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校园文学网

首页 > 原创> 小说·故事·奇幻

月婆卖猪

时间:2016-01-26 16:26:00     作者:叶清河      浏览:9539   评论:0    来源: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

月 婆 卖 猪


月婆这一天够忙的,因为她的两只大白猪要出窝了,已经给收猪的“猪贩李”说好了,下午两点钟就来收。

一大早起了来,月婆就开始熬猪食。先是把隔天就割回来的番薯苗、芋头叶、大芥菜都切细,接着把放在墙角一个多月的那只大南瓜也剁烂,一股脑儿全都倒到了那口大铁锅里,还量了两竹筒的大米、两竹筒的玉米粉——平时都是量一竹筒的,但这是月婆最后一顿喂它们了,得给它们喂出个圆鼓鼓的肚子来。然后,往铁锅里添满水,架起木柴就可着劲地烧,看着热腾腾的蒸汽从锅盖里扑哧扑哧着钻出来,这个早晨就有了一股浓郁的香味了。是的,月婆很喜欢这样的香味,她闻这种香味都闻了一辈子了。月婆自己有时候也想,这个老婆子,前世一定是头猪吧。有时候甚至还想,下一辈子还是让我投胎做回一头猪吧。这样想着的时候,月婆就觉得好笑,谁都想从猪、牛、狗转做人的,哪有想从人转做猪、牛、狗的?而在这样胡思乱想中,猪食不觉地就熬开熬烂了。然后,用灶头的余热继续焖上半个钟,还要捞出来晾在一个大木盆里,尽快地凉了,再拌两饼麦麸、几把饲料,就只等着给猪开饭了。

然后,月婆就提了个木桶,拐过巷子口来到了天财家。天财家没有养猪,他家的潲水都是装起来,给月婆喂猪的。其实天财家之前还是养猪的,不过这几年他家耕种的田地多了,分不开身来才不养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桥头滩出外面打工的人们,渐渐地都不回来了,有人还举家迁到了外面去,因此田地就丢荒了下来。天财前些年也是在外面打工的,大概是三年前的一天吧,他突然卷着铺盖溜回了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了。有人说是天财在外面与人结了仇了,有人说是天财在外面欠了债了,反正天财自己说是打死也再不出去了。天财不出去了,就和他的老婆天嫂一起耕田种地,把人家丢荒下来的田地都大包大揽了。为这事情,天嫂对天财很不满,甚至骂他不是男人,人家都是拼着命往外面走的,哪有反从外面退回来的?不过天财呢,天嫂要骂,就由她骂,从没有还口的,有时候天嫂骂急了,他还只是讨饶地笑,天嫂就叹一口气,自己认命了。

月婆来到的时候,天财、天嫂都在吃早饭呢,一个蹲在门槛上,一个坐在墙根的石墩上,脸上都淌着一层油灰色的汗,他们已经赶了个早,出外干了半晌的活回来了。月婆看着他俩,一下子竟然又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两只猪在吃食呢,吧唧吧唧地、吧唧吧唧地,多痛快啊!月婆不觉就笑了起来。

天嫂抬起头,说月婆今天来得早啦。

月婆说,猪要出窝了。

天嫂说,那正好,今天的潲水多。

月婆就拿木桶去倒潲水,天嫂丢了碗,说你提不了,我帮你提过去。提了满满的一桶潲水就出来,天财还蹲在门槛上,天嫂一脚就踹中了他的屁股,骂一句,滚开!天财一个跳腾差点吃了狗啃泥,站了起来退到墙根,脸胀成了青蛙鼓起了两个腮帮,赤红地憋满了气。天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天财的腮帮马上就漏了气了,露了一嘴巴的碎米在笑。天嫂提了一桶潲水在前面走,月婆就在后面跟着。走到巷口,月婆回过头来,向天财喊,天财,中午你地里回来,不要急着再下地,你来帮我抬猪笼。

