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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精品

  • 忽培元:《群山》第5章

    第5章:收款委员吃饱喝足就搂着妓女躺在县衙、区公所睡觉抽大烟。农民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1925年早春时节。陕北大地依然是冰雪覆盖的银白世界。蜿蜒的大理河,像一条青色的玉带,静静躺在宽阔的川道里。清晨没有风,朝阳透过河床升起的雾气,把一道刺眼的光芒照射在冰面上。雾气在缓缓地漫溢着,冰面上的阳光,便像鱼鳞一样地闪烁着光斑。远远望去,冬眠未醒的大理河,更像一条在阳光下歇息着的巨龙。此刻,信心满怀地背着铺盖卷的初小毕业生马文瑞,嘴里哈着白气,站立在河岸高高的土堤上,久久凝视着气象万千的冰河和川野,望着河对岸那一直伸向远方的宽阔的大路,心情很不平静。他的身后,是那条傍着沟道溪流一直通进马家阳湾的羊肠小道。他是刚刚踩着这条小路走过来的。眼下,只要走下这道斜坡,跨过封冻着的大理河,就踏上了那条宽阔的大路。他有一种预感:沿着那条大路一直走下去,前面有新的生活和新的世界等待着自己。就在这由小路步入大路的转折点上,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有一种依恋的情绪在胸中翻动着,仿佛一个人将要同过去的自己告别一样,突如其来地感到恋恋不舍。他回转身去,深情地望着那条小路,再次意识到自己此行的不易。感谢年迈的祖父和辛劳的大哥,感谢病卧在炕的祖母和贤惠的大嫂,感谢全家人用艰苦的劳作和节俭为自己创造的这个难得的求学机会!他的眼前,闪现出一双双亲切而充满期望的目光,立时感到背上的铺盖卷沉重起来。“文瑞,赶紧走,早点儿报罢名,咱好到周家街上转一转。”同行的马文德在河岸下向他招手。这时,起风了。干冷的山风,吹散了河床上空笼罩着的雾气,并且在沟川交汇处扭结成一柱挟裹着枯枝败叶的旋风。文瑞赶忙走下河岸。等他俩越过河冰,爬上对岸回望时,那一阵旋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那条寂寞的小路,还孤独地躺在那里。他最后深情地朝对岸望了一眼,便转身沿着大路向前走去。周家镇,是大理河川上下几十里有名的重镇。镇上常住人口当时不过两千,但通往绥德的官道穿街而过。两旁高大而带穿廊的石窑全是店铺、商号、钱庄、饭馆。逢集过会,便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周家高等小学,是本镇最高学府,庄严地坐落在镇东正街上。学校坐北朝南,面河靠山。在刚考入高小的马文瑞眼里,学校高大的门楼,比县衙门还要神圣。那天,马文瑞和马文德背着铺盖一进校门,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那么多的教室,那么多的学生,使得他们一时不知该向何处去报到。正在迟疑,见迎面大摇大摆走来几个年岁比自己大得多的学生。文瑞心想,一定是高年级的同学,便上前很有礼貌地问:“敢问新生在哪里报名?”“新生?你们也是念书的?”其中一个穿着黑绸棉袍的瘦高个儿,斜着眼上下打量着他俩,反问道。“是呀,我们是马家阳湾的,吴家塌初小毕业。"马文德认真地回答。“我看你们不像学生,倒像是打短工、讨饭的。”其他几个人哄堂大笑。马文德气得说:“你才是讨吃的!”文瑞也气红了脸,心想:“狗眼看人低。城镇上这些有钱人家的油炸鬼学生真不是东西!”但他表面依然冷静。见马文德气急败坏的样子,便劝说道:“文德,不必计较。古人云: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咱们走吧。”几个家伙听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眼前这个穿得土里土气的新生,竟然古道通达,说话这么结实。后来文瑞才知道,那个瘦高个儿学生叫李和碧,比自己高一年级,是镇上一个绸缎商的宝贝儿子,功课学得一团糟,流里流气倒很有名。那家伙也没料想竟碰了一个低年级新生的软钉子,心中有些不服输。文瑞进入周家高小,一心埋头学习,各门功课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课余时间还阅读了大量的进步书刊。没过多久,他就成了全校知名的品学兼优的学生。一次,学校组织演讲比赛。谁也没想到,平日不苟言笑的马文瑞竟一鸣惊人,一举夺魁。他的演说,知识丰富,立论深刻,颇能针砭时弊,生动风趣,格外引人入胜,赢得许多老师的赞赏和同学的敬慕。在以后的几次比赛中,他又连连夺魁,一时声名大震。李和碧那一伙差生见了他,都自惭形秽地远远躲开。他的周围团结了不少学习好、思想进步的学生。那几个有钱人家的子弟,再也不敢小看他这个穿得土里土气的低年级学生。恰在这时,一个令人惊喜的人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是1926年初夏的一天傍晚,文瑞正在教室埋头看书,忽听窗外有人亲切地叫自己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表兄冯文江。自从他去北平上大学以后,他们已经好几年不见面了。表兄穿着一件蓝棉袍,颈上围着长长的枣红围巾,衬着那清秀的面容和有些蓬松的长发,英俊潇洒,气度很是不凡。“文江哥,你几时回来的?”文瑞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去。两人亲热地拉着手,目光相互对视着,兴奋得不知该说什么。在文瑞印象中,表兄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虽出身富裕人家,但一贯同情贫苦农民,主张社会平等、公正。文江比文瑞年长七八岁,由于是姑舅至亲,过去每逢年节,多有往来,相互见面很能拉谈到一搭里。他对文瑞的思想进步产生了影响。两人亲热地拉着手,冯文江从头到脚打量着英俊的表弟,笑着点头说:“嗯,几年不见,文瑞长成大后生了。”“表兄,快说说你这几年在北平读书,经见些什么新鲜事情?”“新鲜事儿?可多了!走,咱们到大理河畔边散步,边拉谈吧。”他们并肩出了校门,沿着一条小路穿过庄稼茂盛的田野和一片枝叶翠绿的枣树林,来到开阔宁静的大理河畔。那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傍晚,大理河水清悠悠地流淌着,几乎毫无声息。河滩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正沐浴在一片夕阳的红光里。平静的水面上,反映着绚丽多彩的晚霞。两人踏着水边光滑松软的淤泥,迎着落日缓缓走去。他们的脸上、身上,也被晚霞染成了金红。“大理河,可是一条美丽迷人的河呀!”冯文江像诗人一样地感叹道。“是呀,可咱们这里的社会环境实在不能令人满意,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东西太多,太沉重。”听着文瑞的话,表兄停下来,目光有些惊异地望着他说:“嗬,几年不见,想不到表弟已经在研究社会问题了。你的思想看起来比你的外表更成熟!”文瑞有些不好意思,像猛然记起了什么,说:“文江哥,还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说着故意停下来,“不过,你先猜猜,看是什么事情?”“嗯——我猜不出来。”文瑞便认真地说:“我信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拥护国民革命,决定参加国民党,已经填过表了。”“是吗?”表兄出人意料地对这个文瑞自以为了不起的大事反应很平静。这使他有些失望。两人有一阵儿谁也不再说话,默默地朝前走着。这时,夕阳完全沉落到西川尽头的山峦后面。天际灿烂的云霞开始暗淡下来。灰色的夜幕,慢慢地由川道里弥漫起来。风乘势吹拂岸边的枣树和庄稼,发出若有若无的轻响……这一切都仿佛处在夜晚来临前的骚动不安中。文瑞的心头,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烦乱,便说:“文江哥,说说你的情况嘛。”表兄沉默了一阵儿,终于小声说:“我在北平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说着,从怀里掏出烟卷,点着一支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又说:“后来组织派我到广州参加了毛泽东主持的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眼下刚回到咱陕西,在关中农村开展农民运动。我的社会职业是西安中山大学农运系主任。”“农民运动?”文瑞不止一次地在报刊上看到过这个对他很有吸引力的新名词,但到底什么是“农民运动”,他还不很了解。表兄见他听得很认真,接着说:“中国最广大的人群在农村,农民受封建压迫最重,受封建思想的毒害也最深。唤醒农民的觉悟,这才是国民革命的当务之急。毛泽东创办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真正是有远见之举。”“你说得太对了!”少年文瑞听得有些兴奋。“这一阵儿,我从书刊上看到帝国主义侵略咱中国的种种罪行,令人发指。更不能容忍的是,人家把鸦片烟运进来,咱们的同胞还有人心甘情愿抱着烟枪拼命吸食!拿咱陕北来说,种大烟、吸大烟更是普遍。军阀、官僚和土豪劣绅勾结一起,欺压百姓。不说别的,一户农民,每年要缴的苛捐杂税多达七八十种。除了惯收的田粮税、人口税、买卖税、牲畜税、屠宰税、印花税外,还巧立名目:种大烟收‘烟税’,不种的收‘白地税’;喂猪养羊收‘活口税’,杀猪宰羊收‘割头税’;窑前院畔栽一株树,还要收‘树棵税’。税目多如牛毛,各类杂费更是离奇古怪。拿咱冯家渠驻扎的民团来说,每年要向周围各村农民收什么‘地方治安维持费’、‘修造费'、“粮秣费'、‘购枪费’、‘棉夹单衣费’、‘鞋袜费’、‘驻守费’、‘开拔费’、“年节费'多得就像夏季里的苍蝇蚊虫。还常常寅吃卯粮,随意预征。”冯文江接住文瑞的话茬儿说:“种大烟这事我回来也听说了。就说我们冯家渠区分所,今年(民国14年)的烟款已经预征到民国十六年了。军阀官僚公然开放烟禁,强迫农民种烟纳款,还采取按地亩征收烟款的办法。这样一来,不管种不种,都得纳税。结果,逼得农民户户种大烟。每亩烟税高达十多元。家有十亩地的农户,种一亩大烟,就要缴纳百十块烟税,比卖烟收入的钱还多。”两人拉得起劲儿,不觉天已全黑,便坐在河畔一块大石上,继续着刚才那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文瑞说:“你可没见,每到六七月间,大烟将要成熟时,农民便发愁了。井岳秀派出的提款委员下来,逼得十万火急。县府区乡的贪官污吏就带着狗腿衙役下去收款。收款委员整天肥吃海喝,吃饱喝足就搂着妓女躺在县衙、区公所睡觉抽大烟。农民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苦连天。井岳秀规定,征款委员超征有奖;征款委员便规定,县区长们多征提成。层层加码,步步威逼。农民交不上,轻者捆打,重者过堂。再不然就剥光衣服,捆在大堂外面的石柱上活受罪。捆绑上刑之后,烟款分文不少,还要加收‘拷打费’。军阀井岳秀就是这样,凭着手中的军队,实行反动的军事统治,完全是个封建土皇上。听说他光姨太太就有九房,一旦发现哪个行为不轨,就要枪毙。