板也觅无踪迹,且洞口留下一行分辩不清的象形文字,有老者识之,惊呼道:“此语日:八宝失一,只剩七宝。”于是,七宝山这地名流传至今。
七宝山山顶多为绝壁,巉石突兀,青松倒挂,猿猴难以攀缘。半山腰则是绿树成荫,莺啼鸣啭,一泓泓清冽的山泉从岩缝中奔泻而出 ,向山下汇流着。每当旭日东升之时,这里便发出道道金光,棵棵青松倒挂映入水中,犹如亭亭玉立的美女在溪边照镜梳洗,那情那景,真赛过西施浣纱倩容。每当红枫霜叶飘落的时节,采集名贵药材的老人便会背着竹篓,脚登草鞋,攀着陡峭的悬崖,细心搜索着灵芝等珍贵药材。更有甚者,那民间老手则冒着跌崖的危险,在秋冬季节,来到山岩跟前,攀岩附树,强忍着指甲的巨痛,像壁虎一样的紧贴着棱石,小心翼翼的向上引体,遇到倒突利岩攀不上去时,就采用最后一招,解下身上的长索和铁钩,然后脱下一只草鞋与索连上,“嗨”的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向山顶抛去,侥幸挂着固定的石头或枝枝桠桠,便冒险攀缘。至于为什么要连上草鞋,有人说是为了镇妖避邪确保平安,也有人说是一种心理安慰,草鞋上去了,犹如人的脚步踩稳了,心里会很踏实。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采集到那有山中美味佳肴之称同时又有药用功能的石耳。石耳长年累月生长在险要的悬崖岩石缝中,人们可望 不可及,一旦采到,八十年代,拿到集市上去卖,价格上扬时,往往百余元一斤,有时走运,一天可采摘到十余斤,这真是快速致富的一种门路。因此,多少人为它奔命,以至七宝山悬崖下白骨堆堆,多少人命丧黄泉……
七宝山诸峰中间有一个大凹口,两峰之间相隔百余米,一条曲折的石板路拐了十二个弯,一直上升盘旋,最后延伸到山顶。站在大凹口,往东眺望,烟雾缭绕的罗霄山脉时隐时现,犹如一艘巨大的航船在云海雾天中飘渺浮沉。遇有风和日丽之时,从这里眺望 群山,群山如黛,犹如一颗颗绿色的翡翠在远方的天际定格着。往西看,湘南的衡阳郴州尽收眼底,那原野的碧绿,皆一览无余,真是极目楚天舒啊。
七宝山十二弯的中段拐弯处,相传当年盗宝事件的岩洞就隐落在路旁十来米处,人一走近,小心翼翼的拨开蓬乱的茅草丛,一个直径约两米的洞口就会展现在眼前,如在夏天,嗖嗖的凉风陈陈袭来,令人不寒而栗。据野史记载,四十年代末期,七宝山一带兵匪泛滥成灾,散兵游勇土匪强盗乘国家混乱之机趁火打劫,山下平民百姓屡遭劫难,一些自然村的民众不得不自行组织起来,拿起梭镖鸟铳进行自卫,保卫自已的家园。山下有一王庄,一天来了二十余个土匪,歪戴帽,敞露着黄军服,一个个醉醺醺,嘴叼大烟,倒挂着大枪,拎着抢来的鸡鸭,口口声声要王庄的百姓给他们杀猪宰羊庆贺打劫的胜利。看那样儿,分明是一支溃败的散兵游勇撮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伙土匪的乌合之众。这帮土匪坐定后,又提出晚上住宿王庄,还要年轻山妹陪宿,惹得王庄人咬牙切齿,暗骂这帮土匪禽兽不如,丧尽天良。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发生口角,被谙熟世故的老人王大伯用眼色止住了。这王大伯下令摆酒设宴,暗中召集几个酒量大的中年人轮流把盏陪酒,将土匪灌得烂醉如泥,不晓人事。这时,王大伯一挥手,四十多个壮实庄民拿着绳索一拥而上,两个对付一个,将土匪们捆个严严实实。当夜,土匪们一个个被押上了十二弯的洞边,连人带抢,一一推下去,只听见咕咚的声音响了很久……
除掉了这批害人虫,这里安宁了好多年。至于这洞有多深,谁也不知,有好事者曾将四两织线连着坠子吊下去,还未到底。随着时代的变迁,这岩洞的神秘史也渐渐的被人们淡忘了……
七宝山半山腰有数不清的山泉,汇集到一处,就成了一条小溪。这条小溪经过千百年的冲刷流驶,已经有了深深的河床,沿岸的沙滩有无数的鹅卵石,锃亮的裸露着。小小的溪水翻着波浪,哗哗的唱着小曲不停的向下流驶着,小鲤鱼、小鲫鱼摆着玲珑的姿势,摇曳着灵巧的尾巴,在溪流打弯的深潭中或水流不急的浅水中悠哉游哉,时有耀眼的鳞片在水面闪现着……
江拥军出生的村庄叫江家庄。
江拥军小的时候,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孩子王”。他常领着年龄相近的孩子们到沙滩,玩架桥或修渠道的游戏。他有一手绝活,就是在水上玩打水漂。有一次,江拥军很想在孩子们面前露一手,很想炫耀炫耀自己的绝技,以博取伙伴们那如痴如醉如呆的钦佩眼神。于是,一行人来到溪边,江拥军甩甩胳膊动动腿,算是活动热身。稍顷,只见他弓腰侧身,瞄准附近深潭那平平静静的绿色水面,屏住气,拈着石片的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好看的弧,将石片猛烈抛甩过去,只听见“啪、啪、啪”三声响,深潭水面,已有三个水面点上激起阵阵炸点,在最后一个炸点的波澜即将消逝的时候,那块漂亮的石块才拖着丝丝遗憾,很不乐意地消沉于深潭,无影无踪了。
江拥军小的时候就喜好游泳。开始只是在小溪中练习“打狗刨”,和孩子们对阵打水仗。随着年纪的增大,他就麻着胆儿,和大人们一样到有深潭的永乐江游水,扎下猛子潜入水底到石罅缝中摸鱼……一次,他和伙伴们在永乐江的回水湾处的乱石堆里摸 到三条大鲤鱼,到村东头鳏夫八爷家炖了,打了一次牙祭,惹得孩子们一提起这事就直流涎水。
江拥军在家排行老三,老大拥国,老二拥民,都是父亲江富贵根据时髦时代给起的名。母亲陈耒阳,是小的时候从耒阳逃荒过来的,江拥军的祖父收留了她,以后就成为了儿媳妇。因她自己只知道自己姓陈,家里人喊她毛毛,并无正名,于是人们干脆叫她“耒阳婆”,久而久之,“陈耒阳”就成了正名。父亲江富贵,解放以前只念到高小就辍学了,解放初期是土改积极分子并入了党,一心忙公事,家中的事不管不探。母亲陈耒阳,苦命人家出身的人,勤劳憨厚,除按时出集体工外,就一门心思操持着家务,只求清淡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就心满意足了。江拥军生不逢时,那时候“大跃进”的形势如火如荼,国家向“老大哥”还债,农村到处办起了食堂,好多地方的人都得了水肿病。上山挖蕨根充饥,连渣子都吃掉了。糠糍粑填肚,拉屎不出,叫人去抠肛门是常事。那时,江拥军这些小孩子们按定量一天只能供应三两米,饿得肚肠饥饥直叫唤。有一次,公家的食堂甑子在灶上正冒着热气,江拥军饿得不行,疯狂地用脑袋拱饭甑子,差点给烫伤,恼得江富贵挥手打了儿子两个大耳光,以至多年后陈耒阳回想起这事时还掉眼泪。饥饿难忍的年代,人们最大的欲望就是如何吃饱肚子。于是,小孩子为了哄肚皮,也动起了歪脑筋。江拥军跟大哥二哥出去玩,发现公家南瓜地里那长长的粗壮的藤蔓下结着一个大南瓜,滚圆滚圆的,足有七八斤重。大哥细心眼,出了一个馊主意,说,我们酿南瓜酒怎么样?征得两个弟弟的同意后,他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在南瓜肚皮上雕开了一小块,然后叫拥军从家中偷来酿酒的“酒药”,悄悄放了进去,又轻轻的盖好盖。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们三人来查看,掀开南瓜盖,只见里面瓜瓤烂呼呼的,香气袭人,一品尝,哇,好甜好甜的南瓜酒,三兄弟美美的饱餐了一顿,只剩下一个硬硬的南瓜外壳遗在那里。事后,公家要查,一番询问之后,江富贵知道是自己儿子干的,三兄弟险些又吃了耳光,还是母亲护犊子般护着,这事也就过去了……
江拥军七岁那年,父母送他上学了。老师戴着眼镜,仔细端详着这与众不同的孩子:浓眉大眼,眉宇之中透着灵气,紧闭的小嘴似有一般锐劲。粗看起来,这位典型的农家子弟憨厚淳朴,羞赧的面容时常不经过深思熟虑就不愿吐露半句言语。老师沉思良久,心中暗暗惊叹道:此乃栋梁之材也。
江拥军学习 方法得当,成绩很好。老师对他很欣赏,认为他天资聪颖,一点就通。
江拥军就读的学校叫十里小学,方圆十里只此一校。这所学校由于年岁已久,显得有些破旧,但能容纳五六百学生。解放前,这里是当地政治文化活动的中心,建有戏台子,每逢重大庆祝活动,则三天一大戏,一天一小戏,四面八方赶来看戏的人络绎不绝,人山人海,好不热闹。解放以后,重大活动都在乡里乃至以后公社举行,这里的戏台也就冷清了许多。最多晚上有时挂块白色幕布放放电影。戏台一直保留着,学校也放些杂物。因教室紧张,江拥军那个班后来就将课桌搬上了戏台,不管春夏秋冬,这里就有了琅琅的读书声,但终究是一个无墙的教室。不久,这里就发生了一件让江拥军多年不能忘怀的憾事。
春季的一天,老师正在聚神上课,突然从大路边传来一声声呼喊声,“快来打狼呀!”教室无墙,外面一览无余。江拥军循声望去,发现学校前面的大道上,一只像狗一样的黄毛野兽正在啃咬一头大母猪,一位老人奋力用竹棍驱赶,却无济于事。江拥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强烈的责任感令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大喊一声:“打狼去!”随即,他纵身从戏台跳了下去,就近操起一根木棒赶去,同学们也恍然大悟,纷纷效法,教室里只剩下老师一人在那里吃惊发呆着看热闹。一路小队伍的呼喊追打,狼吓跑了,母猪保住了。事后,主人来校道谢,大红感谢信贴到了学校门口。遗憾的是,按照校规,江拥军带头散课,遭到口头警告一次……
事隔不久,学校组织学生劳动上山砍柴,江拥军和小伙伴二猛子一起沿着公路向学校走去,走着走着,二猛子像发现了什么,说:“拥军,那油桐树上有一蚂蚁巢穴,我们上去砍掉它,免得树遭蚁咬……”二猛子指着一棵碗口粗的油桐树对江拥军一个劲的撺掇着。江拥军拗不过,想想也在理,说:“那我上吧!”他一猫腰,噌噌几下就上去了,手起刀落,蚁窝连根剁掉了。这时,公路上一个近视眼镜的养路工看花了眼,扯开破锣嗓子喊道:“干什么的,砍树,追!”不远处的几个养路工不问青红皂白追了过来。“快下来!”二猛子边喊边逃。江拥军一看情势不妙,慌得从树的半截跳下来,脚扭了一下,还是拼命的逃。几个养路工追啊追啊,一直追到学校,江拥军和二猛子终于被撵上了。江拥军有口难辨,不服气,被养路工重重的打了一记响耳光。学校只听单面之词,处理比上次要重,江拥军的“三好学生”称号被取消了。二猛子没有什么荣誉称号,给了个口头警告。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江拥军就像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怎么甩也甩不掉。不久,家中一个两岁半的弟弟和一个刚满周岁的妹妹由于营养不良先后得病夭折,母亲悲痛欲绝连续几天病卧在床,父亲忙里忙外,早早的两鬃斑白了。
大凡世上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愁上心头瞌睡多。连续的内外交困的打击,江拥军终日没有了欢笑,眼睛凹陷了,精神萎靡不振,学习成绩日趋下降。他日思夜想,巴不得一天就长大成人,为家排忧为父母解难……
家庭的困窘,世事的艰辛,让小小的江拥军思绪万千……上美术课时,自选画题,他托腮思忖,将绵绵不尽的幻想托付于天空,画了一名飞行员驾驶新型战机穿云破雾,翱翔于祖国万里长空的情景。第二次美术课,他画了一名桥梁工程师正在图纸上描绘大桥蓝图。第三次美术课,经过一番构思,江拥军画了一名大夫正在抢救病人……
一颗稚嫩的童心再次奋起搏击。放学后,人家的孩子踢毽子、打乒乓球去了,他却拿起了镰刀钻进了山中……日头落山之时,背上是一捆又干又大的柴火。晚上,不管是南瓜泡饭或红暑丝掺粮,他都吃得香喷喷。
当田野的绿又重新萌发的时候,江家庄又是杨柳婆裟,溪流哗 哗,和煦的春风轻吻着大地,柔柔的,一遍又一遍,久久不愿离开。
学校里学雷锋的热潮开始了。
连续几天,江拥军和小伙伴们放完学,拿起镰刀禾枪上山砍柴,然后一担一担挑到老鳏夫八爷家门口,一捆一捆柴火堆满着他的屋檐。在爱集体做好事的精神鼓动下,不管是公路边田埂上或羊肠小道上,只要有猪狗粪,孩子们都会不嫌脏毫不犹豫的用手捧拾起来,扔到生产队的集体田里,路过马路帮助上坡的搬运工推车,搀扶老人或盲人过桥,星期天帮生产队在晒谷场赶鸡或抢雨收谷子,孩子们都觉得这是天职,是应该做的好事。学校里为了鼓励学生自觉做好事,特地设立了好人好事登记簿,把它挂在每个教室的黑板旁边,算是最显眼的地方。江家庄的孩子们分布于各个不同的年级,但他们做的好事最多。江拥军做好事次数最多,学习成绩最好,他得到全校师生的共同认可,当上了少先队的大队长。
江拥军的父亲江富贵已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他经常鼓励着儿子们要为社会多做好事,好像孩子们好事做的越多,他这当农村干部的父亲就越觉着光荣。学校组织师生员工学习毛主席著作,首先要学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三篇文章,名曰“老三篇”,要求不仅要逐句的朗读,还要会背诵。对于背诵“老三篇”,江拥军在一次比赛中一举夺魁,他可以在规定时间内将三篇雄文背诵如流,而且不错漏一字,令人叫绝。为了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活动推向一个新高潮,公社学区组成了讲用团,到各学校进行巡回演讲。江拥军经十里小学推荐,有幸成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有幸成为巡回讲用团的成员,登上了演讲台。这时,各种荣誉纷纷向他飞来,什么“活学活用的好典型”,“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优秀少先队员”,等等,都有他的名字,反正是各种耀眼的光环一齐罩住了这个幼小的心灵……
他开始有些飘飘然了,有些自我陶醉了。他有着美好的憧憬,他想将世界上所有的好事做尽,他想将所有的毛主席著作背熟弄懂,他白天读夜间背,梦想有朝一日能奔赴北京天安门亲眼见到毛主席,亲耳聆听伟大领袖的谆谆的教导……
这时,酷热的夏季来临,暴雨下得铺天盖地,一阵紧似一阵。七宝山山峰时而聚满乌云,时而雷声隆隆,好像雷公电母要将七宝山非劈下削去不可方才罢休似的。这天,江拥军依然像往常一样,高举着红旗走在前面,带领着众多的小伙伴们上学。上课的铃声响了,校长在第一节课时就将全校师生员工们集合起来开会,并用洪亮的声音宣布道:“老师同学们,我国已经开始了一场触及灵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共中央已经印发了《五一六通知》,高等院校已经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我们是小学,也要成立红小兵组织……”然后,一个戴着眼镜胸前佩戴着“教联造反团”胸章的教师清了清嗓子,挺着胸,宣读着一系列的上级文件。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好像他就要造反夺权当校长似的。
江拥军坐在课桌上,睁着大大的眼睛,静静的听着,他那幼小的心灵已预感到一场大的变革要在国家的土地上发生了,暴风骤雨式的运动将席卷各个角落,当然,看那势头,学校也不能例外……
下午,老师给每个学生下发了印着“红小兵”字样的方式红胸章,用一根别针别着,犹如一块护身符似的,大家都有着说不出的新奇感,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儿。当选举红小兵头头时,学生们提名让江拥军担任,因为他在学生中最是红得发紫了。突然,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按上级文件精神,江拥军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是当权派,儿子是不能担任各级革命造反组织的领导……”
江拥军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热,脑袋嗡嗡作响,至于下面班主任老师的话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的心犹如一下子降到了冰窖里,觉得好冷好冷,冷得在夏日炎炎的天气里打着寒噤。他耷拉着脑袋,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出教室的,同学们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喜欢和他交言语了,另类似的。平时几个要好的同学,也对他敬而远之。他噤若寒蝉,呆倦的手无力挽起不算沉的书包回到家里。他没有向父母诉说着委屈,他两眼呆滞,茫然无光,母亲以为他病了,也没怎么在意。他默默的将心中不快埋藏在那幼稚的心田里,他毕竟才过了十岁,还是个孩子啊!