天财又在门槛上蹲下了,喊回去,我帮你抬猪笼,你给什么我吃?按习俗,卖猪的人家是要请抬了猪笼的人吃一顿饭的。

月婆说,少不了你的,给你爆肥猪肉。桥头滩里谁都知道,天财就好一口肥猪肉,越是肥就越好,拌些蒜子、葱头、橘子皮爆着油锅炒,油汪汪地香,再来一瓶烧酒就着喝,那简直能把他美死了。

 

 

天嫂把潲水倒下,问月婆,听说兴全要回来带你到城里去了?月婆的儿子于兴全,前些年就在城里买下了房子,也成了家有了孩子了,之前也几次提出要接月婆去住,只是月婆一直都没答应,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固执什么。这次,儿子说是让她去带孙子,月婆这才答应了,因此兴全就催促她把猪卖掉,好回来接她去的。

月婆说,他是这样说了。

天嫂说,那就去吧,该是享福的时候了。

月婆把熬好的猪食捞起来,她再次闻到了那股香味。从嫁到桥头滩的时候起,月婆就在家里养起了猪,那时候满村子的人还都耕田,稻谷、玉米、黄豆、花生、番薯、木薯、芋头、小麦样样都种,还开了菜园种着各样蔬菜、牵了豆角苗、架了冬瓜棚,总之是把田地都赶着用了。养猪是有很多好处的,种着那么多的作物,番薯叶啊芋头叶啊要扔了多可惜,都拿来熬猪食了。吃剩的饭呀菜呀、洗碗的水呀,要倒掉那多罪过,也装起来喂猪。猪还能下粪,它的那些屎呀、尿呀,都是菜地、麦地里的好粪。那时候要积个一百几十元的也不容易,然而要出了一窝猪,大半年下来就能攥个六七百的,比存到银行里还保算。

那时候,月婆的男人炳权叔还在,一起下地一起喂猪的日子,也过得很好。每次出了猪后,就要去买猪崽,买猪崽都是炳权叔去,要坐拖拉机到小镇上,那里有一条街,就叫做“猪崽街”,是专门买卖猪崽的,一街飘着的都是猪粪的气味,吵着闹着的是猪崽的叫喊声,还有人们讨价还价的吆喝声。那些家里养了个老母猪的,生下了一窝猪崽,小老鼠一样又弱小又可爱,主人家好生地喂养着,等猪崽长成了,便捉了挑到小镇上卖。家里出了大猪,要买猪崽的,也直奔镇上的“猪崽街”去。等买回了猪崽,放猪崽之前,得有个仪式,就是在猪圈口放一个筛子,里面放些黄豆、玉米之类的,在猪圈口放出了猪崽,就让猪崽踩着筛子过,寓意进了这个门,这猪崽就是这个家的了。在桥头滩,以前迎娶新媳妇,进大门口的时候也是有这个仪式的,放猪崽的仪式竟然跟娶新媳妇的仪式相似,总是让人们觉得既庄重又可笑。不过,现在桥头滩的年轻人娶媳妇已经很少有这个仪式了,比如月婆的儿子兴全结婚,月婆就没能给媳妇举行这个踩筛子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在城里结的婚,他们的婚事月婆甚至都没参加。到了现在,能保留这个踩筛子仪式的,反而就是买猪崽了。猪崽踩了筛子进了家门之后,接下来就是一顿一顿地喂,一天一天地喂了,直到它们终于有一天要出窝。就是这样,月婆看着一窝猪崽渐渐地长大,然后看着收猪的“猪贩李”把它们运走,再迎回来新的一窝猪崽,不知道多少回了。连那个“猪贩李”,都已经由一个青壮的小伙子,长成了一个白发老头,就象月婆由一个盖着红头巾走进桥头滩的新媳妇,长成了一个在巷子口里敞开衣服,露出胸口下两只布袋似的奶子也不羞的老太婆。现在,收猪的已经变成是“猪贩李”的儿子,不过人们习惯了,也还是叫他“猪贩李”,不都是姓李么?