国民革命按照孙中山先生的主张,提出打倒帝国主义列强,打倒反动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完全符合咱们陕北的实情。”冯文江说:“国民革命的任务要完成,没有农民群众的积极响应不行。毛委员对农民运动抱有极大的信心。他曾经预见,在很短时间里,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的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文瑞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明晰有力充满激情的言词,觉得这话听起来太亲切有力了。可如何开展农民运动,他还是不清楚,便问:“在咱们陕北,你看农民运动该怎么搞?”冯文江说:“关键问题是要启发农民觉悟。首先得把一家一户的农民动员组织起来。毛泽东和彭湃在开展农民运动的实践中创造出一个好办法,这就是组织农民协会。按照毛委员对农村各阶层的划分,就是要以雇农、贫农、中农、农村中的手工业工人以及贫苦知识分子为成员,以雇农中的积极分子为核心,严禁地主、富农混入。目前农民协会在广东、湖南等地农村已经普遍成立,权力大得了不得,甚至掌握着农村中的生杀大权。地主老财们见了农会会员,离着老远就点头哈腰,问候请安。有的上门请求要加入农会,农会还坚决不要。”文瑞听得简直着了迷,想不到小小农会竟有这么大作用。那一晚,他们坐在大理河畔,瞅着水面上闪烁的繁星,伴着一片蛙声直拉到深夜。文瑞从表兄那里,获知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也懂得了更多的革命道理,特别是知道了除了孙中山,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叫毛泽东。毛泽东的开展农民运动的主张,在他看来,更符合陕北一带的实际情况。临分手时,文瑞兴奋地拉着表兄的手说:“你这次回来,可不能再走了,咱们一道开展农民运动吧!”冯文江说:“我的工作,得由组织决定。你既然已经加入了国民党,就带领学校的进步学生先搞起来吧。”表兄的话,像一根擦着的火柴,使他胸中的激情燃烧起来了。他下决心,要把家乡一带的农民组织起来,成立农民协会,率领农民投入反帝、反封建的国民革命。此后不久,马文瑞和志同道合的进步同学刘精一、赵拱壁、高学孔、马文德、徐登泰等人一道开始了对农村社会状况和农民困苦生活较为系统的社会调查。为开展农民运动,努力地进行着理论上的准备。只是当他们真正面对那些一盘散沙一样的愚昧落后的农民时,又觉得无能为力,心中缺乏一个主心骨,胸中产生了无法排解的苦闷和烦恼。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怎样才能发动起来呢?这个实践问题,使马文瑞感到寝食不安。他在茫然彷徨中,努力探索着改造社会的道路。附:读者留言摘录忽老师好,我的父母在家庭中掀起了阅读您作品的热潮,在这股热潮的影响下,我也开始了《群山》的阅读,我是一个出生在鄂尔多斯市区,成长在古都西安,工作在北京的80后,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成长的一代,对故乡陕北也有着深厚的感情,通过阅读您的作品,我第一次知道“老鹰捉小鸡”这个游戏的出处。现在作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兼班主任,对于您所说的少年马文瑞和成年人对于苦难的不同认识,感受颇深:“成年人往往由于生计多艰和困苦的磨难,模糊了童年的记忆,并不清楚游戏会给一个天真的儿童带来多么大的欢乐。而沉浸在游戏欢乐中的儿童,也不可能体验到成年人的种种忧伤和痛苦。”的确,不论什么处在哪个年代,儿童心理都是一样的。读了老师的《群山》第二章,受益匪浅,书中提及的儿童心理也让我深受启发,以后,在教学上希望得到忽老师多多的教诲,谢谢老师。当我读到“叫你巫们跑!叫你巫们跑!”时,笑出了声,忽老师形象而真实的乡土语言把我带到了陕北“蓝格瓦瓦天空下井道峁圆圆的一座山峁上”。我似乎看见了“大哥说这话时,亲昵地笑了笑,还用手摸了摸他前额上留着的锁锁”的慈善模样;看见了“雪白雪白的羊群,像一团云彩,游动在山洼里”的惬意与亲切。当看到“小文瑞的父亲对他说:‘你娃娃就收心拦羊吧,念书老子供不起!’文瑞听了,再也忍不住,伤心地哭了”的时候,我也忍不住落泪了;看到父亲软下心,“帮他往圈里赶着羊,语气缓和地说:‘好娃娃,不是不供你念书,是咱家交不起学费。再说,你念了书,羊当下就没人拦。你也知道,咱一家的油盐穿戴,全凭这群羊哩’”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那个年代的艰辛与父亲的无奈,体会到了文瑞的委屈,感受到了少年文瑞对读书的渴望,但是艰辛的生活又让幼小的他懂得家庭的责任,这种矛盾,让人心酸,现在孩子们,包括80后的我们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13中刘泽君忽培元,祖籍陕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传记文学创作与研究专家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现任国务院参事。   主要作品有文学传记:《苍生三部曲——群山、长河、浩海》《耕耘者——修军评传》《百年糊涂——郑板桥传》《难忘的历程——习仲勋延安岁月回访》《刘志丹将军》《谢子长评传》《阎红彦将军传》等;长篇小说《雪祭》;中篇小说集《青春记事》《家风》,中短篇小说集《土炕情话》;散文集《延安记忆》《人生感悟》《大庆赋·铁人铭》《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记》《秦柏风骨》《山秀珍》《义耕堂笔记》;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和诗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军评传》分获第一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长篇);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获中华铁人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在国外出版。   反映当代生活的长篇小说力作《乡村第一书记》,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2021-03-01 23:02:35 作者:忽培元 来源: 义耕堂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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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忽培元:《群山》第4章

    第4章:学校放了暑假。文瑞帮着大哥、二哥忙完山里的农活,就一个人躲在龙门上的阁楼里读书  民国初年,陕北山区的教育,较之清末年间,已经大有改观。除了榆林、绥德办有省立中学或师范,各县也都办起一两所高等小学。教学的内容,也由原先那种只讲“四书”、“五经”的旧学,改进为学习国文、算术和自然、地理一类的新学。连有些偏远乡村,也开始办起公立的初等小学。马家坪小学,就属于这一类学校。然而多数农家子弟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文瑞要念书了,最高兴的人是他的祖母。她一连熬了好几夜,用自己亲手织染的爽蓝老布,给文瑞缝了一身新衣服和一个新书包。她要让文瑞穿得体体面面走到人前里,要让先生和学生们都看见,我们文瑞有人心疼哩。年迈多病的老祖母,她心中怀着一个多么善良美好的愿望呀。一连几夜,她守着油灯飞针走线。贤惠爽直的大嫂,为他赶做一双结实的新鞋,亲手给他穿到脚上。 临报名那天早上,他家的小院里像过喜事一样。祖母和大嫂天不亮就起来忙活。文瑞洗了脸,又让祖母修剪手指甲,然后才穿上新衣新鞋,背上新书包。祖母和大嫂眼里,那个受苦熬累的小羊倌,转眼变成了斯斯文文、富富泰泰的学生娃儿。祖母心疼地摸着他的头说:“娃娃呀,到了学堂可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文瑞紧咬嘴唇,像大人那样自信地点点头。大嫂替他扣着衣领上的扣子说:“好兄弟,念书可要操心哩!你大哥为你念书,跟咱大恼得话也不说。赶明儿考个头名状元郎,好让你大哥脸上也光彩。”文瑞听得眼睛湿润了。他心中很感激大哥。他也听到有人说他是祖母幸大的娃娃,念书肯定吃不下苦。他心里早已下决心,定要念出个样子,让众人看一看。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有两只喜鹊落到龙门楼上叽叽喳喳叫。祖母喜得说:“这是给咱文瑞贺喜哩!”吃罢早饭,祖父手里端着水烟袋,笑眯眯地牵着文瑞的手出了大门。正是春暖花开时,天气很晴朗。祖父一路显得很兴奋,逢人便说:“我们文瑞今儿报名念书呀。”人家听了,当然表示祝贺。有笑着用异样的目光看文瑞的,那分明是说:“念书顶什么,龙生龙,凤生凤,‘冒掌柜’的儿子,还能念成个书?”遇到这类目光,文瑞的脸呼地就红了。他理解那讥笑的目光里所包含的全部意思。 马家坪村在沟道里,距离阳湾不到二里路。学校设在大路边的一孔石窑里,据说原先是个店铺,店号“协盛昌”。掌柜的姓高,人倒还务正,时常外出进货,雇了个伙计守店铺。这伙计本是掌柜的一门远亲,外貌看着挺老实,暗里有个好“串门子”的毛病。那年间,店铺的生意本来就不行。掌柜的一出门,伙计干脆扛上整匹的布往姘头窑里钻。没有多久,“协盛昌”倒闭,这才改办成学校。教书先生叫董文华,20来岁,刚从绥师预科结业,穿着破旧的长衫,留着“洋楼”,这在许多人脑后还拖着辫子的民国初年,很是与众不同。那天,祖父领着文瑞一见董先生,便说:“给先生磕头。”文瑞刚要下跪,先生忙说:“咱是新学,不兴磕头。”祖父问:“不磕头咋办?”董先生说:“鞠躬行礼就很好嘛。”文瑞赶忙弯下腰,深深给先生鞠一躬。旁边围观的学生中,有人吃吃地偷着笑。文瑞脸红了。 学校没有桌凳。六七个学生自带炕桌,坐在窑掌炕上听课。 “我中华,在东亚,人口多,土地大……” 董先生一句一句领着念,头一阵读书声惊飞了窑压檐下的一窝麻雀,也打破了小山村的沉寂。 窑里的光线很暗。先生背朝门立着,学生看不清先生的脸。有调皮者以为先生同样看不见自己,便乘机交头接耳,往往被先生训斥。董先生对那些生性淘气又屡教不改的学生很头疼,时常摇着头说:“朽木不可雕也!”调皮学生背转先生,就摇头晃脑学说这句话。 马文瑞听讲很认真。下课了,同学们都呐喊着拥到门外的枣树林中去玩耍。他还伏在炕桌上,眼睛盯着课本,用右手的食指在炕桌上摹写生字。他的与众不同的表现,董先生注意到了。董先生渐渐喜欢起这个举止端庄、刻苦用功的学生来。 有一天下课后,文瑞照例伏在桌上摹写生字。董先生走过来,他竟然毫无觉察。比起以前自学过的《百家姓》和《三字经》,文瑞觉得这些充满新鲜知识和爱国思想的国文、算术、自然、地理对他具有更强烈的吸引力。他从那里面,看到了黄土山峦以外多姿多彩的世界。此刻,当他一抬头,发现董先生站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先生说:“嗯,这个办法不错,省纸省墨,只是时间长了,手指头可受不了呀!”