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十六年,也不过转瞬。 省体校的操场,一群弱冠少年在跑道上奔驰,几圈下来,拉开了参差的距离,再过几圈,冲刺,一个黄衣少年领先了数十米,率先跑过终点。看着后面的人气喘吁吁接二连三冲过终点线,黄衣少年哈哈大笑起来。 “真,真,比不过你。难怪你被洲际职业车队看中!” “出去了要替咱们争光。等着看你夺取环法的冠军。” “你们当然比不过,人家是‘迅雷车神’的儿子兼唯一的衣钵传人!” 黄衣少年笑不作声。 “思齐,怎么不说话?” “外面不知道还有没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弟。”黄衣少年眼眶有点红。 “哎!别丢人啊!男子汉大丈夫的。” “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巴不得被选上呢。” “这么多年艰苦训练,还不是为了能够在国际车坛吐气扬眉?难得有这好机会,要好好把握,别凈顾这儿女情长伤离别了。你又不是贾宝玉!” “哈哈哈!”大伙儿都笑了,沈思齐被说得不好意思,刚才还在心头的离别情绪顿时消散了,“好哇!你们笑我!等我拿了环法的奖杯回来砸你们!” “好啊!兄弟们等着!现在,先把你砸了。” 大家一拥而上,把沈思齐摁在跑道上。打打闹闹,是男生之间独特的告别礼。
晚上,铁皮屋。 发黄的灯泡被一根细长麻花状的电线拉着,垂在屋子中间,但凡有些气流经过房间,灯泡便微晃起来,一屋子昏黄的灯影也跟着婆娑。 江昆吾穿着背心裤衩,坐在黑色漆皮都磨掉,翻出白色棉花的老旧沙发上,美滋滋地摇着一把大蒲扇,看着沈思齐收拾行李,不时指点他几句,又或者自言自语。 “终于成才了,也不辜负我一心一意教导你这些年。” “赛场之上要讲‘狠’,赛场之下要讲‘仁’,要是把这两样颠倒了,人生就会输得很惨啊。” 沈思齐边收拾边应着。 “这次去集训,好好表现,别输人了。” “知道了爸,我不会给您丢脸的,‘迅雷车神’。” “臭小子,拿你老子寻开心!” “这可是‘表扬’!是‘赞美’!” “我儿子,像我。”江昆吾看着满柜子的奖杯奖牌,写的都是“沈思齐”的名字,再看看贴在冰箱旁边墙上那些发黄的照片和挂着的陈旧奖牌,那是他的历史,他的辉煌。 “那我可算没认错爹?不过,谁想到你是扬威天下的亚洲锦标赛冠军……却一直住在这破烂的铁皮屋?这算隐姓埋名么?” “我隐姓埋名了么?你这些年拿奖的时候,谁不说你是‘迅雷车神’的儿子?” “我的成绩都被你掩盖了……”沈思齐嘟囔了一句。 “小子,未来的世界是属于你的,去闯吧!”江昆吾站起身,拍拍沈思齐的肩膀,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老子睡觉去了。你也早点,不然明天出发要迟到了。” “嗯。”沈思齐拉上拉链,装上他的细软与梦想,稳稳地。
午饭吃完,家仆撤了桌,换上茶。不久来人说戏台子搭好,可以过去看戏了。众人便起身去戏台。“大哥,咱们去门口等等他吧?”沈剑荞趁邹蕙兰不注意,走着走着就蹭到沈剑宸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沈剑宸走在最后,正好看了一下,发现大家没注意他俩,便伸手刮了刮沈剑荞的鼻子,微笑着说:“你这鬼丫头。”两人便离了队伍,绕道去大门口。沈剑荞坐在门房,一会儿又探个脑袋出去,听到什么动静就伸长脖子往街外使劲看。