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我没有病，但时日不长。我恼怒，大骂他没有医术则已，连医德也不具备

一丁点儿，一个病人即使真的活不了多久，作为医生，也该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对他委

婉说明。可我眼前的“白衣天使”却如此直白。我难以接受！被我骂过之后，他竟然

开始建议我写遗嘱，我再次勃然大怒，但他依然稳如泰山地坐在诊所的办公桌前，就

像开药方之后一样自然地撕下一张白纸，连同钢笔一齐放在桌上，动作熟练而潇洒，

用诡异的眼神暗示我可以动笔了。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指

望我能用遗嘱的文字填补这偌大的诊室。

    一股药味，一片茫然……

    我开始踱步，开始思索，如今的医生怎么都丧失了人性，其他动物或者自然苍生

有的尚且通人性，可这人……难道是它们在进化，而人类在退化？我相信进化与退化

这两种性质完全相反的趋势存在，但不相信速度如此惊人，仿佛一瞬间，天地交换，

迅猛得连住在其间的一切，包括被认为最具智慧的人，都无法察觉。那我现在是在地

上，还是在天上？是人，还是神？我走到窗前，仰望天空，天还是天，云还是云，线

条清晰，蓝白分明——纯粹的天上美景，遥不可及，所以我确信自己还是住在地上，

还是一个人。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神情各异，他们在干什么？老大不小还在追逐嬉戏？

叫声不断，只是缺少儿童的天真与愉悦，掺杂着阵阵谩骂，刺耳而无奈。我开始相信天

地间的差距并不一定是距离，有海天一线，也该有天地一线，可是站在我这个角度看天

地，区别分明得让人不可思议，那一条界线仿佛不可动摇，无法动摇。一线之隔，反差

之大，无法想像。

    那些无聊的景象也许不值得我花太多的心思和精力去观看，于是我又开始莫名其妙

地在房间里搜寻，只想知道医生为什么要叫我写遗嘱，我病得不行了吗？可是他说我没

病呀！转了两圈，我遗憾地发现，诊室里除了一张办公桌、两张凳子、一张病床、一个

药架，别无他物，我想喝水，却找寻不到水的踪影，而那办公桌上好像也只剩下一张白

纸和一支钢笔，就是刚才医生特意为我留下的，难道我真的已经到了非得写遗嘱的地步

了吗？真的无法挽回了吗？一条年轻的生命真的到了尽头了吗？我今年才四十刚出头，

却要我去面对死亡的恐惧，人生路上多少美景，我还没来得及欣赏，上帝这样的安排公

平吗？我在怀疑，医生和上帝的关系！

    诊室里的墙一尘不染，连门也是清一色的白，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距离好远，如

若处在落寞的病房中，恐惧必定大增，难怪有些人一进到医院就会窒息，不是因为药的

味道，而是因为墙壁渗透的苍白。

    我坐在医生的办公桌前，闭上眼睛，开始构思我的遗嘱。

    我拥有将近五十亿的家产。当年伯父全家突然遇害，作为家中唯一一个男孩子，我

阴差阳错地得到了这笔遗产，后来又阴差阳错地走上了生意的道路。爸爸妈妈和奶奶三

人两派，一方极力反对，一方极力赞成。反方认为无商不奸，不能让腐败的现象侵蚀我

幼小的心灵，要不然长大后的我肯定走不上正轨，而我是他们全部希望的寄托；奶奶则

希望我能继承伯父的遗产，更能继承伯父的事业。十七岁的我，也已经开始懂得大人们

的一片苦心，爸爸妈妈和奶奶所产生的分歧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我的关心，但对伯父，

我自始至终所怀着的是都一种至极的崇拜。从我刚刚开始懂事的时候起，伯父已经成为

我的偶像，反而认为父亲虽然给了我很多的物质需求，却给不了我多少精神支持。要知

道，对一个正在发育成长的孩子来说，物质并不是最重要的，而周围的环境比什么都重

要，尤其是长辈们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奶奶意志坚定，我也想欣然地接受继承财产的神圣使命，父亲却因此而大发雷霆，

仍把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当成三岁小孩儿一样地教训起来，我差点儿就屁股开花了。虽

然父亲一向对我疼爱有加，他一直在为我设计人生道路，以为道路平坦竖满街灯，我就

不会摔倒，可是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教过我如何走路，更没有教我摔倒了

如何勇敢地重新站起来。所以即便前程似锦，我一旦伏倒在地，抬不起头来，美好的愿

望也会成为一种奢求，希望会破灭，继而跌入绝望的深渊。而我能维持至今都抬头挺胸

地做人，伯父功不可没，是他让我明白作为一个人必须拥有并应得到保护的尊严，他说

一个人可以一无所有，唯独不能失去尊严，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必定活得行尸走肉，最后

沦为社会的渣滓。于是，我牢牢记住，未敢忘记。伯父还让我懂得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具