说着捉住文瑞的右手食指,见指头上早已磨出一层茧,书桌上经常写字的那地方,居然也磨得凹下去了。 功夫不负苦心人。文瑞的各门功课,每学期都是名列第一。他练毛笔字也很认真,习字本上总是画满了大红圈。先生时常夸他是“品学兼优”的学生。读小学三年级时,马家坪小学合并到了后沟五里路外的吴家塌。马文瑞随之转入条件较好的吴家塌小学。学校有个供学生课外阅读的阅览室。他就像“跑青”的羊子,发现了阳圪里的一片青草,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过期的报纸杂志和印制虽粗糙、内容却新鲜有趣的书籍。其中有一份《民报》,充满了新兴的民主思想。这些课外读物,在一个乡村儿童面前,打开了窥视外界的窗户。他开始懂得“辛亥革命”,知道有一个名叫孙中山的神情严肃的南方人,领导他的同盟会员高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推翻清朝皇帝,建立了中华民国。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个国家叫俄国,俄国有个名叫列宁的人,领导那里的无产阶级举行十月革命,推翻了沙皇政府统治,建立了苏联。新生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有许多新鲜事物,更是他闻所未闻。这些新知,在一个小学生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开始意识到,一个人识字念书,不应该只是为了争气向善,荣宗耀祖,而应当树立远大目标。从此,这个平日在同学和先生看来总是沉默寡言、埋头读书的好学生,内心却变得不平静、不安分起来。除了读书,他开始认真地观察审视周围的一切。他发现虽然已“民国”了好几年,不少男人脑后依旧拖着辫子;女人照例要缠成小脚;种大烟抽大烟照例还是一种时尚;放高利贷、纳妾娶小、买卖婚姻这些孙中山先生深恶痛绝的陈规旧习照样畅行无阻。土匪仍然在地方上搂粮绑票,换上了黑制服的衙役团丁照样还是手提棍棒在乡间欺压百姓。于是,在平顶子老百姓眼里,无论城头飘舞的是锦缎“龙旗”,还是绸布“青天白日满地红”,大体上还是“王皮照旧”。四周依然是一片“封建死水”。他感到十分的压抑和苦闷。这就像许多人一同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多数人都昏睡着,有一个人醒来了,当他睁开眼,看到周围竟然是漆黑一片,便觉透不过气。这种痛苦,是昏睡者所没有的。 不久,学校放了暑假。文瑞帮着大哥、二哥忙完山里的农活,就一个人躲在龙门上的阁楼里读书。于是就发生了前面已经忆及的那一段情形。那些堆积在阁楼上的散发着苦味的药渣,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怀念。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脸和手几乎消瘦苍白得有些透明。直至今天,文瑞才意识到,杀死母亲的凶手岂止是疾病,也有那可怕的“封建死水”。他想到,当母亲一来到这个世界,就伴随着接踵而来的苦难。当她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娃娃,外祖母就不得不流着眼泪把她娇嫩的脚心用瓷片儿划破,再用生白布把那血肉模糊的脚紧紧缠起来。母亲拼命地哭喊挣扎,外祖母却不能丝毫手软,因为不把双脚缠成“三寸金莲”,就等于害了娃的一生。母亲一开始缠脚,她的天真活泼的童年也就结束,再也不能和男娃娃一起蹦跳着上山挖苦菜捡柴草了,整天都得像老婆婆坐炕那样,把两只上着“酷刑”的脚压在屁股下面。从三四岁就开始学着绣花做针线。 到了十三四岁,双脚的骨骼已经扭曲定型,也就到了问婆家的时候。由父母包办,媒妁牵线,定上一门“布袋亲”。丈夫是红脸黑脸、光脸麻子,一概不知。再等两年,即被梳起纂儿,蒙上盖头,用毛驴子响吹戏打地引过门去。从此生儿育女、操磨劳累、忍气吞声,接下来就是过早地衰老生病,草草完结短暂而苦难的一生。没有自由,没有欢乐,也没有资格接受文化教育。文瑞从自己母亲的不幸遭遇中,看清了旧中国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感受到了自己所处的封建社会的黑暗。这是以后成长为革命者的马文瑞思想进步的一个重要开端。他更加向往苏联那种平等自由和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他突然觉得自己负有一种责任,暗暗下决心,要让更多的人们意识到自己命运的不幸和造成这种不幸的根源。他要让人们都知道,世界上还有人为另一种美好的生活奋斗着。 从此,整天躲在龙门楼上看书的马文瑞,开始出现在槐树峁上乘凉拉话的人堆里。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学生,开始绘声绘色地给小伙伴们讲述“辛亥革命”、“十月革命”。孙中山和列宁,被他夸得比老爷庙里的关老爷还能行。苏联人的光景,被他描绘得就像是在天堂里一样。他的故事,不光迷住了猴娃娃,也吸引了许多大人的注意力。这引起了那个一贯受人尊重的好说古朝的长胡子老汉的不满。一次,文瑞正按照《民报》上看来的意思,再加上自己的理解给人们宣传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他说:“‘三民主义’,是指民族、民权、民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这便是‘三民主义’赋予辛亥革命的历史任务,也就是主张同时在我们中国进行民族革命、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譬如说推翻清朝封建专制制度,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使人人自由平等,耕者均有其田,老百姓都有饱饭吃,有暖窑热炕睡,官兵不扰民,土匪不上门……”他正讲得来劲儿,人们也听得认真,突然那个好说古朝的长胡子老汉打断他的话问道:“哎,你娃说那‘三民主义’那么好,为甚‘民国’好几年了,咱阳湾、吴家岔、吴家塌,包括咱米脂西南区,咋还和前清一模一样?”众人听得都瞪了眼睛等他回答。文瑞不慌不忙说:“对呀,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就好比是好的种子,咱米脂西南区,咱马家阳湾村就好比是土地。种子再好不种到地里,就长不出好庄稼。咱不能把好种子装在枕头布袋里,睡在炕圪里梦庄稼呀!” 文瑞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长胡子老汉伸出大拇指夸奖道:“说得好,像是马沼兰的孙子。怪不得,你娃讲这‘三民主义’,就是给咱瞎老百姓脑子里下籽种哩。嗯,是这么个理,看起来,咱马家阳湾又要出一条好汉啦。自打同治年以来,咱阳湾总共也就出过两条好汉,同治年出了个好汉马茂泰,那人生得膀宽腰圆,练得一手好拳脚,抖起威风,十几个原封后生难以近身。马茂泰马老先生,那是个武人,靠冒拳头打抱不平,方圆几十里都有名声。后来到了光绪年,这众人知道,就出了个知书达礼的马沼兰,这人四渠精细,事理通达,远近有名真君子。眼下到了民国手里,我看文瑞这娃……”好说古朝的老汉,一打开话匣子就收揽不住。文瑞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早悄悄溜回窑里看书去了。 学校收了忙假,马文瑞一返校,就与几位志趣相投的同学组织了一个读书小组。他把自己读过的那些有趣的书刊和文章推荐给大伙阅读,然后在一起讨论心得体会。大伙感到思想进步很大。随后他们又商量着在民众中开展演讲活动,通过演讲,把民主进步的思想传播开去。 秋去冬来。山里的农民忙完了秋收,时令也就进入冬闲。一道沟里,较大些的村子就传来排练秧歌的锣鼓声。这是春节的序幕,也是辛苦劳作了一年的贫苦农民最欢乐的时节。沉寂的山村在锣鼓和说唱声里开始活跃起来。这样的时候,连土匪也会停止骚扰。吴家塌是个大村。村里排练秧歌的地场在公共的场院里。这天风和日暖,除了闹秧歌的,全村的男女老幼几乎全都集中在那里看热闹。村子的上空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文瑞看到这情形,觉得是宣传演讲的好机会。他们几个同学来到场院里,才意识到当众演讲并不是件容易事。你推我让,谁也不敢打头阵。文瑞二话没说,带头跳上场边一只石碌碡,高声讲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我们是吴家塌学校的学生,我们今天宣传的题目是‘大家都来反封建’……”文瑞也是头次听到自己演讲的声音。如此洪亮清晰,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临时想到的这个题目,其实是他的一篇作文的标题。 村民们过去只见过演戏,从未听说过还有个“演讲”,都觉稀奇,连同排练秧歌的,都围过来看稀罕。文瑞一见,兴致更高。他把手臂一挥,讲道:“我首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咱吴家塌闹秧歌为甚都是男人上场?” “唉,女人小脚脚,怎上场子哩!”人群里一个调皮的声音说。 “对,那我又要问,女人的小脚是天生的吗?好好的脚为甚要缠?” “不缠,大脚片子蛮婆谁敢要哩!”先前那个声音又说。这回显然变得严肃了。 文瑞乘机说:“大婶、大姐们,你们缠脚是被迫还是自愿?” 妇女们谁也不说话。先头那个调皮的声音说:“压住硬缠哩,疼得要命哩,谁还情愿!” 一句话,把男人们逗笑了,妇女们都低头不言声。 文瑞便讲道:“这是封建意识在作怪,本来大大两只脚,硬要缠成一拧拧,叫你们上山上不成,赶集赶不成,秧歌扭不成,连回娘家都要男人抱上毛驴子吆上送。”文瑞越讲趣激动,愤怒使他把一双拳头高高举过头,声音变得更加洪亮有力:“大婶大姐们,看清楚了没,用来缠住你们双脚的个是布带子,是一条长的封建绳索,它缠住的也不光是你们的脚,而是把你们的命运缠在炕头锅巷磨道里啦,缠得你们一辈子正个到人前里。大家说,从今往后,这脚还该缠不该缠?” 人群沉默了,有的妇女眼圈发着红,有的低下头悄悄用袖子抹眼泪。 “缠是不该缠,要不缠脚,成了蛮婆嫁不出去怎么办?”先前那个声音问。 文瑞羞得满脸通红,赶忙跳下石碌碡说:“从今往后,缠了脚才没人要哩。” 一下子逗得众人都笑了。妇女们这回笑得最开心,活像喜鹊窝里捅了一竹竿。附:读者留言摘录忽老师,您好!看了(群山)第三章,心中有无数感慨,书中的方言土语,把我带回了故乡天地,八岁的文瑞,一个人上山放羊,手里的权利只是一把羊铲,领导着12只羊子,在荒山野岭,羊儿咩咩吃草,孤独和寂寞勾起了他久违的恋母情结,他独自陶醉在梦想母爱温存的情怀中,嚎啕大哭,释放了压抑的情绪。突然醒悟发现羊儿们自由自在的撒野了,他和头羊拼搏失败,甩掉了拦羊铲子,追着喊着(哥,羊儿跑了,哥,羊儿跑了。)此时,故乡孩童一副魅力放羊画面顿时展现在读者眼前。他羡慕哥哥会用手中的拦羊铲子。轻轻铲土击中头羊,集中了羊群,他认真学会怎么管理羊群后,慢慢喜欢习惯了每天都拦羊儿生活,但他通过蓝天白云,看着崎岖小路上走过的那些赶脚的人们,他们风尘仆仆让文瑞幻想着外面的世界会有多精彩?通过大人们讲故事,说古书逐步爱上了读书学习,自己边拦羊,边通过书上的画面,看图识字,尤其是把书装在怀里那一刻的真实画面又一次激动着我的情感,让我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么真实,那么形象。祖父发现了他的聪慧,想方设法支持和开发文瑞的智力,坚持送他去读书。