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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儿写起(11.何谓青春)

时间:2009-07-15 16:41:40     作者:归原      浏览:17739   评论:0   

 

《从哪儿说起》

十一 、何谓青春

 

 


   

下至主城区,凌晨已到,新的一天悄然开始,新世纪的我们却不因这新的一天开始而有新的醒悟或创造。生命的更新竟是这样的颓靡茫然。下车来,无一不知道来自一个叫做大学的地方,却不知去向何处?

一个小子提议到他的朋友家过一夜,但不能保证所有人有地方睡觉。无人赞成也无人反对,比死人还来得沉默。对街的“新世纪KTV包房”大厅传出刺耳不绝的跟唱,大约这就是新世纪的象征。狼嗥鬼哭尚且自然天成,这声响和着凄清的夜色,在这尴尬的安静里造出魔鬼的脸孔、墓穴的阴森、都市的劣根。出于对高额住宿费的避讳,几分钟后,我们一行八个男女就出现在对街KTV的一个包间里。一点点新鲜的刺激感忽又调皮鬼般蹦出来。大家纷纷到电脑前点歌,恨不得别人都听自己一人唱。但此时的每一个人都是平等有权的,似乎唱歌的水平也跟等级资格密切有关。倘是我们中的某人是荧屏上的宠儿(并不必须是歌喉的宠儿),此时必然会得到数量和次序上的特权。我们与一般的包间不同,虽是男女各半,座位上却是泾渭分明,严重扭曲和辜负了“包间”的涵义。男生仍旧保持压抑和谦让的美德,在点唱顺序上总是“女士优先”。惟独不同的是那仅有的一对情侣,似乎一男一女缠在一起之后就合二为一,不分雄雌了,自然也就不必遵循男女间的隐规则。他们情歌对唱,甚至非情歌也对唱,纵是不堪入耳,我们也不好打断,这样的打断,其罪孽似乎远甚于打断一男一女的总和。

  这是我平生经历的最猥亵最无聊虚伪的男女聚合,而这种聚合已然成了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大家都认识,似乎又相当陌生。我思前想后还是弄不懂我们是如何、又凭什么聚到一起显山露水吃吃喝喝阔论高谈的,此时还在这驳杂的霓虹灯光里哼哼唧唧貌似狂热。作为象征学术和希望的“大学”里的大学生,难道我们的生活跟这个干瘪做作的世界已如出一辙?

  在城市里,夜没有深与浅的区别,正如现代情感爱恨没有深与浅的区别。我们在这分不出深浅的夜里分不出深浅的沉沦,似乎永不会变得更坏,也从没有真正好过。这青春大约从来就有,也永不会老去和流失。

  约莫三四点的时候,原先争抢着点唱的女生和习惯谦让的男生都尽数睡去。女生们相互依偎,融洽如忘年交,似乎之前从未有过任何摩擦口角或嫉妒心理。我的那个唯一的烟友不擅长也就不喜欢唱歌,早早选了旁边窗脚的一个长条皮椅酣睡良久,纵使刚才的刺耳轰鸣也对他无计可施。那一对情侣交错在一起,只是男的姿势相对痛苦许多,牺牲了大腿手腕的知觉。她看似也睡了,在这朦胧的夜色里显出朦胧的神秘,至于是否美好,那得靠想象力的补充,而想象力显然是理想主义者或净化器,有过滤垃圾丑恶的本领。惟独我没有睡意,眼睛仍旧顽强的睁着,喉咙仍旧放肆的哼着。此时正是唱歌遐想的好时机,全没有纷扰和争斗。没有听众就不必顾念优劣,这是心地上的自由;没有争斗就自然回归简单,这是现实中的自由;避开疯抢的热闹,这是气度上的解放;众人皆睡我独醒,难免有偷窃无罪的快感。

