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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

时间:2012-11-17 20:08:36     作者:李其键      浏览:9547   评论:0   

沿着这条碎石斑驳的街道一直走到尽头,再转个弯,就是西门乡了。从巷口走进去,可以看到一条石板错落的小路,画卷一般缓缓地向前方铺展开去。周遭的房子都是矮矮的,像企鹅,紧密地挨成许多延绵的队伍。拱形的瓦片层层叠叠地铺成人字形的屋顶,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中沉淀出一种黝黑的古老色泽。清晨的光晕斜斜地照在瓦片上,整个屋顶都闪烁着清馨油亮的光。  

我在正月初九那天去了西门乡。这两年由于我去广州读书,许久不见从小就疼爱我的舅舅和舅母,征得父母同意,便到舅舅这边寄住几天。我去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布置迎神台,因为明天乡里就要举行游神赛会。我见到他,他只是抬头看看我,然后直起身,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操着浑厚的嗓音微笑着说:“小伙子,长大了。真好,俊小伙啊。”  

舅舅是个土生土长的西门人,长得高高瘦瘦的,嗓音浑厚而粗犷,皮肤在常年的日照下显现出健康的色泽,仿佛一张天然的标签,给他附上了劳动人民的称号。他的颧骨极其突出,在脸上占据着醒目的地位,笑的时候,脸上的皮肉都紧密地层叠在颧骨上,眼睛被挤成一条曲线,颇有些喜剧效果。他生性耿直,待人和善,说话时声音低沉浑亮,但言语却并不粗鄙。他是一幅简洁精炼的工笔画,举手投足之间勾勒出工人勤恳的形象。他虽不信奉神灵,但只要乡里举行游神赛会,他总会义不容辞地去帮忙,今年当然也不例外。迎神台前有好几个人在忙上忙下,有些人摆龙香,有些人端盘子,有些人爬在梯子上布置迎神台的锦饰。看到他们这么忙,我也不好意思再烦扰舅舅,就在旁边简单地跟他说我去读书的事。他听后迟疑了一会,点点头,又继续投入到繁复的准备工作中去。  

游神赛会在潮汕地区叫“营老爷”(即抬着神像巡游夸胜,“老爷”在潮汕地区是指一个镇或村的守护神),是潮汕地区最隆重的民俗活动。每年春节过后,各个乡都会举行营老爷。西门乡是在闰年才举行的,而今年适逢闰年,乡民们便要开始着手“营老爷”的准备工作。  

这天日落稍微迟一些,大伙都赶在天黑之前忙完了,余下的,就是等待“营老爷”开始了。吃晚饭的时候,屋子里冷清得如同荒漠,只有我和舅舅两个人坐在桌旁默默地扒着饭。  

“舅舅,舅母呢?是不是还没忙完?”我打破了沉闷的静默,问道。  

“她――呵,准又是‘祈福’去了。去吧,去吧,让老爷保佑你去吧,我看你能不能拜到个子孙满堂荣华富贵……”舅舅嗔笑着,不断摇着头,仿佛在自言自语。  

“祈福?”我打断了舅舅的话,问道。  

“就是去‘拜老爷’!也不知道是哪个骗人的假道士起的这名,叫着倒好听,其实就是一骗钱的东西!去拜老爷的钱还不是全都装进了这帮断子绝孙的骗子钱包里!你舅母真是老糊涂了,怎么会上这种当!她简直就像中了邪一样,劝都劝不住!”舅舅说得咬牙切齿,声音变得愈发高亢浑亮,仿佛在咒骂一个罪孽深重的犯罪分子。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着装时髦的女孩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是玲儿。这么多年了,她的样子并没有多大变化,时光似乎在她的身上停止了流转,任何关于流年的记忆,都能在她冰清冷艳的脸庞上寻到零碎的印记。她的视线在不经意间撞上了我惊讶的目光,她先是愣了一会,而后便迅疾地跑出屋去,徒留一个淡漠的背影镶嵌在昏暗的灯光里。  

舅舅脸色铁青,双眼怒视着那个冷漠的背影,枯坐在椅子上大口吸着烟,胸口大幅度地上下起伏。屋子里一片冷寂,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屏气凝神,仿佛能够听见尘埃落地微渺的声响。  

我呆呆地望着那个隐没在黑暗中的纤瘦的身影,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戚与荒凉。一种遥远的回忆穿透朦胧的夜色撞击着我记忆的触觉,它临摹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括住了我童年懵懂的时光,是那么温馨而熟稔,又是那么萧索而苍凉。  