章节里一次又一次的乡土语言,非常亲切,感觉故乡那甜甜的(晓得,尔格,巫们,乖哄)一类的土话词语亲情无比,犹如又回故乡故地重游。也使我回忆起小时候读书难的困苦,确实,小孩子的逆反心理很强,越是贫困,不让学习,孩子越有强烈的求知欲,能把同样环境生长起来的一大批读者都引入强烈要求读书上学的童年,是一本释放正能量的好书,真情实感的捧出了真颗子,我们生在农村,长在农村,都有同样的读书经历,虽是写了文瑞幼小的成长故事,却覆盖了中国农村一大批努力向上孩童,他们处于困苦之中,需要我们去扶持帮助,开发那些留守儿童的学习和智力。(刘英,陕北神木人,医生,文学作者。)忽培元,祖籍陕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传记文学创作与研究专家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现任国务院参事。   主要作品有文学传记:《苍生三部曲——群山、长河、浩海》《耕耘者——修军评传》《百年糊涂——郑板桥传》《难忘的历程——习仲勋延安岁月回访》《刘志丹将军》《谢子长评传》《阎红彦将军传》等;长篇小说《雪祭》;中篇小说集《青春记事》《家风》,中短篇小说集《土炕情话》;散文集《延安记忆》《人生感悟》《大庆赋·铁人铭》《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记》《秦柏风骨》《山秀珍》《义耕堂笔记》;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和诗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军评传》分获第一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长篇);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获中华铁人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在国外出版。   反映当代生活的长篇小说力作《乡村第一书记》,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2021-03-01 22:59:51 作者:忽培元 来源: 义耕堂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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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忽培元:《群山》第3章

    第3章:天空很晴朗。文瑞扛着拦羊铲立在高高的山畔上,眼看着羊群乖乖地吃着草,心中感到快意 一个人,当他80岁的时候,回想起8岁时的往事,那是很亲切的。犹如一个登山者,在即将登临山巅时,乍立下来,回过头去,望见了山脚下面开始起步的地方,亲切之外,也容易产生一种历尽艰辛的慨叹。这一天,1993年11月4日,是马文瑞的八十华诞。北京西山一座绿树掩映的别墅,白日里晚辈们的祝寿活动已经结束。夜幕的降临同时带来了他所喜爱的安宁。近在咫尺的林中,有一种小鸟不停地鸣叫,他突然记起了家乡陕北的山中,也有这种体形娇小的飞鸟,俗名大约叫火烈膀,飞起来血红的翅膀像火焰一样在天空闪耀。只是好些年了,没有听到这种鸟叫了。他索性走到宽阔的阳台上去。受了惊扰的小鸟立刻收敛了歌喉。山林上空的雾气很重,潮湿的空气随着小风从山渠深处的林壑中漫过来,夹带着秋叶和林木的气息。透过夜幕望去,森林的颜色同大海一样深沉,暗示出一种博大莫测的气势。他总觉得,人只有在面对森林或大海的那一刻,才可能掂量准自己本来的份量和价值。也许唯有这种时刻,人的头脑才较平时清醒深刻。他这么想着,慢慢地踱着方步,任许多平素不曾有过的有趣的思想和念头闪现出来,就像有一只矫健的火烈膀,不停地在脑海里腾跃,那火红翅膀的每一次翻飞,都有新的思想和念头闪现出来。夜深人静了,他照例坐在写字台前,开始阅读文件。面前是一封信,寄自陕北佳县李家沟村。他一贯格外重视这类来自基层的信件。拆开来,是民歌《东方红》的作者李有源故乡的一位团支部书记写来的。信中详细描述了村里小学的校舍年久失修,许多学龄儿童不能入学的情形。这封简短的来信,一下牵住了老人的心,勾起了他对自己童年生活的记忆。1920年春季,惊蛰一过,地气开始转暖。陕北沟壑的冰雪和冻土悄悄融化着。娇小美丽的火烈膀抖动着火焰一样的翅膀从窝巢中飞出来,啾啾地欢叫着,仿佛是在呼唤鼓动一切冬眠着的生命迎接春天。农民们扛起犁铧吆着牛犋上山翻地了。新的一年艰辛的劳动生活即从这一天开始。春天的阳光带着少女初恋般的羞涩,略显迟疑地同人们亲近着。此刻,文瑞扛着木柄比他高出一倍的拦羊铲,立在高高的山畔上。羊群在下面陡峭的荒坡上像云彩一样游动着。青草尚未长出来。羊子用嘴拱开越冬的枯枝败叶,寻找新生的白蒿芽子吃。这种可以用来制药的草本植物,作为饲草,营养价值很高。“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总共十二只白山羊。每过一会儿,他就要很认真地用手指着清点一遍。这是大哥嘱咐他的。“不然,羊子跑丢了,你还不晓得。”大哥的声音总响在耳畔。大哥说这话时,亲昵地笑了笑,还用手摸了摸他前额上留着的锁锁。羊子似乎很听话,并没有因为羊倌换成了他这个小娃娃而不把他放在眼里。群羊紧跟着那只弯角头羊,没有一只胆敢自由行动。羊毛雪白雪白,远远瞧见,真像一团云彩,游动在山洼里。自从分家以后,父亲的烟瘾更大。在此之前,又花大价钱迎娶继母,像样的土地出卖光了,一份子家业很快踢踏得所剩无几。父亲自己不能坚持劳动,又雇不起长工,全部生计,压在大哥马文采和二哥马文彬肩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起五更睡半夜,辛勤作务着六七十垧山梁薄地,勉强维持着全家七八口子人的生活。到了春季,弟兄俩要套牛翻地了,拦羊的活儿落到了年仅8岁的马文瑞肩上。天空很晴朗。文瑞扛着拦羊铲立在高高的山畔上,像一株挺脱的小杨树。眼看着羊群乖乖地吃着草,他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他觉得拦羊这营生并不辛苦,觉得自己穿上大哥的这件光板山羊皮褂子,显得更像一个大人。春日的阳光也是格外温暖,空气也新鲜得叫人神清气爽。天空中不断有火烈膀叫着飞过来,飞过去,像谁扔着火蛋儿玩耍般可爱。大哥他们就在前面山梁上犁地。那块地的名称叫井道峁。他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叫这样一个名字。远远地听得见他们故意学做大人一样的粗壮高亢的吆牛声。“喔——回来!”这豪迈而自信的声音,伴着牛鞭的爆响在山间回荡着,惊飞了山崖上栖息着的一群灰鸽子。文瑞此刻很佩服两个哥哥,不停地仰头朝他们那边照看。只见圆圆的一座山峁衬在蓝格瓦瓦的天空下面,光着脊梁吆牛犁地的图影,就像是一幅贴在蓝布景上的窗花。祖母曾经剪过一幅这样的《耕牛图》,牛背上还落着一只调皮的花喜鹊。两个吆着两犋牛的人沿着天地接吻的那一条线慢慢地行进着。文瑞第一次体会到了农耕劳作的乐趣。难怪山里劳动的人们,总会情不自禁地唱起信天游,有多少人世的愁烦,都会在这空山旷野的劳作中消散。陕北的天地总带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味。当你独处其间,总有一种生命激情的冲动。那淡蓝色的线条柔顺的山脊和蓝得一尘不染的天空,总给人一种母性的深情与崇高的感受。那种不露声色的腼腆与羞涩、博大与宽容,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母亲或恋人,呼唤起感情的勃发与激扬。这种境况,对于一个聪明而富有灵气的8岁男孩,同样也不例外。眼下在他的面前,天空、人、牛和大地,一切都亲切和谐地融为一体。他突然想起了去世已久的母亲,突然觉得唯独自己处在万物之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母亲就埋在对面不远的山坡上,他幻想着自己能化做一只火烈膀,飞到母亲的坟头上去。他渴望母亲的早逝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他希望噩梦醒来,自己还处在母亲的怀抱中。这个头一次出山的小羊倌,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现实处境,忘记了有十二只活蹦乱跳的羊子需要自己照料,忘记了大哥对他的嘱咐。他只是想放声大哭,只是想高声呼唤母亲,只是想得到那久违了的母性的温存和慰藉。除此而外,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过了不知多久,当他猛地回过神,却见十二只山羊早已漫山二洼四散开了。他一下慌了神。慌乱中,记起大哥教他的办法,就一边咩咩地高声叫着,一边用羊铲挖起泥土,照准正朝远处走去的头羊甩去。由于力气小,土块只落在羊屁股后边。头羊逃得更远了。眼看着有两只羊就要钻进对面的梢林,小羊倌完全束手无策了,急得头上直冒汗。这时候,有一只小公羊,竟大摇大摆朝他迎面走来,显然是想夺路逃到山梁那边去。他一见,急了眼,丢下拦羊铲,双手牢牢地抓住羊犄角,拼命往回拉。不料羊被拉毛了,死劲儿一顶,挣脱逃走了。文瑞被顶得仰面摔了一跤。他满脸涨红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拿拦羊铲,撒腿朝山上跑,嘴里还哭喊着:“大哥,羊跑了!大哥,羊跑了!”令他羡慕的是,同样一把拦羊铲,到了大哥手里就变成了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叫你巫们跑!叫你巫们跑!”大哥挥舞着羊铲,土块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到羊子的前胛、耳梢儿上。逃散了的羊子,一只只被灰溜溜赶了回来,乖乖聚成了一团。文瑞看得呆愣了,脸上的泪珠还挂着,已经破涕为笑。这时候,大哥伸了衣袖,替他抹去泪水,乖哄他说:“文瑞呀,当了羊倌可不能哭鼻子,更不能随便丢开拦羊铲子。”文瑞认真点着头,接住大哥递过来的拦羊铲,心中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当像大哥一样有本事的羊倌。”拦羊这营生,对于一个8岁小娃娃,无疑是一种难以想象的苦役。开头几天还有一点新鲜感,以后就单调枯燥得令人心焦。一个人陪伴着十二只羊,除了吆喝羊子,一整天说不了三句话。春草冒芽儿时,羊子开始跑青,从早到晚不停蹄,还是吃不饱。文瑞白天跟上羊群奔跑一天,傍黑还要捎着割一捆夜草。村子对面的背掌湾,有他家一垧苜蓿地。每当夕阳沉落时,村里人就看见文瑞背上背着一捆干苜蓿,赶着羊子在对面洼里吃力地移动着。8岁的小羊倌,完全承担起了他的责任。春天过去了。原先布满枯枝败叶的荒坡,不知不觉披上了绿装。光秃秃的山梁熟地上,长出了翠绿的庄稼苗苗。羊子有了充足的饲草,不再像早春那么难放牧了。经过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他和它们已经混得很熟。天气晴明的日子,他把它们放到一面旺草坡上,便登上高高的烽火台,朝四周的远处眺望。他已经适应了孤独的放牧生活。他习惯了一个人不声不响地那么呆呆地坐着想心事。高兴了,他就这么找一个就近的制高点,登临其巅,举目远眺。他发现蓝天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大地上。