父亲到公社开会去了,回来的当天晚上,大队上也开了会,父亲在会上作了检讨,说自己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运动认识不清,以至于全大队开展此项运动冷冷清清。快散会时,大队文革主任说父亲检讨不深刻,要重写,要加倍提高认识。
半夜时分,江拥军一觉醒来,发现微弱的灯光下映着父亲那张有些苍白的脸,那硬扎扎的络腮胡子陡立着,他还在伏案写着什么。
第二天是星期天,父亲还未起来,江拥军起得较早,便蹑手蹑脚的走到抽屉旁,翻开一本稿纸,上面清晰地写着“我的检讨”四个字。江拥军不敢再往下看了,快要涌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拿起镰刀禾枪一人默默的上山砍柴去了。
只有几天功夫的时间,江富贵就成了中国最基层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江富贵被挂着大黑牌子和地富反坏右分子等牛鬼蛇神游洞。
大队部里。大字报已经是铺天盖地,有些写的内容纯属捏造,就像仇人似的,非把你打倒不可,还要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过去,有些人因偷盗被公安机关拘留,也说是江富贵害的。连江富贵空闲时间去撒网捕鱼,也给安上罪状,说是搞资本主义,为什么捕的鱼不交公家,真是啼笑皆非。大队部里,除了满屋悬挂的大字报外,还有一道道特别的“风景线”,那就是满墙满墙的标语口号,除了丑化污蔑靠边站的中央领导人的口号外,其余就是“打倒保皇派江富贵!”和“江富贵是走资本主义道 路的当权派!”以及“江富贵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标语口号,十分显目。更可恶的是,大队上的造反派竟将这些侮辱人格的标语和漫画贴到了江富贵的家门口,并不准撕掉。
江富贵隔三差五的被批斗,表面上好像很乐观,不当一回事似的,暗中却直叹气。他怎么也不明白,忽然一夜之间自己就变成了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晚上,江富贵经常在脑海中思考着这是怎么一回事,以至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失眠到天明。
学校里,江拥军发觉昔日的好友再也不是那种对他钦佩之至的眼神了,而是一种由敬而远之渐渐转为斜睨或陌生的眼神。同学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时,常饶有兴趣地议论着江拥军父亲挂黑牌子游洞挨斗的情景……
上山砍柴,江拥军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给他作伴,小伙伴们认为,和他在一起,生怕他传染着流毒似的,躲避瘟疫一般。有些家庭对江富贵有意见,将怨气发泄到江拥军身上,唆使孩子们喊“打倒江富贵”的口号。连平日与江拥军最默契最亲密的二猛子、二混子和小张飞等,也一改常态,坚定地站到“无产阶级革命小将”一边,对江拥军另眼相看,与他划清界限,不理不睬。
此时此地的江拥军,万般无奈,茅草怎能撑起一片天呢?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命运对他这个生不逢时的孩子竟是那么的不公,甚至于有些残酷。学校往日给予的桂冠荣誉已是昨日黄花,连班里评上的学习积极分子一到校领导那里复议就立即与政治挂钩被无情的取消了。
这一年总算在浑浑噩噩的日子中度过去了。
又是一年的开春时节,桃花依旧笑春风,岸柳袅娜尽拂然,只是那料峭的春寒依旧延续了很长,快到清明节了,还寒寒冷冷的。江拥军在学校的报架上翻看着一份《新华社电讯》,上面登载着“文革”的各种信息,很多大中城市武斗升级,战火纷飞,各种战斗队造反团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星罗棋布于各个角落,甚至一家子都是几个派别组织的成员,互相辨驳,互相指责,不亦乐乎。报纸的头版都是一些诸如“誓死捍卫……”或“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等口号式标题特别显目,格外耀眼。武斗全面升级了,变相武斗式的批斗越来越剧烈了。更有甚者,某大城市的部队也动了起来,将坦克装甲车开向主要街道进行游行示威……江拥军怎么也无法理解,那么多人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到处发着疯狂,到处撒着野蛮……这真是:红旗飘飘处,语录高高举;到处搭斗台,全凭自作主。法律已遭到人为践踏,公正已散失殆尽,人们正义的心灵遭到严重扭曲……
又是一个人们失去理智分不清好坏的日子。
大队造反派又开始兴风作浪了,派人将去毗邻公社的深山老林里编织箩筐的江富贵押来,到了大队部,几个造反派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拿来一顶一米多高的高帽子给他扣上脑袋,上写“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江富贵。”造反派有意在整他贬损他,特地让他和一群“五类分子”排于一列,然后一起押着游洞,风吹起,高帽直摇晃,箍得头部生疼,造反派还说他不老实。这样,昔日 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今日竟成了和“牛鬼蛇神”一样的阶级敌人。随着游洞的队伍渐渐的逼近江家庄,江拥军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此时他的心真的彻底碎了……
七十年代来到了。
七十年代的春天果然不同凡响,祖国的山川河流一扫阴霾的色泽,早早的就有些春意盎然的景色了。早些时候除港澳和那个偏于一隅的海岛外,全国都实现了革命的大联合,各级相继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造反派暂时偃旗息鼓,一盘散沙的局面得到了有效控制,但各种形式的阶级斗争和革命大批判行动依然锐气不减,犹如瞎驴转圈拉磨永不休止。
《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社论一发表,顿时震动了祖国的山川五岳,学社论议社论的热潮如火如荼,一浪高过一浪。经过几年狂热时间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刚刚冷却了一点又被社论这把熊熊的大火烧起来了,庆祝全国山河一片红,接着又是“斗批改”,阶级斗争这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
中苏边境的珍宝岛战斗结束后,“恐熊”心理不时攫住人们的心灵,“深挖洞,广积粮”闹的热火潮天,父送子当兵,妻送夫出征又成为了传颂一时的佳话。那时节,一块“光荣军属”的横匾可以荣宗耀祖好几代,退伍军人回乡手捧红宝书肩斜绿挎包胸戴红像章着一身褪了 色的草绿军装可连续在讲台上闲逛好几个月,那慷慨激昂的活学活用令台下人巴掌拍疼,那英俊军人的身姿令姑娘们好生眼热,滚烫的情话炽热的恋语就像蜜蜂一样围着“大兵们”转,在家休息练口才脚不沾泥生产队里的工分照记不误,遇有招工招干,他们无疑是佼佼者,冲锋在前不能耽误……
征兵开始了。
征兵动员大会上,面对台上县征兵领导小组领导们的激情演说和动员宣传,江富贵这条铮铮铁骨汉子顿时热血奔涌,心里有好多话要往外掏啊。他想,过去自己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今日已是一介平民,但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党籍还在,保家卫国是义不容辞。他第一个迈上讲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年老,尚不能背枪扛炮,但我有两个儿子都长成,我代他们两人报名应征!”话音一落,掷地有声,立即获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多少年上台只是挨批陪斗,想不到今天却换来群众和上级领导的掌声,他的眼眶湿润了,老泪顺着皱褶如沟渠的脸膛扑簌簌地流淌下来。
随后,江富贵做通老伴陈耒阳的工作,让拥国拥民体检去了……
体检结果出来了,拥国因有痔被刷下来了,拥民过五关斩六将一路顺风通过了各个项目的测试检查,乐得他回家时一路笑声,眼瞅着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就要向他敞开了,父母的心愿就要实现了,他盼望着这天早点到来。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公社秘书和公社的武装部长风尘仆仆的来到江富贵的家里,要给江拥民整理应征入伍的政治档案。问话开始了,一问一答,笔尖刷刷,四五页稿纸密密麻麻的记录着江富贵一家祖宗三代的历史。
打这以后,江拥民在家盼啊盼啊,巴不得入伍通知书快点到来。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毗邻大队的合格青年都接到入伍通知书上县城集中了,他还泥牛入海无消息,没有接到片言只语……他陡然紧张起来,事觉蹊跷,跑到公社一打听,原来是一场偷梁换柱的丑剧击碎了他的当兵梦。
世界上竟有这样缺德的种。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子自幼习医,跟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关系好,征兵时也报了名,体检时本来不合格,却打通关节靠舞弊蒙混过关。可问题又来了,本大队征兵指标只有一个,可两人合格又怎么弄?大队革委会主任抓 耳挠腮,一个歹毒的恶计在心中酝酿成熟。他装扮成心急火燎的样子,跑到公社革委会主任面前,说江拥民的父亲早几年是走资派且至今未改云云。公社革委会主任说,那时运动过火了,这个不是问题,中央已有新精神,过些时候还要启用这些老同志啊。这位大队革委会主任,见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这可是他的最后“杀手锏”。他眨巴着眼说,江拥民家成份是中农,有人说还是富裕中农呢!况且他的伯父也有历史问题,据说他的伯父在解放前国民党军队中当过文书,还是反动的三青团员……我们大队专案组还在继续查着,是否在还没有查清之前暂时先别下结论好吗?此时,他那双狡黠的三角眼又朝着公社革委会主任眨了几下。公社革委会主任听说江拥民的社会关系复杂还有其伯父问题待查,顿时脸色阴沉,头也不抬的走了,把这个心术不正的人晾到了那里……
政审关将江拥民拦在了军营门外,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从应征入伍的名单中刷了下来,一场偷梁换柱的丑剧预演暂且成功了。殊不知,这个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在县城复查时又被医术高超的部队军医给刷下来了。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隔了一个月,振兴矿务局来到农村招收煤矿工人,江富贵本来因征兵之事窝了一肚子气,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谦虚了,缠着公社的领导要了一个指标,替拥民报了名,幸好这个大队革委会主任去外省搞调查去了,谢天谢地,如愿以偿,拥民这个好后生终于高高兴兴地当上了一名煤矿工人。
江富贵这一家还算幸运。二儿子江拥民当煤矿工人去了,大儿子江拥国在家娶了媳妇,过早地担当起了成家立业的重任,江拥军由高小毕业,升公社初中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江富贵挑着行李,兴高采烈的去送小儿子拥军上初中。两人沿着公路缓缓前行,当爬上一个山坳时,江拥军发现,弯弯曲曲的公路下面,有一个偌大的村庄,一条大河直奔而来,在村庄前绕一个弯,又向下游奔去,哗哗的流水声不断传来。河岸边,绿树成荫,芳草萋萋;田野上,田畴交错,沟渠纵横,鸭鹅在田间自由自在的游弋嬉戏,水鸟不时的掠过水面,引颈长鸣着。村庄前面约三四公里处,几座雄伟挺拔的山岭,蔚为壮观,犹如雄狮卧立。村庄后面,李花、桃花已含苞待放,涌过来丝丝暗香,沁人心脾。
江拥军触景生情,问父亲道:“爸,这个村子很美啊!”
江富贵眯缝着双眼,故弄玄虚地说:“拥军,你说得对,是个好地方,还出过两个大人物呢!”
江拥军从小就爱听故事,一听说这里还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顿时来了兴趣,恳求着说:“爸,那你说说吧!”
接着,江富贵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源头开始,侃起了那令人感伤的故事:
……远古的时候,一神仙牵牛过坳,因长途跋涉,人疲牛乏。神仙将牛拴好,神仙则倚在巨石上酣睡着了。牛看着大路下面一片郁郁葱葱的青草地,饥饿干渴至极,遂挣断鼻绳,奔跑过去大口大口的啃食咀嚼起来。牛是神牛,吃饱后,拉下了一泡泡银尿金屎。神仙醒来,赶去牵拉,这神牛怎么也不肯挪动半步,神仙使劲拉,把牛鼻绳也拉断了。神仙断言道,此地灵验,必有人才出!这样,这里就起名为“牵牛坳”了。
后来,一曾姓人家在此居住,世代勤耕勉织,这里慢慢的繁衍下来,已有百口之众,就成了一个比较大的村庄了。特别令我们当地人引为自豪的是,曾中生、曾希圣兄弟俩就诞生于此。两人自幼勤奋好学,诗书文典样样通晓,耍拳弄棒诸样武艺又是好生了得。兄弟俩年纪轻轻就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哥哥曾中生是黄埔军校毕业,红军长征时,他是红四方面军的参谋长,是一位具有卓越军事才能的红军指挥员和军事家,只可惜被张国焘暗杀掉了,从此,中华人民共和国过早地丧失了一名驰骋沙场的将帅才。弟弟曾希圣,跟随毛主席二万五千里长征,是军事情报专家,专门破译敌人的密电码,为长征的胜利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抗日战争时期,他是新四军的师政委。解放后,他当上了安徽省委第一书记,一九六○年第一次回到家乡,亲自调查农村经济状况,对当时农村大办集体食堂天天放卫星等浮夸风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回到安徽后,还对家乡的建设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亲自送了三台发电机给家乡人民发电照明……
说到这里,江富贵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水电站说:“喏,那机房里的发电机就是他送的,只可惜啊,兄弟俩都不在了……”
听着那动人的传奇故事,江拥军陷入了沉思, 他暗暗在心底发誓:“先辈们的心血不会白流,我们这些后代将继续做他们那未完成的事业……”
公社初级中学到了,父亲帮着报了到,交了学费,然后带着儿子到街上买了两个滚烫滚烫的馒头塞到儿子手里,嘱咐了一番,一步三回头的告辞了。多年来,孩子们都是紧跟着父母,衣到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念初中读寄宿要一人独立生活,一个星期才回去一次……江拥军一时又眷恋起以前的那简朴的家庭生活来,他用眼神送着父亲,望着父亲的背影在很远的地方渐渐的像一个小黑点消失了。他,眼眶里装满了泪水……
学校的课程安排得很紧,数理化天天有,每周一次的学农活动雷打不动。睡觉床铺铺在灰很厚的楼板上,吃饭排长队,晚上无电自习点煤油灯,油烟呛得人咳嗽,熏得人直流眼泪。第一次写作文,老师出了个大题目,要求写篇开学第一天的感受文章。江拥军别出心裁,自拟了一个题目叫《父亲的背影》,将开学这一天一路的感受及所见所闻,通过父亲的一言一行细腻地予以描绘展现出来,虽然没有大散文家朱自清先生那篇《背影》写得那么感人,却也道出了一个少年的雄心壮志和今后的向往。这篇稚文足足写了两千余字,耗去了作文本十多页稿纸。老师慧眼识才,破例在课堂上作为“范文”抑扬顿挫地宣读了一遍,并张贴在校刊上,引来同学们争相观赏,啧啧称羡。不久,江拥军当上了班长。
命运往往时常捉弄着人生,弄得世人啼笑皆非。一段时间里,有人可以喜事重重,逢山能开路,遇水能架桥;过五关斩六将,关关畅通无阻,道道难中有助;真可谓乐得个人逢喜事精神爽,真是人走运时路也拾金也。但有些人如果一段时间走背运,则是灾难重重,困难复至;遇山阻路,逢水无渡;意欲在这里明修栈道运粮草,那里却暗渡陈仓截粮道;他那里经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纵然你有三头六臂,又岂能逃出如来佛主的掌心?真是人行背运时走路也踢破脚指皮。
一天,一位戴金边眼镜的老师正在上《农业基础》课。这位老师从小居于大都市,从小学念到大学,没有去过农村,也没有上过高山峻岭,至于田野的五谷杂粮长得什么样,他是闻所未闻。大学毕业后,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才远离城市来到这偏远的山区初级中学任教。他本来是学建筑专业的,设计高楼大厦是内行,至于教书可能就有点赶鸭子上架硬逼了。学用不对口,又好比泥瓦匠做木工活,装模作样的砍几斧,糊弄事罢了。当讲到浸种育秧时,这位老师说:“秧苗要长得粗和壮,稀密适宜肥水要跟上。”这话一点不假,还有点韵味嘿,同学们继续听他讲下去。接着,讲到施肥技术,只见他用手挥舞道:“有尿素更好,无尿素施碳铵…”这本来就是一句外行活,但同学们没有引起注意,就是知道了,也不愿意反驳而引起老师的反感。
江拥军在家时,一次,父亲不时的抱怨着说,尿素催秧好,可惜现在国家供应得太少了。江拥军也想学学怎样种田,便插嘴道,仓库里堆了那么多碳铵,怎么不拿来催秧?父亲告诫道,娃呀,你还小,但长大了一定要明白,碳铵催苗是万万使不得的,会烧坏苗的,特别是早晨露水时千万施不得,那碳铵粉末沾到有露水的叶片上,会烧得焦黄的啊!
