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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精品

  • 《女人知味》  第三十集

    Chapter30 别人的故事 “Mandy……”记忆中第一次这样直呼护士长的名字,在女强人面前我们总是像小孩子。记得刚来做实习护士的时候就听说Mandy的厉害,她的故事在护士当中无人不知。她是第一个敢挑战医生权威的护士,最后证明了那个医生是错的。她也是我们医院最快当上护士长的人,进医院四年,由无名小护士到现在人人畏惧的护士长,我们对她是又敬又畏。我只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没有得到回应,我只知道她在我肩膀上抽泣,我真不敢相信平常在我们看来,就算让手术刀割一下也不会掉眼泪的女人,今天竟然在我这个小护士面前哭泣?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并不是一个爱追问原因的人,而且女人哭泣其实可以没有什么理由,我也不必过分追求结果,我任凭Mandy在我肩膀上肆意地哭泣。过了一刻钟左右,Mandy终于停止了,慢慢缓过来,眼睛和鼻子已经变得红肿了,但深呼吸了一下后随即跟我说道:“对不起,哭出来舒服很多了……你……”看到Mandy欲言又止,我忙接着说:“没关系,我是……”Mandy笑了一下,“是我太激动了……你应该下班了吧?赏面跟我吃个饭吗?当作刚才的补偿……”她指了指我肩膀上暗暗的一滩东西,尴尬地说。“真的没关系,很容易洗干净的……你叫我当然赏面!” 我又带Mandy来到Let’s café。“你经常来这里吗?”Mandy打从进入café开始就环顾四周,对身边的一切都很有兴趣。“是啊,既然你不知道去哪里吃饭我就自己拿主意,这儿既可以闲聊又可以吃饭,我经常和朋友来这里。”“嗯,你们年轻肯定经常和朋友在一起,我已经很久没来这些地方了……”Mandy随即显现落寞的神情。虽然她是护士长,但年纪其实并不大,都是三十五岁的样子,而且她保养得很好,看上去最多二十八。“其实你看上去并不老啊,跟我们还一样,为什么说自己……”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那个“老”字,毕竟我还没有摸清Mandy的脾性,不知道她是否高兴。“你说老吗?哈哈……我当然老了……三十八了,孩子都差不多十岁了……”“什么?看来你不单只能力强,还是保养得很好啊!”我惊讶于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居然可以保持得这么好,身材一点产后的痕迹都没有,我不得不对Mandy另眼相看。“能力强有什么用?女人最大的能力我都失去了……”“为什么会是我?”我小声打断Mandy想继续说下去的话题,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她想说什么。“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你没有那些小护士们的爱管闲事,也不会将别人的事情到处说……我相信你,心理医生说,心结只有自己能解,但帮助你的人一定是朋友、家人……”“你当我是朋友?”我惊讶地问道。看着Mandy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知道我为什么哭吗?”Mandy轻摇着手中的清水杯。“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家庭或者感情问题吧?你刚才说你孩子只有十岁,而且照你的性格孩子一定给你管教得很好,所以应该只有家庭或者感情问题,而且大多跟你丈夫有关吧?”我战战兢兢地“分析”着。“我们可能会离婚。”Mandy说得很冷静。我潜意识已经意料到。“他很久没有回家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和儿子在一起。”“他在外面……”我尝试性地问道。但她却摇头。Mandy的丈夫原来是一间贸易公司的副总,他们的故事就是童话,一见钟情,盛大的婚礼,婚后美满的生活。所有女人都羡慕不已,但幸福短暂得连她都不能预计。自从孩子出生后,丈夫经常在外面不回家,后来债主追上门了才知道丈夫在澳门赌博欠下一屁股债,公司也不管了,幸好Mandy的家境也不错,赌债很快偿还,而丈夫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证不再赌。可惜某些男人的话就像毒瘤,只会变坏慢慢扩大……随着丈夫的变本加厉,Mandy的家人都难以支持,最后她跟丈夫摊牌了……“他怎么了?”我紧张地问道。“他扇了我一记耳光,说我们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Mandy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强忍着。“这还是个男人吗?!”我又激动起来,我这生人最痛恨寡情薄幸的人,作为男人打女人已经是天大的错误,而且打得还是自己的妻子,做男人无耻到这种地步我简直难以忍受。“他是不是男人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孩子,其它我不再想……”“护士长……你已经很坚强了,换作是我,身边的人一下子消失了,我会受不了的……”“以后叫我Mandy就行了……我们是朋友吗?”她举起面前的清水,我也会意地举起杯。  在Let’s café门口分手后我们各自回家。爱情有时候像癌症,有良性和恶性之分。一段可以挽回的感情是良性肿瘤,稍加爱护补救还是能够治好的,要的只是时间。母亲就是一个例子,在父亲离开的一刻那个良性肿瘤治好了。恶性的就像Mandy的婚姻,她的丈夫的一记耳光将癌细胞恶化,当一个男人可以去到打妻子的地步,离婚或许是最后的结局。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Don的电话。“今晚好像晚了一点,跟Miranda出去吗?”Don的声音依旧温柔,每次听到都有种很惬意的感觉,心被一种暖意包围。“对不起,今晚和我们的护士长去吃饭了……”我将和Mandy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我食言了,没有守到秘密。“你心情不大好吧?”Don听出我声音的不安。“是的……老公……你会变成那样吗?”我装作可怜地说道。“傻瓜,又再胡思乱想了,你看过我赌博吗?你不要忘记我很瘦弱的,能把你怎样呢?”“坏蛋!你是说我胖了!”“哈……当然不是,老婆大人身材最好!我意思是说我的能力只能用来爱你,而不是去欺负你,知道吗?有我在你身边就没有人能够对你不好!”“但是你在我身边吗?”我忽然说出了这句话,顿时我们两人都静默了许久。“对不起……”Don的声音很哀伤,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老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明白,是我的错,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其实……我真的害怕,我害怕你会被人抢走,害怕你被身边的诱惑吸引,最后忘记我,我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了……”“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放心,我也知道不能够改变你的想法,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有为你着想,如果你还不相信……我……无能为力……”又是长时间的静默。听到“无能为力”四个字的时候我的眼泪更加放肆地流下,我不想让Don知道的眼泪在流,借口手机没电将电话挂了……原来在距离面前,我们的爱情真的只能“无能为力”。纵使我们都紧张对方,一旦我们任何一个人有事,能够帮助自己的并不是对方,而是朋友甚至自己,这样生活很累,很累……我们的爱情已经过了甜蜜期了,不再有我所说的五年甜蜜期,那只是“幻想”。 从前甜蜜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平淡到来如何处理,就像Miranda以前的爱情故事,因为忍受不了平淡期的寂寞、单一的煎熬。我也开始变成那样,我是一个坏女人吗?我会变成以前Miranda那种放荡不羁吗?我不要!我不要变坏女人!我要一心一意爱我的Don!拿出了《爱的小册子》,开始慢慢翻看我们的生活点滴,慢慢地,我笑了。发了一条短信给他。“老公,对不起,我太任性了,我不该怀疑我们的感情,我们都会幸福!”“老婆终于正常了,老公终于放心了!呵呵……”看着Don的短信,又再暖上心头,但这些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我们的爱情正经历第一个艰难的时期。------to be continued

    2008-03-31 00:29:54 作者: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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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人知味》  第二十九集

    Chapter29 第一次的我爱你 在北京的三天就像我们回到从前刚相识一般,人们说小别胜新婚,我现在才真切体会到,早上我会早早起来,做早餐给他吃,送他出门口,帮他那手提包,看着车远去然后心满意足地笑一笑。这样的生活就像电视里面的楼盘广告,那是曾经很向往这种生活,现在短暂地拥有了。剩余的两天我都在家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Don上班后我会先做家务,然后下午的时间去逛逛王府井,在Don办公的地方转悠,然后晚上等他下班,一起晚饭一起牵手逛街……因为时间太短,我很珍惜和他一起,我不想浪费。其他情侣可以一个星期不见,但我们不同,我们的见面就像牛郎织女一样,但我们比他们幸运,我们至少一个月可以见一次。“恋爱是有甜蜜期的,一般三个月为限,我曾经算过我们每个月见一次,很多情侣天天都见面,那样算来一般情侣的三个月甜蜜期是九十天,我们见九十次减去初相识的那一个月,我们剩余两个月时间,六十天,也就是六十个月,总共五年!我们可以保持五年的甜蜜期!”当我说出口的时候Don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我也笑着挨在他身边。 “你会想我吗?”我伏在Don的肩膀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再次问那些小女人的愚蠢问题。曾经自以为理智的我在Don面前都变成了小女人了……“想!一定想,而且是每秒想、每分想,每天都想……”Don又在胡说一通,我立刻用手捂着他的嘴,他却轻轻抓起我的手,轻吻我的手背。“傻瓜,我不想你就不会每天都发短信、打电话给你了,男人的感情是做不是说,我不是喜欢整天将爱放在嘴边的人,你说过喜欢看我工作的样子,那时候才是真的我……”尽管Don从来不会浪漫,但我很喜欢,他是我认识这么多男人中最不懂浪漫的一个,但不要紧,这才是真实的Don……“你这个人真不会说些话好哄哄我……”我离开了Don的肩膀,却被他一把拉回身边。“你逃得掉吗?”Don一脸傻笑,手轻柔地在我脸颊上抚摸着。恋人之间不需要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那些是可遇不可求。世界上百分之九十恋人的爱情都是平淡的,其余的百分之五是迂回曲折的,百分之三是生离死别的,最后的百分之二才是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过于惨烈的爱情确实很折磨人……“我们会天长地久吗?”我再次装着小女人问道。Don却会不厌其烦地,温柔地回答我的问题。“当然会长久,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是给女人抛弃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看到Don眼里充满了忧郁与伤感,我想,他一定又想起那个女人,我的醋意立刻上来,那个女人凭什么还霸占着Don的心?!“你又想起她?”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是,想起她对我的不好和你对我的爱护,因为我后悔为什么现在才遇到你?”“呵呵!现在开始油腔滑调了!”Don终于还是笨拙地说出些甜言蜜语,但我一概接收。我紧紧地用手环着他脖子,轻声说:“老公,谢谢你,虽然你不会浪漫,但这才是你的优点,如果你浪漫,你身边的女人就会喜欢你,我不要!我很霸道,我不允许其他女人得到你!所以……苯苯的你才最可爱!”“我笨吗?遇到你是我这一生最聪明的事情!”我们甜蜜地拥着,过了最后一夜……  离开那天我不许Don送我,但在闸口的时候我还是不停地回头,他说有会要开,一早就出门口了。在进入闸口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Don从远处跑来,我立刻迎着他冲了过去。“老……老婆……终于……赶到了……”Don气喘吁吁地停在我的面前。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老公……你……”只见他拿出一个大大的盒子,打开盖,是一本相片集。我翻看着,里面是我们这几天在家里和外面拍的照片,还有我们相识以来的所有照片,还有……在他家里我没有见过的……“每一张照片都有时间地点,记录着我们的经历,记录着我们相识的过程……”我惊讶地发现扉页有一张我的背影照片,是我家楼下拍的,下面写着:“落寞的背影,徒添伤感,我不愿看到一个美丽的天使失去了翅膀,我会用我的爱去让它重新生长……”“这张是我第一次送你回家的时候偷拍的……”Don窃笑着。他喜欢随身带相机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这张背影很漂亮,四周的路灯映衬一个落寞的背影。他是看了这张照片就喜欢上我的吗?“老公……谢谢你!”我一把抱着他,“我爱你!我永远都是你的天使!永远都是!”我是一个从来不会说“我爱你”的人,一个连感情都不相信的人,从来不会相信“我爱你”这三个字,但今天我却脱口而出。Don不浪漫,但这次我被他的浪漫感动了……“老婆……你终于还是说了……哈……”Don笑声中仿佛含着泪。“老公……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一定会用心爱你!”我疯狂地说。飞机上我一边欣赏着这本《爱的小册子》,这是Don在封面写的名字,见证我们的爱。那是Don准备很久的,他今天这么早离开家就是回公司拿这本相册。后面还有很多很多的空白,他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本小册子还会继续我们的故事,可能还会有我们的小宝贝。空姐们经过都会羡慕地说道:“小姐,很漂亮,真羡慕你。”我都会甜蜜地笑一笑,再看看相册,继续笑……  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再次过上没有Don的日子,感觉就像失去了身上一个重要的器官,能够呼吸能够看,但没有了灵魂……这几天我总想过辞职,想留在这里陪着Don,我不希望那种牵肠挂肚的生活每天折磨我。那天在Miranda的家我们又开始了女人话题。“你对你们的感情有信心吗?”Miranda问。“不知道……但每次我见到他的时候我的已经不是信心了,是对Don的依赖。”“那不叫爱了,叫找个人依靠……”“但我是爱他,我连那三个字都说出口了……”“哈,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看来这真命天子出现了……”“我也不知道,冲口而出的……”我甜蜜的笑着。“我了解你才这样问,Carrie,我都希望你幸福,我不想你再徘徊了。”我有点惊讶,因为这些话出自崇尚自由的Miranda口中。“你是不是……”我还是犹豫着问她。“是什么?很奇怪我这样说吗?”Miranda摸摸自己的肚皮,微笑着。我立刻明白了,当一个人由女孩子变为别人的妻子,再由妻子变为母亲,以往那种玩世不恭的想法其实都是幼稚的。“几个月了?”我也试着摸Miranda的肚皮,我只是护士,不是医生,什么都摸不到。但我明显感觉到很温暖,想一下十个月后一个生命就会在这里诞生,平时经过产房都会透过玻璃窗看里面一个个小生命,有哭,有笑,有手舞足蹈,有左顾右盼……一个生命的诞生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才刚刚一个多月。”“以前很难想象你会说出刚才的话……”我继续望着那个即将孕育生命的地方。“以前你说过想尝试不同的男人,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以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才会这么迷惘,但遇到Henry后我知道女人最后还是需要一个归宿,选择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每遇到一个都会给自己借口,然后再找借口离开,这样的循环是没有结束的,最后就会被时间选择了……”看着Miranda温柔的眼神,我知道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不为别的,只为身边爱她的每一个人。  重新回到工作,医院依旧是那样,我还是重复着相同的工作,依旧与Wilson斗嘴,但我明显感觉到Wilson的不自然,可能还在介意那天的事情吧。我没有刻意去提起,我知道朋友如果太在意这些事情大家都会尴尬,我不希望我唯一一个异性好朋友离我而去。那天准备下班的时候回到更衣室,忽然听到抽泣声,真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喜欢在更衣室哭呢?我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在一个转角我看到了蹲坐在地上的Mandy!“Mandy?!”我惊讶地叫了出声,然后左右看有没有其他人,立刻掏出纸巾。“怎么了?”护士长Mandy一把伏在我的肩膀上,痛哭着。我们一向视为女强人的护士长为什么今天忽然变成一个小女人,在角落抽泣?!------to be continued