他想象不来“大锅”外面的世界。只看见远处天空的颜色渐渐变得很淡,临了几乎像山沟里的雾气一样发白。山地的土黄颜色,也同样浅淡得同天空融为朦朦胧胧的一片,透着仿佛水气一样的温润的亮光。再远处,就模糊得混沌一片了。视野以外的世界,对他永远都是一个谜。偶尔之间,弯曲的羊肠小道上,会走来赶着毛驴和骡驮的风尘仆仆的脚夫。他们腿上打着裹缠,脚上的鞋子已经磨穿了鞋底。他断定他们一定见过外面的世界,便很羡慕人家,渴望着也能有一天像他们那样远行。他就这么一连好几个时辰立在那里眺望远方,思绪就像小鸟,尽情在天空中翻飞。远方的世界猜不透,他怀里却揣着另外一个世界——一本大哥念过的旧书。这是他从堆放杂物的仓房里翻拣出来的。当他第一次翻开书页,发现里面有许多插图——人物和花卉,都是栩栩如生。还有那些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字,虽然并不认识,却对他也具有难以名状的诱惑。于是他出山放羊时,怀里总藏着这本书,有空就掏出来翻看。那些赏心悦目的图画使他着迷。他很佩服祖父,叔父和两个哥哥。他们都是识字人,拿起书,就能念出那些字行的意思。祖父念起来,更像唱歌,一声:“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唱到得意处,戴了瓜皮帽壳的脑袋就带动身子摇晃。文瑞听得入迷。祖父念累了,停下来从袖口里摸出手帕轻轻擦着额角的油汗。他还傻瞪着眼睛,等着往下听。祖父见他认真,十分高兴,逢人便说:“我们文瑞可是个念书的材料。”唯有父亲听了,总是不以为然。不识字的庄稼汉心里反倒瞧不起念书人。从此,祖父一有空,就教文瑞认字。叔父和两位哥哥,也成了他的老师。他们晚上教他认字,白天在山里放羊时,他就用柴棍在地上练着写。他放了一年羊,就学了《百家姓》和《三字经》,还有一本《幼学琼林》最觉有意思。这本博采自然、社会、历史、伦理等方面知识典故的启蒙课本,在文瑞面前打开了一个知识天地的窗口,使他发现了视野之外的另一个有趣世界,对识字念书产生了渴望和追求。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住屋里仍然会传出轻轻的读书声。文瑞刻苦求知的精神,感动了祖父和大哥。恰在这时,就近的马家坪村办起一所小学。祖父动了供文瑞念书的心思。有一天,“公盛源”老当家的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彦举,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冒掌柜”马彦举觉得奇怪,心想他老人家今儿怎就这么抬举咱些。本来兄弟分家,为父的理应随长子生活,他老人家嫌咱不务正,跟老二家过了。好几年了,咱这门里的大小事情,他老人家是从不过问,今儿个这是怎啦?便说:“父亲,有话你就直尽说嘛。”“那好吧,”马沼兰脸上显出很严肃的表情。“文瑞这娃娃,天资聪明,生性踏实。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眼下文采和文彬都退学务了农,咱马家这一门虽说人穷了,可不能都当睁眼瞎子呀!尔格,文瑞也到了蒙学之年,我看就供娃念书吧。”马彦举听罢,只是低头抽烟,老半天没有言声。马沼兰又说:“我知道,你的光景过得紧巴,就是再紧巴,也不能误了娃娃的前程。再说……你那大烟瘾也该戒了,你要是还有男子汉的刚骨,就戒了烟,供文瑞念书。”马彦举听得坐不住了,突然仰起头,涨红着脸,怒气冲冲瞅了父亲一眼,口唇颤了几颤,终于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开了。这时,文瑞正赶着羊群回到畔上,见父亲气呼呼由大门走出来,盘算又是跟谁怄气来,心中就有些胆寒。不料父亲照直走过来,厉声问:“文瑞,是你给你爷说你想念书吗?”他听得莫名其妙。父亲又说:“你娃娃就收心拦羊吧,念书老子供不起!”文瑞听了,再也忍不住,伤心地哭了。父亲当下心软了,帮他往圈里赶着羊,语气缓和地说:“好娃娃,不是不供你念书,是咱家交不起学费。再说,你念了书,羊当下就没人拦。你也知道,咱一家的油盐穿戴,全凭这群羊哩。”文瑞听了,委屈地点了点头。他心里其实也很矛盾。他渴望念书,但也舍不得离开那些可爱的羊子和山里清静优美的环境。“反正不上学堂也可以认字。”他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件事让大哥知道了。他很生气,竟然壮着胆子同父亲理论一场。父亲很固执,咬住死理,谁也扭不转。大哥一气之下,背着父亲把井道峁那五亩山地佃出去,死心塌地要供文瑞念书。忽培元,祖籍陕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传记文学创作与研究专家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现任国务院参事。   主要作品有文学传记:《苍生三部曲——群山、长河、浩海》《耕耘者——修军评传》《百年糊涂——郑板桥传》《难忘的历程——习仲勋延安岁月回访》《刘志丹将军》《谢子长评传》《阎红彦将军传》等;长篇小说《雪祭》;中篇小说集《青春记事》《家风》,中短篇小说集《土炕情话》;散文集《延安记忆》《人生感悟》《大庆赋·铁人铭》《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记》《秦柏风骨》《山秀珍》《义耕堂笔记》;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和诗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军评传》分获第一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长篇);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获中华铁人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在国外出版。   反映当代生活的长篇小说力作《乡村第一书记》,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2021-03-01 22:56:16 作者:忽培元 来源: 义耕堂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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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忽培元:《群山》第2章

    第2章:昏黄的油灯光下,父亲总是背对着母亲,阴沉着脸蹴在炕棱上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 阳湾村后沟渠的岩缝中,有一眼清泠泠的山泉。泉水很甜,也很旺。人们在泉眼下面用石块砌起一座水塘,全村人就汲用塘中的清水。水用不完,就日夜由塘中自然溢出,在长满柳树的沟滩里流成一条小河。春季夏日,阳光透过柳叶,照在蓝幽幽的河水中,洒在水边绿茵茵的草地上,小河湾就成了村里小孩子的极乐世界。淘气的大孩子们,当着洗衣捶布的女人,脱光衣服,用手捂着牛牛跳进水中嬉打。文瑞他们这些小孩子便在草地上采野花、捉蚂蚱玩。他生性很认真,又喜好安静,每当采到一把色泽鲜艳的野花或捉到一只遍身绿透的小蚂蚱,也不声张,只是悄悄蹲在那里认真地玩。起初他很仔细地把小花朵摆成方形或圆形的图案,不然就用潮湿的泥土筑一个小窝,把小蚂蚱圈在里面,再用一片柳叶做门,堵在窝口上。一连大半天,他都这样独自聚精会神地玩着。水中嬉打的声音和捶布声仿佛都不存在。他心中只有他的小野花和蚂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那世界的奇妙大人无论如何想象不来。在他童真的孩子眼睛里,一棵小草便是一株大树,一片柳叶便是一艘大船。筑好了城堡,用野花装扮起来,把小蚂蚱置于其间做国王,再用手指开挖一条渠,把河水引进来,让“大船”漂浮在水面上,再捉几只慌慌张张的小蚂蚁放在“船”上。蚂蚁害怕水,急切地在叶片上团团打转,他便用一根柴棍儿做船桨,划动着柳叶大船,围着城堡转圈圈。 他玩得有趣极了,有时连太阳落山也不知道,祖母站在畔上唤他回家吃饭也听不见,直到年长他10岁的大哥马文采跑下河湾牵了他的手,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乐园。成年人往往由于生计多艰和困苦的磨难,模糊了童年的记忆,并不清楚游戏会给一个天真的儿童带来多么大的欢乐。而沉浸在游戏欢乐中的儿童,也不可能体验到成年人的种种忧伤和痛苦。 马家阳湾村虽然地处偏僻,但却并不是能叫人安居乐业的世外桃源。距村子不远的冯家渠,驻扎着一支队伍,老百姓称之为“民团”。说是维护地方治安,其实是刮民,扰民。隔三见五就要到村子里来吹胡子瞪眼,要吃要喝,惊得四邻不安,撵得鸡飞狗跳。村子的后山,却经常有土匪出没。说不定哪一天夜里,土匪就会临门绑票。匪首名叫李占魁,杀人放火,穷凶极恶,方圆几十里很有威名。谁家的小娃娃哭闹,大人就说:“快不敢,李占魁来了!”小娃娃就不敢再哭。 马文瑞的母亲很贤良也很漂亮。在性情暴躁的父亲面前,母亲永远都是一副温顺的性格。大约在生下他不久,母亲病了,面容一天天苍白消瘦下去,夜里不停地咳嗽,一整天总是愁眉不展,目光里隐匿着深重的痛苦。这给全家人,包括年幼的文瑞,心灵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每到夜晚,两个哥哥都到祖母窑里去睡,这边窑里便显出异常的冷清。昏黄的油灯光下,父亲总是背对着母亲,阴沉着脸蹴在炕棱上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文瑞很听话地盖着被子躺在母亲身边,眼瞅着油灯碗沿上那细细的棉捻燃烧着,发出嗞嗞的声音。母亲吃力地挺着身子靠墙坐着做针线活。她虽然生着病,手中的活却并不轻易丢开。昏黄的灯光,把母亲梳着纂儿的头影,映在窑窗上,耳坠不停地晃动,他看着很觉有趣。转过眼时,却见母亲的脸上挂着泪珠。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流泪,便抬起手,轻轻替母亲擦拭那冰冷的泪水。这时,贤良的母亲停住手中的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他的胸前,无声地哭泣着。幼小的他,并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很温暖。母亲的啜泣,终于惊动了父亲。他很不耐烦地把烟袋锅重重磕在炕棱上,然后跳下炕,走出窑门去了。母亲哭得更加伤心。许多个夜晚,儿子都是伴随着母亲的眼泪进入梦乡。 母亲的病情日趋严重。到了冬季,整天躺在炕上不能下地了。不知请过多少回医生,吃了许多中药,总是不见好转的迹象。为了防止传染,文瑞被父亲抱到靠窑窗的前炕去睡。母亲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窑掌的炕上。每天早晨,当他一睁开眼睛,总看见一双痛苦忧郁的眼睛瞅着自己。那是咳嗽了一夜的母亲。由于消瘦,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儿子望着母亲那殷切的充满忧虑和慈爱的眼睛,心中就有投入母亲怀抱的欲望产生。但父亲严厉的目光往往打消他想要亲近母亲的念头。