回想到此,江拥军认为自己有纠错的责任,于是举手站起来说:“老师讲的不对,施用碳铵是会烧坏秧苗的!”
这位老师一闻此言,脸绯红,知道自己讲错了,但又不知道如何扭转那尴尬的局面。过了一会,这位老师的脸色慢慢的起了变化,由尴尬渐变成一脸怒容了。
教室里静得有些出奇,同学们睁大眼睛屏住 呼吸,静观事态的发展。
老师果然发怒了,吼道:“好你个江拥军,目无组织纪律,扰乱课堂,站起来!”江拥军本来提完意见就坐下了,被老师这么一吼,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似的弹跳起来,怔怔的站立着……
“我警告你,不要当了班长就气盛,你给我站好!前些时候,我听语文老师讲,说你作文写得如何如何的好,我也拜读过你那篇大作,其中有一段描写景物说什么‘山势嵯峨,一条小溪如玉带绕山转悠……’我真不明白,水只流,怎么会转悠?瞎编……”一顿好生讥讽。
“老师,俗话说,山不转,水转。你若不信,我可带你到七宝山去看一看。”江拥军很憨厚地说。
“我不去,听说那里有老虎,咬着了怎么办?你想害我呀!”
老师眨巴眨巴着眼,把眼镜片推了推,由于用力过重,眼镜“当”的一声掉到了讲台与课桌的缝隙中。老师高度近视,掉了眼镜犹如瞎子掉了拐棍,寸步难行,他俯下身躯满地乱摸着,同学们哄的一声笑了。
一个顽皮的同学恰巧看到老师摸着讲台的下腿,就轻声嬉笑戏谑道:“看,瞎子摸大象了!”又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看着老师那可怜巴巴的样儿,最后还是江拥军不计前嫌鼓起勇力把眼镜给拾起来,交到老师手里。
终于这堂课算是砸了。江拥军也亏了,期末考试,此门功课赫然记着:六十分。刚好及格,不多也不少。两年的初中生活过去了,江拥军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振兴县第一中学,又是在父亲挑着行李的护送下,沿着往县城的公路一路步行迈进了高级中学的校园……
高中时代的学生犹如春笋嫩竹,正是破土崛起而立的时节,它拱破硬土出头露面需要大量的沃土和养分来强身健体,尤其处于巨石之下的春笋更需加倍的营养供给才能强筋健骨拱翻巨石而后生,然后将尖尖的脑袋探出表土。嫩笋一日数尺,拔节扯高,剥落笋衣伸长嫩枝,直至超过前辈跻身于万绿的翠竹林中,然后才装点着一片片能揉出水的嫩叶来。长成嫩竹来了,只有努力扩张自己的空间才能充分接受阳光的沐浴而显得青翠欲滴,妩媚可爱。长成嫩竹来了,只有与草木拼命争春,只有与同类拼命抗争,才能让林中伙伴望而生畏,钦佩致极。殊不知,笋之面世,竹之跻林,那要经过多少艰苦,那要保存多大毅力,总言之,消耗能量何人又能计算得清?
江拥军觉得既然进入了高中行列,能与那城里人并排读书作文演算数学默诵英语,心中确实惬意。但是,家境的贫困却时时捆扰着他。逛书店是他的一大嗜好,那琳琅满目的小说和教科参考书之类的书籍令他眼馋,总是目不转睛流连忘返于其中。有好几次意欲买下一本爱不释手的小说读读,也因囊中羞涩而望书怯步叹而溜之。一次因教学难题的困扰跑到书店翻阅资料,无钱买书,只得边翻边从兜里掏出纸笔摘录起来,直到营业员走近将书从他手中夺走,这才醒悟。营业员见他只看不买,赚不到钱,狠瞪了他几眼,随后还硬梆梆地甩过来一句:“买不起还看那么久,真不晓事!”
江拥军恍然大悟,此时才想起新华书店的规矩,不买书只翻看最多不得超过十五分钟。他无奈的抬起头,以惋惜的眼神朝营业员手中的书又瞟了几眼。他没有牢骚,毕竟摘录的内容也差不多了。他惬意的走了。
学校每个学期举行一次数学选优,那些歪刁偏题一个接一个。江拥军好像对数学着了魔,吃饭走路还在口中背诵着公式,连在睡梦中同学们还听到他解析数学发出的呓语。天道酬勤,老天爷是最公平的,谁下的功夫多并能巧干,其收成就好。经过努力,江拥军数学选优得了头名,同学们惊羡,认为他有天赋。江拥军却很淡然。好友问之:“得了数学选优桂冠,又何以高兴不起来?”
“我与数学大师华罗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江拥军心比天高。
一段时间里,他一有空就会钻到学校的阅览室,那一套十多本的《十万个为什么》被他认认真真的翻了一遍。他还借阅了华罗庚的论述“优选法”的书籍,那些关于“运筹学”方面的知识也特别感兴趣,从不同的路径出发,猫转多少圈何时才能捉到老鼠?一些深奥的分油法,不同的分烟法等,他都拿来用数学方法分析和研究,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江拥军在学习上的难题 往往可以迎刃而解,可生活上的难题就不那么容易解决了。最令他头疼的是学校食堂伙食差,营养供应不上,往往吃饭后两三个小时就肚肠咕咕叫了。高中和初中一样,仍然实行定量吃饭,没有办法,一钵子三两米筷子夹个三五下就可风卷残云报销了。眼看这头一个学期快结束了,他想去振兴矿务局看看二哥拥民,顺便也去打打牙祭。
星期六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的铃声终于拉响了,江拥军几乎是弹跳般的奔出了教室。他身无分文,坐客车没有那个福分,鼓起勇气走路吧。
七月的天气,烈日灼烤着,大地热浪袭人。
江拥军穿着一双破旧的解放鞋,光着一脑平头,敞开着衬衫,沿着公路茫茫然走去……
他不停的挪动着双腿,就像一只圆规在一条白带子上不停的丈量着,止不住的汗水如泉涌着,衬衫湿透了,沾着脊背,腿起了泡,饥渴袭扰着,嗓子好像在冒着烟。树上的知了被暑热逼得停止了鸣叫,蚂蚁已悄然躲进了洞中。无一丝凉风,树停止了拂摇,绿色的叶片沾满了尘土渐渐失去了光泽,蔫蔫的微微曲卷耷拉着,叶脉已经粗细不均,好像在无声呻吟痉挛着。江拥军手搭凉棚眺望,附近没有一处亭子可供纳凉,连一个草棚子也没有。公路旁尽是些零星小树遮不蔽日,他恨不能像后羿那样将那毒日射坠……
他继续走着,好不容易在公路旁发现一眼水井,一辆卡车停在公路旁,车头朝前,司机正在那里提桶加水。冒着热气的水箱大约太热了的缘故,水注入进去,咕噜咕噜的叫唤不停,顿时蒸气升腾得老高。江拥军抱着一线希望,慢慢的踱过去,对正在加水的司机笑了笑,说:“师傅,我实在太累了,搭我一程吧……”
司机看看这个疲惫不堪两眼充满求援目光的孩子,忧虑了一下,“这……”,嘴嗫嚅着,随即往驾驶室瞟了瞟。这时,从驾驶室探出个头发蓬松得老高像癞鸡婆似的女人头,眼睛瞪得溜圆,脸皮抽动了几下,皮笑肉不笑地说:“咦,是个大孩子呀,想搭车?你那两腿是木作的,想得乖!”随即从座位底下抽出一瓶汽水朝咧开的两片猴子屁股的红嘴灌下去。司机听到女人吼叫,不吱声了。司机拧上水箱盖,拉开车门,打着了火,踩响了油门,那女人拿起喝剩下的汽水也给他灌了两口,司机趁势在她那穿得很薄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嘿嘿笑着,女人半推半就的轻轻推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看你那脏兮兮的猴手……”随即又浪笑几声。
卡车一溜烟开走了,排气管鼓过来一阵油烟热浪,熏得江拥军睁不开眼,并呛得咳嗽了几声,他看着远去的车影,跳起脚骂道:“摔死你这骚婆娘!”
搭车的希望霎时变成了泡影,江拥军也不急了。他俯下身去,朝着有点混浊的水井里掬了几捧水解渴,肚子好像也充实了一点,渴意顿消,饥意也有一些缓解。汗还在一个劲的冒,他索性将头泡进水里,凉意倾刻袭击着脑部,汗腺暂时被封住了。随即,他又撩起一片片水花将双腿撂湿,看看太阳已从正午往西偏斜了,他又大步流星的朝着振兴矿务局的所在地走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江拥军来到东江河畔,这里是耒水的上游,河面宽阔,振兴县的大多数工厂矿山以及一些省属企业都摆布于河的两岸。河水碧中泛绿,两岸翠柳青青,夕阳照得河面晶亮晶亮的。两岸沙滩上车辆奔忙,翻斗车装的河沙如小山包一样往河堤移动,工厂那高高的烟囱吐着浓烟,巨大的抽水泵房的抽水钢管伸进河里,日夜的吸着水流……几条小舟漂荡于河中,渔人披一身晚霞正在河中撒网,时而用竹篙撑得水面闪闪发亮。呵,好一幅渔舟唱晚遥看工业遍地开花的盛景。
随着夜幕降临,江拥军来到二哥拥民上班所在地的振兴矿务局先锋煤矿。这个煤矿建在一个高高凸起的山头上,它有两个井口,其中一个井口开采时间已有一百年了。沿着小道前行,那煤槽上方耸立着一块巨大的铁皮标语牌,“毛泽东思想万岁”七个红色大字在十几颗百瓦灯泡灯光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煤槽底部,一列火车牵挂着二十几节车皮吐着一耸一耸的浓烟在装载着煤炭,巨大的漏斗处,只见钨金翻滚,奔流不息。径直往前走,江拥军看着运煤的电车挂着一节又一节铁斗沿着窄窄的铁轨咣咣当当的迎面驶来,上面的直流电网被牵引车的电极刮得弧光四射,给暮色的夜空增添着一道道 绚丽的色彩,美丽极了。江拥军来到工棚,一打听,二哥正在井下作业上班,得再过半个小时才能出来。江拥军又来到井口,时而看着井口时而欣赏这湘南煤都的夜景。一会儿,井口处,众多头灯闪烁着,一群井下工人下班出来了。煤矿工人一个个头戴矿帽,矿帽上缀一盏电灯,腰间挎一只黑色的电瓶,脚蹬高统胶靴,脸上被煤灰染得乌黑发亮,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眨着,犹如美国的黑人一般。工人们的工作服被煤尘煤水浸染,黑得有些发亮了。一群群工人手拿肥皂和换洗的衣服奔向了澡堂。二哥还没有影儿,江拥军正在纳闷,正欲转身离开时,突然有人喊“拥军,你怎么来了?”这声音好熟,江拥军喜出望外,果真是二哥。兄弟好久未见面了,拥民问这问那,眼看澡堂要关门了,拥民才如梦初醒,赶紧下澡池进行搓洗,只五六分钟光景就出来了。
晚餐是丰盛的。拥民从食堂打来一盘葱炒肉片,一盘辣椒炒炖猪脚,还有黄瓜拌豆腐的凉菜。在二哥处,江拥军是不受约束的,他食欲亢进,一人吃了六两米,把可口的菜肴风卷残云似的扫去了大半,圆了一个久违的牙祭梦。看着弟弟的饥饿相,拥民会心的笑了。
第二天,江拥民到队里请了假,陪着小弟一起去逛煤都城,特意赶到火车站坐了只有一小站远的火车。在商店里,他为弟弟买了一件圆领子的海军衫。这一天,江拥军玩得真痛快,以至到了太阳落山很久华灯初上之时,两人才回到工棚宿舍。
江拥军从煤都回到学校不久,期中考试不久就要开始了。同学们都进入了紧张的复习状态。俗话说,临阵磨刀,不快也光啊!教室里,经常是下了晚自习还亮着灯;寝室里,熄灯铃响过之后,还有人在小声的背诵着公式。江拥军依然是不慌不忙,我行我素,人家忙他轻松,每天晚饭后的篮球场上总能见到他的身影。
离考试还有三天。
这天上完体育课后,江拥军又和同学们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篮球,觉得热闷难耐,赶忙到附近的水龙头下一阵猛烈的淋头冲洗,汗渍冲掉了,脑袋觉得一阵清凉。晚饭后,他觉得疲惫不堪,腰酸腿软,脑袋似乎有缺氧的晕眩感。他仍然没有在乎。晚自习后,他拖着怠倦的身子,走到寝室早早的歇息了,大约半夜时分,他猛觉得脑袋胀疼,左大腿隐隐作痛,并随之抽筋痉挛起来,疼痛进一步加剧着,腿曲起来还疼,过了一阵子,腿就有点伸不直了。他强忍着疼痛起来小解,腿竟有些站立不稳,钻心的疼,一瘸一拐的来到厕所,三十米的距离,走着停下,停一会儿又走,足足走了十几分钟,豆大的汗珠布满着眼颊,湿透了衬衫。回到寝室后,忍着疼痛爬上床强制着自己躺下。剧烈的疼痛使得他咬紧了牙关,继而又哼哼起来,但他又怕吵醒着睡梦中的同学们,离考试近了,睡眠十分重要啊!他又强忍着,克制着自己不出声,强制着自己在心中默诵着那枯燥无味的数学公式……实在忍不住,他悄然拿起毛巾衔在口中,牙齿将毛巾咬得挤出了水珠。
慢慢地,他已经开始发烧了,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之中,他哼起了革命样榜戏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唱词:“望飞雪,漫天舞,巍巍崇山……”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唱着京剧,几个胆小的同学畏缩着躲进了被中。
这一夜,江拥军是在极度的痛苦中熬过来的。
第二天一早,同在一个村子同在一个年级在另一个班读书的小张飞听说江拥军病了,给他打来洗脸水和饭菜,江拥军侧着身子沾了点水勉强抹了把脸,饭菜都没有动,口苦得像吃了黄连根,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喝了同学们送来的一杯凉开水,然后昏昏然迷迷糊糊的睡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觉得班主任老师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并在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班主任老师轻轻的说:“江拥军啊,你病得不轻啊,额头这么火烫,要赶紧去医院呢!”