月婆提了猪食走出了屋子,猪圈就在巷子口,那是一行顺着大巷子打横排的老旧的屋子,外墙上还有“文革”时候留下的大红字。以前,那些屋子都是养猪用的,每家就一间屋子,每天一到了喂猪的时候,二十多间屋子的猪一起嗷嗷地叫,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机勃勃啊。然而此刻,这些屋子大多都是静悄悄的,村里还养猪的已经没几家了。不但这些屋子是静悄悄的,很多原来住人的屋子也都是静悄悄的,它们的主人已经把它们扔下,都迁到外面去了。整个村子,已经有大半的屋子被抽空了,一条巷子连着十几间屋子,往往隔几间屋子才有一间是住人的。那些静悄悄的屋子,都上了大锁头,湿漉漉的青苔都爬半墙了;连青苔都知道里面没人住呢。村子西头有一间空下的屋子,有一次下大雨倒塌了,荒草长得比大人都要高了,就象是被敌人攻陷的废墟。是啊,怎么就都迁外面去了?月婆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之前她是一直料不到会这样的。而且,这事情看着看着,还落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猪是听到月婆的脚步声了,因此在猪圈里都嗷嗷地叫起来。其实,这比平常喂食已经早了近两个钟头了。平时猪都是一天喂两顿的,中午一顿傍晚一顿,不过今天要出窝,因此要在下午两点钟“猪贩李”到来之前喂两顿。养了大半年的猪,就是盼着在这一天卖个好价钱,因此谁都希望把猪喂得饱饱的。现在近十点,先喂的这一顿,是粗糙些的,只能喂个半饱。到一点钟,再喂一顿,要喂得精细,就象榨油坊里榨油一样,先夯大的榫子,后夯小的榫子,要把猪肚子里的每一线空隙,都用尖细的榫子夯满了。月婆提了猪食走进了猪圈,两只猪就抬起前脚趴在栏上,喘着粗气流着哈喇,就象是两只等待奶头的孩子。那是两只大白猪,一身的白毛,几乎没有一根杂毛,从它们踩过了筛子的那天起,月婆就天天喂它们,它们真的就是月婆的孩子了。月婆就想到了兴全,那时候他也是这么谗的,月婆从田地里回来,兴全在村里的大门口就等着了,月婆还没放下手上的锄头,兴全就已经跑过来掀衣服,一口咬住了就吊在了月婆的胸口,再不肯下来。想到了这里,月婆不觉又笑了。

 

 

近中午的时候,天财和天嫂从地里回来了,却不知道怎么吵起了架来,到了家的时候,天嫂已经哭了,一边哭着一边委屈地喊,要怨就怨自己没本事,把气撒到我身上算个什么男人?天财这次看来是真的发作了,连他头上的头发都气得冒了烟,扬着拳头要打天嫂,天嫂把胸脯一挺,昂着头给天财说,打呀,你要敢打,我就佩服你是个男人了。天财的拳头就最终摊开变成了手掌,刮在了自己的脸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蹬蹬蹬回屋里去了。

见到月婆走来,天嫂好象见到了救命稻草,眼泪马上又下来了,连说,他呀,怨我点花生籽点得慢,他自己却坐到地头去,一窝烟都抽干了。——看看人家呀,都想着怎么往外搬,他倒好,舍不得这一亩三分地,我就活该一辈子种地么?要真是个男人,学兴全去,到外头买间大屋子,让我们娘几个也住上一住。

天财在屋子里听到天嫂这样叫,再憋不住了,“哐啷”一声,是一只碗凶猛地摔到了地上。

月婆就走进屋子里,对天财说,你去帮我把那杆大称扛回来,等一下称猪要用。天财抓起椅子背上的衣服,低了头就出门去,在门口撞见了天嫂,天财停了一停,扭头看了一眼,天嫂哼了一声,天财抹转头,就快步朝巷子口走了。月婆又补充了一句,你再给我叫两个男人来,一起好抬猪。