    2008-03-27 00:31:40 作者: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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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六章)

     第六章1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村子里正进行着一场隆重的法事。法师又来到了村子里,人们象对待神灵一样迎接他、招待他、供奉他。吃过晚饭,八点,每一家都用一口铁锅,架上柴火,燃烧得熊熊的,从家里抬到晒谷场,全村三十三口锅,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子。每一家还都抱了大量的木柴准备着,保持火势的凶猛。三十三口火锅火势滔天,火苗都向天上窜,仿佛要一比高低,谁也不让谁。三十三口火锅中间用桌子搭起了一个大台,台上又用三把长木梯搭起了一个支架,木梯的每一级梯把上都绑了一把柴刀,刀锋一律向上,刀锋把火光反射到人的眼睛,滋滋发痛。三把木梯在台上分开撑立着,就象一座牢固的耸立的塔。这座三足鼎立的塔总让我想到了什么,象在哪里看见过。它一定是象什么的,我想。九点,人们就都陆续地集中到晒谷场里来,孩子们也都做好要看热闹的准备。很多到外面打工的男人都回来了,连迁到了城里的松明叔也回来了,看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法事。十点,法师一身盛装出来了,黑漆漆铁做的鞋,金黄的袈裟,铮亮的法器。法师的后面是一群神汉、巫棍,都青衫绿裤,脚下稻草编制的草鞋。锣鼓喧天般擂了起来,为一场戏拉开序幕。法师带领着一众人等,先在火锅围成的圈子外游走,每到一个锅前就停留一阵,拿法器向火里做出收取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声色作态。游完外圈,就进入到圈内的空地,继续诵经。内圈耍完,就上到桌子拼成的台面,绕着梯子耍戏。接着又诵经,都是天国的声音,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然而所有的人都洗耳恭听,我也就装出恭敬的样子。突然,法师脱去铁鞋,露出赤裸的大脚,两个脚的脚面都生毛,形如葵花,人们就都指点着,果然是“法师”!法师再舞一会,向一张梯子爬上去,每踏上一级梯把,就停留一会,在上面耍戏。锣鼓手一趟一趟地使起劲来了,锣声、鼓声震天价地吼叫。人们虔诚地仰望着梯子,锋利的刀刃在法师的脚掌上割一下,人们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很多人都闭上了眼睛。我也觉得残忍,俯下头去。等到再看时,并没有预想的鲜血淋漓的场面,法师已经到了梯子顶端,整个人竟站了上去,象杂技演员在最顶处表演。之后下来,在另一张梯子上又重演一遍。等他在最后一张梯子上下来台面时,我就想,他真应该去做杂技演员,肯定比现在要有前途得多。法师又示意要来一盆水,然后以水为对象,又一阵念念有词。旁边有人说,这是法师在为村子祈福。然后法师又用法器在空中施行着各式的动作,千奇百怪。突然,法师拿起一个大海碗,在盆里舀了一碗水,深深地吸了一口,猛地向众人喷去,人们都争抢着伸出头去,接受法师喷下来的水花。这样总有一百遍。突然,法师手中的碗摔到地上,“哐啷”一声,水滴和瓷片四溅,人们就齐刷刷地跪倒。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跪了下去。我偷偷地仰起头来看,却见法师高举着法器,不停地转圈。这个场景,我总觉得是在那里见过的。突然,法器停止了转动,直指天空,看上去象一根巨大的柱子。鼓声又起,人们再次跪拜不止……之后,法师下了台面,带领队伍转出火锅圈,到巷子里挨家挨户地走。每到一家的门口,主人便扛出预先准备好的糍粑、果品之类,当然还有厚厚的利市包,又燃放鞭炮。全村子都走了一遭,队伍就来到村子前的原河,继续舞弄一番。然后又回到晒谷场,直舞弄到凌晨两点,各家各户端出酒菜,大摆吃喝……这样一连三天,法事完毕。送走法师的第二天早上,村子的大门口就贴出了筹款整修村子的红告示:每户户头两百元,每个人丁不论年龄老少,一律五十元。如另有自愿捐赠,多寡不嫌。所有功德,都将用石碑刻记下来,以供后人景仰。十天后,大规模的整修便正式开始了。先是给村子口,也就是原河桥桥头的村庙,彻底翻新,供座上摆上了几尊大佛,增加了香炉。然后是推倒了村子和晒谷场之间的土墙,竖起了一堵长长的由东头到西头的水泥围墙,把原来几个出入口也堵上了,只在两头各放一个,而且都开在侧面。接着两个大门也要移位,改原来的正向变侧向。我就纳闷,把围墙和大门这样一改,要收稻谷的时候,就必须绕开来,平白地不是要多走了好多的路吗?如果下大雨了,要赶着收稻谷,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我在人群中找到春华爷,提出我的疑问。春华爷却胸有成竹:“我来问你,村子前面是什么?”“晒谷场。”“晒谷场前面呢?”“菜园。”“菜园前面呢?”“原河。”“那不就得了。”春华爷用手敲着砖头,看着忙碌的人们,“我不能再为村子留下这个祸根了。”“祸根?什么祸根?”我懵了。“咳,我再问你,原河里装的是什么?”“水呀。”“这些水是动的还是不动。”“它们一直都在流,我想,它们会一直流下去的,我还没见它们停下来过呢。”“知道就好了。”“那又怎样?”“我看你的书都念到尻子上去了。水是什么?水是财,是白花花的钱呀,是一张张的钞票呀……”可我还是一塌糊涂:“就算水代表了钱财,那跟修围墙又有什么关系呢?”春华爷说:“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到家了。这原河的水呀,不只是村子的钱,还是村子的运气啊。这水没日没夜地流的,都是村子的钞票村子的运气啊。如果我们能把他们都留住,你想想,那该是多少哇。法师说了,这唯一的办法,就是修围墙,堵住出口,那么村里的钱呀运气呀,也许就走不了了。明白了吗?”我勉强地点点头。可是,我到底还是不明白。 2过了些天,村里要召开大会。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今晚上要说的是分屋地的事情,你去吧。”我冷不丁吓了一跳:“怎么是让我去?”自从父亲出了事故后,这样的会议便都是母亲去的。“你是家里的男孩子,当然该你去。”母亲的这句话让我的心猛地一颤,想到这个家要我延续下去,真有些重担在身的沉重。我说:“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呢。”“总有第一次的;我和你一起去,不过要抓主意时,你来抓。”我越想就越觉得滑稽,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的生活中,还会有这样的内容呢。但是,看着母亲投过来的坚定的目光,我觉得我已经不能后退了。当我和母亲走进春华爷家的时候,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的人,两个一组,三个一堆,正叽叽唧唧地说着话……春华爷突然咳嗽了一声,沉着气说:“别吵了,别吵了!”屋子里稀稀拉拉地静了下来,春华爷满屋子扫视了个遍,才又缓缓地说,“今天晚上,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分屋地。我们现在住的屋子,基本都是我们这代人年轻时修下的。可是时代不同了嘛,现在人们都兴住楼房了,那就再修呗。这些年家家户户都有人到外面挣钱,孩子也渐渐大了,要娶媳妇、要生孩子,也该是盖屋子的时候了。屋地主要都在村子后面,紧挨着每一条巷子到小路边,小路外就是上冈村人的地了,这大家都清楚。估摸着这里不够,就在村子两头各开辟出三条巷子的屋地来。原则上,一户就是一块屋地。我们村委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作出如下的意见:村子后面的,如果屋子刚好在每条巷子的顶头,那么那家的屋地,就是紧连着的那块。其余的,主要是在村子两头,就要抓阄了。有什么意见,等一下提出来。第二件,是关于分田地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们上一次分田地,是在七年前了,在这七年里,有的家庭分了家,有的女儿出嫁了,有的娶了媳妇,有的生了孩子,情况各种各样。所以,到了现在,每家现有的田地数,跟每家现有的人口数,也就不太相符了。很早的时候,有人就多次提议重分,现在摆出来大家讲,到底是分与不分,就商量着吧。”嘿,母亲不是说这次会议只谈分屋地的事吗?怎么又说到分田地了?我看了看母亲,母亲也是一脸茫然,看来她也不清楚。其他很多人也好象不知就里,大眼瞪小眼,人群里一阵骚动。接下来,分屋地的事很快就解决了,基本上是按照春华爷说的方案办,因为我家在巷子的顶头,那么屋地就是我家紧挨着的那块地了。可是分田地的事就费周折了,实际上它才是这次会议的真正议题。“我看就别分了,这分来分去的,多没劲!”方东胜说。他是立镇叔的兄长。“你当然是不想分了!你家老娘死了,女儿嫁了,儿子还讨不上老婆,你家人口少了,还想白占着田地,你当然是不想分了……”说话的,却是童世捷,一个油滑的家伙。方东胜说:“你的嘴是不是浇粪了,怎么那么臭?”童世捷说:“你他妈的嘴巴干净点,你他妈的我说错了吗?你他妈的就懂守着那鸡巴大的田,你他妈的真活该一辈子种田,以后子子孙孙都种田……”方东胜扬起凳子就要冲过去,不过到底有些虚张声势,旁边的人拉住他,或者说刚要做出拉的姿势,他就停住了,“哼哼”着把凳子放下。在我的印象中,方东胜其实还是个比较老实本分的人,只是他的婆娘江笑花,就真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她要骂起人来,绝对是个一等一的好手,什么词都敢出口,村里基本没人敢惹她。近几天,听说江笑花的老爹生了重病,回娘家去了,方东胜也是刚赶回来。方东胜是得了他夫人的什么指示点拨?还是他今天在岳父家吃炸弹了?这个话题才一开头就充满了火药味,仿佛已经预示着某种不祥。姚城义说:“我提议,应该按户口本上登记的人数分,没有户口的,一律不能分。”姚城义是姚力唯老师的弟弟。长凤婶说:“你这话就太黑了嘛,没有户口的就不是人?”姚城义说:“怎么黑?象你家的小女,你那时近四十了,还把她抱回来养。如果抱养的都可以分,那不是鼓励大家违反计划生育吗?”这话还蛮有道理的嘛。长凤婶说:“你是想着有了个二男一女,就什么都全了,才这么嚷嚷的吧?我看这里,谁不违反计划生育?你这句话就得罪了在座的所有人了!你以为你就不想生了,你是不行了生不了了你才不生的。哼……”姚城义说:“哎呀,谁说我不能生了?你这个黑寡妇,我看你是能生,只可惜没人给你播种。”长凤婶真气得肺都要炸了,只恨无还手之力:“你……”姚城义得意了,又叫嚷着:“我认为,不但这样,还要有三不分:嫁了的,不分;死了的,不分;迁了的,不分……”松明叔发话了:“我反对!前面的两个‘不分’,我没意见,但后面那句‘迁了的,不分’,就值得商量了。我是迁出去了,可是我的祖屋我的先人还在这里,我家的户口也还是农村的户口呢,凭什么就不分给我?”童世捷说:“我说你图啥呢?你儿子出息了,屋都给你建到城里去了,你该享福去。你又要屋地,又要田地,可是不建房子,也不种田,空置着,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松明叔说:“我图什么?我什么也不图。不该我的,我不抢;该我的,我不会让。”方东胜说:“我也反对。说话可要过脑袋,不要张口就吐。立镇是我弟弟,他虽然不在村里住,可是他的田地在;我是他哥,他的田地,也就是我的田地。——我看,户口转了非农的,才不该有份。”母亲这时有话了:“我家童鸣虽然不是农村户口了,可他是村里的人,而且他现在还在念书,还没有挣钱的能力,该有一份。”方东胜说:“这话明显欠妥,既然不是农村户口了,那就不该有田地。这可是有政策的。真要说是村里人,现在城里很多人也都可以说他曾经是农民,如果他们也要来分一块田地,难道真的每个人都分他一份么?”母亲勃然大怒:“你这还是人话吗?我童鸣现在是城里人了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方东胜一时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母亲这话虽然简短,可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已是大获全胜了,我暗暗地一个劲为母亲叫好。然而,我那娴静的母亲,怎么会变得这样气势汹汹了呢?我不禁又怜惜起母亲来。刚来的时候,不是说好我来抓主意的吗?可是临到头了,我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我这又算什么呢?姚城义说:“村长,我提个问题,人原本都是肚子里怀的,对吧?也就是说,肚子里正怀的,也是个人吧?”春华爷一时摸不着他要说什么,支吾着:“大概是吧……”姚城义说:“我老婆,肚子里正怀着一个呢。”大家都说:“你老婆在村里头走来走去,怎么我们都没有看见?”姚城义说:“那还不容易?今晚上我就要她怀上……”众人一阵大笑。方东胜说:“我倒忘了,我还有话没说呢,想这几年,我往田里搬了多少的猪屎牛粪,还放了几百斤的麦麸,田都肥着呢。可是有些人,常年都不见他施田底肥,就一个劲施化肥,田都让刮瘦刮穷了。这田呀,也是有血有脉的天物,得养着的。我想,就别分了。如果真要分,就会助长一些人,只种田不养田。长年下去,这田地就都要荒废了……”童世捷说:“必须得分!不但现在分,以后还要分。总之,每隔四年,都分一次!”方东胜说:“我就是不分,谁敢动我的?”童世捷说:“你他妈的集体说要分,你敢不分?”方东胜说:“集体?集体在哪里?你是集体?妈的,这年头,马善被人骑,谁凶谁有理。总之,谁爱分谁分去,我是铁定不分的了!”童世捷说:“你他妈的你说谁骑谁了?谁骑谁了?……”说着就猛地站起来,抽起脚下的木凳子,冲了过去,向着方东胜的头就劈下去。慌乱中,方东胜也抽起坐着的凳子,双手举起,刚好就迎上了劈下来的凳子。凳子和凳子绞缠,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突然,两个人干脆都扔下凳子,扭打了起来。扔下的凳子差点没砸着春华爷的脚。有人叫着,有人喝彩,有人冷眼,场面相当混乱。我想,要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看了一会,人们才醒过来该劝架了,几个大男人就七手八脚地各拉住一个,向两个方向扯。春华爷大喊一声:“别打了!要打到外面打,打死了也别脏了我的屋!”春华爷这一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怕连心肝脾肺都要从喉咙里拉出来了。可是这一喊也真振聋发聩,使得屋子也摇摇欲坠。方东胜和童世捷突然地就被拉开了,在分离开刚好还够一个脚距离的一瞬,童世捷趁势又给了方东胜一脚……关于分田地,会议最终没有形成任何结论性的东西。 3内忧未了,外患又犯。正当人们还在为田地该分不该分私底下较着劲的时候,中午时分,有个妇人带回来一个消息:石脚村的人在东洼的地里修路,路基都伸到村子的地里整一米了。这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都集中到一块,群情激昂,摩拳擦掌,前几天还为着田地窝里斗,这一下却又团结得仿佛成了一个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们三姓村,可不是好惹的,跟他们算帐去!”不知谁又附和了一句:“谁不去的谁是他奶奶的龟公!”众人呐喊:“对!大伙们都抽家伙!”人们奔回到家里,拿出镰刀、锄头、担挑,男女老少,汇成一股就拉长了队伍向东洼的地里赶去。父亲补鞋去了,母亲到山里挑柴还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我,我不去,这个家就没有人去了。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拿不定主意该拿什么,外面的吼声响亮而迫急,我就在柴房里胡乱抓了根木棍冲出去,仿佛被一种力量挟带着,我汇到了队伍里去。石脚村是三姓村附近的一个村,他们到镇里去,要经过三姓村。石脚村的人家基本上都是靠开拖拉机为生,以前都是“呼啦呼啦”地在村子前开过去开过来的。而村里人进出山里,也要经过他们村前的路,彼此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可是,村里修了围墙后,在两头开的出口根本过不了拖拉机。石脚村就来村里交涉,要求把围墙的出口正放,并且把出口开得大些。这就触犯了村里的禁忌了,在村里人的眼中,原河河水流走了村子的财富和好运,围墙的出口必须放在两头,而且能小就尽量开得最小,这是村里的内政呢,哪能容他村的人说三道四?因此村长春华爷严词拒绝了石脚村的无理要求。石脚村自讨没趣,临走前,扬言要把三姓村的围墙推倒。马上,村子里也放出风声,你石脚村爱推就来推,你推倒了水泥墙我要你重新垒上还要贴上瓷片。