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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

时间:2009-09-25 18:11:16     作者:莫夕铭      浏览:17742   评论:0   

   

莫国辉

 

   

 

我也许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自从我懂事起,我就觉得总是自己一个人。夜晚梦中惊醒,总会惊出一身大汗,寒意蚀心。梦里的主角是我和母亲。事件是她对我打骂。

很小时候,我就和哥睡在一起。我哥长得很白,白得怕人。我却长得很黑,黑得羞人。父亲和母亲不黑不白,像豆芽一样黄,也许他们长年在田间在工地劳作而被太阳晒黄,如果这样的话,他们本来应该很白。而且,父亲母亲生下的孩子只会更白,不会更黑。我虽然只读到了初一,但是物种进化论的道理还是懂一点的。你也许在猜测我想说,我不是我父母生的。

无需猜测。这是真的。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所谓呢?这不是一个秘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而且,我打从懂事的时候起,就知道,我不是我父母生的。

小时候,我就生长在这个环境中。所以说,我对这个世界的恨,由来已久。我习惯用恨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由来已久。

哥哥比我大两岁。我大约四岁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日),哥哥跟我吵架或者玩闹着斗嘴,我总笑他“石头”,或者恶毒地叫他“鸡屎石头”“狗屎石头”,哥就笑我“非洲黑人”或者“黑竹蜂”。非洲,我从哥那儿得知,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儿的人都长得黑不溜秋的。黑竹蜂,是一种住在枯竹子里的蜂,比蜜蜂大一倍,浑身漆黑,一副匪样,母亲到屋后去砍那些枯竹子作柴火的时候总能带回一两只。用大把的细盐腌着,装在一个腐乳瓶里头。母亲喉咙长了个肉团,用开水化这盐腌竹蜂喝了就会消肿。

每次我们拌了嘴,我总觉得我赢了,只因为较起劲来哥总会输给我,他连说话都软声软气的。虽然渐渐我发觉并不。

   

   

有时候觉得,妹妹突然间消失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那时节,我少不更事。突然有一天,母亲温和地对我说:我给你抱个妹妹回来,好不?她年轻娇美的脸庞充满了温存和憧憬。然后她就跟父亲消失了。后来,这个关于妹妹的美丽的笑容永远定格在妹妹到来之前。

我跟奶奶睡睡不惯,总是半夜醒来,自己走到母亲的房间,发现只有冷冰冰的一张床。我赤脚走到门前,用凳子垫高了推开门闩。我想去找母亲。刚迈出门槛,一股冷风直直灌入我肠子里面去。奶奶从后面伸手把我肚子搂住。

我说我找母亲去,奶奶说她给你找妹妹去了。我没有管奶奶说了什么,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的香蕉林,林子后面有一条小河,月亮在水中揉碎,一条小木船正顺河流过。那小河白天没有,深夜出现。我瞪大眼睛看父亲母亲是否在上面,可是每一次木船都是空的。

我经常跑出来望小河,奶奶老跟在我背后。像一个巫婆一样法术无边,如影随形。果真有一天,我把父母盼回来了。

对于妹妹的存在,是在她在家里存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感觉到的。奶奶一天到晚抱着她,她比刚出生的小狗稍大一点,浑身包着衣服,除了眼睛鼻子嘴。我知道自己失宠了,吃醋了,对奶奶说,我也要抱。奶奶就训斥我,用棍子抱你。

六岁那年秋天,奶奶死了。葬礼一点也不隆重,没有搭白顶棚,也没有响锣鼓八音。从此我就跟妹妹睡在一起。这也好,寒冬腊月两人睡一块暖和,她睡的时候小脑袋抵着我的胸腔,像极了一只温驯的小猫。母亲叮嘱我照顾她。我没法照顾她不尿床。一尿床我们都睡不着了,母亲也是。更可恶的是,她喜欢在母亲给她洗澡的时候在澡盆里拉稀。我真恨不得把她从门口扔出去。