江拥军执意不肯,身上只有两块钱了。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班主任老师叫来几个同学强行将他背到了县人民医院,在门诊室打了一针青霉素,拿了几片药,他就急着要回来了。江拥军没有钱,不敢住院,又执意让同学们背回了寝室。饭还是不想吃,只是干渴着,水喝起来变得像糖水一样甜了,舌头的味蕾已经开始改变味觉了。
这天晚上,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右膝关节也受到侵犯红肿起来,左踝关节也肿得像棒槌,下地一点就痛得钻心。父母不在身边,自己孤身一人,身上仅存的两元钱,昨日打针吃药用去了一块五角钱,还剩伍角了,他万般无奈,爬起来找到一张纸和一支笔,就趴在床铺上勉强支撑着,潦潦草草的写了一封信,意即叫在振兴矿务局先锋煤矿的二哥快来看望自己,自己实在是病的不轻了。然后,他用颤抖的手从衣兜中掏出一毛钱给同学们买信封和邮票,并随即写上了邮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看着同学们渐渐远去的身影,他才重重的吁了一口气,像落于水中的弱者无意中发现了一根漂浮于水面的木头充满一线希望一样。
同学们都去教室复习功课去了。他独个儿上厕所,只得靠支撑着一根扁担一步一步的挪动着。拉大便时,身子已蹲不下去了,他只能倚靠在隔板上,却怎么也拉不出来,热火毒素攻心,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病痛已很严重的缠住了他那健壮的躯体,搅得他生理功能严重失调紊乱,病来如山倒,他似乎要倒下去了,但还没有考试,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自己:江拥军啊,你可要挺住啊,这期末考试可是一道重要的坎啊……
他强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在病床上……
期终考试开始了。
同学们惊讶地发现,三天没有进食的江拥军硬是拖着虚弱的病体一跛一瘸地走进了教室。考数学时,要是在平时,那样的题目对他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对于虚弱病体发着高烧且躯体剧痛的一位病人来说,是何等的困难啊!他对一些演算步骤渐渐模糊了,一想问题脑袋就发晕着,但最终还是考完了。坚持,坚持,再坚持,语文考完了,物理、化学、英语都考完了,他又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大气。晚饭时,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在班主任老师的帮助下,终于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住在病室,一量体温,已是达到了四十一点五度,严重的高烧使他脑袋晕乎乎的。医生查了病,白衣护士给他打了针,服了祛痛片,躯体暂时缓解了疼痛。他静静的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瞅着洁白的粉墙,无时不思念着自己的父母,两行清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湿润着枕套,浸润着被单……
小张飞已去江家庄捎信去了。
二哥拥民来了,看着弟弟病成这样,用手帕抹着泪说:“弟呀,你为什么不早点住院呢?”话语当中似乎现出一丝责怪的口气。
“二哥,我当时还没考完试,怎么能倒下呢?再说,父母拼死累活将我们兄弟几个拉扯大,如今就我一人在念高中,来之不易啊!”江拥军倔强地说。
由于矿里正在战高温夺高产,二哥留下三十元钱又去上班了。江拥军把钱塞在枕下,瞅着二哥那离去的身影,久久地说不出话来,这三张印有工农兵图案的人民币又何止三十元钱呢?这分明是难以数得清的无价兄弟之情啊!
父亲来了,他是从“双抢”的大忙季节中赶来的,脚上着一双凉鞋,从卷起的裤腿来看,那腿肚子上的泥印仍依稀可见。队里没有什么钱,他从出纳那里只支取了三十元。父亲看着病恹恹的儿子,简单的询问了一下病情,就去找医生去了。他要竭尽全力帮自己的儿子将身体恢复起来,为了不耽误治疗,赶快去收费处预交了一些钱,并央求医生是否动用草药来治疗这关节炎,兴许好的快些。医生在江富贵的一番软磨硬缠下,采纳了这位憨厚纯朴的老实农民的建议,并经过会诊,由原先误定的“骨髓炎”重新确诊为“风湿性关节炎”,采用西药草药综合治理。也不知道那些医生从什么地方弄来一点草药给捣烂后炒也不炒就生敷到踝关节上,两天后,这部位就开始消肿脱皮,但过了一两天这部位又死灰复燃的肿胀起来……
这些天,江拥军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景色,他多么想出去走动走动啊,但力不从心,下床就疼得钻心。母亲也探望来了,她硬是冒着炎炎热火,马不停蹄的走了五六十里路,顾不上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当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寡白寡白的躺在病床时,止不住的泪水潸然而下,一会儿就开始哭了。
江拥军平静的说:“妈,别哭了,我相信会好的……”
“会好就好,我们全家就你一个读书人……”母亲说着,扭过脸去,泪滴得更快了。
下午,缠着一身家务的母亲不忍心的走了。
过了几天,江拥军的病情算是稳住了,但好转不大。看着住院的日子一天天拖下去,多一天就多一天费用,且江拥军又想家心切,要求出院,父亲拗不过,只好跟医生商量,院方同意暂时出院,拖欠的医药费等开学后再交。
这样,江拥军拖着病体,在父亲的搀扶下,来到公共汽车站,乘车来到了公社的下车站点,离家还有七八里路,怎么办?父亲灵机一动,从附近的菜地篱笆中抽出一根木桩子,递与江拥军,江拥军又只得支撑着一步一挪的顺着永乐江边的公路走去,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虚弱。父亲建议休息一下,于是两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谁也没有说话。父亲望着烈日高照的天空,现出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悒郁来。没有办法,还得硬着头皮走,就这样走一程歇一会,好不容易捱到离家只有一里多地的距离了。父亲咬咬牙,硬是将自己的儿子挪到了背上,儿子心里一阵酸楚,只得俯身顺从地爬上了父亲那瘦弱的脊背上。父亲在重荷的压迫下,佝偻得更加厉害了,渐渐地,背上的布衫湿了,江拥军的胸襟布满着汗滴。
暑气逼人,天还是热闷着没有一点风,人走在公路上就像闷在蒸笼里一样难受。父亲已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江拥军几次想从背上挣扎下来,但父亲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将自己儿子的双腿抓得死牢,就这样,江拥军被背进了自己那熟悉的家门……
江拥军在家继续治疗,已有二十余天了。
每一天,赤脚医生背着药箱给他打两针青霉素和发几片消炎止痛的药粒子。一天到晚,太阳出太阳落的晒得屋顶瓦片冒烟,江拥军躺在二楼的床上,闷热得如坐在蒸笼里。江拥军的病情仍然没有多大好转,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她挂着泪跟人说:“这孩子整日躺在床上也不见好,要是瘫痪了可怎么办啊!”
江拥军还有一个年过八旬的奶奶,她是小脚,每天都会上楼去关顾自己的孙儿,她是最疼江拥军的,每天端水送饭,从不间断。每当江拥军伤心哭泣时,她就会用好言好语安抚他,使他获得一点慰藉。
又过了几天,一位带着老花眼镜的郎中来给江拥军诊脉,判定是寒气袭身阴虚火盛引起关节发炎的,建议用药酒祛风散寒。于是,抱着一试的想法,江富贵到商店买了风湿药酒给江拥军服用,说来也巧,真是病痛对了药,不几天后,江拥军渐感肢体疼痛减轻,能不拄拐下床活动了。这样,两块来钱的药酒一瓶接一瓶的喝下去,病体渐渐恢复起来,脸上的血色也开始回升着……
学校又开学了,小张飞一人去了,江拥军还在家静养着。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父亲跟儿子商量着,是否可以上学了?江拥军想,开学时间已过去这么久了,读书的心思已经开始淡漠了。他顺口说道:“算了,我不想去念书了!”
“怎么啦,书也不念了?”
“不怎么的,反正懒得念了!”江拥军想起学校那样差的环境,想起那念书的难处,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一连几天,父母劝,亲朋好友来劝,都无济于事,最后是由伯父出面了,他对侄儿说:“你不去念书可以,但咱村庄里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已经开始说,富贵的儿子是根扶不起的绳呢!你听听,这些话多刺耳,连我都有些脸红嘿……”
“是谁讲的?”江拥军那倔强性子又使起来了。
伯父又语重心长地说:“拥军孩儿,要争气啊,甭管谁说的,不要给人家看倒啦……”
一石激起千重浪。江拥军忿忿然地说:“似这样说,我倒要争口气,让那些人瞧瞧,我江拥军是哪号孬种?”
开学已经过去两个来月了。
江拥军决定上学去了,他要求父亲一起陪同去,给校方讲一下理由。于是,两人清晨赶到公社,搭乘上了去县城的客班车。
到了县一中,父亲跟校长交涉说明理由后,校长也很同情,没有说什么就去跟班主任老师交待去了。
两个月的课程怎么赶?这确实是一个难题。老师们先后给江拥军打招呼,声明不懂可以问,可以单独去老师那儿补课。物理老师用心良苦,在江拥军的作业本上写下批语,要其约定时间去找他补课。江拥军性情倔强,对老师的好意他心领了,但真要补课,他却没当一回事,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要自强不息。
江拥军是不会轻易被困难吓倒的。他以超人的毅力自己对自己补课。利用晚自习的时间,他抄录同座的笔记,翻教科书,看同学的作业本。一个星期的发狠自学,他的心中已经有底了。期中考试时,同学们惊异地发现,拉下了两个月课程的江拥军好像有特异才能似的,数学得了九十七分,物理是八十七分,化学是九十八分,英语是九十三分。老师们也颇感诧异,齐夸江拥军天资聪颖,勤奋好学。
随着形势的发展,“批林批孔”运动已形成风潮,一股批判“师道尊严”的旋风已席卷整个学校。一些名牌老师被冠以“孔老二的信徒”等罪名挨批,学校那些造反派老师,要求同学们要人人口诛笔伐,个个上阵论战。一位颇有造反精神的老师怂恿江拥军写一篇关于批判“师道尊严”的文章,他婉言拒绝了,他平静地对这位老师说:“没有老师的教诲,我哪有今天的成绩;没有老师的严教管束,哪有今天学校良好的组织纪律。”
一些同学对他这种表现很惋惜,认为错失了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太死脑筋了。
高中毕业时,江拥军以各科均在九十分的好成绩完成了学业,在念书的历程中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没有高考,工农兵上大学还得在农村滚上一身泥土在工厂沾满 一身油腻在军营摸爬滚打一番,才能由单位推荐去圆那少数人根子正苗子红的大学梦。此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口号又已经喊得震天响了,理所当然,不管你学习成绩如何优良,是城镇人口的,得打起背包扛起红旗然后在上山下乡的倡议书上签上大名,然后一头扎进农村这块广阔的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农村长大的高中毕业生哪里来哪里去,不外乎又是回乡务农,在广袤的农村土地上大有作为起来……
江拥军默默的回到了七宝山下那一湾溪水日夜缠绕的村庄,又回到了父辈们辛勤劳动的故土上,他又开始了手拿锄肩扛担脚爬山的新生活……
公元一九七四年元月,从振兴县第一中学毕业的江拥军,此时已是十八岁了。他跨入了青年的行列,他充满着激情,立誓要以一个回乡知识青年的姿态去接受时代的洗礼,去接受新生事物那涌起的浪潮的沐浴。他踌躇满志奔忙在这片生他养他的沃土上……
批林批孔运动在农村已是一浪高过一浪。江拥军利用劳动的间隙,天天去村庄后面的国家粮点看报纸,了解国内国际形势。江拥军好想练练笔,于是拿起了昔日在校时已经磨得很粗的钢笔来,琢磨了一下,写了一篇批判“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次于人”观点的论说文章,后来不知怎地就传到了公社党委书记的耳朵里,他将此文调看后大加赞赏,亲自点名江拥军参加了公社举办的大批判文章写作学习班。学习班结束后,他又被点名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批林批孔”巡回演讲团。演讲时,他那慷慨激昂的声音,那引经据典的事例,颇得群众的好评。后来,大队里举办忆苦思甜专刊,他拿出浑身解数,撰稿画图搞刊头版面设计,他一人包揽下来。专刊贴出后,大队社员络绎不绝的前来参观,因图文并茂,深受欢迎。
江拥军努力学习种田的诀窍,时不时还研究合理密植增产的科学办法。江拥军干活能吃苦是有目共睹的。有一次犁田,耕牛少分配不过来,有一丘田就闲在那里了,这样,对第二天的耙田就会造成“窝工”现象。江拥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征得生产队长的同意,他和小张飞两人拿起一个人工犁田的工具,一前一后的拉犁着,牛一天才能犁完的田,他俩半天就犁完了。事后,人们戏谑他俩为“冒尾巴牛”……
农业学大寨 时,江家庄也开始了治河改道垒河堤的一系列工程。江拥军和小张飞搭档,一人一头用粗大杠子抬石头,四百来斤的大石头抬起来轻轻松松,被誉为生产队里的“大力士”。江拥军饭量也大,红薯丝拌饭三大碗只需几分钟就可扒拉下,四大碗红薯拌稀饭咕噜几声就会不见踪影。晚上凡大队生产队开会,他是一次不拉,第二天照例在太阳未露脸时就上山,等人家一觉醒来刷牙洗脸吃稀饭的时候,他已是将一担两百来斤的柴火轻轻松松地担下山来。
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位文武双全的小伙子,大队领导班子竟没有他的份,那位卡江拥民当兵搞偷梁换柱丑剧的原大队革委会主任摇身一变,在两年前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仍然占据着“王位”。江家庄生产队评议工分时,这位土霸王还暗中指使生产队长给江拥军评六分,与甲等劳动力的十分整整相差了四分。江拥军气愤不过,找到生产队长大闹了一场,生产队长有悖良心,缩在一旁不吭声,但那工分簿上仍未改动丝毫。那时,江富贵还在靠边站,造反派的余毒还在流行着,他想,这种不正常的局面还要延续到何时啊!
这年的冬天,陡地来了一个小阳春,湘南许多地方的杜鹃花和桃花都开放了。此时,北京的最高决策层也开了一个会,让一大批老干部复出又走上了党和国家的高层领导岗位,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这不啻为让寒冷的冬天吹进了一股暖流,缓解了冬的寒风肆虐,又确如一股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大地。江拥军的父亲已经复出,被任命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那个为非作歹的土霸王下台了。
冬季征兵开始了。
此时,江拥军恰好去了二哥那里,父亲给他报了名,当大队支委会研究送检对象时,江拥军被通过了。江拥军回来后,只见各村庄的墙上都贴上了红色的宣传征兵标语,他一阵耳热心跳,父亲忙将过些日子就去体检的消息告诉他,乐得他一夜失眠。
公社体检开始了。江拥军看见接兵部队有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干部,一米八的个头,单瘦身材,穿一身笔挺的的确良军服,脸上常挂着笑,咋看咋精神。这位军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清脆响亮,此时他正在和体检医生商量着什么。几个穿白大褂的姑娘站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时对这位军人评头品足议论起来。一位胖一点后脑勺留一绺马尾长发的姑娘凑在一位身材苗条胸脯丰满的姑娘耳边说:“你看那东北小伙子长得多帅!”说完,对那十多米远的英俊军人又暗中瞟了几眼。
“喂,你是不是看中了,如果有意,我去给你撮合撮合,怎么样?”
“去你的,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土包子还能高攀?再说那地方很远,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夹皮沟那样的雪地……”
“这么说,我你都没有这福气啰!”
“嘘!”一位扎小辫子的姑娘手一指,说:“那英俊的白马王子走啦!”
