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不能忘记那一双眼睛,浑浊、无神却又偶然间流露出的感伤。
阴历正月二十四,是南乡的“送神日”。所谓送神,顾名思义是要送神上天去的意思。
这一天晚,天色暗淡,冬风冷冽。我却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我小时候总喜欢到处去游荡,将自己置身于大街小巷中,感受家家户户飘散出来的温暖的灯光,这是我一个很奇怪的癖好,就跟我妈妈喜欢收藏大大小小的碗碟一样的癖好。
“师傅,今年还是没什么人来看戏。”小徒弟穿着厚厚的绿军装,将半个下巴藏在了竖起的领子处,大大的鼻子冻得通红,像极了家里堆在墙角的那一摞红萝卜。
“咳咳”老者穿着深灰色上衣,戴着黑色的帽子,佝偻着背,他急促地咳嗽几声后狠狠吸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就逃逸在空气中。老者抽完烟将手背在腰后,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远处人家屋里小孩子的笑声,大人的打牌声,以及电视机里已经失真的声音传来,更显得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孤独寂寥。
我站定明黄色的幕布前,眼睛被那精美绝伦的人偶吸引住了。
小小的人偶,很像我前几天哭着吵着要买的洋娃娃,可是与穿着洋裙,金发碧眼的洋娃娃还不太一样的是,这些小小的人儿身上绑着一根根的细线,如发丝一般的细线,而这些人偶身上穿着颜色艳丽却端庄的服饰,表情坚定而刚毅。只一眼,我就爱上了漂亮的人偶,在我心里,他们比我前几天买的洋娃娃要漂亮得多了。
“师傅,不如早点收工吧。”徒弟说道。
老师傅沉默许久,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烟头丢下,伸脚将火花踩灭后踱步进入了棚内,牵起木偶人的线,其他人也迅速进入了状态。
我站在前面,只听见前面一段急促的音乐后,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我听不懂他前面咿咿呀呀唱些什么,我唯一听懂的也就是这一句“夫人请上,受下官一拜。”但是,小孩子看电视看不懂字幕他就不看了吗?我痴迷地看着人偶舞动的衣摆,以及那一举一动间散发出来的古韵,不自觉看呆了。
直到一曲终了,我仍站在台下,仰着头。
“师傅,有个小丫头。”徒弟欣喜地说道,老师傅低头看到了站在幕前小小的人影,我抬头看着那满脸褶子的老人。两个人大眼对小眼。时间,在一瞬间凝结。
我看到了那双呆滞的眼睛动了动,隐隐地有泪光在眼眶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亮晶晶的,晶片似的闪动着。
“小丫头,你过来。”老师傅挥动他那干枯如柴的手臂。
我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那就是在叫我了。
“您叫我啊?”我问道。
“小丫头,喜欢这戏吗?”老师傅问道。
“喜欢。”我说道,但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只是在别人问的时候习惯往好的方向说。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人们会更倾向听自己喜欢听的话。我觉得老爷爷也会喜欢。
果然,老师傅满是褶子的脸像雏菊般颤巍巍地盛开,咧着嘴,将黑黑的牙露了出来。
“小丫头,知道唱哪出戏吗?”老师傅问道。
徒弟也一脸笑着看着我。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这是《彩楼记》里的一个片段《京城会》,是讲宰相之女刘月娥与寒儒吕蒙正的故事。”老师傅看着我的眼睛盯着红布上的人偶,轻轻叹了一口气,没再讲下去了,他招呼自己的徒弟。
“六子,今日是你的最后一场戏,之后你就不是我的徒弟了。”老师傅浑浊的目光透着执着的坚定。
徒弟也一脸正色地点点头,不语。
黄幕被拉上一会儿后再一次缓缓打开,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又开始唱着。
月亮被飘荡而来的乌云遮住半边,皎皎月光从乌云中若隐若现地散射出来。
后来啊,后来我回家了,但戏曲还在继续咿咿呀呀地唱着。听我妈说,这要唱一整晚的。我问妈妈是唱给谁听的。妈妈说是唱给神仙听的。
黄色的幕布缓缓放下,音乐也渐渐放缓下来,直到静谧吞噬老师傅和徒弟的呼吸声,夜也明了。
明明那个时候我漫不经心,可是老师傅的眼睛,却让我记到如今。那是怎样的双眼睛,那时候我不知道,长大了才觉得心酸,那是一双没有传承人的老师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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