笑妹妹“非洲黑人”,我很得意。“非洲”这个词是我从我们村的罗信大哥那儿听来的,非洲很远,净是白天,没有黑夜,人们都用不着买衣服,用芭蕉叶子围了腰部就行,所以长得黝黑。饿了就摘果子吃,椰子鸭梨全都有。总之令人心驰神往。罗信大哥是村里人皆知之的大才子,听说入秋他就要到几十里外的县城读高中去了。天文地理,对联诗词,加减乘除,他什么都懂。走到哪儿,人们的笑脸跟到哪儿。我从说“非洲黑人”这个新词里,能咀嚼出一点人不知我知的受用和高尚感觉。

一天晚上,我刚入睡,妹妹摇醒了我,傻乎乎地问,哥,我是从非洲来的吗?我甩了一下胳膊,老不高兴嘟嘟囔囔说,你想从非洲来,还不配呢……

   

   

我第一个恨的人,是我奶奶,当然,指的是我的养父的母亲。这个臭货是个发瘟鸡,我母亲一把我抱回来的之后,她就到处传播瘟疫。她对人家说,我家捡了个娃。女娃。人们纷纷祝贺,一男一女,双宝,最好不过啦。

她传播完瘟疫,就两腿一蹬,死翘了。留下我活受罪。

我会走路之后,就跟哥哥到处去玩,村前村后,村左村右。人们见了我俩,知情的嘿嘿大笑,这黑白双煞呀?尚不知情的就问哥哥:这谁家孩子呀?哥说,我妹妹。那人说,怎么哥这么白,妹这么黑?哥不答,拉着我走了。

我留了齐耳垂小长发(这在我孩童时代,已经算很长头发了),梳头的时候发现梳齿上趴着几个小虱子。哥跟我睡,没过几天他也长了,我们互相抓虱子,然后把虱子放在两个拇指甲间夹死,发出叭叭的爆裂声。他把脑袋抓出了血痕。于是母亲带着哥到王矮子那儿剃了个光头。

母亲对我说,你也去剪个短头。我说,我不。我那时也已经懂得扮靓了,我还盼着头发再长一点,好扎俩小辫子呢。

母亲拿出一盒神奇药笔,用来杀蟑螂蚂蚁的。母亲把药笔捏成齑粉,哗哗洒在我头发上,然后用一个胶袋兜住,我就不敢出门了,坐在门槛上找蚂蚁玩。过了很久,母亲才同意把胶袋拿开,毒死了好些虱子。但没两天,又长了。哥捉也捉不完。

母亲死拉硬拽把我拖到王矮子那儿,全然不顾我大哭大闹。我咬了母亲两口,两腿像钳子一样夹在母亲一条腿上,母亲怎么推也推不下来。母亲捉住我两只手,夹住我一条腿,另外一条腿叫哥捉着,王矮子就把电动剃刀从我耳鬓推上去。

我的头发最长的一根长不过自己的中指。我回家看到镜子里陌生的小男孩就哭了,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哥拿了两颗他心爱的玻璃球来哄我,我一把推开他。谁叫他捉住我的腿。

第二天,我跟哥去玩的时候,就有人问我哥:你弟弟怎么这么黑呀?

   

   

 

他们再说我白,我就不高兴了。我知道旁边的妹妹不高兴。为镜子里的小男孩伤心了三天后,她跟我重归于好。

村里人在母亲面前说起妹妹长得黑的时候,她呵呵咧着嘴说,是这样啦,健康就好。我看见妹妹翻了一下眼白。她不喜欢母亲那句“是这样啦”,那表示承认,肯定。妹妹很小就会翻白眼。我真害怕她无邪的内心因此会产生一些卑琐的情感。

父亲回来了。他从省城里打工回来。他每年大约回来三次,端午,中秋,春节。从我懂事起他就很少在我身边,对于他我新鲜多于亲切。村里的人都说我长得像父亲,眼睛最像。父亲抱抱我,又抱抱妹妹,笑得乐呵呵的。

其实我长这么白,也许跟在北方出生有关。母亲告诉我,他们是在北方有了我的,父亲去那儿当过矿工,但是做矿工这行当就是玩命,每年都死三四个人。母亲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活,后来熬不住了,于是又回来这穷山旮旯。

   

   

 

我们有时候跟大伙到郑家观那棵苦楝树旁边的小河里捉小鱼小虾,有时候跑到山顶上远观。远处的山腰有条公路,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火柴盒大小的汽车从山腰经过。赵石生(哥的名字)见了汽车两眼发光,他似乎很喜欢那些破玩意儿。