果然,那位军人显然察觉了这几个丫头片子在议论他,脸上绯红着上了色彩一般,抬脚走了。
体检按照排名次喊名依次进入,一个科目一个科目的检查仔细。名字叫到江拥军了,他心情有些紧张,生怕一时疏忽被刷了下来。他首先担心身高,因自己个子矮小,能否超过一米五?还好,竖立卡尺量身高,报数员喊道:“一米五二!”好险,过关了。磅称称体重,五十公斤,视力检查左右眼均为一点五……一路过关,还算顺利,最后来到总检复查室,医生开始询问病史。一位矮矮胖胖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医生,示意江拥军平躺在诊断床上,说道:“你的关节炎还犯吗?”
江拥军一听询问老病的情况,心陡地沉了一下,怎么回事?在学校病过,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他们怎么知道?是否又有人背后捣鬼使坏?
“没……没犯过了!”江拥军开始有些恐慌,继而又镇定了。他心里清楚,说话稍有不慎,仅一字之差的“是”与“否”,就可决定自己今后的命运。他清楚地记得,前些年,一位共一个曾祖父的堂兄去征兵体检,原本闯关夺隘一帆风顺,就因在总检复查室那握有“生杀大权”的医生很随便问了一句:“脚麻不麻?”堂兄没在意,一句话说漏了嘴,“有些时候看电影站久了就有点麻。”这样一语不慎成了终身恨。当汽车兵没去成,司机梦终成泡影。
这时,那总检医生突然撩起江拥军的裤腿,叫他膝部弯曲着,说时迟那时快,听诊器冷不丁的朝膝关节叩去,小腿“腾”地弹了起来,接着又叩右腿,也弹了起来……
“能不能挑担?”这个医生真啰嗦,问得仔细。
“我挑担一百五十斤还走了八公里路呢!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我们大队代销点的小胡……”江拥军真有些急了,几乎是嚷着喊,屋里嗡嗡叫。
“嗯……”总检医生哼了一声,毫无表情,挥了挥手,示意叫江拥军可以出去了,随即坐下来在体检表上挥笔写了起来。江拥军不敢怠慢,更不敢去偷看,赶紧穿鞋出去了。
大约过了二十余分钟,所有参加体检的年青小伙子都被集中在医院的大会议室里,大家屏住呼吸,室内鸦雀无 声,静听着公社副书记宣布去透视体检的名单,按照惯例,凡是去透视了,这当兵的希望也就十拿九稳了。大家张开着嘴巴,瞪大着眼睛,全神贯注瞅着副书记念名字……
“李海军……黄存洋……郭小伟……许大毛……熊立宏……”公社副书记一连念了五个名字,仍没有听到念自己的名字,江拥军急得抓耳挠腮。那些有自己名字的人已经脸露笑容,得意洋洋的了。江拥军心里清楚,这次征兵名额全公社只有八个,当念到第七个名字的时候还是陌生的名字,他懊丧的低下了头,已不抱什么希望了。突然,那副书记念完那第七个名字时,顿住了,扫视了一眼大家,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茶,又不慌不忙地从屁股右侧掏出一杆旱烟枪来,在下衣口袋中撮了一小撮烟丝装到烟窝里,又慢吞吞地从上衣口袋挖出一盒火柴,捡一根“哧”的一下划着了,火苗窜的老高,这才往烟窝凑去……
真是急性子碰上了一个慢郎中。人群一阵骚动,“快念啊!”几个小伙子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大声喊着。
“别急嘛,有名字的跑不了,没有名字的去不了!”这位副书记很轻松的笑着,又用手翻了一下笔记本。
“江——拥——军!”这位副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一拖音念的。
江拥军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身边的公社武装部长捅了他一下,说:“念的是你的名字呢!”他才如梦初醒,顿时喜出望外,简直想立即蹦达起来,或者像小鸟儿那样快快飞回家,将喜讯早些先知父母,我当兵的梦要圆了。
透视一切正常。
本大队的两个年青小伙子没有参加复检透视的名字,颓丧的提前溜了。江拥军一路轻声哼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营歌曲,脚步也轻盈起来,连路旁的树木也好像在和他亲近着,拼命的摇晃着身子,想跟他握手祝贺似的。田里的鸭子嘎嘎叫着,扑水振翅,犹如为他鼓掌一般……
生产队的男女老少正在拉开着冬修的序幕,在小溪边一字儿排开,改溪筑堤,那铁锤从高处落下狠砸的碎石声,抬石头比赛的吆喝声,以及打夯的号子声,还有那来去匆匆挑泥块奔走的脚步声,汇集到一起,一派鼎沸熙攘的繁忙盛景。江拥军背着个半旧不新的斗笠打旁边经过,人们瞪着异样的眼光瞅着他,他没有理会,只是微微一笑地走过去了……人们顿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猜测着江拥军的命运,有几个平常和江拥军玩得来的后生竟打起赌来。
家中做晚餐时,借着灶膛熊熊的火焰,江拥军涨着通红的脸庞,他抑制不住高兴劲儿轻轻地对父母说:“我这回真取上了!”
父母听到这个喜讯,乐得合不拢嘴。江富贵捋了一下胡须,两眼笑着一堆,连声说:“取上就好,取上就好!”继而又自言自语道:“啊,终于了却了我一桩心愿。”随即,江富贵抢过儿子手中的柴火,一个劲的往灶膛里塞。
母亲开始炒菜,茶油在锅里烧得噼啪响,一会儿就冒起了油烟子,她还怔怔的愣在那里。
“哎呀,锅快起火啦,你看你还傻呵呵的愣在那里!”江富贵大声提醒道。
“噢,快起火啦!”陈耒阳如 梦初醒,忙不迭地将一把青菜赶紧扔到锅里,溅得滚烫的油老高。“我这是高兴劲儿过头了,我的儿子这次能选上当兵,全靠我平常偷偷的多烧了几炷香托老天保佑的啊,我的心就像儿子中了状元一样高兴着呢。”陈耒阳边炒菜边唠叨着说。
这顿晚餐虽然没有什么美味佳肴,但吃得十分惬意。这一家子多少年来这样的喜讯这样的氛围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这次公社没有来整档案材料,兴许早就整好了。
一天,一位身着羊皮袄军大衣脸上一脸刮得光光的但一眼就能认出是个大络腮胡子的接兵军官来到江拥军家,坐定后,对江拥军问这问那,还说怕不怕冷?江拥军把胸脯一拍,从嘴里迸出一句绷硬的话:“首长,我当解放军是死都不怕,还怕冷么?”那位军官一听,哈哈一笑,很满意的竖起了大拇指,连声说:“好样的,好样的!”他随即又嘱咐了江拥军几句,回公社去了。
江拥军心里高兴着,这回去当兵有了绝对把握了。
没过几天,入伍通知书下来了,是公社党委书记亲手送到江拥军手中的,江家庄的父老乡亲赶来看热闹,水泄不通的围了一屋子。多少年来,江家庄没有去当兵的了,这突然去一个参军的,不能不说是件大喜事。亲戚们闻讯后,也从远道纷纷赶来,送鸡蛋,送钢笔,送钱,一个劲的往江拥军手中塞。江拥军十分感激来人的厚爱,仿佛自己真的成了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一样,就要赴京上任似的……
江拥军应接不暇,东西接着又放下,亲戚朋友的礼物虽然不多,但礼轻情意重,都是看得起我啊!一会儿,江拥军又紧紧的攥着那一纸通知书,一字一字的看着,生怕稍纵即逝……
天刚现出朦朦胧胧的一点亮,父亲就和江拥军一起上路了,他们怕搅了乡亲们的好梦,于是悄悄的没有去告辞就踏上那条熟悉的公路。天阴阴的,刮着一阵阵刺骨的寒风。他俩走的很急,八公里的路程只用了一小时一刻钟。在公社食堂吃了早饭,八个新入伍的青年每人戴一朵遮住了半个胸脯的大红花,登上了一辆大解放牌汽车。按照规定,亲属不准到县城相送,江富贵只好作罢,对江拥军简单的嘱咐了一番,就又慢慢的踏上了来时的公路……恰在此时,雾散日露,江拥军站在车厢里看到,一缕缕强烈的光线罩住了父亲返回的路上,那渐渐远去的背影霎时闪现了一下,那身躯是显得那样的硬朗……
在县人民武装部,一大群天真幼稚的新兵穿上了军装,江拥军圆了军人梦,那高兴劲儿自然不必多说。他穿着那有些宽大不太合身的军服,左瞧瞧,右看看,走路挺着胸,就是不想低头,生怕影响自己的形象。接兵的部队首长在集合会上庄严宣布此批新兵是去东北,至于具体的地址,这是军事秘密,不便说明。啊,跟小道消息说的一样,没错!江拥军听音生情,脑海中又浮现了电影里那皑皑白雪冰天雪地的北国风光,念书时节那本打了卷儿的小说《林海雪原》中所描绘的山川河流莽莽林海,飞兵奇袭追歼残匪的情节又一一映入眼帘。孩提时代,听村庄里的老人讲述那去广东贩米挑盐的故事,先辈们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说的那老祖宗到北方闯荡江湖采集人参的传奇故事,又记忆犹新的在脑海中萦绕着。
见大世面,纵观祖国的大好河山,畅游大江河海,这些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夙愿都有可能实现了,怎能不令人兴奋激动不已呢?江拥军行走在大街上,总觉得行人对自己是深含一片笑意,街景又是一脸的慈祥,就连那叶片飘尽似乎有萧瑟凋零之感伫立于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也好像在招手作揖。此时,江拥军已是被幻想的景色所陶醉得有些不能自巳了。
翌日,一队队新兵背着三横两竖的背包,踏着还很不合奏的步伐,在远离县城的一个小火车站登上了军列。军列走走停停,昼夜兼程,在沿线兵站下车吃饭饮水解渴,一切都显得紧紧张张忙忙碌碌,动作稍一偏迟,轻则饿肚,重则掉队。睡在车上,那车轮撞击铁轨发出轰轰隆隆叮叮哐哐的响声令人难以入眠。一路的行驶,那些著名的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还有那市区里奔腾不息的车流,令一直倚在车窗边的江拥军大饱眼福,一个带着田野泥土气息的乡巴佬也算幸运的见了大世面……
列车来到武汉长江大桥,江拥军望着江面上那鸣笛畅游的江轮,心里也在丈量着那宽阔的江面究竟有多宽?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龟山蛇山,气势雄伟,衔江伫立于两岸。还有那黄鹤楼,过去只有在书本中见过,今天真真实实的摆在了眼前。壮丽美景,风光旖旎,随着列车的疾驶尽收眼底。那桥头岗楼里雄赳赳气昂昂挎枪守卫大桥的警卫战士,令江拥军羡慕不已。
车过河南,气温骤降,铁道两旁已是冰凌闪烁,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如虎鸣般袭来,新兵们一个个冻得直打颤。在南方,冬天穿着绒衣就算很暖和了,现在是绒衣加棉衣还觉得冷。列车经过五天五夜的奔腾驰骋,大约半夜时分,两节车厢就像两匹不知疲倦的骏马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略显疲惫地在辽宁省复县瓦房店停了下来,其余的车皮依然缓缓启动被力大无比的内燃机车车头拉走了,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马上,从停在站台的两节车皮中倾泻出二百来号人来,头戴羊绒帽,背着背包,斜挂挎包,拖着坐麻了的双腿,很不情愿的上了军用卡车。绝大部分新兵的脸神都带着疑惑,不是说是到沈阳或大连吗?怎么在这县城站就下来了?
敞篷军车鼓着劲,沿着一条柏油路飞驰起来,车灯将路旁的白洋树照射得雪亮。车厢没有油布篷,只有几根冰凉的铁管子插着,风就像刀子一样直往脸上割,一个个新兵被寒风逼得将脖子缩进了大衣领……
“咚咚锵!咚咚锵!”一阵清脆的锣鼓声滚地而来,汽车马上放慢了速度,借着不远处微弱的灯光,汪拥军发现一群老兵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几个红褐色大字标语墙旁的营房门口使劲敲着锣鼓,有的老战士还朝车队招手狂呼着……
新兵连的领导和新兵班长已经就绪,车一停稳,就忙着给新兵拎背包,问寒问暖,按照分班领着新兵走进了一个个烧得火旺的热炕。刚铺下被,新兵班长就端来一壶热水,供新兵们洗脸烫脚。江拥军被分到了新兵一连一班。新兵班长自我介绍说,他姓郭,河南省新乡人,一九七三年入伍,是在团修理所开吊车。
一阵忙乎后,已是凌晨一点了。新兵班长说,大家赶紧睡吧,明早还要出早操呢。
江拥军躺在所谓的炕床上,闭目寻思着,这些天就好像似在梦中,从一个老百姓到一名军人就这样开始了。他在心底里反复琢磨着怎么个干法,如能当个司机驾驶员什么的,以后退伍到地方还能吃香,弄台车子开开也够威风的了;或者被提拔个干部穿上四个麻袋兜,探家时也能荣宗耀祖一番,也算是从田里洗脚上岸吃皇粮了……
江拥军想,自己有文化,当个技术兵不在话下,提个干部带兵也吃得消,唯一担心的是命运之神会不会降于自己的头上?如果阴差阳错什么好事也不与自己结缘,那么真是会枉来部队一遭。不会的,不会的,那自己运气红彤彤,倒霉的事儿是不会挨边的。江拥军在一阵幸福的遐想中进入了梦乡……
“嗒——哒——滴!”军号声响了,窗外才刚有点露白。
“起来。快起来!”
随着郭班长一声紧似一声的催促,全班八个新兵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骨碌爬起来,穿衣系裤蹬鞋戴帽子,一系列的快节奏,令新兵们手忙脚乱起来。江拥军因裤子穿反了,动作稍慢了一点,郭班长大声嚷嚷道:“快点穿,快点穿,再慢就不赶趟了,还磨蹭啥?”
自从大老远离开了父母,江拥军还是第一次挨训,霎时,绯红的颜色直涌上脸庞,继而又延续到了脖子根……
新兵们一路马不停蹄,跑步进入了空旷的操场。队伍立定后,江拥军一看,约有十来亩的大操场,铺着砂粒,平平坦坦,陡起一阵微风则地面就掀起一阵沙雾,迎面刮来,令人扑朔迷离。不远处,就是炮场,一门门穿着炮衣的高射炮怒指长空,还有许多叫不出名也穿上了帆布衣的武器静静的立于一旁。举目远眺,周围尽是连绵起伏的小丘陵,在那稍大点的山坡上,散落着掉光了树叶的刺槐,地上枯草焦黄着,茫茫一片。旷野上,稀疏的无叶树林中,错落着一个个都是小平房的小村庄,那里炊烟袅袅,升腾着,飘散着。近处,红砖砌就红褐色瓦片盖顶平房式的兵营,被一排排很高大很密实的白杨树裹的透实。
江拥军深吸了一口北方冬天早晨的新鲜空气,觉得凉丝丝的。呵,昨晚这里是黑沉沉的夜,什么也没有看清,今日大地旷野就像一位人们顾盼兮兮的美女悄悄的揭开了面纱,让人干脆瞧了个够,再也不羞羞答答的了。
又是一队队新兵队伍列队跑步前来,大头羊毛鞋将地皮跺得噗噗直响。列队完毕后,新兵连长,那位到过江拥军家的大络腮胡子军官迈着方步立在了队伍前面。值班排长也就是江拥军在体检时看到的那位年轻的军官戴着值日袖章,一路小跑到队伍前立定,双手随即放下,只听他从喉管里发出了“立正”的口令,随即转身,“啪”的一声向后转,向大胡子连长敬了个礼。
“报告连长,新兵一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稍息。”大胡子连长还礼又轻轻下达了口令。
“是!”值班排长一个向后转,又面向队伍发出了“稍息”的口令,队伍中立马发出一阵阵胶皮擦地的声音,延续了大约两秒钟。
新兵连长说:“新兵同志们!从现在起,你们就要开始军政训练了,进入一个从老百姓转变为军人的过程。那些在家睡懒觉,拉帮结派的老乡观念,都要通通去掉!”说完,他用手在空中画了道弧然后用力劈下。
早操回来,郭班长手把手的示范着折叠被子,还教如何抻平铺面。经他妙手拨弄,软不拉耷的被子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铺面洁白如雪水平如镜,毛巾晾到一条铁丝上整齐划一,挎包挂在钉上平平展展。
郭班长说道:“从明天开始,每天自己整理内务!”