到底围墙是在村里人的眼皮底下,况且石脚村是个只有十户左右的小村,他们不敢乱来。但为了对抗,石脚村也马上还以颜色,扬言禁止三姓村的人进出山里。当然,进出山里是禁止不了的,大不了不在你石脚村前的大路过,绕到小路去,虽然远点,但进出山里是没有问题的。但这可就急死石脚村的人了,拖拉机可开不了小路,生意没法做了,饭碗也没着落了。于是,他们就只好在东洼那片地里另修一条路。东洼那里的地是三个村子公有的,除了石脚村和三姓村,还有一个是上冈村。上冈村是一个比三姓村还要大很多的村子,在周边的村子里最横,权衡之下,石脚村就选择了交好上冈村,以集中力量对付三姓村了。事情估计就是这样。远远就看见东洼的地里几十人正在忙碌着,人群就更加骚动激愤了,队伍前面的已经举起家伙跑起来了,象一根绳子,前头被牵动了,后头也就紧跟着赶起了步。这一百多号人如临大敌的场面,我可是第一次见,心上害怕,脚底下一犹豫,就落到队伍后面了。等我也赶上去的时候,人们已经把修路的几十人团团围住了。被围着的人都停止了修路,青了脸色,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工具。两边的人就这样对峙着,仿佛被镜头定格了,空气稀薄得叫人窒息。其实,在这两群人中,相互早已认识,知道名字,甚至彼此还有些交情的很多,可是此刻,他们都要像有深仇大恨的敌人一样面对面了。我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十、十一、十二……五十……一百……两百……两百三十五、两百三十六、两百三十七!“你们这是非要逼着不让人活了吗?”突然,被围的人中一个中年男子叫起来。这个男子我见过很多次,以前他经常开一台拖拉机在村子前经过,货斗上有时候是货物,有时候也会是一帮嬉笑的孩子,他们快乐的样子总是象去赴宴,而男子的脸上也总是洋溢着幸福。可是,此刻,我只看见了他眼里放射出寒光,他那张幸福的脸,也严重地扭曲了,象所有的器官全拆了下来,又重新安装上去一般。  围着的人都不禁退缩了一步,死寂的人圈终于透进来些空气。“我们这不是跟你们商量来了吗?”方东胜说。“商?量?”中年男人的旁边,一个后生握着拳头说,“拿着锄头、镰刀、木棍,这就是你们的商量?”当听到“木棍”两个字的时候,我握着木棍的手不禁猛地颤抖了一下,木棍就掉到了地面的石头上,“夸啦、夸啦”一阵颠跳。我赶紧弯腰捡起来,看看众人,好在没有谁看我。童世捷一脚踏着地上横躺的簸箕,嚎叫:“谁跟你商量了?告诉你,我们今天是来讨公道的!”后生说:“公道?这世界还有公道吗?”童世捷说:“怎么没有公道?这是我们的地,你们却用来修你们的路,我们来把地取回来,这难道不是公道?”后生说:“要不是你们把路堵了,我们的拖拉机都开不出去,我们会费这精神来修路吗?”姚城义说:“跟他们废什么话,我们干脆砸了!”很多人附和着叫:“对,砸了!”纷纷扬着手中的家伙。石脚村的人群里一个妇人突然站出来叫:“你们干脆把我们都赶尽杀绝了吧!既然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就拿锄头往这砸吧!”把脖子伸到姚城义面前来。姚城义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妇人哽咽着,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你们这里,谁不是长着一张吃饭的嘴巴的?谁不是养着一家老少的?”转向春华爷,“村长,你凭良心说句话,我们是靠拖拉机吃饭的,要开动拖拉机就得有路,可是路被你们给堵了,我们不另外修路,我们能怎么办?”春华爷只是岿然不动,象一尊佛像。“能怎么办?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这是我们的地呀,让你们拿了去,就该轮到我们问怎么办了!”长凤婶也沙哑着说。有人也帮腔说:“你们不也说要砸我们的围墙吗?你们不也不让我们打你们村子前面过吗?你一回,我一回罢了。”谁又说了一句:“嘿,这地上冈村人也有份的,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来?我听说了,是因为他们收了你们的钱了。那么我们呢?难道我们的地,就不值钱了?”众人的情绪就被拨得叫天高,有人喊:“砸吧!”就象水闸的开关被打通了,人群一窝蜂涌上,几个簸箕顷刻就变得稀巴烂,锄头扁担扔得老远。有人还撬刚垒上的石头,石头很重很吃力,但撬的人热情高涨。有人抡起锄头砸拖拉机,发出铁与铁的撞击声。推推搡搡中,有人跌倒了,有人凄厉地哭,有人骂娘……终于,一场惨烈的械斗发生了。我站在原地,象一桩木头。人的破坏力,如果发作出来,原来比建设力要巨大得多……近傍晚的时候,乡政府到底介入了械斗事件。 4几天后,饭桌上,母亲说:“……公家的两块晒谷场,租期已经到了,要进行新一轮的投标。我想,每次农忙的时候,总不够地方晒谷,如果能多一块晒谷场,那就宽裕多了。可是听说,底价也要一千多。你觉得是该要,还是不该要?”我愣了一下:“这是问我吗?”“当然是问你了。”其实,这些事情我怎么懂?我说:“如果你觉得需要,那就要吧。”母亲说:“还有一件事,今年村子‘大运’,是盖楼房的好年份,很多人都开始谋划着盖楼房了,可是你知道,家里今年盖楼房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今年要是不盖,之后就要再等十二年,才能转回‘大运’了。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今年先下了地基,这就相当于楼房是在‘大运’年盖下的。以后呢,什么时候有能力,什么时候都可以盖。地基呢,你也看到了,我已经做主请人下了。你觉得这样好不好?”什么时候,母亲对“大运”、“小运”这样的东西感起兴趣来了?她以前可是从不上心的。然而我对这一切实在厌烦:“既然下了,就好啦,还有什么说的。”母亲又说:“你姐生了个儿子。”。“不是说刚生了个女儿吗?怎么又生了?”“生了女儿的是你大姐,刚生了儿子的是你二姐。”童娆、童曲都成了别人的母亲了,可在我的心目中,她们虽然比我大很多,但总象还是女孩子的,怎么一眨眼说变就变,由女孩子变成母亲了?“你三姐不在广州了,去了从化,进了印花厂,她有没有告诉你?”跟童因的联系也逐渐少了,她怕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别人的老婆,别人的母亲的吧?想起那时候,童因是一门心思想当时装设计师的呢,可是初中毕业后,她就“自愿”打工去了,当时装设计师的想法是接近渺茫了。我已无语。“家里的小猪,这几天有一只老不开胃,得叫兽医来瞧瞧。”知道了。“菜园的篱笆,木桩头都烂掉了,得快加些桩子牢固了,不然再下雨就会倒塌的。”什么时候,母亲变得这样罗里罗嗦了?烦不烦人呀?“明天……”“你就别烦我了!”我冲口就喊。母亲惊谔地看着我,张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我后悔了,叹口气,别开了面。但是我对于这个家,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真的厌倦了。也许,我不应该回到这里来,不应该。父亲呢,一直不停地扒饭,这时候,冷漠地瞥了我一眼,又继续吃饭了……早上,还在床上的时候,就听到巷子外头有人使嗓子大喊大闹,听仔细些,却是方东胜的婆娘江笑花。她是这样骂的:“……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前几年,火烧了山,满山都是烧坏的松树,大伙就到山里抢树。半山腰面盆大的那棵,明明是我先见到的,还绑上了一块红布,瞎了眼的才看不到。可是,我走了一遭回来,你就把我的红布给扔了,还说是你先看到的……你就是这样的货,生就爱霸爱占的货!”停了一会,声音似乎更大了些,我甚至能猜摸得见骂的人意气风发的样子:“你这狗娘养的,注定要折寿二十年的,死了也盖不上棺材的!跟你挨在一块的田,你把田埂尽往老娘这边削。田里拔的败草残花,你就往我田里扔……真是‘马善被人骑’,这年头,世道变了,谁凶谁有理。——可是偏偏我们这些人,善良厚道,就让人家欺负到家门口来了!”按道理,吵架要成双的吧,一个人嚷嚷的吵不成架,可是始终没有听到另一个声音。那个被骂的是谁?好一阵,骂的声音也沉没了;怕是口干舌燥,回家喝水去了吧?刚想到这,声音却又轰起来了,虽然还是那一套,气势却比刚才更凶猛了:“你这缺德的,前生干的缺德事多了,今世命里该你没儿子。不过干的男人多了,好歹也凑出了一个,可惜也是个傻里傻气没长脑袋的东西……”还是没有接受挑战的声音。不过,在骂的人也是相当叫人佩服的,能忍受着没有对手的孤独,听那架势,是不把对手引出来誓不甘休的。可是,那声音已经让我毫无睡意了。我跳下床,走出大厅,却见母亲在厨房里,一声不吭正烧火煮玉米粥。突然,外面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近了,好象是朝着门口的方向来的。我想着出去看看,母亲却厉声地喝住了我:“别去!”我突然意识到,难道江笑花骂的竟是母亲?我听到巷子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显然已经到了我家门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贴着耳膜使劲地轰炸:“你这贪小便宜的乌眼鸡,你这腥臭的咸水鱼,你这垃圾堆的鞋子……你你别以为,你躲着不出来,事情就算过去了,我放你的狗屁!”母亲把门猛地推上。那个混帐的竟然一边拍打着我家的门,一边破口大骂:“你娘的,惹上别人,也许你就得逞了,可是你惹上我,我就跟你没完!把篱笆都推到我的菜地上了,我的菜都烂死了,我一家人就只能吃白饭了,你,王八,贱人,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做得出?……”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母亲确实说过,菜园的篱笆如果再不修补,可能就要倒塌的,难道江笑花说的就是这事情?然而,就算篱笆真的倒塌了,压坏你的菜,也用不着这么歹毒呀!我是呆不住咽不下了,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开了门冲出门口,正要用准备好的话骂她江笑花这妇人一个狗血淋头。江笑花见了我,却冷笑两声,我心里其实没底,就有些害怕了。江笑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张牙舞爪,血盆大口象要一口把我吞下去:“你来的正好,做娘的宁愿做缩头乌龟,叫个不是儿子的儿子来挡阵。好好好,让本老娘告诉你,你把话转给你那不是娘的娘……”我整个就立刻象缺水的树叶蔫了,站着只是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走,真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母亲就是这个时候走了出来的,她一把挡在我的前面,两手叉腰,我正惊魂未定,却听母亲张口就骂:“我操你娘我日你姐我干你祖宗十八代,你这烂口货破扫帚墨斗星,你的两个儿子一个生癌症一个得肺痨你的女儿长毒疮,你爱上吊跳河喝农药现在去我告诉你还可以撞墙跳井吃老鼠药……”我被吓得几乎昏厥了,这就是母亲么?这是我那娴雅的母亲么?虽然这些天来,我是明显感觉到母亲的变化,可也不至于变得这样极端呀?不过,很快地我还是为母亲喝起彩来,因为她骂得实在太痛快了,把我心中积郁的怨气也一块骂出来了。而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江笑花显然也被吓呆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张着嘴却久久吭不出一个字来。我想,这也许不只是因为母亲咒骂的歹毒,如果双方都早有准备,母亲万万不是江笑花的对手的。可是,江笑花就是怎么也料不到,母亲竟会撒泼到这个地步的;就是母亲真的撒泼出来了,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是撒泼撒赖耍威风惯了的,从没有战败过,在这场她自以为最不起眼的战斗中,她却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彻底的失败,早已成了呆站着的木头了。母亲走上去,一巴掌就给江笑花的脸上盖过去:“滚!”江笑花竟然哭哭啼啼起来,边抹眼泪边往巷口走去,一边还骂着:“我跟你没完!”我这才发现巷头巷尾都站满了人,大人小孩老人都有,一律木着脸,江笑花跑到巷尾的人堆时,人们急忙闪开了一条路。我挽着母亲要把她扶回家里去,她却沉重得象一座喜马拉雅山,刚到了门口,“劈啪”一声,竟跌倒在地了……母亲病倒了。 5然而,祸不单行,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坏事。事情的起因还是屋地。村子背后的屋地挨着的是一条小路,小路挨着的就是上冈村的地。当初,丈量屋地的时候,我家对门的那家,不知怎么就越过了小路,把屋地量到上冈村的地去了,因为我家是以对门为参照的,自然也量到上冈村的地里了,虽然占的面积不大,但祸根却因此埋下了。一直到对门的盖了楼房,我家下了地基,也没有发生冲突。但不早不迟,就在对门新屋入伙的时候,上冈村的人来闹事了,还扬言要推倒对门新盖起的楼房。有人劝阻他们,说楼房是关乎家宅命数的大事,就不怕有报应?他们才只好作罢,改为赔钱了事,丁点大的面积赔了三千块。我家以他家为参照,也赔了三千。可是,连着我家的那块地,是两个人共有的,母亲虽然也知道,却只把钱交给了其中一个叫邓大强的人,让他回去后跟另一个人分……这不,钱都赔了,他们还来干什么?那天,我跟医生到药铺去给母亲拿药,回来时,就见到屋地里竖着一大群人,拖锄头的、握木棍的、攒铁撬的,一个个凶神恶煞。在最前面,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踏着地基,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屋地里一片狼狈,到处都是石头,而其中一条地基已经面目全非。村子里很多人都跑来了,在另一边围成了一个半圆,一个个探着头看热闹。再看清楚了,那个站在了半圆前面,跟男人对峙着的,不是母亲吗?她怎么出来了?此刻,她应该是在床上躺着的呀。而这一幕,我怎么觉得那么熟识?好象是在哪里发生过的?是的,一定是发生过的!终于,男人开口了,却是:“大婶,没有吓着你吧?”因为有恃无恐,说得倒温和。母亲脸色煞白,病的痕迹还很重,可是却很冷静:“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你没有吓着我,这一次也没有。”“是呀,我也不想来第二次,可是,不来不行啊!”“这有什么呢?过门都是客人,我本来也应该请你们进屋喝杯茶的,可是我的屋子小,你带这么多人来,恐怕挤不下呢。”母亲这话,有理有节,不卑不亢,我听着就觉得来劲。嘿,什么时候,母亲也成谈判高手了?男人苦笑着:“喝茶就不必了,我为什么来,其实大婶你很明白。”母亲也装作苦笑说:“我不明白。我不是你,我怎么会明白呢?”男人脸色猛地一黑,刚才的虚情假意终于暴露了:“好,我也不转弯弯了,我老实问你一句,你究竟赔钱不赔钱?”“钱?我已经给了。”“给了?我怎么没收到?”“那你问邓大强,我都给他了,他说回去就跟你分。”“可笑,他没有给我啊!”“怎么会呢?”“怎么就不会?我就是没有收到任何人的钱。”母亲是真的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难道邓大强没有遵守诺言,一个人把钱私吞了?还是,他们分了,却故意找个借口来讹诈?母亲叫:“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来了没有?邓大强来了没有?”男人的脸彻底黑了:“你究竟赔不赔钱?”男人背后有个声音突然喊:“跟她扯什么,砸了得了!”又一个声音喊:“是呀,都砸了!”这声音,我怎么也总象是听过的。男人摆摆手,阴沉着:“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赔不赔钱?”看来,钱才是男人这次来的真正目的。母亲也变得坚定了:“我已经给了。”众声叫嚣着:“砸了!”随着这一声叫喊,上冈村的人一涌而上,用锄头的、用铁撬的、用木棍的、甚至用手的,乱哄哄一片。才一阵工夫,一条完好的地基又变成乱石堆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搬开人群,冲到前面去,拦了这个又拦那个:“别砸了,别砸了……”站在一边的村里的人们,却一个个屏息着,噤若寒蝉,完全没有了前些天对付石脚村人时的撒泼,他们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象看一场舞台上的戏剧。正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出现了,他从后面赶上来,一边跳腾着一边喊:“谁他妈的敢动,我就砍了谁!”上冈村的人先是楞了一阵,看见原来是一个拖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男人,立刻就不把父亲当回事了,反而挖得更起劲了。然而,父亲也真是疯了,他举起了拐杖,真就要打到最前面那个男人的脑袋了,所有的人都“哇”地一声。也是那个男人反应快,急忙往旁边一闪,躲过了拐杖,不然肯定要脑浆飞溅了。当男人站稳下来,他也疯了,反手过来抓住拐杖,用力猛地一拉,父亲就跌倒在地上了。那男人又上前来,加了一脚,然后又是一脚……可怜要强却无能的父亲,躺在地上只是杀猪般嚎叫。突然,男人的脚停止了,喧叫停止了,混乱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块,在目光的聚焦下,母亲跪下了,她跪在男人的面前,把头磕在石头上,一次,一次,又一次。顿时,额头殷红一片。只听得母亲凄厉的乞求:“别打了,别打了,我给钱,我给钱……”我可怜的母亲啊!      