村子里也会经常跑来一辆拖拉机,载着个碾米机。每听到轰隆隆的碾米声大作,哥就拉着我跑去看那个大胡子叔叔碾米,碾米机连着一个很长的白布筒,大约有六七米,碾米机发动的时候布筒就鼓起来。我用手捺一下那布筒,里面充满了气。

大胡子把拖拉机发动开走,拖拉机突突喷出一大股黑臭的烟,我立马扭转脖颈,捏鼻子捂嘴巴,胃里翻腾搅涌。回过头来,哥半张着嘴,眼神迷乱地望着颠簸着远去的拖拉机。

他挺兴奋地问我,你觉得那些气味好闻吗?

那辆拖拉机一来,他就狗一样在那堆轰鸣不已的破铁周围蹦着嗅着。

直到有一天,哥在那些黑臭的狼烟中瘫倒在地,他没出一点声,软在地上,像一条翻肚白的大死鱼。村里的人赶忙将他抱到乡诊所。医生说是中毒。

哥本来就是个病秧子,他患有先天性的气管狭窄。他跑步跑不快,没一阵子就虚汗淋漓。在学校里跑步测试,他说没法跑,老师以为他贪玩耍赖,硬是逼他跑,结果就跑出了气喘。

那次回到家,母亲凶神恶煞责问我:你哥怎么趴地上的?我说他很喜欢闻那气味儿。母亲顺手给我腿肚子一巴掌,你怎么不阻止他?

我委屈万分,咧嘴就哭了。

   

   

 

母亲不时会督我们去帮她干点农活,间苗,拔草,点花生种子,都是些轻便活。孩童心性,都是记挂着玩的,玩水玩泥巴玩虫子。渐渐地,我开始觉得有点对不起母亲了。家里一穷二白,父亲寄回来的工钱很少,母亲日夜劳作,负担沉重,还要供我们兄妹俩上学。母亲的喉咙肿得连粥都咽不下去了,不得已去做切割手术,花了不少钱。我听见她在房里唉声叹气,像木棍一记又一记沉重地击打在我心口上。

那个炎热的晌午,我带着妹妹去甘蔗林施肥。母亲不让我们去,我想甘蔗已长得很高,我们蹲在下面,有遮荫,不会晒得着。妹妹一到甘蔗林就在垄间窜来窜去采摘那些黄色的野菊花。太阳老刺眼了,周身密密实实笼着一团热气,我不得不坐到地上歇一歇。说实在话,我感到气管有点阻滞。老毛病了。那时候这么小已经有了“老”毛病,确实挺吓人。也吓自己。从小到大,我都为各种事而担惊受怕。我他妈真是吓大的。

气管狭窄,母亲说是没法治愈的。加上闻了很多次的拖拉机喷出来的废气,有事没事会感到气管喉咙不舒服。不舒服的时候,我不想告诉母亲,她一急起来俩小眼睛鼓着两大泡眼泪的样子总是使我坐卧不安。妹妹也不知道,我从小会伪装得很好。

我在草上坐了一会,开始施肥。我一把一把地将小桶里的肥料颗粒洒在甘蔗头上。母亲跟妹妹都非常喜欢吃甘蔗,她们能够吃到再也挪不动一步。

阳光下的田野绿得鲜明,鲜明得刺眼。我望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两眼一黑。手里的小桶咚的掉到地上,肥料颗粒泻了一地。我全身软巴巴的,周身的热浪简直把我融化了,连呼吸也倍感吃力,我努力地吸进氧气扩充自己的胸腔。我每天都害怕自己死掉,到了危险的时刻求生的意念竟然如此强烈,就像汹涌波涛中竖起的一根稻草。

   

   

 

我那时正在蔗林边的一片荒田里追一只蝴蝶。正屏息凝神,耳中穿来微弱的呻吟。心里一缩,完了完了,又出事了。跑过去一看,娘儿们一样的赵石生正在地上一蹭一蹭地爬,脸像白纸,沾满了泥。我跑出蔗林喊救命。一大叔一大娘跑过来。大娘抱着哥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脱了他的上衣,用草帽给他扇风。大叔从附近人家拿来一瓶盐水,灌哥喝还给他擦身。哥又捡回一条命。不用他感激我,是我欠他的,我他妈这一辈子都欠他,欠他们全家。