沈剑宸静坐着,看她一副焦躁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沈剑荞疑惑地回头看着沈剑宸:“大哥,你笑什么?”“有人像那耐不住寂寞的七仙女。”沈剑宸理了理袖子,见沈剑荞脸色微红,又禁不住逗她,哼起了《天仙配》的唱词:“天宫岁月太凄清……”云云。“哎呀!”沈剑荞娇柔地叫起来,伸手去捂着脸颊,也觉得发烫,更不好意思了,又跺起脚来。“你看你,这模样,待会儿让展鹏看到就真该笑话了。”沈剑荞听罢,赶忙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衣服,又走过去让沈剑宸给她瞧瞧哪里不整齐了。“大哥就会笑话我。咦,对了,爹不是给你说了门亲事吗?”沈剑荞突然想起过年的时候,沈固山给沈剑宸说了门亲,亲家是沈固山的同袍,对方是一位年方十八叫马岚的姑娘,比沈剑宸小四岁。“嗯。”沈剑宸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办呀?”沈剑荞一听到家里办喜事,又是大哥娶妻,就很兴奋。“听爹说,准备在中秋前办了。”“噢!爹还没回来呢!”沈剑荞嘟着嘴,转而又念念有词:“我记得嫂子叫……马岚……‘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很美的字!不知道是不是人如其名,温柔婉淑呢?千万不要像二娘一样……呸呸呸,一定不会,不会……”沈剑宸看见妹妹在傻傻地自言自语,也不打断,就让她自己叨叨。沈剑宸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虽不能说貌若潘安,但也长得眉清目朗,风姿特秀。平日又风度极佳,萧萧肃肃,大有嵇康之辈的感觉。 不一会儿,门外热闹起来,有些声响。沈剑荞还未来得及探头出去望,就听到看门的家仆说:“陆少爷好、陆小姐好。”“噢!他来了!”沈剑荞满眼笑意,看了沈剑宸一眼,就奔出门房去。正巧与人撞了个满怀。“唉哟!”沈剑荞揉着脑袋抬头看,正是陆展鹏。“怎么样啊?没撞傻了吧?”陆展鹏哈哈大笑道,也是一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男子。说完正看到沈剑宸从门房出来,便前去与他打招呼了。陆家是怀安有名的商贾大户,经营生意之余,还在乡下有许多田地出租。陆老爷营商有道,生意做通南北。陆展鹏是陆家二少爷,因大哥陆展鲲生下没到十岁就夭折了,所以他实际上是陆家的大少爷。陆展鹏与沈剑宸性格虽不一样,但却十分投缘,自小在一次诗会认识后,相见恨晚,便经常来往,让常常跟着沈剑宸的沈剑荞也和陆展鹏十分熟悉,可谓是青梅竹马。“剑荞姐!”沈剑荞看着陆展鹏和沈剑宸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去,嘟着嘴一脸气,忽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看去,见陆展鹏的妹妹陆芷曼。陆芷曼因跟着陆展鹏出门,便与沈剑荞见过,彼此也不算太熟悉。陆芷曼长得杏脸桃腮的,虽才十五岁,也是个美人坯子。只是沈剑荞不太喜欢她爱打扮得娇滴滴,而陆芷曼也觉得沈剑荞娇蛮霸道,不过彼此相处倒也相安无事。“芷曼也来了。”沈剑荞跟陆芷曼打了声招呼,“怎么那么迟?戏都开了好一会儿了。”“家里吃饭吃久了。”……沈剑荞与陆芷曼边说,边跟在陆展鹏和沈剑宸身后,一起往戏台走。