    我被几条熟睡的长腿围在中间,要去点歌又不惊动他们,只得踮起脚尖跳过去,不会发出大的声响。我一气点了十几首曾经真切喜爱、如今没有多少感觉的老歌,犹记得第一次拥有一个随身听的快乐,如珍爱自己的眼珠一般,还如自己的脸蛋一般打扮它,那一盘盘业已泛黄的磁带,如今,音质也坏掉了,如感觉和爱好一样坏掉了。

张学友的占大部分,《心如到割》《寂寞男人》《想和你再去吹吹风》《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分手总要在雨天》《如果·爱》《忘了哭》《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此时唱他的歌很适合怀旧的心境。他是唯一被冠以“歌神”这种最适合炒作的名头而我又不觉得恶心的流行歌手。《她来听我的演唱会》,竟唱得掉下泪来,却不能确定这泪的性质及涵义。我曾经有过明星梦,还为此苦苦胡乱摸索练习两年。听说明星能赚很多钱,有了很多钱就可以做很多事,钱在自己手里,想给谁就给谁,想怎样给就怎样给。我不怕穷,是因为长期经历过穷,但却极害怕穷的感觉,远远超过贫穷本身,以至我同情一切穷人,我认为他们跟我一样害怕,他们需要光明的心情和真诚的援助。那时的心态跟太阳一样热烈积极,一个模糊无望的信念也能默默支撑许多年,总以为只要人敢想,并坚持不懈,没有什么做不成。我心地里有个不成文也不外现的信条:没有我做不成的事,只有我不想做的事。如今虽身在重点大学,为高考失败者和农民所歆羡,搜遍全身却再也找不到一点锋芒菱角,整个人像圆滚滚的橡皮球,有的是无限伸张的弹性和溜滑的本领,外表温和谦逊,内心阴险阴霾。有多少年逃避去想快乐信仰幸福这些尖锐的词语了?不记得,此后也将永不记得……那个时代丢了,那场曾经以为永不会散伙的青春筵席终究还是散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言谈笑话,那青青涩涩的恋爱,暗夜里反复玩味她的笑语寓意,那调皮莽撞,永远吐不圆整的烟圈,聚众谈天高歌,善意的挖苦,狡黠的作弄……像资本主义工厂取代封建农庄,无可阻挡,无可挽留。时代的浪潮推着我们狂奔,奔向哪里,魔鬼与先知双双闭口缄默,世界神秘几何复杂几何?我又肤浅几何单纯几何?禁不住如鲠在喉,禁不住痛不欲生,禁不住泪流满面。

  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突然醒了,又或者从未睡着,却揉着惺忪的睡眼。她揉着或许惺忪的眼只是要证明她一直睡着,没有听到我歌声里的任何情绪情结,也没有看见我一个劲的吸烟一个劲的叹息,她何尝需要这样的义务,她何尝有这样的义务。在“男女平等”的社会逻辑里,任何先动情的人都是傻子草包,是理该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玩物。拒绝远比选择要来得轻松无碍,也就不必匆匆决定,那无论自己多么脆弱可怜,也永不必担心受害受苦。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早就不需要爱情,那就根本不会有爱情,或者更准确些,早就不需要绝对的爱情,也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情爱。原本或许是可以到荧幕和文字中找寻的,如今在任何可能找到她的地方都不可能找到了。她远比那个遗失的年代死的要早死烂的更快,如今必然是尸骨无存了。到底是我死了还是世界死了,问上一百年可以被解答吗?