赵石生就一孱头,孬种,娘们。风一吹就倒,动辄玩儿命。平日里他也偶尔会气促,闻到浓烈的尿骚味或者吃了一种山果子都会这样,也许是过敏。他总用手捂着嘴,死憋着,生怕被母亲知道。我问他,他说没事,他还自以为瞒得过我哩。

记忆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就伴随着挨打挨骂。做饭的时候跑去跟村里的女孩子跳绳,喂鸡用了珍贵的小米,做饭的时侯发现上层的米不熟偷偷把它们刮了扔掉,都躲不过一顿毒打。

每看见母亲脸色一沉,我就觉得脑袋一乍,脊梁骨发凉,我知道自己走不了,走到天涯海角她都得在我身上泄了这口气。巴巴看着她飞快地折一根竹枝或者藤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一鞭子抽在我腿上。她边抽边骂:白让你吃了这么多年饭,你这个黑货……每次都是“你这个黑货”,不带“黑”不算骂人话。我看见她来就赶忙蹲下了,知道她肯定往我腿上抽,抽腿方便呀,疼呀。这不跟骂我带“黑”字一样?

我放声大哭,炸开了嗓子断断续续地喊:不敢了,再不敢了!她嘴上说,不敢?不敢?我让你不敢!我让你不敢!说一句抽一鞭子。

我蹲下她还是抽腿,我两手抱着腿,她就抽我手臂,鞭痕一道道艳若桃花纵横交错,印在我的手臂上腿上,印在我内心深处,浇灌着我疯长的仇恨。

   

   

 

看着母亲把鞭子抽得开了花,我呆站在一边,心里发憷。母亲打完了,我松了一口气,腿上冷不丁挨了一鞭。母亲骂道:你也是!不管好她,尽跑去玩!我眼睛一暖,泪光潋滟。也像妹妹那样蹲下抱腿,等母亲打完。我根本什么错都没有犯,妹妹用小米喂鸡,把夹生的饭铲掉,我压根就不知道!

因此对母亲,从小就有一种无穷的畏惧感。我们俩做了什么错事,一般都会互相包庇。我摔破了一个碗,马上清理掉,并对妹妹说,千万不要告诉母亲。妹妹攒钱买了一个很贵的发卡,跟我说,别告诉母亲,就说是同学送我的好了。这也有坏处,譬如我做了坏事,妹妹生起气来,会威胁我说,我告诉母亲!

比起村里其他孩子,我算是顶听话的一个了。听话了也不好,几万双眼睛盯着你,你一旦不乖了比平时就不乖的孩子给人印象还要恶劣。学习就这样。我自小学习都很不错,考试经常得双一百。这不是我个人的事,这关乎到母亲父亲妹妹老师以及其他跟我有千丝万缕或者一丝半屡关系的人们。你说人这活得多累?真正是生于忧患,死了才安乐。

   

   

母亲对我说,哥要小学毕业考试了,周末哥在家复习,你写完作业就到地里拔草吧。她补充说,下午五点来,一点也不晒,都是轻便活儿,不累的。

我什么也没说,不愿意也得愿意。你是外人,将心比心,倘若换做是我,我也肯定不会让自己的人多受一点罪。谁叫我不是她生的呢?他赵石生周末能勤奋到那个程度?一刻也不得闲?摆着作业磨蹭瞎耗费时间罢了。

那一年,烈日长年悬在田野的上空,无论走到哪里,眼前都带着一个巨大的太阳黑影。花生地的草,番薯地的草,黄豆地的草,菜地的草……母亲精力过剩,养了这么多草让我拔。

我真羡慕赵石生,羡慕他的孱弱。病了就可以歇着了,成绩棒也是一个好借口。我学习一直以来都不咋样,什么时候也让我害一场病吧!

我命本来就贱,一出世让生母抛弃了来到养母家还得受煎熬,连害病的权利都被剥夺!要么就是两三天就病愈!