有一天,父亲上山了,文瑞从外面玩耍回来,一推门,就看见母亲背靠着窑掌坐在那里。母亲也看见了他,目光里的痛苦立即消失,充满了亲切和慈爱。那目光,对于小小的文瑞,是一个无声的召唤。他心中顿时又涌起那种想要投入母亲怀抱的愿望。他突然丢弃了手中的玩具,不顾一切地飞跑过去,爬上炕依偎到母亲怀里。他感到母亲搂着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仰起头,看见那双大眼睛里聚满了泪水。这一回不知为什么,他自己也哭了,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襟,生怕有谁把母亲从自己身边抢走。过了一阵儿,窑门被推开,进来的是父亲。父亲气呼呼说:“谁叫你抱娃来。”说着就从母亲怀里把文瑞夺过去。文瑞大声哭喊着要妈妈。就在他被抱出门的那一瞬,回头看见母亲躺下身去,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他的哭声,惊动了院子里喂鸡的祖母。夜里起风了。寒风肆虐地吹打着驴圈棚的门栏,咯吱、咯吱地响着。文瑞被惊醒了,以为是土匪李占魁绑票来了,吓得缩在被筒里不敢做声。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有两件事情是最为可怕的:一件是山村的上空会有一种俗称“花豹”的大鸟突然飞临。这是一种异常凶猛的山鹰,是专事抓鸡,甚至抓食羊羔的凶手。特别是在初夏一一老母鸡引着小鸡的日子,它们会整天在村庄上空盘旋,寻机俯冲下来。母鸡为了保护小鸡,行动稍迟缓,往往成为它的爪中之物。那情形真正是惨不忍睹。因此,无论何时,当它在天空中一出现,槐树峁上拉话做针线活的女人们便尖声高喊:“喔——花豹来了!喔——花豹来了!”于是全村的女人都跟着齐声发出“防空警报”。大小鸡子闻讯,一齐都往鸡窝里钻。文瑞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很害怕,也像一只惊恐的小鸡拼命地往家里跑,嘴里还一股劲喊“花豹来了,花豹来了”。在他的心中,花豹是一种连小娃娃也不放过的恶神。然而花豹的恶又远不及背枪提棍的衙役和团丁。他们时常来村中骚扰,只是没有人敢像对付花豹那样高喊。他们总像是一阵黄风,出现在沟岔口上。他们一出现,槐树峁上聚集着的人便主动散开。文瑞随着大人们往回跑,后面远远地传来凶狠的叫骂声。他喘着粗气跑进门,高声对祖母说:“催粮的来了!”祖母见他跑得变脸失色,便搂着他说:“我娃不怕,催粮的不打娃娃。”但那些凶神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他依然还是惧怕,躲在母亲躺着的后炕锅台圪,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胸中像是揣着一只小兔子,咚咚直跳。心想要不了多久,龙门上的铁扣环,就要被人捣得哗哗乱响了。母亲的病是一天天恶化着。听祖母说患的是“干子病”(肺结核),这在当时就像癌症一样不可救药。他常常在静夜里被母亲痛苦的咳嗽声惊醒。到后来,时常被请来的那类医术拙劣的土郎中也不见来了。母亲已拒绝服药,只是日夜躺在炕上呻吟咳嗽。病痛中的母亲,一年前还生下了弟弟。小弟弟不懂事,时常拼命地哭着要妈妈。文瑞便死死抓住他,以免掉到炕棱下面去。小弟弟嘶哑的哭声把重病在身的母亲的心都要撕碎了。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他在睡梦中被抱到祖母窑里的炕上。他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第二天上午,他正在河湾里玩耍,远远听见村子里传来很可怕的哭声。他顿生一种不祥的念头。跑回家一看,自家的院子里有许多衣襟上挽着红布条儿的人忙着进进出出。性情怪僻的父亲,脸色阴黑着蹴在大门口。父亲平日总是一副威严的面孔,仿佛老是生着谁的气。这回看见文瑞,一反常态地伸出粗糙的大手,把他揽在怀里,生着胡碴儿的脸,颤栗着亲了亲他,眼眶里聚满了苦涩的泪水。文瑞对父亲有些生硬的反常举动很不习惯,更闻不惯他身上散发着的那种呛人的旱烟味。他叫喊着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跑到窑里去找母亲。刚走到窑门口,就见母亲穿着新衣服,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块门板上,一双穿了新鞋的小脚冲着门,并得很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怯怯地倚在门框上,吃惊地望着睡着了一样的母亲。祖母见状,急忙抱起他往外走。他这才记起哭喊着要妈妈,双手拼命地揪扯着祖母的衣襟,双脚蹬踢着哭喊。然而无论他怎样挣扎,到底再没能回到母亲身边。母亲病逝了,这个世界再也看不到那双温暖慈祥的眼睛了。不满3岁的文瑞,从此失去了母亲。在众人眼里,他成了无人心疼的没娘的娃娃。祖母承担起抚养他的义务。祖母很要强,也似乎有意要让众人看一看,我们没娘的娃娃并不是没人心疼。离文瑞家畔不远,那个长着一株老槐树的土峁,是阳湾村人喜欢聚集的地方。夏天那里风头高,又有槐树遮阴,是乘凉拉话的好去处。冬季,只要东山顶上的太阳一冒花,首先照在槐树峁上,又是晒阳阳的好地场。文瑞失去了母亲,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他已经无心到河湾草地上采野花捉蚂蚱了,时常坐在槐树峁上的人堆里,悄悄瞪着眼睛听大人拉话,或是双手托着腮,遥望着远处被朝阳涂抹成一片橘红的山峁出神。每当半前晌时,祖母就端着饭碗,扭着一双小脚艰难地爬上土峁,把饭碗递在文瑞手里。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着那只碗,发现里面又是卧着两个荷包蛋,冒着香气儿的汤面上漂着葱末儿油花。文瑞低头吃着荷包蛋,祖母的眼光一直关注着他,直到他吃完了,这才收起碗筷一声不响地离去。众人的目光里都暗含着感动。那些有娘却没有鸡蛋吃的小伙伴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几十年后,回想起童年的往事,他还深情地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失去了母亲,但并没有失去‘母爱',我的‘母爱'来自老祖母无微不至的关照和抚育。”幼年丧母的孤独和痛苦,渐渐在祖母的温存疼爱中消失了。每天晚上,他都依偎着祖母躺在温暖的炕上。祖母有时纺线。纺车的嗡嗡声像一曲动听的歌谣。他听着听着,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窑窗上已经照耀着阳光。更多的时候,祖母就着油灯做针线,多数是给文瑞做鞋缝衣哩。她总是让文瑞的衣服穿得整齐干净,哪怕是一块补丁,也要缝得平平整整。她为他做针线,像当年做嫁妆绣花一样精心,由此养成的整齐干净的习惯,影响了文瑞的一生。祖母疼爱文瑞,他也很懂事理。小小年纪,从来不同小伙伴们斗阵。三四岁的时候,走路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用手拍打身上的土。祖母看不见纫针,他帮祖母纫。大嫂推碾磨,他用一根柳条子帮着吆驴。秋季院子里晾着新打的粮食,他就一刻不停地帮着祖母驱赶那些溜进来偷吃的鸡。失去母亲的文瑞,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他的眼睛里,总有许多要帮着大人去做的活儿,游戏的乐趣渐渐淡漠了。祖母总是夸他,从来没有训过他一句。生活中的乐趣还是有许多。每逢年末腊月二十三这天,该祭灶神爷了,这是文瑞最感有趣的日子。往年都是母亲和祖母一齐祭,如今母亲殁了,祖母便领着刚过门的大嫂祭。每逢这时,祖父就要重复一遍他那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故事:“可别小看这灶神爷,他是玉皇大帝派到凡间的管事。官职虽小,能主一家祸福。大凡家事不和、抛米洒面、不孝敬老人、不洁不净、不贤不惠的事,灶神爷都要弹嫌……”往下的话,文瑞几乎能背出来。他便知道这个贴在墙上的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看着慈眉善眼的灶神爷爷的厉害。寻常百姓,特别是家庭主妇,对灶神爷倍加敬畏。据说腊月二十三这天,灶神爷要回天宫给玉皇大帝述职,到夜晚方能回来。于是这天清晨和傍晚,家家户户都要送迎,统称为“祭”。祖父的故事,通过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灶神,把天上人间连在一起。文瑞望望天空,再看看地上,感到很神秘,也很有趣。祖父讲着灶神的故事时,祖母已经点起了香火。香案正对的墙上,贴了从周家镇上买来的套色木刻的灶神像,两边是一副对子,写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案板上摆着米糖、红枣和花生。祖母领着大嫂跪在案前,两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如有不妥不到之处,请灶神爷包涵,见了老天爷,只说好,勿说歪……”文瑞听得有趣,禁不住吃吃地笑。祖母忙说:“憨娃娃,不敢笑!一笑,灶神爷的口就封不住了。”文瑞咬着嘴唇,不敢再笑。祭过了灶神,年味儿一天天浓了。文瑞整天寸步不离地跟着祖母,看她和大嫂拆被洗衣、打扫窑屋庭院、糊窗裱墙、剪贴窗花。父亲和大哥则忙着杀猪宰羊做豆腐泡豆芽。一直忙到年三十,等到祖父把写好的对子贴起来,大家这才穿了新衣服,欢天喜地,坐享其成。在他的记忆中,祖母和大嫂做的年茶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食。那种五谷杂粮和农家土产制作的美味佳肴,只能在记忆中寻找回来。母亲病故后,父亲的性情更古怪了,动辄暴跳如雷,又染上了大烟瘾。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冒掌柜”。他发脾气骂了人,就闷在炕上抽大烟。烟毒损害了这个精壮庄稼汉的健康,也消磨了他由祖父那里承袭来的勤俭治家的志气。主持着农事的父亲,常常把亟待料理的活计丢弃在脑后。家境渐渐入不敷出。文瑞7岁那年,5月初,羊圈中的危窑塌下来压死了所有的羊子;紧接着又病死了牛和驴。7月暴雨,大理河水飞涨,周家镇上的商号被淹,货物全被冲走。天灾人祸,顷刻之间像大山一样压了下来,“公盛源”家从此家道中落。村中有好事者言:“文瑞的母亲是‘福人',有福之人一走,家业必败,叫做‘人死财散’。”父亲对此深信不疑。年近花甲的祖父,面对这种境况,再也鼓不起奋发的勇气,只能唉声叹气,坐以待穷。家一受穷,人也难以和顺。紧接着就是分家。一个穷家分为两门。祖母跟了叔父,文瑞当然只能随父亲这一门。祖母从此不能照料他了。附:转载当代哲学家李长域先生的留言 我工作退休后,有了较多的时间,于是对陕北的历史、人物和历程,有所关注。我曾去参观过刘志丹的故居(志丹县芦子沟村)和陵园(志丹县城),高岗故居(横山县高家沟村)和马明方故居(米脂县岳家岔村),看过谢子长陵园(子长县城),拜访过刘景范、马文瑞、贺敬年等老同志,也见过作家李建彤、高岗夫人李力群和秘书赵家良等,以求得对某些问题的了解和正确认识。 所以,在此基础上,我觉得《群山》一书,写得甚好。作者虽然主要是写马文瑞同志,但实际上也涉及到众多的人物和事件。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尽管情况极其复杂,但他反映得却很到位和较为准确,这显很难得的,也相当不易。