   

   

那时我正在上小学,父母因为工作繁忙,没有时间照顾我,便将我寄寓在舅舅家里,托舅舅与舅母照看我。我的童年大概有一半光景是在舅舅家度过的,因而我与舅舅和舅母的关系十分亲密。但惟独蔡玲儿,却与我的关系甚是疏远。她总是那样冰冷孤傲,令我感到畏葸与陌生。她是我的表姐,是舅舅与舅母惟一的女儿。她比我大三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间,透着一种动人的怜楚。她天生冰冷而孤傲,宛如一只茕茕孑立的孤鸿,令乡里所有男生望而却步。初夏时节,在阳光影绰的傍晚,她总喜欢独自站在院落里那棵年迈的金凤树下,微微仰首,纤柔的长发像溪泉一般流淌在她单薄的双肩上。她久久地凝望着在夕晖里飘摇欲坠的金凤花,若有所思。在尘埃浮沉的逆光里,一个冰清玉洁的少女与一株垂暮之年的金凤树相契相依,恍如一对同病相怜的友伴,凝固成一帧隐秘的画面。这帧画面像一片明亮的光斑,深深地印刻在我年幼单薄的记忆里。  

我从小在县城里长大,县城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早已遗失了民俗的躯壳,完全被千篇一律的现代化所湮没吞噬。县城里的孩子,生来就与各种潮汕民俗相隔绝,就算是规模最为宏大的营老爷,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传说。城乡之间,横亘着一道斑驳破旧的红砖墙,正是这堵冰冷的砖墙,分隔出两个水火不容的世界。墙的这头,是新兴的城镇,墙的那头,是赤贫的乡村。乡村的落后与贫瘠成了城镇的繁华与富饶尴尬的景深。  

我虽是城里人,但因寓居在舅舅家里,便有了观赏那令人神往的游神赛会的机会。正月初十那天,玲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平日身上散发的冷艳与孤傲完全被孩子般的狡黠与欢乐所替代。那时的我只有十二岁,而早熟的玲儿早已有了大人的模样,瘦小的我像只小狗一样笨拙地跟在她的身旁,任由她牵着四处奔走。我们像两只轻盈的飞蛾,哪里人多,就往哪个地方扑去。在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她突然停了下来。她踮起脚尖极目眺望着,仿佛在热切盼望着什么。她的右手紧紧地拉着木讷的我,在清寒的空气中,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手心里微微冒着汗珠。  

“玲儿姐,这是哪里啊?是不是在‘营老爷’?”我茫然地环视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傻乎乎地问。  

“小傻瓜,都还没开始呢,我们算是赶上了。”她用手拍拍我的脑袋,狡黠地笑着。  

清脆响亮的锣鼓声从巷道里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撩动着每个驻足围观的人好奇而悸动的心。巨大的贡铳在地上接连炸开,暗红色的鞭炮纸屑像落花一般在空中飘飘洒洒,氤氲出一团弥蒙的白雾。我紧紧地拽着玲儿纤细的手,而眼睛却不自觉地从人缝里搜寻前方模糊的画面。老爷在一片欢呼声中隆重登场,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轿子,穿透弥蒙的雾霭缓缓走进人们的视线。人群在这一刻开始骚动,像汹涌的海潮一样从道路两旁涌向老爷。人们争相上前抚摸老爷,据说这样可以保佑一家平安。玲儿依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们相互紧紧地贴着,在嘈杂的人群里,我甚至能够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声。在汹涌的人海里,我们就像两颗细小的石子,无法左右自己的行迹,只能随着澎湃的浪潮深浅沉浮。  

老爷过去之后,便是镖旗队了。执镖旗的都是乡里的妙龄少女,她们浓妆艳抹,在早春熹微的阳光下,显得妖艳而奔放。她们两个人扛着一张巨大的镖旗缓缓走着,冷风习习,零散的鞭炮纸屑在空中飘浮着,熨帖地散落在暗红的镖旗上,宛若点染了许多零碎的花瓣。我望了望身旁的玲儿,她那及腰的长发散落在瘦削的左肩上,额头上渗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轻盈地滑过绯红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她渴切地望着前方,明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情感。我不知道为什么正值豆蔻年华的玲儿没有被选上镖旗队,是她自己不愿意,还是乡里不要她?我不得而知。  