  ——骗子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像媚态的猫和摇尾的狗。

    我明知道她醒了,独孤坐在一旁,而我却以为自己的歌声足够深沉动人,遂以艺术的名义唱完了重复的那一段。艺术里的重复仍叫艺术,生活里的重复却叫无聊。我转头瞅她一眼,表示知道她的存在。她知道我在名义上曾经或者仍然喜欢她,我早向她说过的。那一个简单的主谓宾结构句形如“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在说之前像胎儿坠世一般令人期待和惊喜,既怕早产更恨晚生。倘是这胎儿坠世成功,又必须花费精力金钱时间来尽抚养的责任义务,难免生出烦腻苦恼,还时时担忧它不能长大成人;倘若胎死腹中,更要花长久的岁月来悲哀怀念,不完整的生命更显出生命的可贵难得。一次的“育儿”失败,往往会残留“育儿”的恐惧,不敢轻易碰触看似麻痹实则敏感的神经。刚上大学时的军训期间我就看上她了,费尽心机与她接近献殷情,还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浅夜送给她三枝深红的玫瑰,据说那代表“我爱你”,多滑稽的表演安排。她当时没有作答复,后来也没有答复,再后来即便她答复我也不再有幸喜的必要或者理由。看上一个对象显然很容易,我们每天每时都有,但不可能都去追求,距离是存在的,它会帮助我们准确判断行为的方向,使我们不至于会去追求遥远的美女明星,更不会给她写情书或是宣誓此生非她不娶或非他不嫁。太多擦肩而过的无奈堆积心底,无足轻重抑或举足轻重,无从断定。后来,好象我们发了几堆短信息,大约也只是排遣无聊的手段。到某天渐渐觉得这排遣无聊的手段也变得无聊之后,我们就闹翻了,她发了很长的一条信息,很是慈悲为怀,颠覆了十几年来我对女人的看法。原本我以为一切女人跟你吹了之后都会说很难听的话,她偏偏没有,只说我这个人没有安全感,还把她姐姐教给的恋爱指导理论搬出来说长痛不如短痛,藏得越久伤害越深。我不懂她所说的痛是我还是她。倘是指她自己,那我就显得愚蠢了,猜不透女孩的心思,理该受遗憾的惩罚;如果指我,那她跟我的这段纠缠就显得她委屈了,跟一个一无是处心生厌恶的人长期暧昧,在我看来形同割肉。我在这方面吃过涵蓄的亏:在情窦初开的那些日子,深深的恋上了班上的一个娴静的女孩,写了几封情书,却迟迟不敢送出去,直至毕业分别都没有向她表白,后来才得知她也一直暗恋于我,只是没有勇气逾越女孩追求男孩的世俗鸿沟,只盼着我能勇敢一次,与她写一段温暖的回忆。如今,她已身为人妇。这遗憾竟成了感情后遗症,很是惧怕自己的不慎陷落。于是在爱情惨死的时候慷慨了一回,显出一切男子应有的潇洒气概。我们这短暂模糊的聚散很像绝对的恋爱,我也是这样的误以为,以致我的身心都不能真正的如言语一样潇洒起来,难免不时的条件反射隐隐作痛。按常理,此次倘是知道她也去南山,我就该回避的,但想象力作怪,偏以为这或许是死灰复燃的天意安排,遂鬼使神差的跟着去了。事实证明,在南山的旅途是基本愉快的,风景和光明掩盖了内质的寂寞荒凉。此时,这样凄清黯淡的夜,伤感怀旧的心绪,寂寞的身体,怎能不让人浮想怀念。

    我以极低的声音郑重的问她:我是个草包,真的不懂什么叫“安全感”,你教我吧?她欲言又止,似乎很为难,我讨厌这种占优的惺惺作态,遂自语道:算了,算了,一切都算了!遂又接着唱歌,是黄阅的《折子戏》,尤其喜欢他沙哑浑浊在声色,大约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声色。口上说一个“算了”,还可以随便加上“一切”来修饰,耗时不过分秒,却要用无期来悔恨忘却。下一曲是游鸿明的《恋上(另)一个人》,他的颤音很煽情,煽得人心碎。居然觉得那歌词是为我而作,只是我未曾吻过她,却硬是默认伤害过她,尽管心痛的是自己。似乎恋爱只是精神的活动,而肉体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大约一切获得成功的故事性文字如歌词小说电视对话都是现实的影子魂灵。