村里有一杆大称,是属于公家的,平时都放在村长王贵那里,村里有人家要卖猪啊、卖粮食啊什么的,都要把那杆大称扛出来。其实,当初老“猪贩李”来桥头滩收猪,随身也是带着一把大称来的,但是桥头滩的人们卖猪还是相信村里的那杆大称,几次之后,“猪贩李”也就乐呵呵地接受了,过了村里的那杆大称就算准数了。

扛了大称回到家里,天财给天嫂说了一件事,金星家的屋子被撬开锁了。金星是前几天才全家搬到县城去的,那些盗贼真是比鬼还精灵。天财说,门是大开着的,撬开的锁头就扔在了地上,往门里一看,衣服鞋子扔了一屋,盗贼兴许还真刮到些东西了。其实,金星是他那条巷子最后一个搬的,他一搬了走,整一条巷子就都搬光了,平时没什么人走,因此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给撬开的了。

天嫂还是给天财煮好了午饭,在饭桌上天财还是唠叨着金星家被偷的事情,那该不是真的见鬼了吧,我站在门口的时候,真的是感到了一阵阴风的,扑着我的脸就呜呜着吹来,我还看见挂在墙上的油纸在飘呀飘呢。这村里人是越来越少了,人一少,鬼的胆子就大了,就会从地下冒出来的。这世间的事情,从来都是人压不住鬼,鬼就要压住人。天嫂就啐他,是啊,我真是见鬼了,有本事你也搬啊,不然等到搬剩下最后一个,就被鬼吃了也没人知道了。

 

 

月婆已经在准备给猪喂第二顿了,天嫂吃了饭后就过来帮忙,顺便把刚倒的潲水也提了过来。月婆把熬好的猪食舀到桶里,再倒些潲水和匀,再拿出托人到小镇上买回来的两包“开胃王”,撕开了倒下桶里去,一阵搅拌,就挑着猪食来到了猪圈。猪圈里的两只大白猪一听到脚步声,又嗷嗷地叫了起来,间隔这样相近的两顿猪食,它们连一点的异常都没有区分出来呢。这两只蠢东西,除了吃就什么都不懂的蠢东西,月婆这样骂了一句,自己就先笑了起来。月婆把猪食舀到槽里,那两只大白猪就都埋下了头,那两只长长的嘴巴钻进了猪食里,一连串的吧唧吧唧之后,猪槽里就被它们吃出了一阵汪汪汪的水声荡漾。月婆又舀了一勺子猪食,心里说,你们要吃就吃啊,这是最后一顿了。这样一想,月婆就有些感伤了。

天嫂就问,兴全什么时候回来?

月婆说,他说是后天。

天嫂说,桂珍也回来么?还有小浩呢?桂珍是兴全的老婆,月婆的媳妇;小浩是兴全的儿子,月婆的孙子。

月婆说,没说准,该是兴全一个人回吧。

兴全娶老婆,月婆是临到他们要摆酒时才知道的,是在县城里摆的。原本月婆也要去的,但不巧碰上炳权叔突然生了个病,也就没有去。当结了婚的兴全再回到村里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炳权叔的葬礼上了。刚开始的时候,炳权叔的病其实还是小病的,谁都没想到猛一下就变成大病了。那时候因为桂珍已经怀上了小浩,说是坐不得车,就没有和兴全一起回来。月婆在村里见到媳妇桂珍,已经是又一年多以后了,那也是村里人第一次见到桂珍,那时候人们就都由衷赞叹,这个城里来的媳妇真俊啊。那天月婆是在村子的大门口等到他们的,走过巷子的一排猪圈前,月婆看见她的媳妇桂珍一直掩着鼻子。吃饭的时候,月婆又看见桂珍把她已经放到桌子上的碗和筷子,重新收了起来用热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桂珍还不停地帮着做这个做那个的,人们拥到门口来看,都感叹这个媳妇不但俊,而且勤快。他们也带回来了很多东西,糖果呀饼干呀,桂珍都跟着月婆一家一家地分,人们又都说这个媳妇心眼好。月婆自己也觉得应该为这样一个媳妇高兴的,但她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放不下了,她心里老想着的是桂珍经过猪圈时掩着鼻子,桂珍把碗和筷子用热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啦。