备的责任感和事业心，他在我心目中是个几乎完美的男人，家庭幸福美满，事业蒸蒸日

上，很是让人羡慕，以致我常常幻想自己是他的儿子，继承好的品质比继承财产更有价

值。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固执地排斥着伯父，手足情就这样在两颗不同的

心上严重失衡了。

    后来，我还是义无返顾地站在父母亲的对立面，那一刻之后，我彻彻底底地成了他

们眼中心目中的“叛徒”。连父命也可以违抗的人，死不足惜——这是父亲那时给我留

下的唯一一句话。也许真的死不足惜，如今身体健康，却要着手遗嘱的书写。医生这个

无理的突如其来的“药方”使得我措手不及，我该如何安置我的家人，又该如何处理我

的家产！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权且相信医生对我所谓的“时日不长”的判定，也许我还有一年的时间，也许只

有半年，也许几天，也许，就在明天……不管还有多久，我都得现在立下遗嘱。我端坐

在一张不属于我的办公桌前，准备完成一项属于我但我从未想过的艰巨工程，满屋子的

药味清醒了我的头脑，可是握着笔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头脑也在突然之间变得和面前这

张白纸一样，苍白无力。

    我无从下笔！

    我放下手中的笔，却放不下心头上那块悬着的石头！

    我的的确确继承了伯父的遗产，资产在我疯狂的努力下，不断翻倍，至今将近五十

亿，但却就是这五十亿，让我充满罪恶的愧疚感，伯父能使家庭美满，而我呢？我整天

忙忙碌碌，以“忙”字作为挡箭令牌，随时生效，甚至连续几天几夜不回家，办公室似

乎才是我稳定的安身之处。我让我的妻子和儿女们得到他们渴望得到的爱和幸福了吗？

我成了一个赚钱的机器，而把爱情和亲情置之不理。

    妻子虽没有闭月羞花之容, 沉鱼落雁之貌，但不管如何，当年她在我眼里也是个完

美的女人。女人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需要我们欣赏的眼光，即使有瑕疵，也该是一块

有瑕疵的美玉，美中不足，更显完美高贵，也许妻子就是这样一块高贵的美玉。她仪态

大方，心地善良，温柔体贴，豁达大度，……，她具备了女人必须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

偶尔回忆我们的相识和爱恋，仿佛就是一个美妙的传奇，我感谢上苍带给我最可爱而美

丽的天使。她的可爱造就了她的美丽，但不管是可爱还是美丽，却总被我忽略遗忘了，

时常认为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是妻子的本职，而我带着一身的疲倦，回

到家里便是倒头大睡，不曾欣赏过天使舒适的杰作，不曾感受过每一方空气中包含着妻

子浓浓的爱意。我能入睡，大概不是因为劳累疲倦，而是因为冬暖夏凉即使是秋天也不

干燥的家，它让我忘记了满身的臭汗，满脑子工作的烦恼，敞开心扉在梦里尽情遨游。

妻子是如何做到的？我的头脑似乎装不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念头，但，我现在很想知道！

如果，我还有很多的时间，我愿意抽出每天的一半时间来陪伴妻子，一起做家务，营造

属于我们的温暖；一起看日出日落，感受大自然的气息；一起慢慢变老，寻找生命的真

谛。可是，我还有多少时间？

    我的两个孩子呢？我尽到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了吗？小的时候，我埋怨父亲对自己

的关怀太少，等到自己真正身为人父时，却也踩着父亲的脚步重蹈覆辙，成了儿女埋怨

的对象。我得承认，这是明知故犯，任何理由也无法为我开脱。这时，我才发现，原来

我全身上下无处不映射着父亲的影子，一样地为孩子们设计人生，一样地以为道路平坦

就能健步如飞，却不知道这条路是建在断崖之上，让人望而生畏，如同孩子们看我时的

那种畏惧的眼神，我也开始心神不定。我没有陪孩子们玩过一次游戏，逛过一次街，因

为我认为这样会浪费彼此的时间，每个人都应该做属于自己的事情，就连吃饭的时候，

我也要求所有人默不作声，以防一不小心被呛到，得不偿失。久而久之，气氛在我的抑

制下成了冷酷的冰窖，所有人都在颤抖，包括我自己，我不仅冰冻了自己本该付出的爱，

连同他们给我的爱也被一齐封杀了。几颗年轻的心，都在慢慢衰老……

    一个人之所以要立遗嘱，是因为他还有遗憾，生前未能把事情做好，才会把希望寄

托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日子里，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我也有遗憾，可惜这是一个谁也无

法替代我去完成的遗憾，我只能默默承受。我第一次感受到揪心的疼痛，能否用我所有

的资产换取我一天的生命？我的请求无理得近乎荒唐，直到现在还在为金钱洗却罪恶。

我无言，拿起笔在没有污点的白纸上写下：我想做个合格的丈夫，做个合格的父亲，好

好陪陪我的家人……

    医生进来，带着好奇的眼光看我，再看看我面前的遗嘱，然后把它撕得粉碎，撕得

我目瞪口呆，他只轻轻地说，所有的生命都是可以延长的，只要能找到真谛！

    我终于闻到空气中甜美的味道，我要完成我的“遗嘱”，填补我的遗憾……

【编者按】

        如果我们在生命的每一天，都能在心中默默立一份这样的遗嘱，也许我们人生

的遗憾就会少了很多。

                                                           编辑——呼呼洁

                                                                 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