    她继续装睡,辗转反复三四次,就是闭口不谈“安全感”的神秘涵义,大约要命我带到坟墓里去罢。其实我早懂得的,它并不如高等数学那般难解,或许有说我不够高大威猛,但主要的应该是我对情感的态度,总看似满不在乎猥亵玩弄,那是确是我不阴险隐藏的缘故,也不动辄誓言承诺像围墙般拢来。放眼望去总是空旷如原野,自然不能给女人以依靠归属感。女人原来是这个星球上最幼稚的生物,不懂得一切确定的东西都是虚浮不可靠的,因为生命和生活从来就没有确定过,仅凭那一张吞米饭和垃圾的嘴吐出几个确定的词语就断定精神信念的确定,那简直可以让母狗都笑出尿来。我之对她的忽冷忽热,全是发自内心的对她也有同样粗俗劣质的认为而失望的缘故。通俗了说,我并不真的喜欢她,或者说她并不是我以为的所谓爱情。我的忧伤难过也并不是因她而起,我要的只是爱情,不是某个确定的人,而爱情总要寄托在某个实物如人身上,她或许不幸被我误以为就是那寄托的对象,当我发现她不是,就会奋力挣脱出来,宁可独守喷涌入泉的寂寞。那些忧伤难过,一直都存在着,似乎打算永不消失,因为这个世界早就没有爱情,或者从来就没有过。那为何看到她我会反射出应有的难过表情——毕竟她是这难过寂寞喷发的一个出口。

  终于感觉夜深起来,大约我也累了。机器也累了,受不了我一个单调的声响久久蹂躏,立体音响不时吱吱作响,发出刺耳的怪叫。我惟恐吵醒熟睡的他们,遂将它关掉,独自吸着烟卷。一根完好的烟卷被点燃,化为一团苍灰的烟雾,袅袅而散,剩却一小撮青灰和熄灭的烟蒂——这何尝不是那一个人生。突然感觉世界不过是一片废墟,我们只是这废墟里残存的尸骸。

  透过窗玻璃朝外看,灰白一片,那是黎明。黎明竟也让人觉出悼亡的气氛。

  天已大亮,熟睡的人们纷纷醒来。窗外的街道人声车声叫卖声杂乱而又严谨。杂乱只是听者的感觉,严谨才是这杂乱的本真,从城市诞生的那一天就开始,似乎永不打算更改。

  他们纷纷起床,其实只是起来,因为根本就没床。

众人皆醒我独睡。

  经过一番潦草的洗漱,大家又争抢着言谈笑话。突然一阵腹痛,我飞身钻进那狭小的卫生间里蹲了十几分钟,他们在外面一边催促一边哄笑,说我昨夜唱个通宵,是不是一边拉屎就睡着了。尤以那对情侣中的女角笑得最为恣肆,咯咯咯咯像母鸡一次下了三个蛋,尤其响亮持久。那响亮和持久无疑还裹着一层讥诮的满足和快意,仿佛向世界宣称她已然告别寂寞孤单,获得嘲笑一切形单影只同性异性的特权。似乎两个男女堆在一起就产生了温暖,足以驱赶现实的冰冷寂寥,而根本不必理会这堆放的劣质或猥琐。

    我只任他们说去。

    原来睡眠条件恶劣,他们都没有真正睡着,或者没有一直睡着,好个熟睡不惊,我那不很体面的近乎自语的渴望死灰复燃破镜重圆的谈话大约也尽数被听了去,不禁一阵耳热心跳,又自慰不必惊慌,他们大约有过之无不及。

  出得歌舞厅,顿时一阵阴风袭来,所有人都颤一下。

    昨日让人恨不得裸出的躁热此刻影踪全无,好象一夜就过了一个季节,入了深秋。钢筋混泥的森林里,仅有几株规矩成排的长青树,早已被同化形同塑料钢铁,丧失了指示时令的功能。