哥吃瘦肉猪肝,还是瘦得竹竿一样。我每天吃咸鱼青菜,母亲吃啥我吃啥,肉不知从哪里嘟嘟直冒。你说我不是生来命贱是什么?从小到大,哥吃好穿好,养尊处优。我从无怨言。母亲每次给他炖汤喝,他假惺惺夹几块汤渣到我碗里,母亲在一旁假惺惺地说,吃吧,吃吧。

   

   

 

初一第二学期一次体检,我不幸被检出肾脏有问题,心都掉到十八层地狱下去了。母亲半个月下来,头发白了一半。我最不想让母亲知道,是班主任告诉了母亲。

我一直亏欠母亲跟妹妹,我永生永世亏欠她们。每当我桌前摆着鲜美诱人的炖汤,母亲跟妹妹苏苏地喝着菜汤或者嚼饭嚼得山响,我心里总不是个味儿。憎厌自己一副朽躯病而不愈。我能为她们做些什么呢?除了努力学习,什么也不能。但是我以后的学习路途还有多长啊。我能够走完它吗?

父亲去年四月跟家里断了音讯。我知道他是自动离开。他在我们的生活中一直是个配角,在我印象中恍如一个梦影。这个家本来就是母亲一人撑持着。

我身体很不好。母亲四处寻医,找各种偏方熬水给我喝。病情并没有半点好转。母亲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因为我。妹妹稍犯错误,她就气愤得像一条莽牛,横冲直撞,撵着妹妹往死里打。妹妹嚎啕大哭,她振声大骂,每一句都那么刺耳,如一把把尖刀刺在我心上。她骂道:你这个黑货,当初真是要错了你!作孽呀,都是我前辈子作下的孽!要死你赶紧死,别来拖累我!

我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于是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对母亲说,我想回校住宿。母亲愕然:为什么?我说,回家太远了,很耽误时间,而且这样的话我可以晚上在班上自修,方便的很。

从家里到学校有十几里路,而且崎岖难行。每天上学我骑单车都要骑一小时十五分钟。

母亲叹了口气,说,好吧。

妹妹腮上还挂着泪痕,母亲刚刚打了她一顿。

桌上摆着一碟咸鱼,一盘青菜,一盘砂仁瘦肉,瘦肉砂仁熬的汤我饭前已经喝了。我夹了一块肉到母亲碗里,母亲放回盛肉的盘子里,说,我不吃,我吃菜吃咸鱼就得啦。我眼睛一热,赶忙做个深呼吸,稳住泪水。

我用筷子指着肉扭头对妹妹说,吃吧,多着呢。妹妹没有出声,也没有夹肉。我偷偷瞟了母亲一眼,她听到我对妹妹说这句话后嘴角下撇,满是不屑。

沉闷的气氛压迫着我胸口,令我喘息艰难。

   

   

 

哥战战兢兢地对母亲说,明天开学了……他总在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才对母亲说学费这事,早一天都他都不会提,好像压根不知道就要开学交学费似的。

听着哥战栗飘忽的嗓音,我知道一场暴风雨迫在眉睫。母亲正在收拾碗筷,把碗碟磕得乒乒乓乓响,边磕边骂,你看你们,平时都好吃懒做,要钱就向我伸手,都别读了,浪费金钱!

她端着一摞碗碟从我身边走过,两道凌厉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咬了我一下。她从来都是这样,嘴里骂着我们兄妹两人,却回回都是含沙射影,或者说主要是冲我而来,极尽诅咒谩骂之能事。她现在是见到我就不顺眼。白我一眼的时候,她眼珠子差不多要掉下来。哼,最好真掉下来。

她洗了碗,掀开门帘走进房间里去。接着传来震天价响的开锁声,猛拉抽屉声。

多少钱啊?低沉粗哑的嗓音像一把铁锤掷出来。哥掀了门帘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低声说,我多少多少,妹妹多少多少。

不知从几时开始,我就没走进过母亲的房间。里面是一方藏污纳垢的垃圾池,一块阴森可怖令我恐惧心寒的墓地,一个让我乜斜着眼观看不屑进去的牛棚。

哥出来的时候,把一沓厚厚的散钱放在我手上。哥背有点驼,加之先天性气管狭窄,他的两个嶙峋的肩头已经高高耸起,严重缩短了脖子的长度。

母亲经常叹息,唉,你看你老这么病,以后找个对象都难啊……

但是我想,上苍,总是公平的。

   

   

 