    2008-03-26 16:58:33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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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五章)

    第五章 1我来到城市,进入了这所清远师范学校,已经一个多月了。我总是突然就想起成自有老师来,就给他写了一些信。开始的时候,成老师也回过几封信,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几个来回之后,他甚至很久不回信了,我又追加了几封,他还是没有回,我也就只好作罢。过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我对信的事情已经模糊了,他却突然给了我一封信,洋洋洒洒数千言,都是算文学的账的。其中有一段话,很让我吃惊。他说:“文学,不过是人类集体患的一场疾病,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精神病院,是心理病患者美丽的呓语,是边缘者、失意者、孤独者们酿造的麻醉剂……”到了最后,就更加让我难以置信了,充斥满纸的竟都是这样一些词语:“臭狗屎、污水、烂泥、婊子、杂碎、吸血鬼……”把个文学批得一文不值、体无完肤,并发誓以后再不谈文学了。那个决绝,跟以前他把文学抬到无上之高时的坚决,是完全一致的。同样是那个文学,同样是那个成老师,为什么会有如此前后截然相反的想法呢?我回了信,希望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不见他的回信,很久都不见。之后,就象风筝断线,石沉大海,再杳无音信了。然而,这封信却给了我极大的震撼:难道,这就是文学吗?这不是我所要的文学啊。但是,如果文学不是这个样子,成老师前后的变化又怎么解释呢?真正的文学,到底是怎么样的啊?我禁不住一次次地在心底追问。就这样,思考的利箭又追逐上我了,我只有不停地走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奔跑起来。然而,跑步的速度总是赶不过利箭的速度,我能感觉得到它们如针尖般锐利的箭锋,如雨点般密集的攻势,以及它们所到之处刮起的阵阵凄冷的阴风。阴风中,我听到了它们一路发狂的叫嚣:“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什么?……”当经过文化长廊的拐角时,我突然象被什么击中了,好象是电,又好象是火焰,我浑身一个激灵,身上所有的开关都仿佛一齐开启了。而在我的脑海里,一条银白色的海豚,就要跃出海面……正在这个紧急关头,斜刺里竟然杀出一个人来,把我撞了个正着。“哐啷”一声,就要跃出海面的那条银白色的海豚,倏忽一下又掉回到无底的深海去了。我眼前顿时一片昏黑……我顾不得疼痛,趴到地上满地里摸索。“真对不起。可是,你要找什么?”有一个声音说,好象相当歉意。我心急如焚,根本没心思搭理他,继续瞎找。“是掉眼镜了吗?”我的眼前渐渐恢复了光亮,我才发现我都几乎把脸贴到地面了。“是钥匙?”我抬头瞟了他一眼,是个有些胖的男生,样子看上去还算斯文,但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你别着急,慢慢找。”他蹲下,也跟着找了起来。在我转过身想往另一个方向找的时候,不意他刚好也转过来,我们又撞上了,痛得我直喊娘。我恼火了,狠狠地拨弄了他一把,他因身体失势一下跌坐在地上,我感到地面猛烈地摇晃了几下。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转念又想,是他把我撞着的;要不是他撞着我,我这会儿用得着在这里满世界地找吗?他的脾气却相当好:“你究竟找什么啦?”我真是烦他了,冲他大喊:“我的文学不见了!”他一脸狐疑:“什么?”“我的文学被你撞掉了!”“文学?撞掉了?……”他似乎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实在懒得再理他了,自个又找起来。他自言自语着:“咳,我还没听说过呢,咳咳,真是天下第一奇闻,有点意思,有点意思……”聒噪的乌鸦,闭上你的臭嘴好不好!过了一会,他却又装作认真地说:“喂,你的文学是什么样子的?”我可没好气了:“我要是知道,就不用找了!”几天后,学校“绿园”文学社贴出了招员的广告。我不知道文学社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是关于文学的“社”,在那里也许会找到真正的文学吧。于是我就去报了名,竟然又遇上了那天撞我的那个男生。他笑着向我介绍说,他是文学社社长顾光磊。原来,他竟是关于文学的“社”的社长,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新社员入社仪式的那天,人头攒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上都写着虔诚,虔诚下也都一律掩埋着一丝悄悄的迷茫。我激动起来,原来就在我的身旁,一直有着这么多的人,也象我一样,是在苦苦地追寻真正的文学的。有这么多的人和我同路,从今以后,我就不会再孤独了。大会开始,社长顾光磊发表讲话,他说:“谨让我代表‘绿园’,欢迎大家加入‘绿园’的大家庭。‘绿园’文学社自成立至今,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文学社都要吸收新社员,一年前是我们;一年后,你们又来了。也许,我们暂时之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文学……”这话说得太好了!可是,我的社长,我们需要的是文学的答案,而不是漂亮话,你是知道的。我在心里说。顾光磊又说:“‘绿园’是一个有组织的学生社团,凡加入‘绿园’的社员,必须遵守《‘绿园’社员十项守则》……”人们开始的时候还嘻嘻地笑,后来就有些紧张了,低低地议论起来。可是,社长同志,不要忘了我们加入文学社的目的,是要寻找到文学的真面目呀,为什么还不马上把问题向大家提出来呢?我拼命地向顾光磊使眼色,可是他的视线只在我这里逗留了半秒钟,就一扫而过,转向其他社员了。顾光磊继续说:“当然,我们的活动也不少,我们将出版文学刊物,举办文学联欢,开展文学座谈……”会场鼎沸起来,人们又变得跃跃欲试了。我却急死了,真想走上台去,把顾光磊拉下来,由我来给大家讲。“不错,我们是来谈文学的。可是,要谈文学,我们就得首先知道,文学是什么呀?”有一个声音突然叫了起来,顾光磊的讲话一下子被打断了。这个声音刚落,人们的目光就齐唰唰地聚焦到我这里。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竟是我说话了。会场一下子沉寂了,很久没有人说话。顾光磊好象是这个时候才记起了我,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幽默地摊开双手:“这位社员提出来的问题,有点意思嘛。在此之前,他就曾经向我提出过——是啊,大家来说一说,文学是什么呢?”有人说:“文学,不就是文学吗?!”人们哄地一下子又笑了开来:的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笑声之后又是沉寂。过了一会,有人又说:“文学,不就是文章么?”好象是啊。“文学,应该是指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吧?”有人说。倒也是,文学是包括了以上列举的四种文体。我舒了一口气,问题是越来越明朗了嘛。“戏剧不能算吧?应该是诗歌、散文、小说三类,不是吗?”有人又说。有人说:“诗歌也不是吧?早就有评论说,诗歌已经过时了。”又有人说:“那么童话、寓言呢?怎么就不是文学了?”这些说法好象也都有道理啊……突然,一个眉目清秀,表情有些骄傲的女孩站了起来,她显得很激动:“我想,文学代表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她是傍晚吹拂的轻风,是湖面上泛起的涟漪,是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是我们心灵里始终洁白的一块土地……”说得太好了!人们交相称赞着。我也被她的话感动了,这实在也是我心目中的文学啊,她高尚、圣洁、不着尘迹。然而,马上我又想,如果文学真的是这样美好,那为什么成自有老师最终会弃之如敝屐呢?这就是我一直无法释怀的啊!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一个声音说:“可是,在我的眼里,文学完全是另外的一个样子,说到底,他不过是人类集体患的一场疾病,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精神病院,是心理病患者美丽的呓语……”所有的人都吃惊地面向我,我才意识到又是我说话了。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呢?这样的话不应该从我的口里出来啊!我被注视得难受,后悔不迭。可是,那分明又不是我说的呀,我能感觉到,在我的背后有一个人,他推着我。是的,是有一个人躲在我的背后,就是他强迫我这样说的。女孩愤慨了,她怒气冲冲瞪着我:“既然你是这样看文学的,你干嘛还要加入文学社呢?”我也糊涂了,我为什么加入文学社?我是为了找到文学的真面目啊。我也知道,文学应该是美好的,可是美好的文学无法解释成老师的那封信啊!迷乱中我又想起了那封信来:文学,不过是臭狗屎、污水、烂泥……我感到那个人又在背后猛力地推我了,我的嘴巴抖动了几下。突然之间,我又看到女孩因生气而涨红的脸,脸上一双直瞪瞪对我怒目而视的眼睛。我一下子扎醒过来,抖动了几下的嘴巴就马上闭合了。很庆幸,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女孩瞥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个胜利者鄙夷、轻蔑的神色,我害怕得连连后退。在女孩的眼里,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丑陋、最恶毒的那个人了。 2很快我就知道,那个女孩,叫李蔓。而自从会议后,李蔓那鄙夷、轻蔑的神色,就幻化成了一个梦魇,时常突然地跳出来,诅咒我是多么丑陋、恶毒。然而,我不想成为丑陋、恶毒的人,我要揭示出文学的真正面目,为我在会上所说的话进行辩护。可是,到哪里去揭示呢?也许,在图书馆里可以找到答案吧,因为文学都是印在书本上的,而书本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不是这样么?只是,“冤家”路窄,在图书馆里,我竟然会常常地碰到李蔓,是几乎一次不漏地碰见她的。她是一直就经常到图书馆里来的吗?还是也是自从那次会议之后才经常来的呢?她也是为寻找真正的文学而来的吗?难道她那绝对美好的文学也终于碰了壁了?每一次,我其实都很想走近去,跟她套个近乎,把我们之间的误解消除。可我又总是不敢接近她,而只能在远远的地方悄悄地注意着她,这令我非常苦恼。有好几次,我正看着她,突然她转过目光来,可是我却害怕了,犹豫着就赶紧躲开了。在躲开的一瞬间,我又看见了她的眼睛,那里满是不屑、蔑视。我们之间的裂缝越来越深了……后来,我想到了一条计谋——实在也算不上什么计谋,就是在看见李蔓要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我马上跟了上去,一直追到门口外,我拿出自己的钢笔,狠了狠心,举到了李蔓面前:“喂……喂,你的钢笔掉了。”我知道这个做法很笨拙。李蔓根本不看我:“我没有带钢笔。”“怎么会呢?我亲眼看见了,钢笔是从你的口袋里掉出来的。”“你是聋子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带钢笔!”这话也说得太尖刻了,我悻悻着没有了话。李蔓走起来了,我又一狠心,跟上了。走了一段,她突然站住,我也就站住。又过了一会,她继续走,我也跟着继续走。如此者三番四次。经过雕塑“飞翔”的时候,她突然又停住,我也就再次停住。夜幕下我们象两根竖立的柱子一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这样过了约三分钟,她猛地转过来,气喘吁吁地瞪着我,远远地我也能感到她胸中熊熊燃烧的火苗:“你要跟我到哪里?”我也糊涂了,是呀,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呢?我没有理由要跟着你呀!就转过身去,不由自主地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又回过身来,远远就喊过去:“那天在文学社里,我不是故意跟你唱反调的。”她没有说话,我走近了些:“真的,我觉得你说得太好了。”她还是没有说话,我再走近了些:“你说得没错,文学是美好的,她纤尘不染,至善至美。”她依然不说话,我只好又再走近了些,我们已经相距得很近了:“说到底,文学是心灵的灵丹妙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文学更能安慰我们的心灵的了。”她“哼”地一声,可是我明显感觉到她态度的微妙变化,起码我感觉到她没有那么讨厌我了。而我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因为我接着马上就说:“只是,文学的美好,也总该有个限度的吧?不然,就无法解释成老师的那封信了……哦,就是上次我在文学社里说的那番话……不但这样,成老师还说,文学是臭狗屎、污水、烂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这实在是我一直很想弄明白的呀。李蔓“蹬蹬蹬”地又走开了。我只得又跟上去:“如果你不是对文学的美好有所怀疑,你怎么总是上图书馆呢?你上图书馆就是为了揭开文学的真实面目,不是吗?”她回过来瞪了我一眼。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干脆一并说了:“文学也许没有你认为的美好,文学也许有我们看不到的丑恶。”“你给我闭嘴!”她这个人其实很容易激动。“我来问你,如果文学只有美好,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作家会自杀呢?海明威自杀了,川端康成自杀了,顾城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最后也自杀了……这些人,为文学奋斗了终身,并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却最终为文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真的弄不懂啊!”这些有利于我的论点的资料,都是我在图书馆里找到的。“你的意思是说,不是作家的人就没有自杀的?”  这话问得真刁钻,我不想跟她正面交锋:“这些天来,我看了很多作家的传记,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他们都很孤独、寂寞、忧郁,他们蜗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善于与外界沟通。用现代医学的术语来说,这大概就是‘抑郁症’了。他们还喜怒无常、思想偏激、行为极端,很容易让自己受伤。而往往他们感到自己受伤的时候,写出的东西是最多的;于是,当他们把自己受的伤带到了文字中,往往又使阅读他们文字的读者受伤,使承载他们作品的这个世界受伤……”“普通人就没有抑郁症?普通人就没有喜怒无常的时候?”“我也希望文学是完全美好的,可是我们不能够这样一相情愿啊。不错,文学是美的,可是在文学中,这美往往指的却是: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哈姆雷特的优柔寡断,俄狄蒲斯忒的悲惨宿命……”李蔓喘着粗气,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大体说来,搞文学的人性格都趋于内向。”“内向的性格有什么不好?多些内省,少些攻击。”“他们往往迂腐,认死理。”“你是说,他们不够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他们恃才傲物,自负清高。”“当所有的人都争相向媚俗献丑,而有人却能坚持走自己的路,这样的清高有什么不好?”“你不觉得,文学在她的美好之外,有一些东西……是会,会……”我想了好一阵,想到了这样的话语,“是会削弱一个人生活的耐心,生活的能力的吗?”“是吗?那又是什么东西?”我吞吐着,什么东西呢?明明我心里是知道的,但怎么就是说不出来了呢?李蔓见我语塞,气势就上来了:“……啧啧,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明的见识呢,却原来整一个晚上听到的,都是狗的‘汪汪’乱叫。这会儿,还成了泥巴捏的泥狗了,连‘汪汪’也叫不出来了……”这也太损了吧:“你?……”  李蔓更得意了:“现在假冒伪劣的东西多了,连文学都不能例外了。这些假冒伪劣的货色,因为贴了‘文学’的标签,看上去也就象是那么回事了。可笑那些跟屁虫,不分是非黑白,人云亦云,被人家耍了还以为捡了宝贝。差远了!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文学吧。真正的文学,一定紧紧握着乐观向上的大旗;真正的文学,一定拥有广阔的胸襟、崇高的信念;真正的文学,也一定懂得关怀生命,关注众生的幸福……”李蔓越说越激动。突然,四周猛然一下变得沉寂了;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蔓已经停下来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李蔓已经走远了。只是,我再没有胆量追上去了。这一回合,我又输了。 3然而,我不甘心,我必须赢一次。为了表明决心,我向李蔓下了战书,要求在一个星期后,再展开一场辩论。很快,李蔓就给了回复,欣然接受了我的挑战。——那时候,我们真是幼稚得可以。但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底,我承认在李蔓的面前有很大的压力;而且,我是为文学的“丑恶”而辩论,这本身就让我心里有一种负罪感。然而,一场“恶战”已是势在必发,在所难免的了,为了打好这一仗,我必须做充分的准备。一方面,我把李蔓说过的话一遍遍地重放,一遍遍地研究,尽量把她话中的漏洞一一找出来。另一方面,我更加勤快地上图书馆,大量地阅读大量地记忆。