    他们似乎还无聊得不够,纷纷要去逛商城,这是女人的癖好。一群不同性别的人聚在一起,往往是最没有主见的,不同的志趣爱好,不同的品位品格,而每个人都乐意别人按自己的意愿从事,不情愿听信别人的安排。我偏偏自作聪明以为自己看破了这一点,自立为异类,硬是对着干,乐于放弃自己的魂魄,走肉般跟着人潮涌动蠕动爬动。当时正值清晨,除了早餐面馆街头小贩在活动,偌大一个城区闲人怕只有我们八个21世纪的新青年了。众人难免投来异样的眼光,以为世道变了,年轻人也早起奋斗了。女生出于身材需要很能受饿,不肯吃早点,男生也只好跟从。我偶尔抽忙想了一下我们在这凄凉的清晨游来荡去的理由,原来是要等那些大商场开门营业,然后我们去逛它几楼转它几圈,并不买东西,真可谓虔诚的商业信徒。

    飘荡一圈后回到原地,商场仍旧未开门,又都乞讨般堆放在不太喧嚣的马路边。小贩和早点店的揽客不住的向我们张望问话,乞待我们这大生意的莅临;出租车司机和小巴车售票也伸长了脖根向我们呐喊;竟然还有外行的旅社向我们问话是否住店,还主动搬出打折的三流诱惑伎俩。徘徊哼哈良久,有人提议去海底世界游一圈,放弃游商场了。没有人赞成也没有人反对,但只要其中的一人朝前挪步,其他人也都挪步。这让我想到午马、元彪等人表演的中国早期恐怖喜剧里法师训僵尸的情景——除了走路不是僵硬的一蹦一跳,其他方面如神情头脑判断力等等都传神的相似。

  十几分钟后,我们在一个宽阔的大站下车,放眼望,百里旷野,雾霭迷朦,冷雨潇潇,远方天底下隐隐斜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前方山顶上一副过山车的的大转盘静静的停住了,形同一位媚态的淑女或温婉的阿姨向路人尤其是小孩儿轻轻召唤并暗示:这里有一个很令人刺激兴奋的游乐场,欢迎光临。

    八个僵尸径直往那高高的台阶上爬,脸上嘴上心里全无一点活气兴奋,却硬要聚作毫不相干的一团,而后去做一些被大众定义为休闲的下流事情。大门口的长路左测是长长的一排十二生肖的巨大铜雕,岁月的侵蚀,一律成了黑黢黢的颜色。他们纷纷爬上象征自己尚且年幼的生肖图腾处留下苍老的身影,用相机记录下自认经典的一瞬。我远远的躲在路的右面,装出不屑理会的神情,似乎这就可以在同类面前减轻逃避的罪孽。我一看自己的图腾竟然是个臃肿奸笑的猪,与在场的人至少相距两个位置,不禁一阵怆然,哀叹青春老矣。以年龄为据,我就误以为自己多么幼稚的思想、判断、意志力业已瓜熟蒂落处变不惊。

    游乐场怕是人类发展至今最为可耻失败的创造了,而中国却将这一最可耻失败的玩物复制粘贴过来,那将会怎样的更加可耻失败!也难怪,除了相对论和爱滋病,近代中国人压根儿就没有过成功的引进行为,尤以性开放和语言艺术最为失败,恰如凶猛的狼屁股上长了条上翘的狗尾巴,更糟糕的是,这并不见得多么滑稽幽默,而是个严肃的问题。依我一管之见,人类大约在一千年后才有资格提及“游乐”这样的言辞,以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分配水平,那些洋洋自得的人渣败类无非是臭虫在大象面前对蚂蚁炫耀自己的强大。