“如果不会呢?”江拥军随便问了一句。
“不会?没有早饭吃!”郭班长的语气是那样的坚硬。
八个新兵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连队食堂里的第一顿饭是在一片叽叽喳喳的怨言声中吃完的。每个班一脸盆的白菜片,上面漂浮着没有一点油花的清汤,尝尝,是那种有酱没盐的味道,一大铝盆的高梁米饭横亘在食堂中央。江拥军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用碗盛了半碗高梁米饭,舀了一勺稀白菜汤在上面,咀嚼,咽着,真比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吃糠糍粑还难受。他轻瞟了一下其他人的脸色,也是面露愠色,只是不好发作罢了。有几个城镇来的兵,只扒了几口饭,就将剩下的倒进了猪食缸。
一连几天,新兵们都是闻号即起,出操、整理内务、打扫卫生等,都显得时间很紧张。上午队列训练,下午政治学习,晚上要唱革命歌曲或点名讲评,全然不是有的人说的那种“大米饭加猪肉,穿上军装逛城市”的生活。队列训练枯燥无味还苦,手疼脚酸,脚跟磨出了老茧,还得“一、二、三、四”的拔正步。政治学习,屁股坐在一条折叠凳上生疼生疼,还得静静的听耐心的记录着笔记,否则就说你思想有问题。不到星期六星期天不准外出,不准娱乐。一系列《内务条令》、《纪律条令》、《队列条令》的条款禁锢得新兵们喘不过气来……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军政训练也在一天紧似一天的进行着。
公元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夜,天空黑沉沉的,寒风呼啸着,从迷茫的天空中不时飘下来朵朵雪花。两个新兵连再加上一些未去沈阳施工的留守营房的老兵约五百人左右,正在团俱乐部礼堂兴致勃勃的观看电影《平原作战》,片子刚放到一半,突然,地面颤抖着,座椅摇晃,屋墙摆动,窗户玻璃像散了架一样哗哗直往下掉。不知谁喊了一声,“地震了!”倾刻,几百号干部战士连同小数的家属子女从两处窄门蜂涌而出,一时间秩序大乱,女人的呼喊声和小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江拥军连跨了几排座椅,也快速的冲到了门边。这门实在是大窄小了,而且人又一个劲的往外挤,眼看着前面的一些人倒下去了,后面的人又拼命的踏了上去……
江拥军被人流推挤着,身不由己的挪到了门口,他用手拼足全身的力气支撑着,千万不能倒下的念头一次又一次的在脑海中回旋着。江拥军眼看还差半步之遥就可跨出门槛到外面了,可是拼足全身力气这脚就是抽不出也挪不动,犹如有无数条绳索在拉脚。蓦地,他发现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被挤得脸色苍白,婴儿一个劲的哭啼着,眼看着这位妇女快招架不住了,要往后倒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眼疾手快竭尽全力夺过那婴儿,奋力冲出了门……
还好,这里不是地震中心,营房里只倒了一些烟囱,掉了一些玻璃,没有什么财产损失,但紧急疏散,过分拥挤却踩伤了几个人。江拥军勇救婴儿受到了口头表扬。
第二天早操时,高音喇叭传来了营口、海城地震的消息,还说当地军民正在奋起抗震救灾,重建家园……
大的地震过后,余震不断袭来,国家地震指挥部不断发出通报,要求作好充分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更为严重的地震。部队旋即接到命令,不管干部战士一律不准住营房,只能住野外。没有办法,军令如山倒,来了一个“深挖坑”运动。成群的官兵脱去棉衣,挥起了洋镐,甩开膀子在坚硬的冻土中刨了起来。集中力量,像修工事掩蔽部一样,一个连一个大坑,上面盖几张车用大篷布,用土压上,里面铺上草垫子,百十来号人猫腰下坑全睡在了里面。
晚上,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吹起篷布像船帆,呼打呼打的响个不停。气温已降至零下二十几度,没有火炕,新兵们一个个冻得牙床打架,瑟瑟发抖,几番梦难成。万般无奈,只得一个挨着一个靠相互间发出的体温暖和着……
江拥军这回可遭罪了。他本来就患过关节炎,那冰凉的冷气侵体,关节又一个个疼痛起来,往往夜不能寐,实在不行,只得到卫生员那里讨几片去痛片吃了强忍着,真是度日如年啊。
当迎春花悄然开放的时候,地震警报解除了,新兵连的生活总算结束了。新兵们打着背包一个个从坑中拱了出来,犹如地鼠从洞中窜出来觅食一般,他们瞅着破烂不堪的坑池,会心地笑了。
新兵下连队了。新兵们头顶上的绒帽缀上了新发的鲜红闪耀的五星帽徽,衣领两边钉上了两面红旗般的领章,他们从外表装束上已和老兵没有什么区别了,一个个欢呼雀跃着。经过两个来月的新兵连的煎熬,终天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
江拥军被分配到了高炮连。
江拥军来到高炮连,分到了炮兵班,要当炮手了。
看着一门门火炮直指蓝天,炮瞄雷达旋转着抛物线天线,监视着远空,江拥军颇感到做一名高炮手也很自豪……
夜训时,场面更加壮观。随着一声声口令的传出,炮场顿时机器声轰鸣,绿灯火红的灯一齐闪烁,炮盘转动,长长的炮身管怒指长空;雷达荧光屏蓝红指示灯不停的闪烁着,一双千里眼两只顺风耳不停的搜索着茫茫夜空;指挥仪上,一枚枚高倍望远镜自动搜索着目标,电子计算机自动计算射击诸元。炮场中央,中央配电箱用一根根比拇指还粗的电缆线纵横交错的连接着各种武器,犹如蜘蛛织网一般。
这时,营指挥员下达了统一口令:“就定位,目标正前方,高度三千,速度二百,自动跟踪目标……”
顿时,几十门高炮一齐联动,遥指夜空,方位角高低角整齐一致,令人叫绝。这时,那位在新兵连当排长的年轻英俊军官又引起了江拥军的注意,他摇身一变成了本连炮技师。他姓陈,年方二十一岁,十七岁当兵,十八岁就去了石家庄炮校深造,回来后就提升为炮技师,排职,目前是团里最年轻的军官。此时,他走东串西正在检查修理火炮,连里的干部战士们说他是手到病除的火炮“大夫”。
趁着夜训休息空儿,江拥军怀着好奇的心理,溜到了正在维修火炮的陈技师身旁,看着陈技师正在工作灯下猫腰检修一门火炮的方向机齿轮箱,两手沾满了油腻,额角上微微渗出了汗珠。
江拥军凑过去说:“炮技师,累不累?”
“哦,是小江啊,来,快给我将掉在炮盘底下的起子拿来!”陈技师返头看了一下江拥军,急切地说道。
江拥军把起子拾起递过去,陈技师一双油污的手又拧起螺丝来,拧紧后,上好盖,用破布揩揩手,自言自语地说:“这齿轮箱的蜗轮起毛刺了,摇起方向抖动得厉害,毛病让我好找哇。”
“明天不是有时间吗?干嘛晚上修机械。”江拥军有些不解地问道。
“明天?如果明天早上就进入情况怎么办?”陈技师把“情况”两字讲得似乎有些重。
是啊,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陈技师说的也是道理,如果关键时刻火炮打不响,那不等于废铁一堆么?
江拥军目视着这位年轻的军官,看起来秀秀气气的 ,工作起来还真霸得蛮嘿。
“干我们这一行,平常好像没有啥事,一天逍遥自在的,但我的心目中时常装着一本谱儿,那些高炮是我的服务对象,我是它的医生,责任重大着啊!”陈技师一本正经地说。
这时,全连火炮再一次联动。瞅着一门门火炮运转自如,陈技师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他又钻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辽宁海城和营口遭受地震后,一支支抗震救灾队伍迅速开进了灾区,满载着全国人民的一片深情厚义的救灾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灾区……
灾区人民的生活得到了保障,灾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生产正在逐步恢复,但是强烈的地震使长长的辽河大堤遭到重创,长堤裂缝了!春汛即将来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整个营口地区处于洪水溃堤的危险,盘锦油田也危在旦夕!
部队已接到命令,奔赴辽中一带抢修辽河大堤。
部队马上召开了誓师动员大会。一时,决心书像雪片似的飞往团政治处。人民的安危子弟系于一身,灾区的困难军人义不容辞。江拥军趴在床铺上,悄悄给家写了一封简单而又充满激情的信,信中写道:“儿离家数月,历遭地震之苦,灾情状况想必你们已在报上见之。今灾区人民有难,我正义之师必然赴之……吾堂堂七尺男儿之躯,人民有难,岂能坐而视之……”
江拥军过去在校作文是拿手好戏,今日正好派上用场,一封家信经过一番搜肠刮肚,继以寥寥数语,说出慷慨激昂之言,也算是优哉美哉。他把整个沸腾的热血之情用片言只语遥寄给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父母……
拂晓,部队开拔了。一百多辆军车打开雪亮的大灯,像一条巨龙射出道道白光,照得沈大公路一片光茫。车声隆隆,地皮嗡嗡地回声颤动着。车上坐着一排排手握折叠铁把冲锋枪的战士,一阵阵晨风吹拂着,战士们放开嗓门,把粗壮雄浑的歌声一路飘荡下来……
因昨晚当班站岗,睡眠渐渐的显得不足,随着车身的起伏颠簸,江拥军开始眼皮打架,头靠在车厢板上进入了梦乡……
经过一上午的汽车奔腾驰骋,营口市到了。
刚进入市区,那不堪忍睹的惨景就映入眼帘:到处瓦砾遍地,几座建筑物像豆腐块一样从中拦腰切断,只剩下一层或二层在那里孤苦伶仃的矮缩着,没有倒塌的楼房也在那里倾斜着,岌岌可危,犹如一座座比萨斜塔……街上搭满了用油毡挡风的防震简易棚。营口市委大楼从顶到底也裂开了尺把宽的缝隙。
车队继续行进,威风凛凛的交通警察和部队先遣值勤人员在指挥着车队通过。街上自行车铃响叮当,公共汽车往来穿梭,人来人往,秩序井然。残存的商店正常营业,工厂的工人们正在清理废墟,恢复生产。从人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地震,看不出一点地震后的恐惧感。
在一座宽敞的中心广场上,一队队少先队员正在列队欢迎着车队。“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一束束鲜花频频往车上抛来。江拥军眼疾手快,倏忽立起身接住抛来的鲜花,不停地向广场的人群示意摇晃着,自己也不知道在喊着什么,眼眶顿时湿润了。
车过海城县,官兵们看到在郊区的荒坡,新添了不少的墓冢,幡旗刷白的在寒风中抖动。车上鸦雀无声,只有发动机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过盘锦,告别大油田,暮色时分,车队进入了辽中腹地,稍稍休息后,简简单单吃了一顿晚饭,午饭是在车上吃的干粮。车队像一匹不知疲倦的战马嘶吼着,又在公路上扬蹄搅尘奔腾起来。
凌晨三时,部队来到一个叫小杨树屯的村庄附近驻扎。车辆停靠辽河边,一字排开,每班分配一个供住宿的车厢。官兵们一阵紧张的忙碌,搭好了车篷,铺上了背包,抢修辽河大堤大会战的序幕就在辽河岸边拉开了……
这里是辽河的上游,河床不算太宽,约六十余米,水不算深,两米左右。这条河春季混浊发黄,夏季清澈见底,秋季绿水汪汪,冬季黄绿交错,是一条有名的怪河。这条河,温柔心顺的时候,它源源不断地向下游工业区供水,向干旱的农田浇地,是一条造福之河。可它桀骜不驯的时候,就变成了猛兽,冲毁房屋村庄,淹没工厂稻田,手下毫不留情。解放后,当地政府为了扼制住这只危害百姓的“出笼之虎”,曾调集数万农民工,修筑了两条相互间隔二百余米堤上能过大车的三百多公里长的防洪大堤。
借着朦胧的星光,江拥军拿着洁白的毛巾,走下河坎,就着河水擦了一把脸,顿时觉得被寒风吹皲了皮肤的脸庞舒服了许多。他拧干毛巾,擦了擦手,觉着毛巾粗糙异常,细细一摸,是一层细细的密密的沙粒粘附于毛巾表面,就着附近车灯射过来的光线,抖开一看,白毛巾染得焦黄焦黄,已经成黄手帕了。
江拥军自言自语道:“辽河啊,辽河,你真是一条黄水河啊!”
随着晨雾悄悄散去,东方泛起一片鱼肚白,辽河两岸,终于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近处的大堤留着地震留下的累累伤痕静卧在宽阔的原野上,远处的大堤则有些朦胧,像一堵黑不溜秋的墙离得远远的。小杨树屯,那裂着缝开着坼的房屋冒着一缕缕炊烟,淡青淡青的。村庄依然是鸡鸣犬吠马嘶鸣叫,依然是那样的有生气。翠柳袅娜的拂着潮润的地面,白杨刚刚吐露着新蕊,蛙儿不断的鼓噪着,引得虫儿也扯着嗓儿凑热闹。嫩绿的野草沾满着晶莹的露珠,不时有几朵淡黄淡黄的野花点缀其间,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那闲不住的河水依然搅动着两岸的泥土,哗哗流淌着……
停车场上开始喧闹着了。官兵们奔走了一夜,人困神乏,被起床的哨声搅醒后,还不时有人打着呵欠,迈着疲软的身躯在洗漱着,盆缸碰击车身铁器的声音,格外脆响着,唯独驾驶室寂静无声,车流滚滚了一天一夜的司机们已经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早餐后,瘦高个子的刘连长和副指导员到团指挥所受领任务去了,上午各班准备工具自由活动。
闲暇无事,江拥军在车厢和班长唠了起来。
“班长,听小道消息讲,说这次地震时营口、海城地区死了许多人,报纸广播电台又没公布,怎么回事?”江拥军小心的问道。
“这是瞎扯淡。这次地震,国家地震局早有预报,在二月三日凌晨就通报了,在以后二十四小时之内这个地区所有人员撤离房屋,所以正因为预报准确,损失最小,当然人员伤亡也有,但微乎其微。”班长郑重其事地说。
“最近一些传说,说地震过后可能还要发生海啸,会有其事?”
“这是没有根据的,营口地区虽然紧靠渤海湾,但海啸是海底发生地震而掀起波涛浪涌,离大陆架很远的地面是没有多大损失的,况且目前地震专家们正在密切注视着这一带地层活动情况,如果真的发生海啸相信也会有及时报告的。”
班长是辽宁人,一九七三年当兵,比江拥军大两岁,他那渊博的知识赢得了江拥军对他的好感。
“班长,你年纪轻轻就懂得偌多,传授点秘诀吧!”江拥军瞪着求知的眼神,恳切道。
“没有秘诀,我只念了两年初中,文化比你还低呢!我的秘诀全在这枕头底下!”
班长说完,他挪开枕头,露过了一摞翻得发了卷边的书,一本《毛泽东五篇哲学著作》的合订本,还有《天体的奥秘》、《物种起源》、《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地震知识》等书籍……怪不得班长知道的那么多,原来他也是枕着书本睡觉全进了脑子里呀!
“能借给我看看吗?”