这两方面共同进行,常常能使我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李蔓呢,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图书馆,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好象并不把我放在眼里,这就更激起了我赢她的决心了。终于,一个星期过去了。晚上,在图书馆里出来,根据约定,我们又来到了雕塑“飞翔”前。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觉就象是两个即将决斗的武士。只是,在这一刻之前,我觉得有很多的话要发泄出来。此刻,临到头了,我却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阵空落,要说的话好象全部都蒸发掉,无影无踪了。李蔓远远地抛过来一句话:“咳,不是要向我挑战的吗?怎么还不出招?”我装出高姿态来:“如果你要认输,现在还来得及。”“笑话!这话该我跟你说。”我继续“打游击”:“我是怕你输得惨了,回去要抱着枕头哭。”“如果你要我来,是为了让我听你放屁,我麻烦你马上离我远点!”我只好边组织着思路边说:“这些天,我看了不少的书,而我看的书越多,越深入,就越来越让我确信,你所谓的真文学,是不存在的;恰恰相反,今天的文学,原来只是一滩浑水。”“我看浑水都从你嘴里流出来了。”我渐渐有了些头绪:“你知道一部‘真’小说是怎么走进读者的视线的吗?通常,作者会请评论家喝个酒,或者送个红包,评论家就会依照‘规矩’给作者说好话。或者,由单位出面搞个批评会什么的——说是批评会,还不如说是‘表扬会’,因为一律唱的都是赞歌。当然,还可以通过获奖的方式,反正文学的奖项有的是,不参评这个奖就参评那个奖,中国是个人情大国,你总能找到一个奖项的评委是跟你沾点亲带点故的吧?要真没有,那就找个名人来骂娘吧,如果对方忍受不了,出来跟你对骂,你就有戏了。要不,制造点绯闻,让媒体来采访一下,立刻就成畅销书了。这还不行,还有必杀的一招,专找肚脐以下的部位说词,目的是能激起感官的刺激,反正出版社要的是发行量。万一遇到行政的封杀,那你更应该偷着笑,因为公众都有猎奇心理,越是禁止越要看个究竟……”李蔓低着头,拿脚尖在地上画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继续说:“这个年头,没什么比当作家更容易的了,只要有钱,就能出书,一个小小的县城,就能冒出成千上万的‘著名’作家。只要有权,就能加入作家协会,反正作家协会是归政府管,还要从人家那里拿钱,能不给人家面子吗?”李蔓还是不做声,难道她是被我说服了?我得意地想。我越说越来劲:“只要一朝成名,就可以到处巡回演讲、作报告,名声是个赚钱的好机器,不用过期作废。只要一朝成名,就可以为了增加字数,把短篇拉成中篇,中篇拉成长篇;因为每一个字都是钱呀。只要一朝成名,就可以仓促上阵,批量生产……这些,就是你说的‘真’作家!”李蔓抬起头:“说完了吗?”“说完了。”李蔓冷笑一声:“你知道么?恰恰是你说的这些,就不是真文学,却是假冒伪劣的东西。而你,大谈特谈,反以为真,可见你受的毒是多么深重呀!也许,真正的文学,暂时无法获得最多数的读者;但是,没有什么能掩盖他们发出的光芒……”我一把就打断了李蔓:“既然无法获得多数,那还叫什么真正?没有读者的文学算什么文学?”“‘流行的不一定流传,流传的不一定流行’,大概就是这样吧。大浪淘沙,是金子一定会保留下来的。”“也许未必,流行的就是说被社会接受了,不流行的就是说没有被社会接受。如果连社会也不接受的,你还能对他指望什么?”“哈哈,你所谓的‘社会’是代表了哪一部分人?是都象你一样蒙昧、媚俗的那些人吗?”“一个作家,写出一部小说,就好比一件商品,他就是要有人购买,如果没有人购买,那这样的小说还有价值吗?那么,怎样才能让作家写出的作品产生价值呢?那当然就是:市场最需要什么,作家就写什么。”“你竟然把文学比作商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一个作家,写出了伟大的作品,却饿死了自己,这不是笑话吗?”“但如果一个作家,为了养活自己,却丧失了自己,不是更悲哀吗?”“如果真的不怕饿死,那为什么每天都有那么多作家,为了版权的事拼命地打官司呢?反正作品写出来,得到大众的青睐就是了,又何必管他署谁的名字?”“剽窃、抄袭、盗版,这些都是丑恶的行为,是对文学的亵渎,与之斗争有什么不对?”“你一个人,又有多大的力量?丑恶的行为丑恶的人,又何其多?你这样只是跟自己过不去!”“对呀,丑恶的人真是无处不在,在我面前就有一个……”“也许,我是丑恶的。但说回文学,文学不也就是丑恶的吗?”“在今天这个时代,文学也许确实陷入了比较混乱的境地,要找出一个真正的作家,是多么的困难。可是,真正的作家,在过去的时代,是曾经存在过的。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他一定还会再来的。就是这种信念,激励着我,鼓舞着我,使我总能看到文学的曙光……”说到后来,李蔓都有些深情了。我却突然说不出话来。李蔓这话,怎么象是从我心里掏出来的?一个黄金时代,他曾经存在过,可是消逝了。也有一个黄金时代,他存放在未来,可是还没有来到。惟独今天,黄金时代是不会有的。我发觉我和李蔓,在心灵深处,是很相似的。而其实想想,我们之间相似的又何止这一点呢?比如,我们都一样固执,一样的好争论,一样爱走极端。只是,这种相似,对于我们之间的相处,不见得是好事啊。我完全没有了辩论的心思,我只有再次认输了,是向李蔓认输,也是向另一个我——跟李蔓相似的那个我认输! 4我还是上图书馆,但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赢李蔓了,更主要的是,我越来越感觉到,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人突然冒了出来,向我发起了挑战。他好象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另外的一个“我”,又好象是从外界植入了我身体里的,是我之外的某一个人。总之,他与我势均力敌,因此谁也不能彻底压倒谁,战斗漫长而艰难,我的身体就成为了我和他战斗的战场。仿佛一根绳子被两股力量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撕扯,我忍受着无休止的分裂带来的折磨。而上图书馆,不断地投入到为真正的文学寻找证据的过程,才使我获得了暂时的安宁。然而,几天了,在图书馆里都没有见到李蔓。难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虚,仿佛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丢失了。直到几天后,在文学社的小组讨论会上见到了李蔓,我的心才重新踏实了下来。每次跟李蔓见面,除了争吵还是争吵,我却这么迫切要见到她,我这是怎么了呢?文学社为开展文学座谈,把全体的社员分成了几个小组,时间安排在星期一到星期四的晚上,我们的小组就在星期二的晚上。每次座谈,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以座谈的形式进行讨论、交流。其中的主题,可以是某个社员读自己的习作,其它社员品评,提出不同的见解。也可以相互介绍自己看过的好书、好文章。有时候,也会评论某部出名的小说,或者评论社会中正热的文学现象。有时候,还会组织在学校的电教室看电影,然后评论。每个小组有一个或两个负责人,主持座谈的进行。一般来说,为了保证座谈时有话可说,都是负责人在之前就确定主题,并且预先通知相关的社员,以做好充分的准备。这次讨论的主题是:怎样写散文?主持讨论的是社长顾光磊。很久都没有人发言,顾光磊就只好点了名了。被点名的那位社员满场子地看了个遍,知道逃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说:“不是有句话说吗?散文,就是‘形散神不散’嘛,因此,只要下笔的时候,做到精神集中,那么无论你写出的是什么形状,都无所谓的……”这话,连发言者本人也是边说边挠头,云里雾里的,因此惹来好一阵笑声。接着的一位说:“我觉得,对于一篇好的散文,写好开头非常重要。比如开头,可以采用几种方法:1、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2、运用设问,引起读者的注意;3、环境渲染,营造整体氛围。”再接着一位社员说:“根据我的经验,可以采取多种叙述方式:顺叙、倒叙、插叙;或者多种结构:总—分—总、分—总—分、分—分—总……”又一位社员说:“应该列出提纲:先写什么,再写什么,后写什么,要动笔了,就对照着提纲来写……”我这边假装认真地听,那边却已在笔记本写下了:“你这几天都去了哪里?”悄悄地推给了旁边的李蔓。李蔓故意扭过头去。我把笔记本拿回来,加了一句:“你怎么不去图书馆了?”再一次推了过去。李蔓匆匆一瞥就抹了回来。我正要再加一句什么,她却一把把笔记本拿了过去,拿笔在上面“嚓嚓嚓”挥舞了一通,扔给了我。我看时,却是:“老生常谈,没劲!”老生常谈?牛头不对马嘴!我又写了:“回答我的问题!”她写的却又是:“这些论调,我在娘胎里就听得厌烦了,统统见鬼去吧!”我有些不快了,我没说什么呀,怎么又损我了?这个时候,李蔓却站了起来:“文学,是性灵的艺术,而散文,又是文学中最性灵的文体,这一下子,却怎么会来了这么多条条框框的?我以为,要写好散文,关键就是要丢弃你们脑袋里的这些包袱,你认为是怎么写,就怎么去写,凭着语言的流水而走,自然会水到渠成……”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蔓身上,大家都为她的论调感到了愕然,有些被批评了的人还相当尴尬。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太不婉转了,这样是会得罪人的。李蔓却好象毫不在意,又说:“顾光磊社长,我有个见解,不知该不该讲?”顾光磊有些始料不及,犹豫了一下:“……当然是讲。”“我觉得,这样的座谈会,每次都大同小异,要么大家都没话说,要么一说就一大堆,表面上闹哄哄的,但说过了就什么都没有留下了。难道还这样下去吗?是否应该反思了呢?因为,最根本的一点,我们这不是开会,是文学座谈啊。”顾光磊点了点头,气氛却有些古怪了。很久了,没有人再说话,屋子里沉静得仿佛要爆炸。还是顾光磊打破了这种难堪:“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经李蔓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我们的文学座谈,是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了。可是,怎么改变呢?”又沉默了一阵,有个社员看了看四周没人说,也就说了:“也许,是需要改变了。文学社的办公室,本来就狭小,再加四堵墙,也真够压抑的。近来读了一篇文章,说西方人跟中国人的不同,其中的一点,是关于做事方式的。文章说,西方人是‘散装’的,会尽量把严肃、紧张的东西变得轻松、活泼;而中国人呢,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是‘瓶装’的,要把原本轻松、活泼的东西变得严肃、紧张。”再一个说:“我也听说,西方的作家们,他们从来不会把文学摆在办公室的桌面上来谈论;要谈论,到酒吧里,通宵达旦,海阔天空。侃完了,回到写作室,闭关一年半载,一部伟大的作品就出来了。”又一个说:“我还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呢,说有人躺在床上睡足了100天,之后下床来,马不停蹄地写,再100天后,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就问世了。可见,文学不是谈论得来的,是靠睡觉得来的。”大家笑。李蔓却笑得轻蔑:“我认为,文学社不应该是语文课堂的延伸;课堂的那一套,语文老师已经折磨得我们够了,我们没有必要重复。正如我们不必指望语文课堂能教会我们什么,我们也不必奢望在文学社里能学到什么,因为真正的文学是不能教,也无法学的。说到底,自我们每一个人降生的那一刻起,他的文学同时也就诞生了。只不过,文学在我们的内心里是蛰伏着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唤醒了她。当然,情况又会因人而异,有的人的文学会苏醒得早些,有的人的会苏醒得迟些,而有的人的,甚至可能到了生命的尽头了,也还没有苏醒。所以,文学社所能做和应该做的,也许就是去唤醒每一个人内心里蛰伏的文学,为每一颗文学的心灵提供阳光、水分和养料,让她发芽、长叶……”这话越到后面就越耐听了,大家都不禁看着李蔓,气氛突然间又好象变了。这才是李蔓应该说的嘛,我重复着:“为每一颗文学的心灵提供阳光、水分和养料,说得太好了!”李蔓转过来,木然地看着我,我讨好地给了她一个笑。李蔓哼了一下,就转了回去。但是,我看得出来,也就是在那一刻里,她对于我的态度已经大大改观了。真的,这种感觉太好了! 5我和李蔓开始相约着一起上图书馆。图书馆要关门了,我们走出图书馆,经过雕塑“飞翔”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大家一时都没有话,气氛有些窒息。过了一会,李蔓说:“我该回去了。”然而,我总觉得,这个夜晚不应该就这样结束了,眼看着李蔓真的要走了,我喊住了她:“我们,还是再走一段吧?”我们走进了长长的林荫道,天上的月亮很圆,月光洒在李蔓的头发、面庞、肩上,有一种圣洁的美。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要和李蔓过一辈子的想法。后来,我们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我说:“今晚我们就不要谈文学了吧?一谈到文学,我们就要争吵的。”李蔓就笑:“是呀,不谈文学了。”“咳……我们谈什么呢?”我才发现我们除了文学,原来都不曾谈过其他。李蔓又应了一声:“是呀,我们该谈什么呢?”我犹豫了一下:“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我们之间的友谊吧……”李蔓有些愕然:“我们的友谊?是应该谈谈的……可是,我们现在这样,不就是友谊了吗?”“是的,友谊,嘿嘿……”沉默。过了好一阵,我说:“你为什么会考师范呢?”“我喜欢当老师啊。”我吓了一跳,不会是我听错了吧:“你喜欢当老师?”“是的,从小时候起,我就有两个理想,其中一个就是当老师。”“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就不可能了呢?我不但要当老师,我还要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老师。”我想了想,还是把成自有老师的事情,特别是他的那封信向李蔓和盘托出了,并强调说:“热爱文学的人,都不应该当老师。”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不谈文学的吗?怎么又偏要说到文学上来了?“既然这样,那你怎么又来这里了?”“我是不想来,但……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我就又把关于村子的预言告诉了李蔓。李蔓很不屑:“你这是蒙人,从来就没有命运!”为了彻底说服李蔓,我又把关于父亲“命中无子”、我“命中克父”的预言,以及父亲由不可一世的风光,到最终摔断了腿成了残废的结局都说了:“所有这一切,我都想抗拒,我都不愿意看见,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发生了!”“既然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你安分地接受安排,安分地当老师得了。”我再把母亲对我的预言说了:“但问题是,我同时又是一个天生的大作家啊。”“你?哈哈哈……”李蔓大笑起来。“你笑我?”“我当然要笑你!一个连老师也不喜欢当、不愿意当的人,却自诩是大作家,这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吗?”“你不觉得,情况是恰恰相反吗?当一个老师,和成为一个作家,这两者本来就是事情的两端,在一个人身上是根本无法共存的!”成自有老师的例子让我坚信是这样。“你的话实在太无稽了!我就是要一边当老师,一边当作家。告诉你吧,我的另一个理想,就是当一个优秀的作家。我写作是为了当一个好老师,我当老师是为了充实写作。我希望我的学生都热爱写作,同时向往当一个老师。当老师是教化孩子的心灵,当作家也是教化心灵——大众的心灵。老师的生活是那样的简单,却又多么丰富;作家的生活也是那样的,简单而丰富。这样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真正需要的生活。当老师,天天面对着孩子,而孩子是那样的纯真烂漫,富有诗意。当作家,时时处处都想着文学,而文学是那样的如同一个孩子。老师和作家,是有着许多共同之处的。一个人越来越长大,距离诗意却反而越来越远了,孩子时的诗意都一点点地丢失了。而要保留生命的诗意,只有去当一个老师,同时当一个作家,天天沉浸在诗意的孩子、诗意的文学的包围中……”这好象也对呀。李蔓继续说:“今天这个时代,也是越来越没有诗意了,象一个成年人,远离了人类的童年。然而我还是看到希望,那就是孩子们。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孩子们长大后,会成为崭新的一代。他们会热爱大自然,热爱土地,热爱阳光,热爱身边的一草一木。他们不会随地吐痰,不会乱扔垃圾,不会粗言烂语,不会插队,不会使用一次性的餐盒,不会……不会上厕所后不冲水,不会在草地中间踩出一条大马路,不会在看电影时一边嗑瓜子一边评头品足指手画脚……总之,他们是那样温文儒雅,谦恭礼让,他们的房子可以简陋,但是生活富足,他们的身体可能有疾病,但是他们的心灵纯净无暇……”李蔓一连气说了这么多,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我感觉也被李蔓的描述着迷了,只是:“一个作家,他应该关心那些高远的理想,宏大的生活,怎么能去关注这样一些碎琐的、渺小的事情呢?”而李蔓好象也沉醉在自己的描述中了,并没有应答我的话:“我还有很多的想法,我想向国务院李鹏总理写信,希望他下达命令,撤消所有的工厂,收缴所有的汽车,让废气烟雾在我们的国家消失。我想游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希望他们都放下宗教的成见,握起手来,共同建设人类美好的家园。我还想去联合国总部发表演讲,呼吁全人类行动起来,销毁核武器……”如果真能按着这样的想法去做,那是多么荡气回肠的啊,可是:“一个作家,他最应该做的是文学,而不是文学之外的事情呀!”“这怎么能说是文学之外的事情呢?这些本来就是文学,把它们放到书本上,就成了文学了!