    我误以为“海底世界”就是指游乐场,又出于维护自尊的需要,不便向同路求知。不料却是他们不知何时改变了计划,大约见我一路上只是盲目随从,大可不必通知。不禁暗自以为自己的卑劣,沉默更是变本加厉。除了管理员和商业小贩,我们几乎也是这里的第一批游客。东北那小子说想去坐一次碰碰车,还想挑战一下极限坐一次过山车。事实上这些东西对一个乡下人来说太过奢侈,以致丧失了应有的魅力。跟在女生后面爬了一圈,甚是无聊,几乎所有的场馆都在沉睡,看到生意来了竟然也懒得搭理。我突然有射击的冲动,很是想干点破坏性的工作,遂替那位摆气球射击摊的阿姨或者大姐开了张。枪法之高并不如怨愤之高,气球覆盖到整个布面的十分之九,居然也能打漏掉几枪。原来瞄准器早被老板做过手脚,越是瞄的准,越是打不中。我索性盯着布面只管扣扳机,反倒枪枪爆响,打得老板咬牙切齿。我身无分文,东北小子和我是哥们,遭了殃。打完气球,并不觉得真有破坏的快感,破坏的只是原本就很坏的心绪,大约这还不够猛烈彻底,正如饥饿的人吃了一口东西之后反而更饿得厉害。趁我们打气球之机,三个女生和一对情侣各成一组,我的那个烟友自成一派,各自游荡去了。

  游乐场渐次喧闹,越来越像游乐场了。孩子满地跑,享受着和平的庇护带来的无尽欢乐,与我和中年人的童年相比,他们幸运而又幸福。我想要是自己晚生几十或几百年,即便仍旧生在中国最阴暗的农村,怕也够得上他们的享受了。

    昨夜无睡,今日的哈欠排着队踢着正步来尝睡眠债。女生嚷嚷着要去什么“冒险岛”。从洞外仰观,一个中年妇女独自坐着缆轨咣当咣当的爬上一道长长的悬在半空的人造钢轨坡,消失在视线里,大约因此就找回了重返童心天堂的密咒钥匙。我独坐在冒险岛门口的长凳上,哈欠连天,满眼泪水,却不是为失落而流,全是昨夜失睡的缘故,如今已没有必要为生命的黯淡彷徨流泪了,这条泪腺早就年久失修如枯井干泉。锤子落到尸身上,一切疼痛都麻木无奇了。

    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独坐于对面,呆滞的眼神,盯着眼前喧闹的图画,颤巍巍的身体在微风中摇摇欲坠。我猛的一颤,仿佛洞见自己此时的心态意志和未来的容颜遭遇,一阵莫名的恐慌,像逃避瘟疫般迅速起身寻那俩单身弟兄去了。我迫切询问何时动身离开,东北哥们支支吾吾说没有确定,大约他也尚未尽兴,要等碰碰车开业,且要看大家的意思。那两派早已不见影踪。我只得恹恹的再次回到长凳上,老者依旧健在。为避免瞥见衰颓的“自己”,又加之走人无期和睡意忒浓,我顾不得男子气概和公众舆论眼光,长长的躺于长长的木凳上,头枕包袱,顷刻间睡去。迷糊中隐约看见自己像条丧家之狗四处寻着吃食,垃圾场……十字街口……学校……家……什么东西钻进耳朵,好痒。我猛的从长凳上跳起,原来是自己的泪水顺太阳穴滑下,流进了耳朵眼。没有感觉,无法判断,似乎这泪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或者天上滴下的水。三两下抹去,倒头又睡,却发现四周喧嚣异常,纵是强闭眼,也没有任何休憩的舒适感。我暗下决心:这地方是一刻也不能呆了。我才向那两为弟兄飞快的说声“走咯!”,身体却已飞出三五步开外,似乎容不得任何的劝阻回旋。

    出得这游乐场的大门,突然如释重负、神爽气清,却又难免暗想其余人等如何瞧我,不打招呼不获大家应准独自擅自走人——野蛮人的举动。但转念一想,都抬腿出来了又想这种下流问题,真他娘的孬种骨头:有屁不敢放却憋着,憋得受不住又不敢放响,放响了又怕人笑话,遭人笑话偏又心神不宁,心神不宁偏又要遮遮掩掩——区区一屁的精神成本竟高额至此,汗!一边想着,噌噌噌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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