“行,拿去瞅瞅吧,有好处,看书多了,遇事也有自己的主见和见解,免得人言亦言,随波逐流。”
江拥军拿起一本《地震知识》,说了声“谢谢”,风一样的跳下车,往近旁一棵白杨树走去。
下午,经过一小时的简短动员和下达任务,江拥军所在的炮一连和所有参加抢修堤坝的部队开上了工地。高音喇叭响起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高高的堤坝上插上了鲜艳的红旗。只见辽河岸边,人声鼎沸,独轮小车来回奔忙,铁锹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嚓!嚓!嚓!一片掘土声。据悉,这次沈阳军区抽调了一万多名官兵参加了这次会战,各分一段,对裂缝的堤坝进行加高加厚。军区首长命令,辽河大堤抢修必须在春汛来临之前竣工!
江拥军和班里一姓朴的朝鲜族老兵共一辆小推车。朴老兵虎背熊腰,在后推车掌舵,两只大手像虎钳一样紧握推手,江拥军动作敏捷,在前面用索拉车跑得飞快。一个下午下来,连里按规定每台推车运土三十车,他们两人却运土五十车,勇夺全连桂冠。
为了早日完成任务,各部队你追我赶都加快了进度,晚上又干开了。随着堤坝坡度越来越陡,运土的难度更大了。陈技师和连部文书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连夜赶制简易滑轮拉索。他们在堤坝上用粗木搭起了一个架子,把一个大铁轱辘安放好,装上绳索,一群人往下边拉,铁钩钩住推车风一般就拉上了坝顶。这个技术改革成功了,功效提高了一倍。江拥军和几名新兵被单独抽了出来,组成了拉索队。
又是一天天过去了,拉索队建奇功,几个小娃娃兵拉索嗷嗷叫,整个连队的拉土进度一路攀升,受到刘连长的口头嘉奖。这项技术革新又在全团推广,兄弟部队也前来参观,回去后纷纷仿效。
“是英雄是好汉,抢修大堤显露身手试试看!”刘连长率先垂范,亲自推一辆车,边推边给全连鼓劲。领导带了头,士兵争上游。干部战士的激昂情绪达到了高潮,炮一连战果辉煌,在全团大会战进度表上独占鳌头……
半个月过去了,日日夜夜,堤坝上是人头攒动,小车往来穿梭,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干部战士们真是钢铁意志,白天推车挑土,除了吃饭的时间就是大干快上的场面,晚上还打着煤气灯射着汽车灯不停的加班夜战。渐渐地,精神强悍的小伙子们眼眶布满了黑圈,虽然每顿饭食是白面大米加猪肉,可饭量明显的减下去了,身体瘦削了。水土不服又使一部分官兵阴囊脱皮,走路摩擦疼痛难忍。水质不好,一部分战士开始拉痢疾,一天拉十几次,走路无力摇摇晃晃。睡眠不足又严重困扰着,有的战士推车,推着推着就打起瞌睡来,车倒了人才醒,重新装上重新推。一天晚上,团里组织看电影,人一坐下,只见呼噜呼噜躺下一大片,再好看的故事片硬是刺激不起来。事后,有人统计过,这一个月在高强度的劳作下,人平每天睡眠时间不足四个小时。
俗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战士们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足,拉稀跑肚,头疼脑热,背疼腰坠,但在一股顽强的精神鼓舞下,硬是没有一个人退下来。江拥军所在的拉索队更苦,小推车一辆接一辆,应接不暇。上去,拉下来,又上去,每人一双好端端的军用解放鞋被压力挤破露出了脚趾头。一天晚上,拉索断裂,八个人呼啦啦全部从十多米高的堤坝斜坡滚落下来,一个个跌得鼻青脸肿。看着小推车一溜在堤下等待,江拥军第一个爬起来,大喊一声:“同志们,继续干!”又带领其他几个人冲上去了。
最令官兵们头疼的是,白天汗流如雨,晚上潮气袭人,没水洗澡,战士们的衣服里爬满了虱子,剧痒挠得烂糊糊一片。
一天吃饭时,江拥军觉得皮肤上有东西蠕动着,并感觉到咬了几口,他将手伸进衣服,慢慢的将那可恶的小东西逮住抓了出来。啊,这个小东西竟有半粒米那么大,长得白白胖胖的,四个小爪还在不断的蹬着……
“什么东西?”班长问。
“一个小咬。”江拥军死死捏住那小东西不放,生怕它跑了。
“江拥军,你这小子真有口福啊!”朝鲜族朴老兵凑过来打趣道。
“有什么口福啊,血都叫这家伙吸去了……”江拥军木讷地说。
“虱子换锅巴,口福好啊!”
朝鲜族朴老兵嘿嘿两声笑,一番幽默打趣,立即引起了全班战士的哄然大笑。
江拥军觉得遭到戏弄,气不过,手中的虱子用力一抻,立即五马分尸,呜呼哀哉了……
“五一”节这天,天高气爽,天空碧蓝得无一丝云彩,和风轻轻地刮着。大堤全线合龙总竣工的时刻到了!炮一连投入了支援兄弟连队的行列,看着胜利在望,无尽的喜悦涌上每个人的心头。天空,几架直升飞机嗡嗡盘旋着,沈阳军区首长、辽宁省委领导正在视察大堤,一架架摄影机从空中拍摄着那动人的场面……
部队完成了艰巨的任务,胜利凯旋了。在辽中人民一片喜气洋洋欢送的氛围中,炮一连全体官兵回到了营房。此时,营房已像换了新装的姑娘,打扮得艳艳丽丽的。白杨绿荫一片,莺啼鸣啭春意渐浓,那一排排营房已掩映在绿树丛中,犹如村野别墅一般。
这时,连队要选送新兵到师司机集训队去。江拥军想了一夜,梦想着要圆司机梦。清早起来,他去找了陈技师,不在,说是探家去了。利用午休的时间,他偷偷的跑到复洲城书店买了一本开车的书,避人耳目的看起来。
世界上的事真让人觉得变幻莫测难以捉摸:想得到的偏偏得不到,不想得到的,命运之神偏偏降临到他的头上。晚点名时,刘连长扯着嗓门宣布了去师司训队集训人员名单,同在抢修辽河大堤拉索队比江拥军还矮小的一位新兵意外的摊上了……令江拥军意想不到的是,他这位高中毕业生则被莫名其妙的分配到了“老炊班”。从此,他将要整日整日的与锅碗瓢盆打交道 了,司机美梦像吹出去的气泡,倾刻破灭了。
五月的天气,在北方的水还是冰凉冰凉的。一连几天,江拥军在食堂淘米洗菜,冷得骨髓都发寒,他患了荨麻疹,全身剧痒难忍,一处处疹子肿起来,继而又感冒发烧……他躺在了床上。不近人情的炊事班长脸布乌云,就像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一样难看,这家伙忍耐着没有发作,装模作样地在江拥军额头上摸来摸去,以为江拥军是假装患病泡病号,最后觉得江拥军的额头确实有点像火一样滚烫,才叫人送来了一碗稀饭。
江拥军想,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些日子里怎么连互相信任的真情也显得虚无飘渺起来,他再次叩问起自己来,这千里迢迢来当兵是否真的是路走对了门走错了?知识高的不用,那些喜欢扫厕所的溜须拍马的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人倒是派上了大用场,去开车去了!江拥军越想越觉得窝囊委屈,止不住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粒一粒的从眼角滚了出来。他抽抽噎噎的哭泣着,俯趴在床上,不住的泪滴已将被褥湿润了一大片……
可恶的炊事班长,又像幽灵一样荡了过来,问道:“哭什么?”
“我有点想……想不通……”江拥军抹着泪说。
“哼,想不通?多想一会!”炊事班长悻悻的走了。
没有办法,身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还得起来。江拥军被分去烧火。这烧火的活儿是最累又最脏的,那炊事班长存心给江拥军穿小鞋,但江拥军又偏偏是那种倔强的性格,反而使他精神振作起来了。
每天凌晨五点一刻,他一个人默默起来,捅开炉火,等老兵们起来做饭时,水已经沸腾了……他每天都是汗流满面,每天都是黑脸包 公唱戏,每天都有人喊老炊,每天都是锅碗瓢盆奏响一片交响曲。连队去城里拉粮,他能一人将一百四五十斤一袋的高粱米抱上车,令马高牛大的东北汉子啧啧称赞。
一天,陈技师来到炊事班,看到江拥军一脸通红捅炉膛钩炉渣,笑着说道:“炉火映照脸庞红,何不洒泪缀面容”。陈技师知道江拥军哭过鼻子,有意嬉戏他。
江拥军不服气,你陈技师也在我面前卖弄起文彩来了?那我也接受挑战。一句顺口溜略一思索也脱口而出:“陈技师你别拿新瓶装旧酒——老眼光看人啊!我这里是:铁铲铁钩一齐上,炉火映照英雄样。”
“啊,好一个英雄气概的铮铮男子汉!”
“那你陈技师以后对我多多提携……”
“好样的,今后我得收你这个徒弟……”
陈技师默默走出烧火间,一件件往事又在心中陡然回忆起……
去湖南接兵的时候,我曾留意过这小个子的年青人,听他母校的老师讲,此人头脑灵敏聪慧,好学上进,并有一定的写作天赋……但此人脾性倔强,是一匹难以驾驭的骏马。当时新兵下连队时,我想推荐让他干文书,但由于种种原因,唉,好钢扔到废铁堆里真可惜啊。记得那一次,炊事班随连队拉练进行野炊,在烧行军锅时,粗心大意的炊事班长竟将汽油当柴油使,泼到锅灶里,将江拥军脸部烧成重伤住院,他当时连哼都未哼一声,伤未痊愈就归队了,还好脸上未留下伤疤,否则一个有才有貌的俊小伙,怎么去找媳妇啊。还有一次,连指导员从炊事班的潲水池中,发现上面有几片漂浮的猪肉片子,便破口大骂炊事班搞浪费,气得炊事班的战士有冤无处诉,又是江拥军打抱不平,他气不过,捞起潲水池里的肉片洗净,掺炒进菜里,给连部送去,问连指导员吃起来香不香?连指导员连说:“香,很香!”江拥军第一次搞了一个恶作剧,他这是玩火啊!他是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干的啊!渐渐地,陈技师的眼角就有些湿润,鼻子就有点酸,好钢要有好炉,好苗成长需要适合的阳光和雨露啊,否则,再好的钢也派不上用场,再好的苗儿也会枯萎……
江拥军在炊事班足足干了一年多,他始终未悟出人生的真谛。他真弄不明白,原以为部队是块净土,陶冶情操展示聪明才智就可以大显神通,殊不知,一连串的遭遇竟是显现出那样的不公……
不久,连队换防来到了辽宁省新金县的普兰店,在城郊的营房里,又是春光流驶绿树葱郁的季节了。江拥军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炊事班的生活,又来到了炮兵班。连队支部委员会还宣布他兼任连里的火炮修理工,乐得他一连几天睡不好觉,又能和陈技师朝夕相处了,他知道是陈技师做的好事……
江拥军在班里是五炮手,负责装填炮弹,是一门力气活,开一次炮闩至少要有一百五十来斤的手动力。开始班长看他个头不高人又有些消瘦,颇有些担心。可是不久,江拥军就令全连干部战士刮目相看了。一次连队进行举炮弹比赛,一位一米八高全身粗壮得如一头牛的东北大个子战士,手托四十公斤的炮弹夹举过头顶达三十下,最后瘫倒在地。连长刚要宣布桂冠非他莫属时,只听人群中有人喊了声“慢!”大家一怔,却见江拥军霍地从地上站起,对连长说:“我也会几下,我来试试!”
人们惊愕之余,江拥军已经轻轻抓起炮弹,然后双手托平,在头顶上举了十下,继续举着,又是一气二十下,和那东北籍大个子平局了,战士们爆发出了一阵狂风暴雨式的掌声,为他鼓劲加油。
陈技师也来观看,江拥军的倔劲好像为他也争了光,他大声喊道:“江拥军,好样的,再举十下!”
听到陈技师在为他呐喊助威,江拥军更来劲了,举过头顶的炮弹像一块磐石停住了,口中又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战士们屏住呼吸,眼睛随着炮弹一上一下的起伏跟踪着,三下……七下……九下,江拥军额头冒着汗,手在发抖……陈技师怕他出问题,想叫他赶快撂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江拥军大吼一声“咳——嗨”声音像是从沉闷的胸腔中憋出来似的,是一种巨大的爆发力所致,炮弹夹升上了头顶,桂冠落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头上。
“四人帮”倒台后,部队进行全面整军,军事大比武掀起了高潮。军械员黑布蒙眼装拆手枪冲锋枪,比一般人不蒙眼还快。司机倒车挂炮不用指挥一碰就“上钩”,车炮夜间黑灯瞎火炮公路。炮手则练“快准少”科目,看谁瞄准速度快,射击目标准,开闩压弹的时间少。江拥军进行五炮手的压弹比武,由达标时间八秒缩短至六秒,成了全团的压弹标兵。他迅速被连党支部接纳为中共预备党员。
团修理所要到师参加军械装备快速维修保养比武,团领导点名要炮一连的陈技师和炮工江拥军参加,这样,陈技师负责火炮电机传动部分,江拥军分管车体部分。比赛开始了,全师四个团你追我赶,谁也不让谁。江拥军充分显示出自己的能量,实干加巧干,七八十斤重的车体缓冲连杆,他一手提一个轻轻松松,装卸笨重轮胎一人就轻轻放上,他一人干了两个人的活。时间刚过一半,他全部拆卸组装完毕。剩余的时间,他就帮着陈技师干开了。这次比赛,江拥军认为本团夺冠稳操胜券,但握有“生杀大权”的师后勤部的最后评判结果却把亚军的帽子阴差阳错的戴到了江拥军所在团的头上,其中奥妙怎么也无法解开。师部开会颁奖这天,各团首长都坐在了主席台上。当师领导宣布完名次后,江拥军所在团的团长于军的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不时像春夏秋冬的季节一样起着微妙的变化,最后竟阴着脸悄悄的走下台来……
江拥军坐在台下,不断的观察着,心想,该有一场冰雹下了。
果然不出所料,吃午饭的时候,于团长叫江拥军将团修理所副所长找来,劈头盖脑地问道:“大比武这天你干啥去了?!”
“报告团长,我被抽去参加师评判组去了。”看着团长要发火的样子,副所长小心谨慎的答道。
“我问的就是这个,今天我团大比武得了第几名?知不知道!”于团长又将声音往上提了提。
“知道,得了第二名。”副所长内疚的低下了头。
“知道就好,那你是干啥吃的?”
“我……我……”副所长忐忑不安,语无伦次了。
“难道你是吃干饭的?人家团里来的评判员给我们扣了那么多分,你就不会给人家团里也多扣点?你这个木鱼脑袋也开点窍啰!你看我坐在台子上这老脸往哪里搁哟,煮熟的鸭子飞了……”于团长将怨气全泼在这个副所长身上。
于团长悻悻的走了,副所长还愣在那里,江拥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之后,江拥军和陈技师与团修理所一起参加了全军军械车船部举行的火炮维修保养比武大赛,勇夺了全军第一名,总后勤部的首长亲自与他们合影留念,在江拥军的心中留下了难以忘却的纪念……
比赛结束后,江拥军又回到了连队,又干起了炮工的旧业。一到班里,班长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高兴,紧紧攥住江拥军的手不放,并连声说道:“你回来就好了,也能帮我一把,副班长到团教导队集训去了,新来的几个新兵很不听话,有一个还出了事……”
江拥军确实听说了,近来团里营里连里班里都是出了事。团后勤处一司机开车时和一地方女青年说笑,精力不集中,导致翻车事故发生,死亡两人。营部一位战士浇地,到井里用汽油机抽水,不慎掉入井中溺水身亡。本连司机排一老兵开车由于转弯车速过快,将营房大门撞倒。本连雷达班油机员值机时,调戏地方妇女外逃至今未归……
“我们班又是谁出了事?”