西门乡赖以成名的戏目是蜈蚣舞,这场规模宏大的表演自然要在最后压轴登场。蜈蚣舞是营老爷过程中的第二轮高潮,每个乡民都在翘首盼望。“蜈蚣”出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此时营老爷已临近结束,但乡民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弱。橙红色的夕阳妥帖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无一不浸润着欢愉的笑颜。  

一阵阵清脆的锣声由远及近,敲打着每个人敏感的神经。只见一条绵长的大蜈蚣从远处循着锣声蜿蜒而来,它顶着一个巨大的头颅,两颗硕大的眼睛镶嵌在头颅上,闪烁着幽幽的绿光。那张时常咧开的大嘴喷射着耀眼的焰火,一对颀长的白牙依附在两旁,在行进中犹如一条绿色的扁担上下摇晃。据说这条蜈蚣全长22米,除去首尾两节外,共有13节身躯,每节身躯两侧都有一对细长的步足。领舞者高高地举着一颗五彩斑斓的彩球在前面慢慢地跑着,蜈蚣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仿佛对彩球充满了神往。领舞者拎着彩球在空中不停地画着大圆圈,蜈蚣仿佛被彩球吸附一般,头部紧紧跟随着彩球摆动。这一幕叫做“蜈蚣出洞”,是蜈蚣舞的开幕表演。紧接着,领舞者旋转着手中的彩球,小心翼翼地引诱蜈蚣低头穿过自己的身体。此时整条蜈蚣像卷曲的纸条一样缓缓地翻卷开来,在浓厚的烟雾的掩映下,仿佛神龙在空中腾云驾雾。这是整场盛大的表演中难度最高的动作,人们称之为“蜈蚣翻肚”。蜈蚣舞每每表演至此,周遭的群众总会情绪高涨,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高潮过后,表演已近尾声了,领舞者将蜈蚣头引向它的尾部,继续重复着画圆圈的动作,直至最后“蜈蚣”盘成一团。领舞者站在中间,将彩球高高地抛向空中,这时支撑蜈蚣头部的人掰动蜈蚣嘴里的开关,含苞待放的烟花骤然升空,在昏黄的天空中绽开姹紫嫣红的烟花。此时的天空是空白的花园,而烟花是万紫千红的繁华,璀璨了整个天际,绚烂了整座花园。烟花绽放的砰砰声隐隐撞击着每个人的心脏,绚烂与繁华过后,零星的火花黯然滑落,消逝在人们的视线尽头。  

“你看你看,多美啊!”玲儿摇晃着我的手,指着空中的烟花兴奋地说。  

“嗯,和姐姐一样美。”我眨着眼睛对她说。  

“小家伙,挺会说话的嘛。”她捏着我的鼻子,狎昵地说。  

我望着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她,傻傻地笑着。我看到她绯红的脸上露出了暌违已久的笑容,合着明灭可见的烟花,晕出一片璀璨的斑斓。那是只属于玲儿自己最自由的快乐,没人能够夺走,也没人能够禁锢。我相信,那是她发自内心最真实的笑,是她细腻的情感最真挚的表达。她的性格本就如此狡黠与孩子气,而冰冷与孤傲,不过是她为立足于世而伪装出来的保护色。在我短暂的记忆里,这似乎是我惟一一次看到玲儿如此舒心地笑。  

游神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昏黄的路灯摇曳在陈旧的巷道里,氤氲出一片空寂的荒凉。我依然像白天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玲儿,她拉着我的手,脚步变得急促起来。  

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合页发出清脆的吱呀声,客厅里耀眼的白炽灯光霎时取代了昏黄的路灯。舅母见我们回来,急急忙忙地迎上前来,忧心忡忡地说:“哎哟,我的小祖宗哟。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去看营老爷了?”  

我看着满脸愁容的舅母,嘻嘻地笑着,没有回话。站一旁的玲儿静默无言,左手撩着披散在肩上的头发,一脸无谓。舅母转眼看到她的表情,暗涌的怒火终于冲破理智的阻隔肆无忌惮地泛上心头,她指着玲儿粗暴地骂道:“你自己放纵也就算了,干嘛还要带坏轩儿?这么晚才回来,万一有什么不测怎么办?你一整晚不回来我都不管你,但是你自己犯贱不要拉上轩儿!”  