事实上,我会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写到我的书里去。”这说的很有道理,而且很有吸引力,可是,我怎么能这样就认输了呢?“你把自己弄得这么忙,你哪还有时间写作呢?”“你不先把自己忙起来,你哪有东西用来写作呢?”“象你这样不专一的人,是成不了作家的!”“象你这样自私的人,还有脸说什么作家?”……结果,我们又吵起来了。和李蔓在林荫道分开之后,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要和李蔓过一辈子的念头,顿时不知所向,恍若隔世。 6“绿园”迎来了作家廖宿迟先生的文学讲座。文学讲座的会场设在办公楼三楼会议室,黑板上醒目地写着:热烈欢迎著名作家廖宿迟先生。我和李蔓坐在第二排。接近十点的时候,会场里已经黑压压地挤了整一屋子的人,有很多还不是文学社的社员。凳子上坐满了,过道上也站满了,透过窗子的玻璃还可以看到走廊上人头攒动。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焦灼而虔诚,焦灼虔诚的目光都一样地在期待着,期待一个普渡的仪式,期待一个神话的降临。作家是什么?作家就是文学的缔造者,文学都是作家弄出来的。是这样吗?以前都只是在书本上见到作家(照片),也看过不少作家的传记,甚至还一直作家长作家短地争论,但所有这些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要真正见上作家一面,总感觉那是怎样遥远又飘渺的事情啊。想着将要见到作家,第一次亲眼见到被称为“作家”的真实的人,我的心都急得就要焚烧起来了……终于,“绿园”文学社社长顾光磊闪进门里,做了个双手拍打的手势,会场便响起了雷鸣般的鼓掌声。在热烈的掌声中,走进来一个男子,该有五十岁,一头长发,边走边频频向众人示意。然而,我却有些失望了,廖宿迟作家除了头发长了点之外,其余好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呀。我也说不清,但在我的脑袋里,对比作家应该有的样子,现有的这个样子总是缺些什么的。顾光磊向众人介绍作家廖宿迟的文学成就:已经发表长篇小说五部、散文集两部、文论一部,另外有一部长篇小说正在写作中。会场发出一阵阵啧啧的赞叹。我也恍惚觉得,廖宿迟作家比刚才好象又多了点作家的味道了。接着,廖宿迟作家给我们上课,他说:“……从事写作是一项崇高的事业,也是一件寂寞的差事。经常有年轻人写信给我,向我请教怎样写小说。我说,我无可奉告,如果我知道了我还需要天天在黑暗中摸索吗?这样说,我们可能会得出悲观的结论,就是无论你信不信,写作需要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他在你出生时,就框定了你可能达到的高度。现在,同学们听了这话,也许就会想,那么你告诉我,我到底有没有这种禀赋?如果没有,我也好早点回头是岸呀。我不得不再次遗憾地告诉这些同学,禀赋不是刻在额头上的字,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有一定的隐秘性。自古有‘英雄出少年’,但也有‘大器晚成’啊,所以我们无法简单地用是或否来定论。当然,作家比一般人要敏感,这是真的。但每一个人都有敏感的时候,怎么样才算是达到做作家所需要的敏感呢?并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因此我们不能用这套思路去量度一个人,然后宣布他一定是未来的作家。通常的情况下,我们只能从‘他是作家’这样既定的事实出发,回看他的敏感,以作为一个因素解释他的成就。事实上,要成为作家,禀赋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另外还必须有生活积累、主观的勤奋、机遇等等。可以这么说,有些作家,主要是天生的;有些作家,却主要是后天努力的……”我都有些无法自持了,这话说得太好了——我的听觉重点是落在最后一句,那简直是天籁之音,象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因为我,就属于前一类,是天生的作家!再看廖宿迟作家,我发觉他真是越看就越象作家了——当然,他本来就是作家嘛。我不禁随着人们使劲地鼓起掌来……接着是现场问答。一个女生首先站起来,怯生生地说:“尊敬的廖宿迟老师,你好!我的问题是,你能够评论一下《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吗?”廖老师说:“《平凡的世界》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小说以大集体劳动到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个大时代为背景,写了那个时代中的许多平凡人,而尤其是主人公孙少平平凡的生活道路。小说凸显了平凡人的价值,是对‘文革’里集体压抑个人的反叛,是对‘英雄主义’、‘造神主义’的反叛……”一个男生问:“请问廖老师,你看武侠小说吗?你对金庸怎么看?”廖老师说:“一听到金庸,我的脑海立刻闪过许多的名字:郭靖、黄蓉、乔峰……但是,我不看武侠,更不看金庸。既然没看,我不敢做正式的评论,我说的也只代表个人肤浅的意见。我觉得,它们跟我们常说的文学有些不同,它们是通俗的,也许……比较适合消遣。”男生说:“可是很多学生都看金庸,如果投票,我保管人数要比刚才说的《平凡的世界》多得多。”另一个男生站起来:“女孩子看言情,男孩子看武侠,这就是当下学校的文学现状。”又一个男生站起来:“如果说它们是消遣的,可是我在看它们的时候却是自由轻松的。难道一定要让人感到沉重压抑,象砖头一样的,才叫好小说么?”廖老师苦笑着:“真真是得罪不得的‘金迷’。我保留,好吗?”众人大笑。三个男生也蛮不好意思地齐唰唰坐下来。一个女生站了起来:“尊敬的廖老师,听说作家的情感都是很丰富的,你可以说一说你的情感生活吗?还有,你怎么评价著名诗人徐志摩?我的意思是说,他在文学上很有成就,但是我却觉得,他首先吸引我们的,却好象是他的情感生活,然后才是他的作品。”会场一片窃笑、私语。廖老师也笑了,想了一会:“确实,如你所说,搞文学的人,比较感性,而且有些、多情。而诗人徐志摩,也许就是其中的代表吧……”停了一下,“关于我个人的情感生活,也不妨说说。我现在的妻子,原来是我的一个读者,她看了我的作品,写信给我,跟我讨论文学上的问题,我回了信。随着通信的增多,我们的了解进一步加深。后来,我们见了面。然后,我们就结了婚……”好浪漫哦!有女生赞叹道。有个男生却站了起来:“你刚才说,‘现在的妻子’,是不是说,你有个原来的妻子?”这个家伙,也听得太仔细了。廖老师愕然了一下,但马上就波澜不惊:“关于这些,我在我的散文集《长长篱笆墙》里有记述,小说《站在树下》也基本上是取材于我自己的这段生活经历。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这两本书,会了解得更深入。”又一个女生问:“请问廖老师,你是怎么成为作家的?”廖老师说:“哦,这说起来,倒有一段故事。在我刚从学校毕业出来时,我并没有想到会成为一个作家。我先到了某机关,工作了几年,越来越发现机关那种地方真的很不适合我,因此我想到了离开。一个早晨,我简单收拾了要紧的东西,不让任何人知道,就悄悄地离开了机关。离开机关后,我到了一家报社,然后又到了一家杂志社,然后静下心来写了一些东西。于是,就有了现在大家看到的结果了……”我听着就惊呆了,廖宿迟作家实在是伟大的、独一无二的、真真正正的作家,他简直是一个传奇,尤其是他从机关里毅然出走的这段经历,给我以强力的震撼,我觉得他就是我未来人生的先兆,他将引导我走向更高更远的境界。我兴奋极了,感到有许多的话要向廖宿迟作家说。但正当我要站起来,旁边的李蔓却蓦地先站起来了:“廖宿迟作家,你好!我想请问,你说你在机关里干了好几年呢,但是,你向机关一点交代都没有,就悄无声息地一走了之,这能算是负责任的行为吗?如果身为一个作家,也爱来就来,爱去就去,你的作品能说服人吗?如果你的行为成了广大青少年效法的榜样,你会怎么想?难道作家就得靠标新立异来树立自己?难道作家就可以不遵守最基本的道德?我记得,在提问的开头,你还以赞赏的口吻说,《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凸显了平凡人的价值,是平凡人对‘英雄主义’、‘造神主义’的反叛。可是现在,你却以自诩的口吻,去描述自己的‘英雄’行为,在青少年的心目中为自己‘造神’,着意贬低平凡人的价值,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廖宿迟老师一时也木然了。我吓了一大跳,众人也都惊鄂地看了过来。这个李蔓,怎么能这样没礼貌呢?然而看李蔓,却骄傲地挺立着,倒象是多么理直气壮的呢。在这个关头,情急之下,顾光磊一把抓过了话筒:“时间剩下不多了,我看提问的环节就到这里为止吧。下面转入签名售书活动……”话音未落,主席台的桌面上,突然就变戏法似的多了几摞书了。人们先是愣了一下,醒过来后,就都争先恐后地涌上去了。场面一片热闹、繁荣,再次把现场气氛推到了一个新的高潮。我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禁也受了感染,惟恐落后了,赶紧跟了上去。回过头来时,李蔓早已经不见了。 7连续几次的文学社会议,李蔓都没有再来。难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在一次会议后,我悄悄把顾光磊拉到一边:“你知道李蔓为什么没来吗?”顾光磊奇怪地看着我:“我还想问你呢,你倒问我了?”“怎么啦?”“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听李蔓宿舍的人说,都一个星期了,李蔓在宿舍里还没说过一句话呢。”“以前她就是这样的了。”确实,虽然李蔓在会场上总能语出惊人,但平时却老是沉默寡言,她就喜欢一个人默默地看书,默默地写写画画。”“可是,那天傍晚,有人发现她提着箱子到了宿舍大楼的天棚上,把稿件、日记本倾倒了一地,点火烧了——要知道那些都是她的宝贝呢——她一边看着火,一边拿木棍把灰烬挑起来,象个鬼巫般,突然又大笑,突然又大哭,吓得看见的人逃之不及……”“后来呢?”“后来?不就是一整天盯着一个方向,老不说话了。”“还有呢?”“咳,你怎么总是问我?你问李蔓去啊!”我猛地醒悟,转过身就跑。一路找下去,找过了教室、宿舍、图书馆,都不见李蔓。最后,还是在林荫道的石凳上才找到了她。看上去她很安静,并不象是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放心了些。我说:“李蔓,你在这里。”她抬头瞥了我一眼,又低下。我在她旁边坐下:“我找了你很久了。”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我又说:“你为什么不来参加文学社的活动?”她冷冷地说:“你不知道么?我已经退出了。”“你退出了?无端端的怎么退出了?”“我劝你也退出吧——哦,不过,那样的文学社,还真是适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一直往前搜索,我记起来了:“……是因为廖宿迟作家的事情?”“别提了,那样的人,也配称作家?”“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也没看出来,人家开罪了你呀。”“这还不够吗?文学的神圣,都给他玷污了!”“没这么严重吧?就算他算不上真正的作家,那也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无损于真正的文学啊。”这样的时候,我觉得应该为廖宿迟辩护,因为这样也就是为李蔓的内心辩护。恍惚中我还觉得,这样好象也是为我自己辩护。“可是,是透过他,我终于看清楚了,真正的作家,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李蔓叹息着,“唉,我是不应该看得这么清楚的,这都是我的命啊!”“什么命运?从来就没有命运,你说的。”“对于所有人,这都是一场宿命!”“就算所有的人都成不了真正的作家,可是还有你自己呀。你也说过的,你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我么?我太明白我自己了,象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够纯粹,不够澄明。在在我的身上,有着太多一般人的缺点……”“你忘记了吗?你也曾经说过,一个伟大的作家,同时也能够是一个平凡的庸人。”“这根本是两个极端!我呀,是作家做不了,庸人又做不成,上不得,下不得啊!”“那还有孩子们呢。也还是你说的,你会培养出新一代的孩子。”“孩子总是要长大,变成大人的……”“这一代的孩子长大了,还有下一代的孩子呢。”“每一代孩子都总要长大的。于是,每一代都是从做梦开始,而最后梦总是要破灭的。”“为什么不这样想呢?一场梦破灭了,另一场梦接着又开始了,于是,梦总是会开始的。”“反正总要破灭的,又何必开始呢?”“梦的开始,不是为了破灭呀。”“可是,梦的破灭,都是因为开始啊。要是从来没有开始,就从来不会有破灭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找不到词语了。李蔓转过来看着我,象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又象是一个被掏空了的稻草人。然后,她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开了,远了,远了,远了……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另一个方向是校门,许多人相约着到校外去,几个一群,两个一对,闹腾腾的,使夜色都充满了内容。我无处可去,也无人做伴,脚下只是凭着意识移动,不自觉地也走到了校门之外。我无目的地游荡,内心一片空白。我沿着街道走,身边人群如流,车辆如梭。我看见了一栋栋的楼房、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巨幅的广告画、拥挤的候车亭、落地大玻璃背后亲密的人们、缓缓上升的电梯、琳琅满目的货架……我感到了一阵阵的昏眩,整个城市旋转了起来。旋转中,我不禁想起了刚来这个城市的那阵。那时候,我看着这里新鲜的一切,以为从此就到达了那个“外面的世界”了。那时候,我以为这个城市的每一块砖头的下面,每一张面孔的背后,都埋藏着一段段的文学素材,就等我去捡拾了。而等到我要离开了,我将是一个“腰缠万贯”的文学素材的富翁。可是,直到现在,我却依旧两手空空,“真正的文学在哪里?”我又何尝比刚来时更清楚呢?也许,这只是某些人的外面的世界,却还不是我的外面的世界吧。我继续前行,经过“雅黛时装店”时,我发现了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店门边的角落里,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碗,碗破了一个大口,也许是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吧,碗里冷清地躺着些零散的钞票,钞票上压着几枚硬币。原来是个乞丐呢。跟这个城市要努力地显摆出自己的高贵不同,这个小男孩却要努力地显摆出自己的卑微。很快,走过来两个手挽手的年轻男女,应该是一对情侣吧,他们停了下来,盯着小男孩看了一会。然后,那女的说了一句什么,那男的就掏出来一个钱包,那女的又在包里拣出几张钞票,掂量了一下,又把两张放回到包里,最后的一张就放到了男孩面前的破碗里。男孩立刻磕头如掏蒜。年轻男女就高昂着头,笑闹着走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颤抖起来,我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半天,只是摸索到一张,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拿了出来。正要放到男孩的碗里去,我却看清楚了,是一张一百元的,还带着我身体的体温呢。我不能不更犹豫了,为什么只得一张?为什么是一百元的?这可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呀,我给了你,我靠什么吃饭呢?或者,这样行不?我给你一百,你找我九十五,或者找九十也行,最少找八十。可是,你碗里的钱合起来,能凑成十元吗?……我开始后退,后退。然而,当我再次碰上了那个小男孩的目光的时候,我停住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决绝的东西,象荆呵渡易水时的悲音,象霸王被垓下之围时的声调。一个小男孩,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我简直被吓呆了!我又开始向前,举着一百元钞票的手要命地颤抖。突然,不知怎么的,我竟然觉得我不再是我,而变成是小男孩了。我再向前,越来越觉得是这样,“我”坐在地上,而小男孩却一步步地向我走近。我再向前,已经可以确定无误了,分明坐在地上的是“我”,向“我”走来的也还是我……我简直要神经错乱了,慌乱地把钱扔到了碗里,掉过头就跑。我能感觉到,“我”在我的背后一个劲地磕头。我跑累了,停下来,继续沿着街道游走。然而,“我”跟上我了,就在我的后面,坐在街边,蜷缩着身体。我又跑了起来。然而,很快地我又看见了“我”了,不是在街边,而是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心里蜷缩着,怎么也甩不掉……终于,我痛苦地醒悟了,我,在这个城市里,难道不是跟小男孩一样,也是一个乞丐吗?只不过小男孩是金钱的乞丐,而我却是文学素材的乞丐。难道,我两手空空地来了,最后也将两手空空地离去么?我晕头转向地,走到了一间商店边的角落里,蹲了下来。我又再次看见了“我”了,象小男孩一样,努力地蜷缩着,显摆出一个乞丐的卑微……一个路人走过,在我的面前扔了一张皱巴巴的钞票。我跳了起来,冲着他大喊:“我要的不是钱,我要的是文学素材!知道吗?文学素材!……”         

    2008-03-26 16:56:00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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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四章)