待四人走到戏台,见戏台前摆好了桌椅,置好果盘和绿豆糕。沈家的人都坐定在看戏看得认真。沈家三位少爷还不时叫好,沈剑豪还给戏子们打赏。“小姐。”翠巧跑过来喊沈剑荞。翠巧是沈剑荞自小的贴身丫鬟,比沈剑荞大一岁,是个恭顺忠心的丫头。沈剑荞忙招呼三人跟着自己。翠巧带他们从后面绕到靠前的位置。邹玉坐在边上正吃点心看得入迷,沈剑荞低低喊了一句:“起来!”邹玉回过神来,忙放下吃了一半的芙蓉糕,站起身来让四人过去,复又坐下。待四人坐定,翠巧唤别的丫鬟拿热茶来给四人倒上。一切做好,她就站定在沈剑荞的身后。台上正演着《女驸马》。一段“谁料皇榜中状元”唱罢,沈剑锋又带头叫好。沈剑豪伸手拿茶杯,回头看到陆展鹏和陆芷曼在,便点点头打个招呼。陆展鹏也微微一笑回礼。沈剑锋看到,转过身,肘撑着椅背,高声道:“原来家里来客了!”他这一说,佟霙、容湘、邹蕙兰也都回过头看。“是陆家兄妹呀。来人,把戏单拿过去,让客人点出戏。”佟霙招呼道。“哟!才一些日子不见,芷曼长得越来越漂亮啦!真是女大十八变!”容湘磕着瓜子说。“来了。”邹蕙兰只打声招呼,又转身吩咐丫鬟照顾妥帖些。陆展鹏和陆芷曼逐一与她们寒暄过,家仆就拿了戏单来,递给陆展鹏。陆展鹏翻了翻,便递给陆芷曼:“你点一出吧。”陆芷曼拿来,翻得认真,细细琢磨要看哪一出才好,又怕点了众人不爱看的,该多不好意思。沈剑荞见她半天还没拿定主意,这《女驸马》都要演完了。侧过身去,凑到陆芷曼身边,看她在盯着一页戏单看得入神。“这么久还没选好呐?”陆芷曼“嗯”了一声,正想问沈剑荞的意见,沈剑荞看到有一出《龙女》,用手指点了点,问:“这个怎么样?”陆芷曼想了想,摇了摇头,伸手揭过那一页,翻到后面一页,沈剑荞又说了几个,陆芷曼都摇摇头。沈剑荞就憋不住了,回头跟翠巧说:“让他们先来一段《春香闹学》。等会儿再演她选的戏。”翠巧道了声“是”就走开了。沈剑荞又冲坐在陆芷曼旁边的陆展鹏说:“我看是你们家最近油水太多了。”陆展鹏一脸不解,侧过脸来问:“为什么?”“不然你妹妹干嘛选个曲都磨磨蹭蹭,跟吃了一箩筐猪油糕似的。”沈剑荞说完,自己先“咯咯咯”地笑起来。陆展鹏望了一眼陆芷曼,又看着沈剑荞,终于憋不住,也笑了起来。陆芷曼见两人笑得那么欢,忙随手指了个戏说:“就这个了!”陆展鹏看了一眼,是《夫妻观灯》,更憋不住,逗陆芷曼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居然点这么个戏,害不害羞啊!”沈剑荞一看那个戏名,也笑得更欢了。“你俩再笑话我,我不点了。哥,给你。”陆芷曼把戏单扔给陆展鹏。陆展鹏见陆芷曼有些生气,忙收住笑,哄道:“别别别,好妹妹,我俩就是闹着玩。”陆展鹏翻开戏单看了看,对陆芷曼说:“《夫妻观灯》就《夫妻观灯》!这有什么,哥给你点!”正要举手叫人过来,陆芷曼忙抢过戏单,小声说:“我还是再看看吧。”陆展鹏“哦”了一声,随陆芷曼慢慢挑。沈剑荞还想笑她,陆展鹏看着沈剑荞,笑道:“沈五小姐,看我的面子,别跟我妹妹闹了。”说完装了个求饶的样子。沈剑荞才笑了笑,拿了块糕点塞到嘴里,看戏去了。 掌灯时分。沈剑宸和沈剑荞送陆展鹏和陆芷曼出府。“芷曼,别跟剑荞计较啊,我这个妹妹让我惯坏了。你多担待,多担待啊。”沈剑宸还是那样温润地笑着。“剑宸,你这么说见外了啊!”陆展鹏拍拍沈剑宸的肩膀,装出一脸生气。“都认识六七年了,又不是不知道芷曼向来如此,别理她。”说完,陆展鹏笑看了一眼陆芷曼,小姑娘低着头不说话,在拨弄着头发,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吃饭的热气未散,红扑扑的。