一觉醒来,天烟青色。自己竟然倚在偏屋的一堆秸秆中睡着了。云团一块块向我涌来。屋里很空旷,却充满了压抑。我幽幽地想,有些距离,真的不知如何弥补,比如,我和妹妹。

早上母亲叫我到集市去买一扎拜神用的檀香,妹妹也要到集市上买东西,我说,我载你吧。妹妹不耐烦地说,不了,我自己有单车。

我没吱声,推着单车慢慢走出去,走到村口的那棵老枣树,我回头没有看见妹妹,心里掠过一丝失落。我知道她不愿意跟我一道走。很小的时候,我还拉着她的手淌过郑家观苦楝树边的小河,跑到对面的山顶上去看汽车。那时候的河水很清凉,满盛着我们的欢笑,无忌,向美好的未来流去。

妹妹是变了。

那天是周日。我中午放学回到家,走进院子,大老远看见一条晾在竹竿上的裤子沾满了干硬的泥巴。那是母亲的裤子。

我进屋便问母亲,你怎么把没洗的裤子晾起来了呀?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走出院子看究竟。她一看勃然大怒,这个黑货!我终有一天会被你气死!熟悉的单车声由远而近,母亲随手抓了一条织鸡笼准备的竹篾。妹妹在院子门口一下车母亲就擎着竹篾扑过去,随之而起的是妹妹一阵尖利的嚎叫,我的心也陡然挨了一鞭。母亲开始破口大骂起来:现在生翼了是不?想飞了是不?叫你洗个衣服你偏不洗!叫你去地里拔个草你就跟我瞪眼睛,人家看你这么黑还以为我逼你干了多少活晒了多少日头了!老娘像你那么大,都上山砍柴卖钱去了……

接着,我一如既往,对这惯常的一幕开始无动于衷。我望着那条沾满泥巴的裤子,心里填满了空虚和逃离的念头。我想躲进屋,或者走出这个霉气太重的院子,越里越好,越远越好。

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叫妹妹干活的时候,我总是可以从她半掩的留海中看见一道射向母亲的利剑。母亲叫她把地扫扫,她会在母亲掉头的时候白她一眼,母亲叫她把桌子擦擦,她会在母亲转身的一刹白她一眼。她不怕我看见,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告诉母亲。母亲发现了,举起巴掌,你再试试看,打烂你的眼!你这个黑货!妹妹低下头干活,动作粗暴。她会在心里狠狠白母亲无数眼,目光阴森可怖。

她已经学会抗拒。

   

   

我决定了。

初二开学前,我对母亲说,我不上学了。我脱口而出,其语气的轻松程度连自己都被吓一跳。无法想象,离开学校能够解除我多少痛苦!

关于上学,不仅仅开学向她要钱要挨骂,我被罚留在课室补交作业,因为怕迟到而不愿干家里的活,要买练习资料,学校的学籍资料要我们填写父亲的名字而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征询她意见的时候,我都首当其冲准确无误地成为她的出气筒。三两天没骂我她就嘴痒。

平日里她卖甘蔗卖不出去,下雨天害头痛,赵石生因为肾病而全身浮肿,田里的禾苗非常活该地被老鼠啃食,她也会无事生非地骂我。

他妈的我受够了!

不上学起码少挨她一万个白眼,一百万句“黑货”。

她还惺惺作态问我,怎么不上了呀?

我没好气说,没劲。怕她犹豫,又说,学习差学了也白花钱。

说到钱,她总会妥协的。这种人一辈子被钱牵着鼻子走。

听说集市周边开办了几个针织厂、服装厂、鞋厂,我想到那找份工作。我八岁读书,今年刚满十六岁。

我在一间服装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用尺子量衣服,合规格的通过,不合规格的重做。

我从此可以远离这个梦魇般的家。

我上班前,她还是要我把家里的衣服洗完。我没有洗,傍晚回来,她又拗了一根桑树枝条打我,我火了,我抄起一张小板凳挡她的桑枝。她扔掉了桑枝,说,得,长大了。

我是长大了怎么样?