或者在月婆的想法里,娶媳妇那都是一套一套的,看屋子、下定金、择日子、过喜门、回娘家,这都是月婆很熟识的一套,她当初嫁到桥头滩来就是经过这样一套的,她也一直地看着一个个的新媳妇经过了这样一套嫁进了桥头滩来。可是到了月婆她娶新媳妇了,这一套却全都没有见上了。那次兴全他们回来,小浩也有五个月大了吧,可是回来了也不带上他,月婆也还是在孙子刚出生的时候见过他一回呢。转眼又到了现在,小浩也该有两岁多了吧,之前孙子都是媳妇自己在城里带着的,月婆也曾经提出过要带,但兴全没有表态,只说接月婆去住,却不说让月婆带孙子,那意思月婆就明白了,兴全是她的儿子呢她能不明白?然而这一次,兴全却又突然主动地提出要月婆来带孙子,月婆心里高兴,但实在也没有底。事实上,生孙子对于月婆,那也应该是一套一套的,待产、接生、坐月子、满月、来年的农历二月二十四还有个庆生,做奶奶的是要给孙子戴一回红绳的。可是这些,月婆是一样都没在自己身上经见过。而且,自兴全说让月婆来带孙子之后,月婆就连着几个晚上都梦到了桂珍,梦到的就是桂珍经过猪圈时掩着鼻子,桂珍把碗和筷子用热水洗了一遍又一遍。猛地扎醒过来,月婆一身的虚汗……

 

 

“猪贩李”已经来了,开着一辆东风牌卡车来的,车上已经装了半车的大猪。以前,“猪贩李”的老子,也就是老“猪贩李”是开拖拉机的,现在儿子“猪贩李”开的却是卡车了。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吃了饭正在村口闲坐的几个人就说,你可是大发了。“猪贩李”摇了头说,这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啊,现在个个村子都往外面搬,养猪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了,整个乡全走遍了才收了这半车,我都想着是不是得换个行当了。人们说,那换啊,你和我换过来,你种地,我收猪。“猪贩李”就嘻嘻地笑。

屋子里,天嫂就帮月婆准备了一把剪刀,剪刀柄上绑了一块红布,还找了个托盘盛放好,庄严地摆在厅里的神位前,烧了两柱香拜祭。拜祭过了祖先之后,等一下剪刀是要剪猪毛用的。

天财和两个男人则进了猪圈去抓猪,先把猪圈的门打开了,然后把一个猪笼敞口放在门口,两个人在猪笼边守着,天财就走进猪圈去赶猪。两只猪没想到吃饱了会有这么一着,因此绕着猪圈的墙根乱转,天财越追越快,猪就呱呱呱地嚎叫着。月婆躲到屋子的另一边去了,她是眼不见为心静,然而想不到猪叫的声音还是远远地穿过来。其实每一次的卖猪,月婆都会心伤的,然而这一次又有着大不同,也许这是她这辈子养的最后一窝猪了。

兴全是五天前打电话回来的,他给月婆在家里装了一台手机,这家伙小小的一块,然而在里面竟然能够听出儿子的声音来,月婆是又惊喜又恐惧。也许对于儿子这是最平常不过的,然而对于一辈子在山里的月婆,这个东西实在太神秘了。兴全还教她,如果声音响了,就按绿色的键,贴到耳朵里听就是了。如果有事要找兴全,就连续按两次绿色的键就可以了。至于充电,兴全也想到了,预先已经连好,只需要往插座上一插就行。为了保险,兴全还当着月婆的面示范了很多遍。然而月婆还是不敢用,都是兴全在外面打回来的。那天听到电话响,月婆是找了半天才知道是电话响,按照兴全说的按了绿色的键,就咋呼着往耳朵上听。兴全在那头说话了,说的就是要她把猪卖了,要接她去住的事情。挂了电话,月婆就哭了,她终于可以见到孙子了。