“就是那新兵小汪啦!”班长气愤愤地说。
接着,班长就一五一十的向江拥军说起了小汪的丑事……
这是一个凉风习习的夏夜,班长带岗值勤回来,已是深夜两点了,他用手电照了一下床铺,发现新战士小汪不见了。班长觉得这事问题严重非同小可,忙叫醒同班战士在本连所在的几处房子分头寻找,仍不见踪影。于是,他只好半夜去敲连部的门,报告了新上任的谷连长。谷连长遇着有事就发懵,正在纳闷寻思着的时候,一位地方干部乘着夜色打着手电找到连部,在谷连长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就走了。谷连长一听,顿时脸色就有些阴了,他忙叫来通讯员,命令全连立即集合。不到五分钟,全连集合完毕,一个个都轻声打听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头脑简单的谷连长,在连指导员探家未归的情况下,不与其他支委商量,就贸然行动,他开始向全连官兵发号施令:
“据可靠消息,今晚我连一战士已违法违纪在外,部队从现在开始以军事演习的形式进行动作,跟我快速前进!”
谷连长打着手电在前,队伍紧跟着,来到离炮场约半公里的一处独立民房前停了下来。这是几间用泥巴干打垒造成的房子,房屋四周堆满子包米秸杆,一间屋里还亮着一盏红灯,窗户紧闭,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里间的影子。
谷连长手一挥,说;“给我严密包围起来!”
部队倾刻就像一张鱼网一样,迅即撒开,将房屋围成了两圈。
突然,只听一声“叭”的拉线开关响,屋里的灯熄灭了,随即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谷连长扫视一下周围,借着天上溜下来的一丝淡淡的星光,双手粗暴的擂起门来,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奇怪,难道这报信人有诈?但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谷连长顿时改变了主意,很柔和地说:“老乡,开门吧,我们是高炮连的,部队进行军事演习,我们口渴了,想弄点水喝。”
约摸过了一刻钟,里面的灯又亮了,但不是红灯,是白炽灯的亮光。随着门闩抽动的声音,大门开了,走出一个打着呵欠的老太太和一位似乎睡意还未完全醒来的约二十岁光景的女人。这女人穿着淡粉红的睡衣,头上髻发散乱,丰满胸脯高耸着,脚穿一双海绵拖鞋。这位女人定了定神,对谷连长暗含秋波的扫了几眼,然后有些漫不经心地说:“解放军同志,我家没有开水,要喝凉水嘛水缸里有,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家后院还有压力水井……”
这年轻女人说完,眼朝屋外四处搜索着,看到有黑影在晃动,脸突然抽搐了一下,随即用手从睡袍衣袋中掏出一香手绢,装着擦脸又掩饰过去了。
“通讯员跟我来!”
谷连长和通讯员缓缓走进厨房,每人用勺子舀了少量的凉水,装模作样的抿了两口。他们看到了这里的内景:一共大小三间房,厅屋兼厨房,一些家什乱七八糟的摆放着,东厢房稍旧,那挂珠串门帘的那间,估计是老太太的卧室;西厢房那挂着粉红布门帘遮得密不透风的那间,许是这年轻女人的闺室无疑了。谷连长放下勺子,走出屋,细细瞅着那码得整齐的包米秸杆,估计这里没有什么问题,藏人也肯定在屋里,要么那女人的反应那么敏感。屋里是无权搜的。得请地方公安部门帮忙,暂且围住吧,难道还怕他飞了不成?
天开始大亮了,几只猫头鹰在附近的高压电线杆上,凄惨的叫着。围了大半夜房子的官兵们开始打着呵欠揉着疲惫的双 眼,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也不说一句话。
这时,两个戴着大盖帽着蓝色制服的地方公安来到了屋前,不容分说的往各个房间进行搜索,同时亮了一下搜查证,可搜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搜着。谷连长踱着步,背着手,反复琢磨着,难道人会插翅而飞?他随两个公安又往各个房间巡查了一遍,唯一见一个大廒横亘于老太太房间,估计是储藏粮食的,一把大铜锁锁在铁扣鼻子上……
“这里面锁的是什么?”谷连长单刀直入地问。
“没……没装什么,只是一点粮食……”年轻女人脸上掠过一丝恐慌的神色。
“把锁打开!”一位地方公安吼道。
“……”
“快点!否则就把锁砸开!”另一地方公安催促道。
“不要砸锁,我来开!”
老太太被吼声给镇住了,哆哆嗦嗦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黄黄的亮晶晶的长柄铜钥匙,往锁上凑过去,可颤抖的双手怎么也无法将钥匙插入孔里,谷连长气不过,一把夺过,打开锁,掀起廒盖,啊,那失踪的战士小汪正在里面蜷曲着,瑟瑟发抖,脸色刷白刷白……
过了几天,团里召开法制教育大会,团警卫排几名战士全副武装将团后勤处肇事司机和江拥军班里的小汪一齐押上了舞台,两人的帽徽被摘除了,领章被撕掉了,那位司机被军区军事法庭判处两年徒刑,小汪则被开除团籍提前退役。临走的时候,小汪眼泪汪汪,谷连长将一件旧棉大衣扔到了他的肩上,他当天就收拾行李回老家去了。
事后,江拥军才知道,小汪早就和那位年轻女人勾搭上了,经常以四五斤粮票或两三元钱换取那女人的肉体。那女人究竟是为生活所迫还是另有他图,只有两位当事人清楚了。江拥军对小汪这位新兵总有些惋惜,给刚探亲回来的连指导员说:“要是当时你在连里,用另一种方式去对待和处理此事,兴许是另一种结果,炮一连也不会蒙上这样的奇耻大辱。”
指导员长叹一口气,平静地说:“我们都从头越吧,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失去的东西再也不能挽回了呵!”
不久,部队准备进入营城子靶场进行实弹射击。在一段长时间的摩托化行进后,部队停止了前进,人员车辆靠着公路右边休息。此时,正是北方十一月份的天气,寒风呼啸着像刀子似的往战士们脸上刮,沈大公路上的刺槐树叶全无孤零零的伫立于路旁,任凭风的肆虐。汽车篷布伏在篷杆上本来是静默无语,风一吹顿时丰满起来,呼啦啦的响着。裹包着火炮的炮衣被寒风吹得呼打呼打直叫唤。江拥军照例对每门火炮的车体部分进行检查,他刚趴在一门火炮的车体后座查看时,哨声响了,车队又要开拔了。但他发现这门火炮车体上的支撑杆严重松脱了,难道这个班的战士在行进时就没有发现炮身管在来回晃动着?如不迅速排除这故障,就有翻炮的危险呢!江拥军一检查,发现是卡销严重缺油卡不死,他迅即打开工具箱拧开油壶盖往卡销滴去,看着差不多了,他拧上卡销,长长吁了一口气。他赶紧收拾工具,这时,突然觉得屁股重重的挨了两下,一扭头,原来是一排长在用大头鞋踢人呢!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道:“妈拉个巴子的,还不快上车,磨蹭什么?”
江拥军刚想发作,头车绿旗动了,只好悻悻的爬上火炮牵引车的车厢,随着车轮滚滚,一个恶作剧的编排策划在心中酝酿着……
营城子靶场,位于渤海湾,一溜沿线达几公里长的海滩,日夜亲吻着海浪,和蔚蓝色的大海始终相拥相偎。每逢岁尾来临,这里便是高炮林立,机声轰鸣,人声鼎沸。随着一架架拖着大帆布桶的轰——五型靶机飞临上空,拖靶附近便是硝烟滚滚,炸点阵阵,一朵朵好看的白云犹如天女散花挥舞在蓝蓝的天空,分外壮观。沙滩阵地上,一门门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吐露着火舌,搅得沙滩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一个连队一年那饱蘸汗水的军事训练成果如何将在这里得到检验,一炮中靶,将是全连立集体功一次的荣耀,否则,将前功尽弃。
这天,炮一连占领阵地后,连长、陈技师、各炮排排长以及江拥军留下了,他们要研究最近几天的射击方案,特别是采用科研单位试制的火炮基线修正仪更要周密部署,以便提高弹着点的命中率。其它官兵则在连指导员的带领下撤离到离靶场五公里的村庄宿营去了。
一阵紧张的诸葛亮献计献策会议,初步方案已定下来了,只待营团首长过目审批了。谷连长说:“大家如果没有什么意见的话,那就分头准备去吧。”
“一排长呢?”二排长问道。
“他可能是搭二连的车走了。”江拥军答道。
其实,一排长这人有肠胃毛病,每隔两三小时就要大便一次,这次去“蹲点”时他告诉了江拥军,如果车走时必须到那半公里外的旧工事中喊他。当然,江拥军嘴上答应着,心中决不会忘记来时路上那踢得生疼的一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既然如此,我们就赶紧走吧!”谷连长率先钻进了汽车驾驶室,陈技师也跟着上去了,并随即摇上了车窗玻璃。
汽车开动了,碾起一阵飞扬的黄沙粒,朦胧沙雾中,远处一黑影像是提溜着裤子跌跌撞撞地边招手边追了过来。
在车厢上扶着大厢栏板的二排长疑惑地问:“那人是不是一排长?”
“不是,他早就走了,很可能是别连的战士,我们肚子都饿了,还顾得了这些?!” 江拥军又语气坚决地说。
汽车刚刚到宿营地,连队就开始开饭了。江拥军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回忆着刚才那有意思的一幕,得意地笑了。
一排长没赶上车,步行了五公里,胸中怒火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责问江拥军为什么叫车不等他?江拥军说:“我们以为那提着裤子跑的人不是你,开始又以为你搭其他连队的车先走了!”
一排长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又跟连长吵了起来……
第二天,天气晴朗,无一丝风,碧蓝的天空清洗得像一块明镜。海面上,不时翻滚着小浪花,一涌一涌荡漾着沙滩。靶场上,一门门火炮被揭去了外衣,亮光光的黄绿色混合而成的油漆被刚升起于地平线上的一轮火球照射得锃亮锃亮,炮瞄雷达的抛物面天线像圆形的铝锅,不停地旋转着和不时的校正着高低俯仰角。
连指挥所设在离火炮阵地约两百米处,三部电话单机占据着指挥桌。谷连长神情严峻地坐在一把军用折叠椅上,通讯员在身旁伫立待命。陈技师在火炮阵地中央的信号配制中心忙碌着,旁边一台火炮基线修正仪指示灯光闪烁着,一门门火炮电缆从四面八方像蛛网一样布过来,这里成了网纲。陈技师就像一个撒网的渔人,手牢牢地控制着网头……江拥军独挡一面,在各火炮间穿行着,不时的用万用电表测试着。今天是实弹射击的日子,非同小可,军械部分和电器部分不能出半点差错。
九点三十分,南面天空传来了一阵时断时续的飞机轰鸣声,由远渐近了。靶场,此时宁静得出奇,一门门火炮后面的战士们目光炯炯有神,目视着那远方的天空,做好了登炮射击的各项准备。
“就定位!”谷连长终于发出了口令,声音在空寂的沙难上骤响,其它部队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惊得海滩上几只水鸟扑翅飞走了。
“目标出现,高度三千,方位角四千,高低角两千五,距离六千,速度两百……”测距兵手擎测试机大喊着,炮瞄雷达和指挥仪也频频向火炮自动输送着各个射击数据诸元。
一架轰——五型靶机,身后一根约一公里长的钢丝绳拖着一个大布桶拖靶朝阵地飞来,银白色的机翼在阳光反射下显得熠熠生辉……
“开闩压弹——拉握把!”
随着连指挥所一声口令,各炮的五炮手们把四发一夹的炮弹推入了弹仓,同时每炮按规定连挂着四发炮弹在槽,另四发摆在左下方炮弹托盘里。这次是连续自动发射十二发,这几年不管是新兵还是老兵都还没有一次发射那么多炮弹,兴奋之余不免有些紧张。
江拥军也上了炮,他很利索地打开了沉重的炮闩,一拉握把,四发炮弹顺溜地进入了弹仓,有一发还进入发射状态滞停于弹膛。
“距离五千……四千……三千……”测距手高叫着。
“距离二千五!”测距手大声呼叫着。
“放!”谷连长将手中的自动发射摁纽用力按下,顿时大地撼动,颤抖着,数门火炮吐露着金黄带红的灼热火焰,咚!咚!咚!炮弹如雨点般飞向拖靶,拖靶周围绽开一朵朵淡白淡白的花絮而又慢慢的散开着。地面烟雾腾腾,沙粒弥漫一片……
第一次点射过后,靶机仍在轰鸣,仍在平稳地飞行着,拖靶未伤皮毛,还在上空穿行……
“奶奶的!”谷连长轻声骂了一句,手又使劲摁响了自动发射铃,顿时,阵地上铃声大作,但火炮却哑然无声。
怎么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江拥军迅速用一只手抓起托盘的那剩下一夹四发炮弹往弹仓里猛推,另一只手将自动发射开关扳到了手动的位置。顿时,随着咚、咚、咚几声炮弹出膛的闷响,五发炮弹旋即飞向拖靶,有两发几乎同时穿透靶心,冒出一股巨大的白烟,随即拖把一点一点的像撕扯着的破布片往天空飘去……
“打中了!打中了!”
炮一连整个阵地沸腾了。官兵们尽情的狂喊着,跳跃着,欣喜若狂。
江拥军缓缓走下火炮,脸色被硝烟火焰灼烤得通红,他把油腻的手用破布擦了几下,脸上慢慢的露出了笑意。他心里清楚,没有他那娴熟动作配合,哪怕谷连长将摁扭按烂,都不会有一发炮弹射出炮膛的。
“江拥军,好样的!”陈技师跑过来,高兴得几乎要拥抱自己的徒弟了,他紧紧地拉着江拥军的手不放。
其他五炮手都有些傻眼了,望着剩余的炮弹,怔怔的呆在那里,他们怎么也无法理解江拥军在那剧烈的颠簸中会连上那些炮弹且打得一发不剩。
要不是今天真的打下来拖靶了,那些五炮手非挨谷连长一顿骂不可。谷连长圆了击落拖靶的美梦,自然高兴,也就不乱发神经骂人了……
“谢谢你,我们一定给你请功!”谷连长一溜小跑来到江拥军面前表扬他。
过了一会儿,鲁莽的谷连长似乎明白了什么,抓住江拥军的手使劲的摇动着:“小江,把你那绝招给大家说说。”
“连长,区区小事,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你要想知道其中的奥秘,请问我的师傅吧!”他一扭头,又去检查火炮去了。
谷连长用眼神瞟了陈技师一眼,似乎像一个求学的孩子突然遇到了知识渊博的先生一样,他不耻下问地说:“老炮,那你给指点指点迷津……”
“其实,这些方法一般战士们在平时训练中是体会不到的,江拥军刚才也出了错,只是在几秒钟之内凭着过硬的技能和智慧给弥补上去了。”陈技师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谷连长听陈技师这么一渲染,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死缠住陈技师不放。无奈,陈技师才道出了个中奥秘:“本来按教材,十二发炮弹在连续发射时可不打开自动发射开关,五炮手只要自动连续输入炮弹夹就是了。但是,在实战中不行,你看江拥军刚才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八发炮弹一瞬间就发射完,剧烈颠簸再加上剧烈声响,炮手稍有反应不过来就会连不上。自动开关打开,炮弹还有一发在炮膛内待发。江拥军反应快,又推最后一夹炮弹进去,你在那连指挥所摁电纽,这边火炮在发射。当膛内还剩下最后一发时,火炮又自动停射,他又从容将自动开关扳到手动发射位置,最后一发也就打出去了。于是,这五发炮弹为这次击落拖靶立下了关键的一功……”谷连长恍然大悟,是啊,实战就是教材,这些方法我们在炮兵院校学习时也没有涉及到,且打靶练习也只有一次性四发炮弹……谷连长寻思着,自动摇头,笑了。一会儿,他又哼着小调,走进了连指挥所。
江拥军荣立了三等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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