   

   

 

我的肾病似乎好了,糊里糊涂地好的。我不知道吃了哪一剂药好的,但是每一剂药都是母亲亲手为我熬的。

我已经去了县城里读高中。周末我都回来。每次回来母亲都把妹妹的一切恶行告诉我。比如有一次她竟然跑进母亲的房间撬抽屉的锁,比如有一个周末我回来之前母亲用炉子给我蒸猪骨汤,铝锅上放了水,水上放了架子,架子上放了大盘子,大盘子里的是猪骨汤。母亲从地里回来却发现猪骨汤里面泡满了炉子旁边堆着的木炭渣,那些木炭渣本来是用来生炉子的,怎么都跑到猪骨汤里面去呢?母亲气疯了,狠打了妹妹一顿,作孽呀,你要把你哥害死吗?

我从来不相信妹妹会做出这样的事,我不相信。她一定是不小心把猪骨汤洒在木炭渣上,又害怕母亲回来看见会打她,才手忙脚乱地把猪骨连同木炭渣捡进盘子里。我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

中午回来,母亲对我说,那个贱货,还说上班,明明跟人家逛街去了,是李大爷告诉我的。哼,这个黑货呀,看她不声不响的,其实满脑子都是坏东西!

不一会,妹妹回来了。

你说,你早上干什么去了?

上班。

哼!上班,还嘴硬?跟人家逛街去还说上班?你说,是不是?

妹妹没应。母亲愈发觉得自己对,愈发愤怒起来,在厨房的柴堆里翻来翻去找鞭子。

妹妹阴郁地说,人家是上班前逛一下街啊!

我不知妹妹是否在骗我们。我又觉得母亲是否小题大做,逛个街何至于上纲上线?

母亲出去后,我对妹妹说,你上个月的工资总共多少?

三百块。

你给母亲多少?

一百五。

还有一百五呢?你在家吃饭,不会用太多吧?

我要吃早餐呀!

吃早餐一天一块钱就够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花钱很狠,我初中的时候都没怎么吃过零食呢。

人家是女孩子,女孩子本来就该多花点钱,人家不用买东西的啊?再说,人家现在出来做工,不要留些钱自己用吗?

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就是想你省点钱交给妈。

你以为她是谁啊他?做一分给她一分?她又不是我妈!

你闭嘴!

我告诉你,你以后都不要再给我说教,否则我辞工不做!

每次她们吵架之后,晚上我睡在家里都不得安稳,总害怕妹妹会拿着刀偷偷跑出来,先闯进母亲房间把母亲杀掉,然后再把我杀掉。我对自己倒不怎么担心,妹妹不太恨我,她恨母亲。我睡觉不敢关房门,门外的过道通向母亲的房间。脑袋里紧绷了一根弦,稍有响动我就支棱起耳朵。失眠几乎要把我杀掉。

   

   

 

哥在偏房的角落里偷偷烧掉一个女孩的照片,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斑斑泪痕。看来他是被抛弃了。这个世界上,等被抛弃的人总会是输家。哥哥是。我生来也是,我被抛弃了。现在我正在努力,让我恨的人做输家。

过了几天,哥退学了。家里再供不起他。凭心而论我每个月给家里一半工资也够多了。我不知道他退学跟他和那个女孩的分手是否有关。他以前在学校里成绩优异,样子不怎么样,但是还是有一两个爱慕追随者,她们都在打哥的主意,一旦哥以后飞黄腾达了她们也跟着鸡犬升天。也许他想好了退学,不想耽误人家前程,跟人家分手了。

那个臭货在家里要哭瞎眼了。自己的亲儿子供不起就哭。我没书读却兴高采烈。哼,两面三刀!活该!

我这些年因为赵石生比我学习好受了多少罪?他成绩好就可以少做家务少干农活,就可以吃好穿好得人讨好。他长得再白不也注定要做一农民?这都是他的报应!