陆展鹏走到沈剑荞身边,用头轻轻顶了顶沈剑荞的脑袋,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走了。”沈剑荞一脸娇羞,说:“我送你走一段。”说完看了看陆芷曼。陆展鹏便跟陆芷曼说:“芷曼,你上马车先走,让老刘在牌坊等我。”陆芷曼跟沈剑宸说了声:“剑宸哥哥再见。”就听话地上了车,车夫老刘驾了车往前去了。沈剑宸见状,对沈剑荞说:“自己小心点,我等会儿让翠巧来等你门。”“放心吧。”陆展鹏和沈剑荞异口同声道。说完,彼此看一眼,忍不住笑开了。“大哥,你回去吧。”沈剑荞催道。“我会看好她的。”陆展鹏也说。沈剑宸笑着摇摇头,往里走去了。沈剑荞紧了紧陆展鹏的手,“走吧!”“陪我是假,你是想趁机出来逛吧?”陆展鹏脸上带了一抹诡黠的笑意。“才不是!我早上才出门来着。”“哇!去哪儿了?”“骑马了呗!嘻嘻,下回教你!”“别别,你明知道我不喜欢马的味道。”“哎呀,男儿骑马才英气勃发,才叫人喜欢。”“嘿嘿,那你将来该找个军人嫁了。”“好啊你,你不想娶我是不是?!”“你自己是这个意思啊。再说了,哪有女孩子直问别人要不要娶自己的?”“你讨打是不是!”……两人边打打闹闹边说说笑笑走着。
午时,家仆们摆好碗筷,上好菜了。众人也依次序分落座,佟霙、容湘、邹蕙兰、沈剑宸、沈剑尧、沈剑豪、沈剑荞、邹玉都依次坐好。“咦?二哥呢?”沈剑荞看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除了她爱吃的特意去厨房点的菜,还有端午必吃的黄鳝烧肉,凉拌黄瓜,黄鱼,咸鸭蛋黄,桌边还有一壶雄黄酒。闻着酒饭香气,加上大早匆匆吃了点粽子就出门骑马,沈剑荞现在饿得咕咕叫,恨不得动筷全部扫到肚子去。却发现人还没齐。“快到了,再等等。”佟霙挥手让站在身后的丫鬟出去大门迎迎,续说:“你二哥可是个忙事儿的主,再说老爷又不在这儿,他还不得在军部多担待些啊?”沈剑荞极小声嘟囔了一句:“就他忙。”抬眼见佟霙瞟了一眼沈剑宸,知道她心里又在瞧不起沈剑宸不爱拿枪爱拿笔。禁不住开口帮这个性格柔软的大哥。“二娘,二哥那是自己‘喜欢’去军部帮爹的忙。”沈剑荞故意把“喜欢”这两个字重读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追求,再说啊,爹不也一直都很赞许大哥做学问的。”沈剑宸忙给沈剑荞使个眼色,让她别说了,又看了看邹蕙兰。沈剑荞看过去,见邹蕙兰有些不悦的颜色,忙住声了。佟霙鼻里哼了一声。“咱们沈家这位五小姐可不得了,嘴像一把枪,还是一把冷枪。”众人一看,原来是沈剑锋回来了。他脱下军大衣和皮手套交给仆人,一身军装穿得人十分挺拔俊美,配上长军靴,加上本来长得玉树临风,不得不说是一位美男子。但沈剑荞对这个帅气的二哥却没甚好感,总觉得他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说直白些,就是一股子邪气!沈剑荞轻易也是不去惹沈剑锋的。见他说自己,也没回话,只是撇了撇嘴。“二哥回来了。”沈剑尧叫了他一句,挪了挪椅子,把他的位置让出些。“剑锋,快去换身衣服来吃饭吧。”佟霙永远看她这个大儿子的脸色就像是看什么宝物,一副极其欣赏,极其骄傲的感觉。沈剑锋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下了。