因此,我觉得如果想真正了解如火如荼的陕北革命斗争的话,拜读此书则会大为有益!细读尊敬的老领导《群山》很感慨,老一辈革命家的革命情怀、家乡情怀、乡亲情怀,令我肃然起敬。 诗一般的语言,饱含深情的笔墨,书写那逝去的火红岁月,展示那中国革命斗争不能忘记的历程,读来令人感动和感激,令人觉醒、奋起和思索!啊,这就是陕北!这就是陕甘边!这就是那里的人民!这就是那里的革命者!它们和他们在那里书写历史,在那里创造辉煌!真是经天纬地,真是彪炳千秋啊! 这就是我读过《群山》的感受,并愿意推荐给人们一读!今晨五点又读一遍忽培元老师的佳作(群山)第一章节,故乡的山水,风土人情描写真实感人,尤其那四合院的描写,细腻如画,令人回味无穷,犹如身临其境,确实如老师所说的拿出了真颗子,受益匪浅,分享与陕北的亲朋好友们欣赏,陶冶情操。忽培元,祖籍陕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传记文学创作与研究专家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现任国务院参事。   主要作品有文学传记:《苍生三部曲——群山、长河、浩海》《耕耘者——修军评传》《百年糊涂——郑板桥传》《难忘的历程——习仲勋延安岁月回访》《刘志丹将军》《谢子长评传》《阎红彦将军传》等;长篇小说《雪祭》;中篇小说集《青春记事》《家风》,中短篇小说集《土炕情话》;散文集《延安记忆》《人生感悟》《大庆赋·铁人铭》《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记》《秦柏风骨》《山秀珍》《义耕堂笔记》;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和诗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军评传》分获第一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长篇);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获中华铁人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在国外出版。   反映当代生活的长篇小说力作《乡村第一书记》,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2021-03-01 22:53:24 作者:忽培元 来源: 义耕堂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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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忽培元:《群山》第1章

     第1章:故乡的许多农家都种着罂粟。那是当地的一种经济作物,许多人也染上了吸食大烟的陋习  “百川汇黄河,中有无定;四水集无定,内含大理。”大理河流入无定河的交汇处,即为陕北重镇绥德。由绥德出发,沿大理河上溯百余里,岸北有座古镇名曰“周家”。再上行约十华里,南岸有吴家岔一村,入岔进沟五里,即是马文瑞的出生地:高坪乡马家阳湾村。高坪当年虽归米脂县管辖,却属绥德水系。陕北高原,河川村镇,通连盘结,犹若大树繁冠。马家阳湾村,正是那万千枝梢间平平凡凡的一叶。 1988年仲秋的一天,阳光很好,草木葱茏,年已七十有六的全国政协副主席马文瑞,头戴一顶故乡农民在山里劳作时戴的那种柳条草帽,奋力登上阳湾村脑畔山。当他站立在高高的山峁上,俯视这个多少年来一直梦萦魂绕的小山村,一股异常亲切的感觉涌起在心头。对面那座独立的小山,记得是叫庙峁山吧,山顶上的小庙和老榆树还在。脚下的黄土中,安葬着他的先祖。最使他难以忘怀的是早逝的母亲和慈爱的老祖母,还有那力主让他念书识字的精明的祖父。当年那座温暖的四合小院还在。镌着一个“福”字的青砖影壁前面那座雕工精致的小门楼虽已很破旧了,却还顽强地挺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当初是怎么想起躲进那门楼顶上低矮的阁楼里埋头读书的。有一年暑假,他几乎每天都带着自己喜欢读的书,在那阴凉通风的阁楼上度过。他入痴入迷地读着书,起初并不曾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并不曾注意到那积满尘土,布着蛛网的角落里堆积着什么。他就那么如饥似渴地读着书,忽然一阵小风吹来苦涩的气味,是他曾经闻习惯了的那种十分熟悉的气味。他立刻想起了已经病逝的母亲,母亲吃过的中药渣堆积在角落里。他很伤心,从此再也没到阁楼上去过。 往事如烟。总有那么一些貌似细碎的事情铭刻在脑海里,结成胸中的块垒。 眼下这个极普通的偏僻山村周围,生长着一排排粗壮高大的山杨树和毛头柳。他已经记不大清那几株冠盖如伞的老槐树当初是否就有。那枝叶像一团团绿色的浓云雾气,凝结在山湾沟渠里,在苍黄的色调上点缀出缕缕生机。陕北山区的地形就是这样,一座连着一座的土丘重重叠叠,其间曲曲折折流淌着的山泉水,像是由数不清的母亲的乳房中溢出的乳汁,滋养哺育着一切生命。正是这无数涓涓细流,汇集成大大小小的河川。坚韧的土地经历了千百年的冲刷和淤积,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浑圆高耸的梁峁,开阔的川道,狭窄的沟渠和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出在土原深处的拐岔。祖祖辈辈,川道里的人家在川坪上耕耘,沟渠里的人家在山洼上播种。居住在拐岔里的人们,只有爬上高高的干山屹,用加倍的心血和汗水,浇灌和收获赖以生存的五谷杂粮。马家阳湾村就是这样一个苦焦的拐岔小山村,贫穷与辛劳像两根套绳,紧紧束缚着乡亲们,拖着沉重的光景,一代一代艰难前行。 20世纪初,即马文瑞出生的1912年前后,颟顸的东方睡狮开始觉醒,山外的世界翻天覆地。统治中国260多年的清朝帝国被推翻,中华民国宣告成立,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惊天动地的大事变,波及到了他的家乡一带。周家镇上的哥老会众和十里盐湾的盐工共计四五百人结成民军,在三皇峁月台寺聚集,由钟毓秀、栾茂升带领,身穿白衣,手持大刀,直奔绥德州造反。一路声势浩大,应者云集。知州闻风藏匿,绥德城遂被民军所占。后因轻敌麻痹,知州乘机组织官兵反扑,钟毓秀被杀,栾茂升危难中由城中水洞逃出,民军溃败。 马文瑞即生于这个大变大乱之年。 当时阳湾村仅有二十几户人家。除了一户姓郭,一户姓杨,其余都姓马。阳湾村子虽小,在童年的马文瑞眼睛里,却是一个很大很神秘的世界。 村里的石窑和土窑,集中在一面朝阳的半山坡上。他家的窑院大致位于村子的中心。这座比一般农户较为讲究、其实并不高大富丽的建筑,在幼年的马文瑞看来,比老人们讲古朝时常常提念的“天子龙廷”、“金銮宝殿”还要宏伟。由那巨大的石条帮畔、碎石嵌铺的斜坡甬道上去,拐过一个直角的门台,就是那座砖木结构的高脊门楼了。这种两面流水的挑檐儿传统建筑,在他的家乡一带称之为“龙门楼”。这是富贵人家的标志。而龙门楼子的大小高低,则又暗示着富裕和尊贵的程度。从他家的龙门楼看,显然还算不上大富大贵,只是一个小康之家的水准。门礅、门框、屋脊、瓦当,雕刻着金狮麒麟,祥云龙凤。这在当时偏远山村里,却已是很不寻常。门楣上的匾额刻着“树德务滋”四字,显示出主人的知书达礼和道德追求。加之门楣上的阁楼正面,悬着一块巨大的木牌匾。匾上“公务勤劳”四个书写考究的金色大字格外引人注目。走进大门,绕过影壁,是一线面南的五孔正窑,窑基抬起约两尺余高。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门楼两边的高围墙下,一面是仓房,一面是牲口棚圈,形成一个很对称也颇讲究的农家四合小院。这种盖造格局在清末民初的陕北农村是很时兴的。在地处穷乡僻壤的马家阳湾村更是首屈一指。马文瑞便出生于这座小院靠西的那孔石窑中,并且在这里度过他童年的岁月。当时,这是一个人丁兴旺又正值兴盛的小康之家。精明能干的祖父马沼兰主持着家政。一家老少的四季衣着是讲究体面的;一日三餐的饭食也是不用犯愁的。当马文瑞刚刚咿呀学语时,正是来年的夏季,被庄稼覆盖着的山野充满了生机。漫长的白日里,午饭后大家聚集在影壁下乘凉,一家之长的祖父,总喜欢抱着小孙子逗乐儿。全家除了性情怪僻的父亲,所有的人目光都注视着他。 “文瑞,你看那明艳艳的是什么?” 祖父性情温和,很喜欢小娃娃。他指着龙门楼上悬挂着的牌匾问。聪明的文瑞仰起头看到了那只金字大匾,竟出人意料地回答道:“是花花。” 平日温顺腼腆、总是一声不响的小娃娃,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 祖父笑着说:“不对,那是字。” “那是字。”不满2岁的小孩子显然对爷爷的话很有兴趣。 “公务勤劳。” 祖父拉长声调,像唱歌一样念道。 “公务勤劳。” 文瑞竟然也跟着念出了声,一双眼睛瞪得格外认真。那情形使大家都敛了笑。平素最疼爱他的母亲和祖母显然都很感动,两人慈爱的眼睛里闪着潮湿的光亮。连平时总阴沉着脸的父亲马彦举也忍不住咧开咬着旱烟锅的嘴笑了。 “树德务滋。” “树德务滋。” 祖孙二人一唱一和,像私塾里的先生教学生认字一样。小孙儿显然透出的那股灵气使祖父大为高兴,便对蹲在影壁下抽烟的大儿子马彦举说:“听见了没,你这儿子心灵着哩;赶明儿长大要操心供娃娃念书。” 马彦举闷着头只管抽旱烟,并不说话。母亲和祖母显然很着急。他虽不说话,心里念叨的无非还是那句口头禅:“三十六行,种庄稼为王,念书又不能当饭吃。” 马文瑞的祖父,时已年过半百,是个满头银发、目光里总是充满热情的精瘦敏捷的老人。他生于清朝同治年间,当初家境十分清苦。在他年轻的时候,就雄心勃勃率领两个儿子硬是在几垧山梁薄地上,创立起一份子很令村人仰慕的家业。那是一个农民最值得向世人炫耀的业绩。到马文瑞出生的时候,马家的家业已经相当厚实。有一百多垧山地,一群羊,还有牛驴,并在周家镇上开办了字号为“公盛源”的小商店。这意味着一户祖祖辈辈专事农耕的农民,开始转向兼营他业。发家致富的路子顿然广阔起来。农商兼营,农事忙不过来,就雇两个长工。“公盛源”的掌柜马沼兰,成了方圆数十里有头面的人物。加之他一贯为人耿介公道,办事好讲义气,被誉为马家阳湾村的一条好汉。于是本村乃至周围各村遇有兄弟分家、邻里闹事的,就会有人提议:“找公盛源掌柜的论理走!”由于他心正理端,人情练达,处理乡间事务较有办法,便被推选为米脂西南区所属小部沟小区区长。几年之内,颇有政绩。县长便差人敲锣打鼓奖他一块题着“公务勤劳”的金字大匾,用以赞扬马分区长的勤于民事,忠于职守。“公盛源”家,自然也就成了上下川很有名的体面人家。这当然已是清末民初年间的陈年旧事。 “听说如今民国了,皇帝被人赶出了金銮宝殿。”村里不识字的农民们半信半疑地传说着这个也说不清是福还是祸的消息。显然,辛亥革命的狂涛巨澜,给予这个偏远小山村造成的冲击并不那么强烈。也有外出赶脚驮盐的人回来说:“民国年不兴男人留辫子。”但为了慎重起见,马家阳湾和周围许多村子的大多数人,脑袋后面仍然拖着那条猪尾巴似的辫子。 那时候,山里的许多农家都种着罂粟。那是当地农民最可靠的一种经济作物,但同时许多人也染上了吸食大烟的陋习。罂粟给贫困的农民带来了发财的梦想,也带来了灾难和痛苦。许多人因此付出了健康失去了劳动的能力,只有卖儿典地、倾家荡产。为人处事极讲分寸的马沼兰,也抽着大烟。好在他有节制,抽烟严格限量,绝不多抽一口。正像他也好喝烧酒,却把握着自己,从不喝醉。