还在几个月前,桥头滩里有个叫三婆的老婆子还在,她的儿子水泉也在外面买了屋子,因此月婆和她坐在一块的时候,三婆就经常说到她的儿子水泉,说他怎么本事,又多么孝顺,总是说要接她去住。在桥头滩有个风俗,当一个人活到了六十岁,都会预先做一副棺材,搁到村子里祖屋的棚上,这个寿诞就叫“升寿”,寓意是多福多寿,因此是个喜寿。当某一天,老人死了,家里人就会把搁在棚上的棺材放下来,殓了尸体就抬去地里埋了,一个人就是这样走过一生的。这些年来,月婆和三婆就是这样地看着同辈的人一个个地走了的,而那些棚上的棺材一副一副地少下去,却一直都没有再补上,就剩下那么孤零零的三两副了。在同辈的老人中,能和三婆坐一块的,就她月婆了;能和她月婆坐一块的,也只有三婆了。三婆跟月婆说起水泉,也是有炫耀的意思,老人嘛,不说儿子,能说谁呢?三婆给月婆说她的水泉,月婆也就给三婆说自己的兴全,两个人就这么相互炫耀起来,有时候也会因此引发些小争执,甚至不欢地离去,然而第二天两个人还是会坐到一块来,还是会继续地唠叨。几个月前吧,三婆真的被她的儿子水泉接到城里去了,人们都说她是享清福去了。剩下了月婆一个,偎在午后的墙根,晒着太阳,再没有人能说上话了,即使那个人有些叫你讨厌。但是,过了一个月后,三婆却回来了,而且从此都不再说话了,见着了月婆,两个人坐在墙根,就只有流泪。再过了半个月,就把祖屋里的那副棺材用上了。那一天,月婆哭了,但是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却是雨下一样。就是在那个晚上,月婆又梦到了媳妇桂珍,梦到她经过猪圈时掩着鼻子,梦到她把碗和筷子用热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天财几个已经把猪抬到村口了,“猪贩李”的卡车就是开到了那里的,月婆捧着个托盘和剪刀出来了。天财扛来了村里的那把大称,把称头下的那个大钩挂到了猪笼上,再拿根扁担穿过了大称上的吊环,喊声起,两边的人一抬肩膀,双腿略微哆嗦着就站了起来。两头大白猪已经被折腾得够累了,这会儿也只是偶尔地哼哼几声。“猪贩李”移动着秤砣,秤杆的尾巴一点点地被压下。突然,天财喊了起来,嘿嘿嘿,这混蛋拉了拉了,“猪贩李”你可快点,拉的都是黄金呢。过秤的时候猪拉屎了,卖猪的心里肯定不爽,这时候一泡屎就是一泡钱啊。“猪贩李”呵呵笑着,算一斤算一斤。他那个笑的样子,让人想起了老“猪贩李”来,活脱脱就是同一个人嘛。

过了称,月婆就拿来剪刀,在这只大白猪的背上剪下了一缀毛,在那只大白猪的背上也剪下了一缀毛,都放到了托盘里,两缀毛就混成了一缀,日光下雪白得耀眼。很快,两只大白猪就被天财他们抬上了车去,放出了猪笼,混进了车斗上一群的猪里面了。过不了多久,这一群的猪就都要运走了,只是不知道会运到哪里。月婆往车斗上一看,那两只大白猪却挤到了车斗边,都把头搁在了斗门上,盯着月婆呢,四只黑小的眼珠,滴溜溜的、滴溜溜的。因为车斗的门太高了,两只大白猪这样搁着头很别扭,嘴巴都歪了,鼻孔都朝天了。月婆的心一下子就碎了,那就是月婆的两个孩子呢,她是一天一天地看着它们长大的。月婆又想到了兴全,那也是一天天地看着他长大的。月婆再看不下去了,扭了头就往村里走。

 


责任编辑:
上一篇: 一夜迷途 回到列表
下一篇:
0
欠扁
0
支持
0
很棒
0
找骂
0
搞笑
0
软文
0
不解
0
吃惊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场。

  •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