对佟霙说:“娘,我就不换这身了,因为我‘喜欢’。”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剑荞。沈剑荞也没再吱声,全当听不见。佟霙笑道:“不换就不换,反正老爷不在,家里总要有人穿着军装才觉得舒服。”说完就招呼大家动筷。众人这才开席。丫鬟上前来给各人斟雄黄酒。沈剑锋晃着杯里的酒,看丫鬟一个一个倒酒,快到沈剑荞身边的时候,他扯了扯嘴角,道:“别给五小姐倒酒了,雄黄酒只能给大人喝,小孩子一般都是在额头上用酒写个‘王’字,在耳朵后面涂抹一点就罢了。”“谁说我是小孩子!”沈剑荞叫了起来。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让丫鬟赶紧倒。“快倒!还要满些!”“这酒容易上头,不许胡闹。”邹蕙兰细声责怪道。沈剑锋讪笑道:“看,四娘都发话了。”沈剑荞还是气不过,说:“那就少一点,我还是喝。喝了保佑我‘百毒不侵’!”指了指酒杯,“倒!”丫鬟看了一眼沈剑锋,见他没做声,又看沈剑荞瞪着自己,赶忙给她倒了大半杯酒。“好了好了,倒酒还那么多争辩,吃饭吃饭。”佟霙说完,容湘忙一个劲附和,迭声“是”,又劝大家动筷。众人才开始吃饭。一席饭,基本上都是佟霙在跟沈剑锋对话,时不时地沈剑尧也插句嘴。沈剑尧与沈剑锋同为佟霙所生,可性格倒是差不少。沈剑尧虽然也在军部干事情,却不是十分情愿,他倒喜欢跟同父异母的四弟沈剑豪一起,到处晃,这儿看看花,那儿养着鸟,做点小投机的生意,乐得自在。可是佟霙却十分鄙视,说沈剑豪那是“绝不会有大出息”,所以非逼着沈剑尧去军部跟着父兄,说“这年头,总是军人的天下,有权才是真。”
转眼到了1918年的夏天。端午节这日,沈府热闹地搭起了戏台子,请来了城里的黄梅戏班子助兴。家仆都在忙里忙外地准备过节的事。沈剑荞刚从马场回来,穿了一身艳红色骑马装。刚进院子,就听到戏班正在“咿咿呀呀”地排练,便让家仆抬了黑檀木的八仙椅和茶几来,放在戏台前面的空地,又让家仆端来茶水和点心,边吃边喝,自顾自地坐下欣赏。风吹动沈剑荞衣服上的白色貂皮滚边,衬得她十分娇美。二八芳华的沈剑荞出落得清丽可人,却透着一份英气,一双明眸亮如秋月,巧是那“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整个人看上去生动明朗,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乎是“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只能说这位沈家五小姐长得恰到好处。“哟!剑荞,你这是怎么回事?大早就来占座看戏啊?用得着嘛,哪次好位子不是让给你的呀!”沈剑荞正半眯着听得陶醉,突然听到这么怪声怪气的话,不用睁开眼都知道是佟霙。沈剑荞继续眯着眼,嘴里懒懒地回到:“二娘,今日不是过节嘛,您这时怎么得空来管我,不去管管那些个下人,待会儿哪儿出错了,又该听见您开骂了。”“真不明白你娘怎么回事,把你教得没规没矩的,见到长辈也不起身说话。”佟霙哼哼了两句,见沈剑荞没搭理自己的茬,也不想惹急了这位大小姐,撇了撇嘴就走开了。沈剑荞听了会儿,让人换了盏茶,正喝着,瞅见远处的容湘。容湘原本往后院走的,忽而一扫眼看到沈剑荞在戏台,就绕到这边来了。沈剑荞见她挤得满脸都是笑地走过来,一副热情似火的亲热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低头装喝茶。