玲儿欲言又止,濯濯欲滴的双瞳里泛着细微的血丝。她与舅母怒目相视,眼睛里写满了难言的怨怼。母女俩就这样在天井下旁若无人地展开一场怨与恨的对峙。  

最后还是玲儿先认输。徘徊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她捂着嘴,转身跑向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带上房门,门沿撞击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久久回荡在客厅里。  

舅母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气得直发抖,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着。那时年幼的我尚不明白这场女人之间的战争是缘何而起,只能像一只胆小的小猫,静静地躲在角落里观摩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许多年以后,我才从父母的口中得知,原来玲儿并不是舅母亲生的。因为舅母不会生育,又想要孩子,那时候女儿比较便宜,舅舅便领养了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从小就调皮任性,她并不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品学兼优,乖巧听话。她没有读书的资质,也不喜欢读书,从上小学起,她就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差生。舅母对这个领养来的女儿一直心怀芥蒂,一来她不是个男孩,不能传递香火;二来她不乖顺,又不会读书。这样一个女孩在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乡子里,是不可能得到任何一对父母的喜爱的。玲儿不过是这片悲剧的海洋里稀松寻常的一滴水珠。或许从她们两人的命运开始相互交织的那一刻起,这面由怨怼与偏见筑起的高墙就注定永远不会坍塌,在岁月的洗礼下,墙壁变得愈发坚固厚实。这面坚不可摧的高墙生硬地隔开了这对母女的人生轨迹,她们这一生注定永远不会接受彼此。在同一屋檐下,她们虽然同处,却从未同心。  

舅母其实并非不能生育,嫁给舅舅后,她怀过两次胎,但最后都以流产告终。医生告诉她,流产次数太多,会伤身体,而且可能导致以后无法怀孕。舅母因此哭了好几天,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一现实。和舅舅商量后,他们决定领养一个孩子。在旧思想指引下,他们自然更想要个男孩,可是家里的经济不允许他们这么做。而一个女孩只要男孩不到一半的价钱。  

舅舅说,领养一个女儿,今后好歹有个依靠,总不至于老无所依。  

舅母没有回话。她神情恍惚地看着襁褓里那个粉嫩的脸蛋,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像乱箭一样猛刺着她脆弱的心脏。  

而后就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玲儿长大后,与舅母产生了难以抹平的隔阂。上了初中后,她就经常不去上课,夜不归宿。恍如一个堕落的风尘女子,时常在深夜带着满身酒气回家。然后,幽暗的屋子里便是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  

这样的不幸接连发生在舅母的身上,使她开始相信命运与神祇。她将自己的不幸归结为命中注定。在那之后,舅母开始迷上拜老爷。有个神婆告诉她说,她之所以如此不幸,是因为上辈子的罪孽太过深重,这辈子要花钱消灾,买东西去供奉老爷,祈求老爷宽恕自己,日后的生活才会转好。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舅母听得入神,而后又感到十分惶恐。每天去拜老爷的时候,神婆总会不厌其烦地向她灌输一些神冥思想。日复一日,终于将她熏陶成一个虔诚的信徒。  

“混账!我每天在工地里累得像条狗,结果一个月辛辛苦苦挣的钱全都被你拿去拜老爷了。你能不能有点脑子,那些骗子的话你也信?”舅舅看到每天总是魂不守舍的舅母,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懂什么?我不去祈福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吗?看看你领养的那个女儿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还不都是你造的孽!”舅母反唇相讥道。  

“妈的,你还有脸说?还不是因为你生不了,还总想要孩子,我才花钱去买个女儿回来?现在她堕落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能怨我?”  

“你还敢怪我生不了?这是我的错吗?难道我愿意这样吗?只怪我命不好,上辈子罪孽深重,欠的债太多了,要靠这辈子来偿还!所以才会嫁给你这个无能的男人,才会总是流产!”  

“他妈的疯婆子!我看你是拜老爷拜疯了!”  

两人的话越说越过分,屋子里又响起了歇斯底里的争吵声,像海潮,一浪高过一浪。这样的争吵在舅母迷上拜老爷后成为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上演。  

而喋喋不休的争吵,正是这场撕心裂肺的悲剧的导火索。  

   

   

正月初十这天,天气依然那么阴冷,丝毫没有转暖的意思。天空灰蒙蒙的,像被罩上了一层灰白的薄纱。从每个行人口中呼出的冷气中,仿佛能够看到寒冷的轮廓。八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仍旧是那个样子,狭窄的巷道两旁,依然是那些低矮老旧的房屋。房檐下那些颓圮的墙壁,在风雨的侵蚀下呈现出粗糙的质地,沉析出灰黑的色泽。  

而惟一改变的是,八年前所见到的那些人,如今都已被岁月镌刻上苍老的轮廓,一刀一划,显得那么无情与深刻。  

早上八点的时候,营老爷便开始了。道路两旁熙熙攘攘,远远望去,宛若一条彩色的河流。这么多年了,乡民们对“营老爷”的热情,丝毫没有减淡。熟悉的锣鼓声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涤荡开来,营老爷的热闹场面一如八年前的样子,只是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只能孤身一人领略这场盛大的欢宴。  

我回到舅舅家里时,已是傍晚了。推开门,阴沉的屋子里没有一丝灯光,幽暗得令人寒噤。我看到舅舅枯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呆滞的双眼凝视着地上的红砖,脸色阴郁,浸染着难掩的悲伤。  

“舅舅,你怎么了?”  