前天他神经兮兮地把以前大胡子载碾米机的报废拖拉机弄了回来,花了八十多块,都是他自己攒下来的,不用说,挨了那个臭货的一顿骂。

他自己又去买了柴油,口口声声说会把那玩意儿弄活,用它来耙地。赵石生对汽车着了魔,小时候他就常常拉我到对面的山顶看汽车,一看见火柴盒大小的屁玩意儿就笑得疯疯癫癫。喜欢闻恶心的柴油的味道。他好像很喜欢物理,经常借他同学的一些关于电子机械的书回来看。

弄了大半个月,拖拉机没弄成,他自己倒被自己弄得有点儿不对劲了,成天围着那堆废铁团团转,自言自语说,不对呀,是这样的呀。不对呀,是这样的呀……

这个残败窝囊的家我委实呆不下去了,况且我本来不属于这里,我对它没有任何责任。除了憎恶和仇恨不会有其他情感。那个臭货抚养我花的钱我会还清的。

我决定这个月的工资拿到手就到县城里去闯一闯。这年头,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

   

   

 

拖拉机修不好了。看到日渐老去的母亲,心里在滴血,我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恨自己。夜深人静,梦醒时分,总有一种对未来的忧惧弥漫心头。

母亲说爷爷曾经是村里有名的篾匠,圆的箩、方的筐,鸡笼、鱼篓、椅子、猪笼,无不通晓。我从没见过他。父亲是个败家子,没有继承爷爷的衣钵。母亲却在闲暇的时候从爷爷那里学了不少手艺。

我开始学着母亲,织鱼篓、鸡笼拿到集市上去卖。我也到河里面去捉鱼,在河水迅猛的窄口撒下渔网或者背着电鱼机去电鱼。电鱼机是我自己制作的。每当洪水过后,浑浊奔腾的河里、汪洋一片的稻田、没脚的小溪到处都是活蹦乱跳的鱼。鱼市里很多人喜欢买我的鱼,因为我的鱼是捉的。我打算干两年活,攒了钱再回去上学。我要考重点大学。

那天早上,我喝了两碗小米粥,戴了顶草帽,斜挎了个窄口布袋到河边捡河蚌,母亲把几根砍成小节的甘蔗放到我手里,说,渴了就吃甘蔗,这个甘凉润肺。

走在路上,空气凝结了一样,没有一丝风。听说过两天准备有一场大暴雨。我边往河边走边盘算着,暴雨过后先去稻田里捉鳝鱼泥鳅还是先到河里电鱼呢?甘蔗渣子扔了一路。

到了河边,走下泥巴梯级,河水凉浸浸的。蓦然想起小时候跟妹妹淌着水踩着泥沙或者卵石过河的场景。

扇形的河蚌一个个安静地躺在河床上,任由绿色的苔草爬满了它们的外壳,过着与世无争的安静日子。我弯腰一个个把它们拾起来,放进腰间的窄口布袋。我顺着河床一直往河流的下游走去。

毒花花的阳光烧在皮肤上,有被撕裂的疼痛。我不时要俯下身掬水洗把脸。我热得没法想心思。但是袋里越来越沉的河蚌令我欣喜不已。我脑海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些美好绚丽的场景。

我滑了一跤,滑进了旁边的一个泥潭里。没脖颈的河水把我吓醒。左脚掌内侧一阵剧痛,抽筋了。我马上忍着剧痛往上爬,爬了几步刚出水面。腰部的河蚌甩到后背,狠狠把我一拉,我双脚又滑进泥潭里。

我望着恶毒的太阳,脑海里跳跃着两个人的称呼:妈妈,妹妹。

   

 

一梦惊醒,枕头都是汗。哥在梦里寻我来了。灵堂里是母亲幽怨的哭声。

烈日下的一幕一遍遍在我眼前重现。

哥滑下去,又挣扎着爬上来,腰间的河蚌一晃荡,又滑了下去,脑袋一歪,草帽翻在河面。一双白皙的手在河面上抓了几下。吨的沉了下去。

我却骑车在桥上飞驰而过。

我害死了哥。

梦魇在清醒时刻更加恐怖。我从此不得安生。

我下了床,走到灵堂,屈膝跪倒在哥的遗像前。听旁边的母亲抽抽噎噎地诉说。

我和你父亲是生不了小孩的。十八年前,我跟随你父亲去东北,他在一家煤矿里当矿工。那儿每年都有人死于矿难。一年冬天,一个矿工被一枚哑炮炸死,他的妻子孤苦无依,等肚子里的小孩生下来后也自缢而亡。那小孩被放在一块巨石的缝隙下,恰好我去打水的时候经过看见,小家伙已经冻得奄奄一息了。我赶忙把他抱到炉子旁边,给他喂姜汤。终于把小家伙救活了。

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石生。

   

   

 2009-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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