这个旧时代精明能干的农民,由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美德和陋习,大约也恰巧是他的小康封建家庭的一个缩影。忽培元,祖籍陕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传记文学创作与研究专家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现任国务院参事。   主要作品有文学传记:《苍生三部曲——群山、长河、浩海》《耕耘者——修军评传》《百年糊涂——郑板桥传》《难忘的历程——习仲勋延安岁月回访》《刘志丹将军》《谢子长评传》《阎红彦将军传》等;长篇小说《雪祭》;中篇小说集《青春记事》《家风》,中短篇小说集《土炕情话》;散文集《延安记忆》《人生感悟》《大庆赋·铁人铭》《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记》《秦柏风骨》《山秀珍》《义耕堂笔记》;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和诗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军评传》分获第一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长篇);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获中华铁人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在国外出版。   反映当代生活的长篇小说力作《乡村第一书记》,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2021-03-01 22:48:58 作者:忽培元 来源: 义耕堂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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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忽培元:《群山》序曲

    序曲:在马文瑞一生中,最欢乐最痛苦的时刻,最荣耀最困难的日子,他都会惦念起陕北、陕甘边英雄的土地。  那些日子,当我整天行走在陕北、陕甘边一带的绵绵群山中,我想象不来当年那驱逐阴冷和黑暗的正义之火是怎样在这空旷的山野中燃烧起来的。我在静夜中久久地凝望着美丽奇特的七星北斗,我想象不来那些勇敢而坚定的播火者是怀着怎样的一种信念来到这里的。山野的庄稼已经收获,落叶乔木和灌木的叶子也都脱落。山峁和山洼都是光秃秃的一片苍黄——令人感到荒寂的苍黄色调。荒寂的氛围或许更适于沉思和想象吧。我的脑海中时常会出现一些很不寻常的画面。这些从时间概念上看,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不很连贯也不大清晰的人物和场景,像一条感情的链条,牵引关照着我亲近那一段不寻常的历史,进入昨天那艰辛悲壮的火烈生活。 偶尔有皂鹰嗷嗷的叫声由高远的天空中飘落下来。除了这只远天里滑翔着的鹰,周围的一切都在荒寂中凝固着,像一座座喷吐过烈焰的火山。当年曾经辉煌过的一切,此刻都归于沉寂——透出庄严和肃穆的那种沉寂。烈火锻造出的过去,像一座丰碑凝固在这里;未曾用犁铧开垦过的土地静静躺在这里;一曲无声的歌谣潜含在这里;昨天全部的激越和悲壮渗透了每一掬黄土,流淌在隐没于沟壑深处的每一条溪流中。 啊,这一片土地,对于我们总有几分难割难舍的情意。史前的风雨,为这貌似贫瘠的土地深处埋藏下开采不完的煤炭、石油和天然气;昨天的岁月又为这深情的土地播下了永远抹煞不掉的历史荣耀。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们,在这片土地上将要干点什么?创造怎样的奇迹? 中国的版图上,当初的陕北、陕甘边只是西北大地的小小一角: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不上百万的人口。然而这却是一片奇特而颇具神秘色彩的土地。它吸引了许许多多的关注者和研究者。关于它的奇特和神秘,至今仍然不曾有过令人信服的破译。人们只是惊异,这么一块很不起眼的弹丸之地,古往今来,竟发生过那么多决定中国命运、影响民族发展趋势的大事件;竟产生和接纳了那么多改变和左右了历史进程的英雄和伟人。 我一连许多日子行走在这片不寻常的土地上,细细体察着。我激动地发现,脚下每一寸土地都闪烁着华夏文明的光亮。我在无数次的山洪冲刷过的河床上随手捡起一刃打磨精细的石斧,反复地把玩抚摸,仿佛还有先祖的体温隐约地留存着。我辨认着仰韶文化、龙山文化以及商周时期的青铜文化遗痕,刚刚穿越秦直道、汉长城,又逡巡于数不胜数的魏晋唐宋元明清诸代的墓葬石窟、塔楼屋宇之间。我的印象中,这一切——人类进化演变的脉络和年轮,组合交织,形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历史的图腾。经历了无数次灾荒的蹂躏和战乱的洗劫,这类乎道教“八卦图”般的图腾,反而更加清晰可辨了。当年,大约在1936年2月初的一天,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曾经冒着漫天大雪站在我眼下所站的这座山头上。脚下也是这条仿佛大手笔的画家用一抹淡墨展现出来的气势恢弘的黄河。所不同的是,眼前这一派苍黄,为茫茫大雪覆盖着。于是在伟人的胸中孕育了《沁园春·雪》的瑰丽不朽诗句。 那是中国大地最黑暗的岁月,也是中国革命最艰苦的年代。哲人兼诗人的毛泽东,在这燃烧起熊熊大火的西北一隅,看到了一个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民族的希望和曙光。“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毛泽东如此豪迈,也许正因为他身后拥有这奇特而神秘的绵绵群山。 半个多世纪以后,我站在黄河西岸的山头上,努力透过眼前的一派苍黄,想象着那“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奇妙景象。我的目光在每一座山、每一道沟、每一孔破旧的窑洞中寻觅,期望这古老的土地能留住时光和岁月的流逝,留住历史的脚步。我发现在风雨剥蚀了的山道上,留下了整整一代人的足迹。这伟大的足迹不光深深地印在老一辈幸存者的记忆中,也像天上的星辉一样,照耀着新一代的人们。它在亿万人的心头,耸起了一座丰碑。以后的日子里,我将沿着其中一个人的足迹,去探寻曾经使那片土地辉煌到极致的秘密。 汽车朝北疾驶。窗外关中大平原为积雪覆盖着的麦田渐渐演变成了苍黄的山峦。马文瑞平静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有些激动。他感到有些燥热,索性把密封得很好的车窗降开一条细缝儿。立刻有冷风由窗外灌进来,尽情地吹在头上、脸上。他觉得心中有一种好久没有感觉到的痛快。车上的录音机里正放着女高音歌唱家恩凤唱的陕北民歌,“一杆杆红旗一杆杆枪,咱们的队伍势力壮”,亲切而动人的歌声和旋律,顿时唤起了他对那一片故土的恋情。 这是1979年1月的一天,刚刚担任陕西省委第一书记的马文瑞一到西安,立刻驱车去陕北。久违了那一片心中的热土,风尘仆仆的老革命回来了。日夜思念着的英雄的人民呀,当年大家拥戴、敬仰的“马主席”又回来同老百姓一道过年了。 窑洞土炕依旧是那样的温暖,油糕米酒依旧是那样酥脆香甜,一双双满是老茧的大手依旧是那么亲切有力,一张张像窑窗外面的山峦一样落着尘灰、布满皱褶的黑红的脸依旧像闹红那阵一样的热情诚挚。当他盘腿坐在延安枣园村农民的热炕上,亲热地拉谈着家常,吃着五谷杂粮精做的年茶饭,觉得就像投入母亲的怀抱一样的温暖。他记不清了,当年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是在老乡的土窑热炕上度过。窑窗外面的川野里,每道峁、每架梁他都熟悉。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当他经历过长达5年的“监护”之后,重新回到日夜思念着的这一片热土,心情实在难以平静。总觉得天空中依然响彻着“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总感到耳畔依旧回荡着呻吟和怒吼、枪炮与厮杀,更有那欢庆胜利的锣鼓与唢呐依然张扬着一种不灭的精神。 访问过一户又一户的群众,心情随之变得沉重起来。建国30年了,人们的生活并不比当年边区的日子富裕。在街头遇到几个讨饭的老乡,一打问他们竟是来自自己的家乡一带。这深深地刺疼了这位66岁老人的心。他痛定思变,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农业生产搞上去,就像当年驱逐黑暗一样赶走贫穷…… 那片金色的土地呀,他对你恋情最深。在马文瑞一生中,最欢乐最痛苦的时刻,最荣耀最困难的日子,他都会惦念起陕北、陕甘边英雄的土地。那里洒下过他和他的战友们的鲜血和汗水,那里留下了他的童年的欢笑、眼泪和他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直到晚年,他还日夜怀念着那片热土。他常常面对大海,倾听着海浪的喧嚣,便想起黄土高原上无穷无尽的山峦。遥远的、关于那片土地的深情的回忆,往往由这一时刻开始——忽培元,祖籍陕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传记文学创作与研究专家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现任国务院参事。   主要作品有文学传记:《苍生三部曲——群山、长河、浩海》《耕耘者——修军评传》《百年糊涂——郑板桥传》《难忘的历程——习仲勋延安岁月回访》《刘志丹将军》《谢子长评传》《阎红彦将军传》等;长篇小说《雪祭》;中篇小说集《青春记事》《家风》,中短篇小说集《土炕情话》;散文集《延安记忆》《人生感悟》《大庆赋·铁人铭》《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记》《秦柏风骨》《山秀珍》《义耕堂笔记》;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和诗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军评传》分获第一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长篇);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获中华铁人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在国外出版。   反映当代生活的长篇小说力作《乡村第一书记》,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2021-03-01 22:45:20 作者:忽培元 来源: 义耕堂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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