“哦,你回来了。我没事。”舅舅回过神来,伸手打开了身后的电灯开关,“你饿了吧?我们吃饭吧。”  

“嗯……”我小声应着。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言一行都显得谨小慎微,生怕误闯了哪些敏感的禁地。  

我默默地扒着饭,一言不发。冷清的屋子里,只有筷子触碰碗碟发出的清脆的声音。但我终究抑制不住内心的疑惑,小心翼翼地问:“舅舅,舅母呢?怎么还是不见她回来?”  

舅舅长长地叹了一声,摇摇头说:“现在她疯疯癫癫的,前几天三更半夜就出门去了,那时天气比现在还冷,她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风衣。她真是被迷了窍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舅舅越说越伤心,红肿的眼眶再一次湿润起来。他放下碗筷,茫然地望着天井中逼仄的天空。  

“那……去找过了吗?玲儿姐呢?”  

“找过了,我报了警,找了几天都找不到,”舅舅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叹息道,“至于那个贱货,我就管不了她了,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我望着舅舅那张沉积着无数色斑的苍老的脸,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悲凉。“贱货”这个词语,什么时候也被他用来代称玲儿了。难道这个家庭真的容不下一个倔强不羁的女孩吗?  

天色愈来愈暗了,屋顶上啪嗒啪嗒地响了起来。下雨了。天井下的那片空地在风霜雨露常年的侵蚀下裂出了一条狭窄深壑的裂缝,两旁的雨水顺着地势潺潺地流下去,映着惨白的月光,像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流着血。  

三天后,有个渔民来告诉舅舅,他们在河边打捞到一具尸体,让他去看看是不是舅母。舅舅呆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直地盯着惨白的墙壁,机械地点点头。  

舅舅在渔民的带领下来到河边,那里早已围满了好奇而惊恐的乡民。荒草丛生的岸上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上面盖着一张单薄的白布。舅舅走到尸体旁边,艰难地蹲下身,颤抖着双手慢慢地掀开白布。他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轻轻地盖上白布,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周遭的乡民,又望了望旁边的渔民和民警,艰难地点了点头。  

舅舅说,是他害死了舅母,是生活的无望与女儿的堕落使舅母走上这条不归路。  

那天的天气冷得刺骨,晦暗的天空飘起了迷蒙的阴雨。冰凉的雨水打在舅舅的脸上,和着温热的泪水,在他的双颊划出一道道明晰的痕迹,一滴滴重重地打在地上,氤氲出深褐色的土壤。  

而玲儿,自那天晚上离开家门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正值元宵节。这天晚上的盛况一点不亚于营老爷,西门乡的人似乎永远都沉浸在无忧的欢悦里。鞭炮炸开的噼啪声与烟花绽放的砰砰声交相辉映,串联成一曲喜庆的交响乐流转在欢乐的空气中。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接二连三地绽放出绚烂的光芒,滑落的火花宛如凋零的花瓣,孤寂地散落在空洞的夜空里。在影影绰绰的焰火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指着烟花对我说“你看你看,多美啊!”的可爱女孩。在这个扰攘的世界上,她必须无时不刻披着一副虚假的皮囊小心翼翼地生活,惟独在那天傍晚毫无戒备地向年幼单纯的我袒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她何尝不想真实快乐地生活,只是,这个世界不允许。  

灯火辉煌的巷子里,许多中年妇人端着一盘祭品在迎神台前祭拜老爷。她们虔诚而笃信,为全乡平安与阖家幸福衷心地祈福。

 

【编者按】在叙述中可以想象潮汕民俗“营老爷”,生动可感,这有赖于作者精微的描写。这篇小说的意义不仅在于向你讲述一个民俗事项,而且在于在讲人生的沧桑。小编读后,想起鲁迅的小说,祥林嫂的悲剧结束于鲁镇一派祥和的场面中。——yu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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