“剑荞,今日穿这套真合身!越长越美了,出落得水灵水灵的。下次来姨娘屋里,姨娘给你留了好吃的。”沈剑荞受不了她这种热情,她是见谁都笑盈盈地说尽好话,但是关键时刻却又谁都不帮。沈剑荞自小学了“虚伪”这个词之后,就觉得放在容湘身上极其贴切。她只好整理了一下表情,强憋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抬头献给容湘,然后乖巧地说道:“谢谢三娘,我就知道从小你最疼我了!”说得容湘“咯咯咯”地笑着走开了。沈剑荞打了个激灵,差点把杯里的茶都洒了出去。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个位置太显眼,免得等会儿又有什么人经过,说些爱听不爱听的话,就干脆起身回屋了。沈剑荞进了小院,还没拐到自己房间,就听到母亲在小厅唤了一声:“剑荞!”只得乖乖先到小厅。她大步迈进屋里,见邹蕙兰正端坐在桌前,手里正在系一个精致的香包。再扫一眼,邹玉默默地坐在侧旁,手里拿着香包,把雄黄、艾草和一些别的香草装进去。邹玉见沈剑荞进屋了,抬头莞尔一笑,柔声道:“表妹回来啦。”沈剑荞“嗯”了一声,就坐到邹蕙兰的椅子把手上,双手绕着邹蕙兰的脖子,撒娇地喊了声:“娘!”然后夸张地在邹蕙兰的脸颊亲了一口。邹蕙兰让她弄得哭笑不得,反过手来拍了拍沈剑荞的脸蛋,嗔怪道:“明知道今日过节要全家一起吃午饭的,你还大早跑出去骑马。更何况你爹还在天津没回来,你就敢自己去军营。”沈剑荞侧坐在她身旁,一条腿踮着地,一条腿晃来晃去,笑说道:“我自小就在军营里长大,有谁不认识我沈家五小姐的。您就别担心我了,看,我这不就按时回家了么?”“别晃。”邹蕙兰拍拍沈剑荞的大腿。“女孩子家要有女孩子家的样子,要端庄娴雅……”“端庄娴雅,要矜持!哎呀,娘,我都会背了!”沈剑荞接了邹蕙兰的话,不耐烦地说。“可是,你怎么都没学到呢?成天像个男孩子一样野在外面,疯在外面。琴棋书画学了一半又扔了,让你学女红你又只学了些皮毛……”“像个男孩子不好么?我这叫做‘巾帼不让须眉’,谁让二娘三娘总说你没生儿子呢!我就要做给她们看看,让她们后悔自己没生女儿……”“嘘!小点声!”邹蕙兰忙禁止沈剑荞,“这孩子,怎么说话,没大没小,她们都是你的长辈,总是要尊重的……”“她们也没见得怎么尊重你嘛……”沈剑荞还想抱怨什么,看见邹蕙兰面带生气,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好了好了,我出去当然会乖乖的啊。就在这里说说嘛。”沈剑荞一步跳开,双手搭在邹玉肩上,说:“再说了,娘培养我不像女孩子,可是表姐在您的调教下,可是一流的乖,一流的好吧?完全符合好女孩的标准!所以娘也别没有成就感啦!”说完,冲邹蕙兰做了个可爱的鬼脸。沈剑荞见邹蕙兰没有说什么,低头摆弄香包,忙暗里掐了邹玉一把。邹玉“唉哟!”一声,抬眼见沈剑荞正给自己打眼色,立刻会过意来,对邹蕙兰说:“姑姑,其实表妹……”“玉儿,你就别帮她说好话了。”邹蕙兰说完,招了招手,让沈剑荞来身边。邹玉住了嘴,复又低头去整理香包。她就像是一尊玉做的雕塑,温雅润洁,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总是那样不乐不忧,不慌不忙,不焦不躁。邹蕙兰拉沈剑荞坐在身边,沈剑荞看位置挤,干脆一屁股坐在脚踏上,仰头看着邹蕙兰。邹蕙兰轻轻摇了摇头,给她的脖子挂上香包。沈剑荞拿起来闻了闻,大呼:“真香!”邹蕙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去吧,换身衣服,要吃饭了。”“是!遵命!”沈剑荞学前朝的人,做了个福,便吃吃地笑着出去了。