    第四章1突然,城里传回来一个消息:父亲出了意外了。一直以来,我都不清楚父亲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在外面很远的地方,每天不停地挣钱,然后每月准时地把钱寄回家里来,人却很少回家。在村里人的眼中,父亲是个挣钱的能手,在村里那些一起涌向城里的人当中,谁都没有父亲寄回家的钱多,也没有父亲寄得勤;能够挣到钱,又能多且勤地往家里寄,这就是绝好的男人。父亲一个人就使到这个家,成为了村子里的“首富”。收到了消息,母亲赶紧坐车到城里料理去了。临走前,母亲叫我和童因别担心,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我就觉得可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接着两天,陆续传回来更详细的信息。原来,父亲是在一个货运码头里做事,象大多数的人一样,他先是做搬运,不过他力气大,吃苦耐劳,老板赏识他,慢慢地让他做了工长,管着几百号人,时常有机会跟着老板坐轿车、上饭馆,也算是个人物了。出事的那天,父亲正站在货物旁指挥人们有秩序地搬运,货物一箱一箱地码得很高。必须在中午12点之前搬完,任务繁重。然而,就在任务快要完成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一箱货物突然从高高的地方滑落了下来,等到父亲发现了,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他的一条腿被砸中了,当场就昏厥了过去。立刻送到医院,生命危险倒是没有,但是,那条腿却留不得了,必须割去……童因已经哇哇地哭起来了。我突然也觉得心里空落了,父亲虽然可恶,但怎么样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吧?手指破了,也能流一碗血,整一条腿割了,得流多少血呀?人本来有两条腿,只剩一条了,还怎么走路?过了几天,又传回来可怕的消息。医疗费原来都是老板支付的,可是公安机关查出,出事那次的货物中,夹带了一半的是走私品,老板已经被抓了,资金、货物都被充了公。父亲的医药费一下子也就断了,才几天工夫,就把原有的积蓄全花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又过了几天,母亲带着父亲回来了。我站在围观的众人中间,看着母亲面容枯槁,消瘦了有整一圈,不觉心酸起来。而在母亲背后,还有父亲呢——整个事件的主角——他被人们从车上架了下来,目光呆滞,表情木讷,脸色象纸一样苍白。我心中栖惶起来,这曾经是一个多么不可一世的男人啊,上一次见他,还是那样地意气风发,频频发号施令,可是转眼之间,说倒下了就倒下了。就是刚才的那一刻,我还在想象着他会变成怎么样呢。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视线继续往下移,突然,我的眼睛被什么刺痛了,赶紧躲开来。定过神后,再把视线移过来,我分明看到了一条空荡荡的裤管,跟另外的一条充实的裤管显得多么地不对称。一匹失去了马蹄的马,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男人。我说不清心底里是什么滋味,幸灾乐祸?忧愤同情?还是感叹无奈?也许都有吧。我的眼泪顿时就来了……人们说,这是村子的命!村子的风水注定只出平凡的人,可是父亲太突出了;而凡是破坏村子里的这条规矩的,都是要遭罪的。真的是这样吗?由于停止了用药,父亲大腿的伤口发炎了,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抑制,随时有恶化的危险。经人介绍,一个自称“陈圣手”,据说能妙手回春,死鱼碰到他也能变活鱼的土医生,提着个挂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家的门。母亲急忙端上一杯水,他接过,又放下,老练地说:“别急别急,先看看,先看看。”父亲就坐在大厅里,眼睛半闭,脑袋向一边狠狠地歪下去,看得出他是努力地做出“歪”这个动作的。陈圣手走近去,拍拍父亲的肩头,老朋友的样子,父亲却没有反应。陈圣手就扒开父亲的眼皮,先是左眼,后是右眼,似乎要寻找什么。接着是看手,手背、手掌、指尖,用力地按。父亲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经过了这一番烦琐的铺垫,陈圣手尝试着把手放到父亲的那半截腿上,父亲似乎还是没有反应。陈圣手双手并用了,他解开了纱布的结,然后一点点地慢慢掀开。大家都凝神屏息,仿佛在等待一个隆重的仪式。“滚开!”父亲真的死鱼变活鱼一般复活了,他双手抓着陈圣手的肩头,似乎是要用尽这些天来郁积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推。陈圣手丝毫没有防备,一下就跌倒在地上,跌倒了还没有明白过来。母亲急忙走过去。陈圣手爬起来,拍拍衣服,故作镇定:“没事,没事!”母亲抚着父亲的头:“这是医生,给你瞧瞧,你别动,好好坐着,嗯。”陈圣手催步上前。“别碰我!”父亲咆哮着,“都是你们这些混帐的医生!好好的,怎么就割了?碍你们的眼了吗?王八蛋,碍眼了你们怎么不割自己的?……咳咳,我成了废人了,从此以后都不能走路了……不能走路了……”陈圣手尴尬地站着,双手停在半空。母亲转过来,好言宽慰:“他不是有意的,你不要见怪,真的不要见怪!”一边又继续抚慰父亲,“我说个主意,你看好不好?是这样,给你做根拐杖,是最好的,有了它,你不是又可以走路了吗?”父亲哼哼着:“拐杖?拐杖?哈,拐杖!……”他的语气阴深得可怕,让人一阵阵发冷。母亲说:“医生,再试一试吧。”陈圣手紧张地再一次靠近去。“你这个畜生,你要干什么?”父亲突然又吼了起来,吓得陈圣手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母亲生气了,也吼了起来:“你就光会发脾气,我看你才是畜生!”父亲哭丧着脸:“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要拄着拐杖走路了,我还算是个人吗?你让我死了算了!”边说边对着空气做撞墙的动作。“你想死,就死去吧。早知道你就懂得死,我们也不用白操心了……”泪水在母亲的眼眶里打转,只是流不下来。“哇”地一声,父亲竟放声大哭了起来,悲怆、淋漓、毫不遮掩……我一直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却感觉这一切是多么遥远。父亲的哭声,重新勾起了我对这个缺腿男人的厌恶。很小的时候,面对着父亲的强悍,我就一直在想,我会一天天长大,父亲却会慢慢衰老,强弱之势总是向着有利于我的方向逆转;当有一天我足够强大了,而父亲衰弱了,我就可以实施报复了!这个想法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不时地发酵膨胀。我活着,似乎就是为了等到有那么一天,能够实现这个想法。但是,我万万想不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我虽然还没有变得足够强大,然而父亲残废了,此刻,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他给毁了。但是,当真的可以这么做了,我却不愿意了,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他的内心原来是如此虚弱,他比我预想的要外强中干得多,他除了值得我鄙夷、可怜,甚至都不足以勾起我的一丝仇恨了。只是,难为了母亲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慌乱中,陈圣手抓起挂包,匆匆地走掉了。 2然而,医生还是要请,药还是要用,每天的用度,流水一般。约半年后,已经需要变卖家具才能维持了。这个家,本来就鸡犬不宁,这下家道就愈加衰落了。再几个月后,在城里打工的大姐嫁人了。那天,大姐把她的男人带回家里来,一看不得了,起码上四十了,站在一起大姐比他还高些,虽然穿金挂银的,但却很委琐。我就不高兴了。大姐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女孩子,一度我还曾经怨恨过她,但是后来我越来越发觉她的好处了,在一定的程度上,她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真正的顶梁柱了,我也已经习惯了她是我的大姐,习惯了她属于这个家了,我怎么能容忍她就这样跟了这个臭男人呢?“我不同意!”我站出来。“怎么啦?”大姐莫名其妙。“你永远是我的大姐,没有人可以把你抢走的……”“真是小孩子……”大姐说着,示意她身边的男人。那个矮墩墩的家伙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信封鼓起来厚厚的,看来装了不少的货,他把信封递给母亲:“这里是八千,小小意思……”母亲接过信封,仿佛万钧的沉重,但也不客气了:“劳你费心了。”“一家人了嘛。”我在心里哼着:不就是八千吗?谁跟你是一家人了?哪里知道,才一个多月后,二姐童曲竟也带了个男人回来了。比起大姐的那个丑八怪,童曲的男人要年轻许多,样子也要俊一些。但是,也不见得就是个什么好东西——把我的姐姐抢走的都不是好东西——同样地,我也看见他塞了一个信封给母亲,薄是薄了些,但母亲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我气恼了,母亲这样做,不是要把两个姐姐都卖了吗?这样狠心的母亲,已经前所未有地超出了我的想象了。我质疑说:“这是为什么?”母亲说:“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总是要嫁人的。”“是你收了人家的钱吧?”“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这样。”“难道,钱真的这么重要?”“不错,我们是需要钱……”够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如果钱真是如此重要,如果我们只是需要钱,那么让我去挣钱得了。我赌气地想。晚上,我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了我的决定:“我以后都不去上学了……”大姐马上就打断了我:“你又孩子气了!”“我本来就不应该上学的,我早就对学校厌倦透了。”我这是心里话。“可是,你想过没有,假如不上学了,你又能做什么?”“我……我会去挣钱,挣好多好多的钱!”“咳,你以为挣钱就是张开口袋,哪里刮风往哪里装吗?”童因突然插进来说:“还是我退学吧,我才应该退学……”我却记了起来,童因曾经说过她喜欢上学,她还说她要考大学,当个时装设计师呢。我说:“你要是退了学,还怎么考大学呢?”童因低着头:“反正,还是我退学吧。”我争辩说:“不,应该是我;只要我不上学了,那就已经省了一份学费了。”大姐说:“童鸣,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现在不读书了,是可以省下学费,可是以后呢?人呀,不能只活一时,而要时时想着一辈子。现在,你还吃家里的,你也应该吃家里的。但往后你就要吃自己的了。可是,到那个时候,你靠什么吃饭呢?你想过没有?你要记住你是一个男孩子呢,你不但要自己吃上饭,还要让这个家都吃上饭啊。”这话说得我简直要头晕了。大姐继续说:“我都给你想好了,现在什么饭碗最扛得稳?大概就只有老师了……”一听到“老师”两个字我就条件发射了,以至于大姐还没有说完,我就惊叫起来:“不是吧?”确实,我来当老师?这太荒谬了。“当老师有什么不好的?那可是个多少人羡慕的职业呀,国家分配,工作稳定。又是斯文干净的活儿,不用晒太阳,不用出大力气,不用赤脚挽裤管。假期又多,还可以在家里附近上班,家里有个什么急事,立刻就照应上了。而且,念完初中,再念三年师范,就可以出来工作了,见效快。再有,退休了还有养老金。有什么不好的?比如,象姚力唯老师,大家都看得见的,挺好的嘛。”“那让童因去当吧,童因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我说。“你才是男孩子呢,你知道吗?”大姐严肃起来。恍惚之中,我突然想起了关于村子的那个预言:每一代人中都必定要出一个老师……父亲那一代,是姚老师,到我这一代,难道就是我?一种无边的伤感,猛地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来。这段日子,因为突然降临的灾难,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疲惫不堪。可是,我也因此感到了这个家少有的团结,为了这个家,母亲、大姐、童曲、童因,每一个人都默默奉献着、牺牲着。而现在,确实也该轮到我做点什么了。按照大姐的说法,如果我能当上一个老师,对于这个家,实在也是相当不赖的吧。“是呀,童鸣,听大姐的话。”童因说。“童鸣,我也是这个意思。”二姐童曲说。母亲嘴唇嗫嚅了一下,好象是有话要说的,然而到底没有说。既然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冥冥之中,一切都早有安排了吧,在我注定成为了一个傻子之后,也许我注定还要成为一个老师的。 3回到学校,我马上把我要当老师的事情跟成自有老师说了。成老师怀疑地瞅着我:“你?当老师?”“你不要看不起人!”我并不认为当老师有什么光彩的,但成老师这样的态度叫我气愤。“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太了解你了。正如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你要是成了老师,你也不会是一个好老师的。”“可是,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好老师。”“那不过是你一个人的看法;你一个人,能代表全校一千多个学生吗?”“我相信,这肯定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就算是,那么,是三个?还是五个?……”我无言以对了。成老师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看重别人的看法了呢?成老师又说:“其实,你仔细想过没有,在你心底最深处,你真的认为我是一个好老师吗?”这句话突然触动了我最脆弱的神经。确实,成老师教给我的东西是那样不落圈套,他总是能使我脱离了思维的局限,走到一个崭新的领地。他就象是上天专门派来的使者一样,用他自身的言行开启了我。他是我的导师、领航人,我心甘情愿做他的追随者。可是,千真万确,有些时候,他的观点却又是那样地反动,总是突然就让我生出生命在滑落的感觉,灵魂因此变得飘拂不定。就象现在,他一定要逼迫着我,走进自己最真实而又最可怕的内心。我真的无话可说了。我突然有些茫然地想,当有一天,我真的成了老师,有了自己的学生,他们会怎样看我呢?会不会也象今天我看成老师那样呢?又半年多后,中考终于过去了,满校园都是废书、碎纸片。我感到整个人都空了,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只是游荡。天快黑了,我才回到宿舍,宿舍里也是一片狼狈,日光灯摔碎了一地,窗门被打得稀巴烂,许多床都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了,只有一个同学正在捆铺盖。我疑惑地盯着他:“怎么啦?他们都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走呗!”“为什么要走?”“不走难道赖死在这里?”真的要走啦?……突然,我觉醒了过来,猛地转过身,往女生宿舍狂奔。女生宿舍也是空落落的透着寂寥。我逮着了班上的一个女生,兜头兜面就问:“郭玉珍呢?”“谁?”“郭玉珍!”“早走了!”“走了?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回家了吧。”我顿时就觉得天旋地转,支撑生命的根基顿时崩塌了,转过身失魂落魄地不知所终。我曾经听说,郭玉珍的家不在小镇上,她是从另外一个小镇转过来的。可是,那个小镇叫什么名字呢?它在哪里呢?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小镇呢?我一无所知。我也曾经悄悄地向别人打听过,可是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好多次我想直接问郭玉珍,可是总觉得那样太唐突,而且郭玉珍都不怎么跟我说话。我恨自己呀,我怎么就不主动一些呢?她走了,就这样走了,她走了却把一个巨大的谜团留下了给我。她来过了,然后她又走了,象一朵浪花跳出了海面,倏忽一下又回到了大海里,淹没在茫茫的海水之中,空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大海的岸边……那朵美丽的浪花,还会再一次跳出海面吗? 4漫长的暑假又来了。天气酷热,连空气也被晒干了,可这却是村子里一年中最忙的一段日子。刚踏进七月,各种农活就接踵而来:收割稻谷、摘玉米、给玉米棒脱粒、拔花生、育稻种,边晒稻谷、玉米,边犁田耙田、准备插秧,然后种芋头、番薯,然后挖木薯、采黄豆,然后给稻田施肥、除虫……一轮一轮都是赶着来,往往上一轮的活还没有完成,就要抢着去干下一轮的活。农忙的时令是不等人的,错过了时令,就错过了收获;如果你比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晚了太多,你的庄稼就会荒芜。谁都不希望落后了,人争分夺秒追赶时间,时间也同样握着鞭子驱赶人……一直到进入十月,节奏才算缓了些。以前,我总是很少下田地,母亲也很少要求我干些什么,我甚至感觉到她是在故意要我疏远农活,她总是说,泥巴泥浆的,那多脏啊,你就看你的书吧,那才是你的正经事。我也落得清闲,不是吗?读书人应该不断地提升自己,而农活对此却毫无帮助。直到这个农忙来了,由于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母亲忙里忙外,终于累倒了,我的想法才发生了转变。母亲是犁田时累倒在田里的,人们把她抬回家里的时候,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头发、脸部、身上,都沾满了泥巴。看见了这样,我和童因都急得要哭了。人们七手八脚把母亲放到大厅的长椅上,有人又急忙弄来姜汤,给母亲灌下去。仿佛很久很久了,母亲才终于醒了过来。医生来了,马上把了脉。原来母亲早就患了贫血症,只是一直都不跟我们说,加上近来劳累过度,大量出汗,却又往往没有及时更换衣服,身体着了凉,所以就晕倒了。医生给母亲打了针,又叮嘱不要过分劳累,要注意保持经常的休息,之后就走了。人们也逐渐散去,毕竟这是农忙的时候。母亲也睡去了,她是太累太累了。我恶毒地看了一眼父亲,自始至终,他都在厅里的床上睡觉,众人的嘈杂也不能惊醒麻木的他。这个蹩脚的男人,健全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残疾,现在残疾了他就成了彻底的废人了,我真想一脚就踹死他,他像一个活人一样地呼吸、吃喝拉撒,却比一个死去的人更混帐。