上世纪初的岁月,弥漫着硝烟的味道,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在轰轰烈烈地打着,中国大地上正发生着各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如此,在安徽一处较为偏僻的小城,怀安,一切都还是很安宁。沈家,不算是这里的世家,老爷沈固山年轻时在北方参了军,辗转投了不少部队,最后投在皖系一位赫赫有名的徐司令部下,人称“赤乌将军”。据说是因为早年率部打仗,经过九江甘棠湖烟水亭周瑜点将台的遗迹时,看着残阳如血,想起程普对周瑜解释“赤乌呈瑞,必有大捷。”的故事,不由得跟部下感慨一番,叹何时才能够做成一番事业。结果未过一个月,他就连续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被升为将军,这个“赤乌将军”也就这么叫开了。沈固山一共娶了四位夫人,大太太徐佩珊温婉贤淑,与沈固山夫妻恩爱,可惜红颜薄命,诞下长子沈剑宸不久就病逝了。临终前还让沈固山早日娶位夫人。沈固山过了一年娶了二房姨太太佟霙,这是位泼辣的主儿。她入门没多久就怀孕了,次年为沈固山生了二子沈剑锋,气焰更是不得了,虽是姨太太,却早就把自己当成正室。沈固山生怕长子沈剑宸受了欺负,又寻思再娶了一位姨太太。这三房的姨太太容湘是个天生的“墙头草”,心思全花在巴结上了,也没什么心思放在照顾沈剑宸上。入门后没多久,容湘就与二姨太一起怀孕,两人先后为沈固山生下三子沈剑尧和四子沈剑豪。佟霙连续为沈固山生下沈剑锋和沈剑尧两个儿子,心气更是不得了。沈固山见娶了两位姨太太都不如意,也没心思再娶了。如是过了两年,沈固山在镇里遇上一位小家碧玉,唤作邹蕙兰,人如其名蕙质兰心,沈固山一见到她就觉得性情像极了当年的徐佩珊,心中是十分的喜欢,认为天可怜见,于是花了大聘礼娶回家。本来是打算续弦的,可是邹蕙兰觉得这样对先前的两位姨太太不公平,就坚持做他的四姨太。这一来,却更得沈固山的钟爱了。可惜的是这位四姨太入门之后,只生下一位女儿,沈剑荞。沈固山总觉得有些遗憾。不过他看在邹蕙兰的份上,对唯一的女儿沈剑荞也十分宠爱,让她读书识字,骑马射击,样样都跟着哥哥们一起学。沈剑荞聪慧伶俐,加上不服输的性子,很多方面比哥哥们都好,沈固山有时候会感叹,若她是男子不得了。 过了几年,邹蕙兰的哥哥托人送来唯一的女儿邹玉,说是让她有口饭吃就可以,做丫鬟女婢都无干系。邹蕙兰抱着比沈剑荞大一岁的邹玉哭得伤心。沈固山爱屋及乌,没让邹玉当丫鬟,就让她给沈剑荞当个陪玩的姐妹。邹玉温顺可人,还极害羞,初来沈府时,除了邹蕙兰谁也不跟,惹得五六岁的沈剑荞大发脾气,要赶走这个表姐,因为她霸占了自己的妈妈。沈固山百忙中也来过问此事,提议干脆给一笔钱将邹玉送给人做童养媳算了。在邹蕙兰百般请求之下作罢。邹蕙兰又哄了沈剑荞好多天,沈剑荞还是生邹玉的气。后来邹玉花了好多心思做了个精巧的小玩意送给沈剑荞,又保证以后会像亲姐姐一样顺着她依着她,沈剑宸也在一旁劝,沈剑荞一向跟大哥最好,也就和邹玉讲和了。如是,过了八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