他依然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他怎么不选择死去?也许换了我,我是会选择死去的。唉,这个家庭,如今就只剩下我是个男子了,我是男子我就要活出个男子的样子来。可是,母亲不是在犁田的时候累倒在田里的吗?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男子干的活,村里的男孩子,上了十二岁,就都走下田间地里,扶起犁耙,吆喝起耕牛,经过一两年,就成了个犁田耙田的好把式了。但是我呢?十五岁了,连犁、耙都没有摸过,算是什么呢?看着母亲安静又微弱的呼吸,我猛地转过身,奔出屋子,撒开腿向田里跑去。清晨的田野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阡陌纵横划出一方方的水田,辛勤地劳作的人们,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田里。可是,我家的田在哪里?我一无所知,我沿着小路奔走,晕头转向。我看见了长凤婶,她就夹杂在七八个耙田的男人中间,他们彼此都靠得很近,显出一幅壮观的景象。只见长凤婶双手轻轻地扶着耙柄,同时左手牵着牛缰绳,右手压着一根竹枝,不时地吆喝一声,脆脆的却很果断,跟旁边的男人们的吆喝不太一样。耙齿划过的地方,露出了一块块的地皮;耙齿刚走,后面浑浊的泥水就追赶着把地皮盖上。无数的泥团在相互挤迫、撞击、溶解,像一锅正在沸腾的粥。牛的四条腿有节奏地在泥水里一提一按,发出“霍霍”的响声,溅起朵朵的水花。来到田的角落,长凤婶紧收了一下牛缰绳,牛就拐个弯转到角落去,长凤婶再双手向上用力,把耙具抬起来一些,泥浆就在角落里留下了。牛转过角落,重新走回直线,长凤婶立刻又把耙齿压下来一些,扬起手中的竹枝在半空中挥一下,吆喝一声:“咳!”牛得了命令,又加快了脚步……这一连串的动作,把我惊呆了,多么优美,多么洒脱啊!……突然,我惊喜而又忧伤地发现,在我面前的,哪里是长凤婶,分明地不是母亲么?那沾满泥巴的衣服、卷起的裤管、被太阳晒得暗黑的脸容,不都是母亲么?“童鸣,你发什么呆?”突然,一声叫喊惊醒了我。原来是长凤婶。我说:“我妈刚才是在哪里?”长凤婶指指附近的一块田:“犁具都还在呢,牛是河边拴着的那头。”我看到了,走到河边去,把牛牵回田里。我想,我也能犁田。我拿起牛鞅,凭着依稀的记忆和想象,就要往牛的脖子上套。我本来以为很容易,却不知道我原来一窍不通,尝试了十几次,连个门道也摸不着。我就急了,抓起竹枝狠狠地抽在牛身上,大喊:“去!”牛挨了打就使劲地向前奔,我抓着缰绳跟着跑,跑了几步,我把绳子猛一收拢,又喊:“转!”牛真的又转了过来。我有些得意了,喊道:“好聪明的一头牛哇!”长凤婶走过来拉住了我,抢过缰绳,叫一声“吁——”,牛停了下来。长凤婶严厉地对牛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一把年纪了也不懂事么?白吃粮了你,站好!别给我扭扭咧咧的。咳,你还仰鼻子呢,我说错你了吗?”我听着差点就笑出来。但牛仿佛听明白了,低下头,轻扇着耳朵。长凤婶又拿来牛鞅,整个人都贴到了牛身上,把牛鞅挂到牛脖子上,又把牛鞅上的抹绳跨过牛脖子,从另一边伸回来,在这边牛鞅的钉子上束个绳结,再把牛鞅上的两根粗绳拉到牛屁股后,把犁具挂在横木的钩上。我呆呆地站在旁边,整一个过程都看见了。长凤婶扬起竹枝,喝一声:“去!”牛就听话地徐徐向前,雪白的犁铧插进泥土里,像一条伸出了舌头的蛇向前滑动,发出好听的“滋滋”的声音,翻卷起来的泥土又哗啦啦地向一侧覆盖下来。转了一圈,回到我的面前,停下来。“该你了。”长凤婶说。我接过缰绳,扶着犁把手,扬起竹枝,犹豫地说一声:“去!”谢天谢地,牛走起来了。长凤婶在旁边紧张地指点着:“吆喝要像个吆喝的样子,你一定要凶,你凶不住牛,牛就会欺负你……不要用手推犁把手,牛的力气比你要大得多,你尽管让它拉,你只需要扶着犁把手,不让它向两边倒就行了……不要把犁锋压得太深了,当然也不要挑起来……对,就这样……不能把牛赶到田边太尽,要注意转弯……你也不需要刻意去转弯,牛自己知道怎么转的……不要向右,向左!哪边是左?……发现它太慢了你就要吆喝它,不然它会有心偷懒,跟人都一样……不要害羞,谁没有第一次?你比我第一次时强多了……看路看路,真不能夸你,一夸了你,你就忘东南西北了……”你还别说,犁田这活,跟许多的活一样,看别人干的时候,都特别容易,自己亲自上阵了,就特别难了。一下子忘了这样,一下子又忘了那样,又害怕别人取笑,汗在衣服里拼命地冒出来,真不容易啊。这不,才转了两圈,我的手就发麻了。“累了,就歇一歇吧”长凤婶说。我歇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犁田的感觉真好,我学会怎样犁田了,要注意两手的协调,要保持身体的平稳,更重要的是,不要刻意转圈,因为牛会主动地带着你转。对,转圈,我转起圈来了。美丽的圈。温暖的圈。幸福的圈。……我真是太激动了,好多的圈啊!我满意地看着四周,一方方的水田、熟识的人们、伫立的耕牛、远处的群山……突然地我觉得这是多么俊美、多么宁静的一幅图画呀。我突然又看见了母亲,就站在田边的小路上,旁边还有童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呢。她俩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刚才的表现不是太差吧?我低下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母亲笑了,虚弱而欣慰地笑了,童因则悄悄地给我竖起了大拇指。我的心呀,一阵狂喜地跳。 5中午吃饭,端上来一篮番薯、一碟芋头丝、一盆玉米粥。在村子里,每一个家庭都一样,早上起来熬一大锅的玉米粥,就是一个白天的主粮了,到田地里干活充饥的也是这玉米粥。到了晚上,才煮白米饭。至于菜,主要都是自家种的蔬菜。平时每家每户都自养些鸡、鸭、鹅之类,但一般是为逢年过节宰杀的。也有些宽裕的家庭,隔三岔五买些猪肉,那已经是很了不得了。比如以前我家,逢镇上集市的那天,就会买一回猪肉。在村子里,这也是地位的象征。镇上的集市是逢尾数2、5、8的日期,基本上都是隔两天空档就买一回,可以羡煞一个村子了。可是,现在家境不济了,还能给自己那么好的待遇么?今天,母亲高兴,才把家里藏的芋头丝翻出来,算是对这一段辛苦日子的犒劳。我发了狠大口大口地喝粥,大把大把地夹芋头丝。母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和童因。我发现母亲不动碗筷,停了下来:“妈你怎么不吃?”“吃吧,吃吧。——好吃么?”母亲说。“好吃。”“好吃就多吃点,多吃点。”“妈你也吃吧。”我和童因都说。“好,吃吧。”母亲端起碗,“看着你们吃饭,我就想起我年轻的那阵。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用来炼钢铁。没有了锅,就吃大锅饭,全村的人都集中到一个饭堂里,吃‘共产主义’。开始的时候,油水都很足,大家可以放开肚皮吃,出工的时候又可以悠着干,一天的活拖成三天、十天、半个月。人们都说,共产主义好哇!可是,才过了三、四个月,米饭就逐渐变成稀粥了。再过些日子,粥也越来越稀。后来,一口大锅里放的米,等于往一锅粥里放的盐一样了。再后来,稀粥也没了,到处挖野菜、摘树叶。可是,大家都去挖野菜、摘树叶,也不经挖,不经摘呀,于是又发展到把花生壳磨烂,和些木糠弄面饼吃。听说有些地方还挖草根、刮树皮,把草根和树皮熬烂了吃。可是,最怎么艰难,这不都过来了么?只要度过了艰难的时候,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突然又想起了村子里一度盛传的关于母亲的谣言,这说的该是她在村子里进行劳动改造时的事情吧?  母亲又说:“只是,委屈你们了……不过,你们都很听话,我很放心。人呀,就只有一个肚子,这是上天给你的肚子,该吃玉米粥,吃青菜猪肉,还是吃山珍海味,都是肚子说了算。如果肚子本该是吃玉米粥的,你却给它喂山珍海味,她不但不感谢你,可能还要和你过不去,拉肚子让你难受呢……”听着母亲的话,我又想流泪了。这个家庭,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刻,却从来没有过地让人充满希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在用心的呵护。在母亲的身上,那个高傲、美丽的少女形象渐渐远去了,越来越清晰地凸显出来的,是村子里的农民妇女们所共有的品格: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乐天知命。这样的母亲,我很熟识,却又陌生。我缅怀那个高傲、美丽的少女,但在此时此刻,却也为有这么一个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乐天知命的母亲而骄傲。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一天,半夜里,在睡梦中突然听到父亲惨酷的喊叫声,亮了灯,来到厅里,只见父亲坐在床上,头发蓬乱,眼睛暴涨,呲牙裂嘴,双手在半空中不停地拍打着,十足一只惊弓之鸟。母亲挨近去,喊了几声父亲的名字,父亲一点反应都没有。母亲伸手去抓父亲挥舞的双手,突然,父亲转过来,一把抱住了母亲,哆嗦着又大喊起来:“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哀怨之声,叫人毛骨悚然。他回来了?他是谁?正在我们惊疑不定时,父亲猛地推开了母亲,滚下床来,看样子是要迫切地离开原地,但是由于只有一条腿,一下子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了。我听到整间屋子“轰隆”一声抖动,全身一阵发麻。父亲痛苦地俯伏在地上,自言自语起来:“是他,是他……是他推倒了那箱货物的……是他割了我这条腿的……我又看见他了,他回来了,他报仇来了……你不知道?他手里操着一把大刀,血淋淋的,好可怕哟!他逼近我,逼近我,把我的腿割了,把我手割了,把我的头也割了……割了,割了……”突然,父亲竟趴到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泪流满脸:“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我已吓得半死:“不是我割了你的腿,不是我,不是我……”突然,父亲又坐了起来。他竟然猛地抓过床头边的一根拐杖,当头就向我抡下来。万幸,在他坐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了,往后连退了几步,不然,我就会成了他拐杖下的死鬼了。我又对面前的这个男人恼火起来了,我跟你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呢,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而父亲的拐杖紧接着又再次抡下来了。母亲和童因同时惊恐地大叫起来:“快跑!”我容不得多想了,撒腿就跑……第二天,谣言又四处流溢了。有人说,当年,那个“书呆子”不是被什么人打了,一条腿也因此瘸了吗?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大白了,这一切原来都是父亲在背地里干下的,他为了抢到母亲,昏了头了。前不久,那个“书呆子”不幸地离开了人世,因为瘸了一条腿,他在生时郁郁不得志,死了之后,也还是个瘸腿的鬼,受尽了其他好腿鬼的凌辱。为了找回他那条腿,他回来了;父亲的那条断腿,就是他给割去了的。有人却说,父亲命中本来是不该有儿子的,然而他却有了;于是,活下来的儿子克住了父亲,因此他的腿就没了。这还只是个开头,如果儿子继续生活下来,父亲的另一条腿、双手、甚至连性命也会没的。除非,父亲能令儿子的腿、手、性命先没了。有人又说,难道到了此时此刻,你们还看不出这儿子和那个“书呆子”的关系吗?“书呆子”忍受着那么深重的耻辱,把儿子送到仇人的身边,目的就是为了向仇人报复……说得要多离奇就有多离奇,要多荒唐就有多荒唐。然而,我是真的害怕了。种种的迹象表明,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啊!如果,在我和父亲之间,两者真的只能取其一,那么,让我走好了。我又向母亲提出来:“我是非走不可了!”母亲叹息说:“如果这真是一个劫数,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逃总比不逃好吧?”“越远,反而越近;越近,反而越远。”这禅语一般的话,我就更不明白了:“看不见,总比天天对着好吧?”“唉,是我种下的祸根,还是该我来承担啊!”母亲这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过了几天,那位远近有名的法师,又到我的家里来了,装神弄鬼地做了一场法事。在法事的过程中,母亲自始至终跪在法师的面前,法师的法器就屡屡落到母亲的头上。法事临近结束时,母亲向法师奉上了她的一双鞋子,是一双穿了好多年的鞋子,法师把鞋子连同一根新取的桃树枝绑好,送到了村头的庙里,放在庙门的门槛边,让进出村庙的人都踩踏着而过。三天后,再把鞋子找个地方埋了。说也奇怪,当把鞋子埋了后,父亲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了,不发脾气了,也不大喊大叫了,只是会突然就对着你傻笑,虽然莫名其妙,但家庭却因此安宁了许多。又过了几天,父亲忽然对家里的鞋子感兴趣起来了,架子上的旧鞋,他全部翻了出来,检查着比划着。然后找来镰刀、针线、布块、胶水、自行车的破旧轮胎等等,补起破烂的鞋子来。破烂的鞋子都补好了,他没有鞋子可补,又把好的鞋子都割破割烂,然后再补……好端端的鞋子就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得给爸爸找些事干了。”童因说。“是呀。”母亲说。“他爱补鞋子,干脆就让他开个档口补鞋子吧。”母亲低头沉思了一会:“也许,早该这样了。” 6又过了些日子,方远刚的两位哥哥方远判和方远剑,一起回到村子里来了。大哥方远判黑色西裤束白色衬衣,这么热,还打了条灰色底红色斜纹的领带,脚下皮鞋油光逞亮。弟弟方远剑一头暗红的头发,短袖汗衫、牛仔裤、球鞋,最引人注目的,是腰间别着的那台小小的黑匣子,会“嘟嘟嘟”地叫,听说,只要带上它,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可以通过它找到你,可牛着呢。这兄弟俩意气风发,逢人就递烟,是金庄牌的双喜,让接烟的都顿时肃然起敬。这兄弟俩是发了横财了!村里的人们说。晚上,饭后,兄弟俩却踏进了我家的门来,这是谁都不曾料到的。方远剑看到我,也掏出了香烟,推到我面前:“童鸣,来一根?”我忙摆手不迭。方远剑高姿态地笑笑:“长这么大了,童鸣还是个好孩子。”倒象我应该是个大坏蛋似的。方远剑又把香烟递给父亲:“朝开叔,给你点上。”父亲嘻嘻笑着,接过叼在嘴上。方远判说:“真想不到,前些年见朝开叔的时候,还多么壮健。朝开叔一直是我们年轻人的榜样,有勇有谋,文武全才。但是,真想不到……唉,苍天也太会作弄人了……”父亲一点都没有发急,还只是嬉笑着。母亲沏上茶,方远判喝了一口,称赞说:“好茶!是什么茶叶?”母亲说:“不过是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生茶叶,连名姓也没有的。”方远判夸张地说:“如果能天天喝到这样的茶,也不图什么了。”母亲说:“那,带些回家吧。”方远判说:“说说而已,说说而已。”母亲说:“确实有。”真的去找袋子装茶叶。方远剑说:“话说回来,这人不管有多大的能耐,如果总是屈居在乡下的地方,都只能是浪费。所以,第一步,得跳出农门,跳得越快越好。说句老实话,我们兄弟几个,算什么货色?读书不是材料,整天就懂东游西荡。村里的阿爷阿婆见了,都规劝教诲。爸妈气不过,骂:如果不改邪归正,总有一天要饿死。于是,我们就改吧,跑到城里去。一晃好几年了,到了今天,算是熬出点眉目了,回到村子里,才稍微敢抬起头来。你说是不是这样,朝开叔?”父亲说:“是,是……”说着又笑。母亲说:“听说你们这次回来,是要把家搬到城里去?——你们兄弟真有本事,见着谁都夸呢。”方远判说:“其实,也说不上搬不搬的。爸、妈年纪大了,他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一歇了……我跟远剑、远刚商量了,好歹买间屋,置些家具,勉强可以住人吧。”方远剑说:“可是这样一来,家里的田地就空闲着没人耕种了。这本来也没什么,空闲就空闲呗。无奈爸妈上了年纪,遇事瞻前顾后,一再叮嘱说,得找个诚信的人,先替着耕种,万一在城里发生个什么事,回来了也有个退路。我说这实在没有必要,怎么还没出去就想着回来?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俩老反复再反复地要求,做儿子的也不好再违拗了。该找谁替着呢?说到诚信嘛,我们兄弟想也没想就想到朝开叔和陶梅婶了。现在把意思转达给你俩,你俩看着怎样?”方远判说:“至于要缴纳的公粮,刚过的这年是我家耕种的,自然是我们缴纳,如果你们愿意耕种,下一年开始,就只好劳烦你们一起缴纳了。”我看着,这方远判和方远剑,大哥冷峻老成,弟弟花言巧语,一唱一和,也真是一对好搭档呢。还没等母亲表态,方远剑又说:“不过,在你们做出决定之前,我可以给你们算一笔帐,或许可以对你们的决定起一个参考作用——有纸和笔么?”童因拿来纸笔,放到方远剑面前。方远剑一边在纸上画着一边说:“比如我家,有三亩六分田,(这是我妈说的),一造大概可以收成稻谷50担,一担市上卖多少?30元。30乘50,三五十五,就是1500。一年两造,就是3000。才3000元啊,数一数,也不过是30张……啧啧,由年头辛苦到年尾,你说冤不冤哇?况且,这天底下你们谁见过光长腚不吃奶的孩子?我们还没算投资呢——对,就是投资,这个词比较新潮,你们可能没有听过,简单来说,投资就相当于乡下人说的成本吧——大体算来,投资有这么几项:谷种,约30元。农药,约150元。化肥,约200元。养一头耕牛,约1000元,除了每天大把的口粮,还得有人看管着,(不要忘记,人力也是一种投资)。另外,犁具耙具、打禾机、育秧的秧板,甚至镰刀、笸箩、簸箕等等,都是投资。还有,每年要交公粮,大前年是270斤,前年是290斤,今年是320斤了,年年见涨,(我妈可是记得很清楚的)。你算算,这一投资一收成,还能剩下多少?帐不算则罢了,一算就能吓死人……”方远判接口说:“然而,要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做人,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比如,到城里去,随便找一份工,简简单单的,月薪800元,一年下来,二八十六,逢十进一,一八得八……就是9600了。就算你每个月日常开支500,还能剩300,一年就是3600元了。刚才远剑说,种田一年,不算投资的收成是多少?对,3000。放到一块对比一下,净收入的3600对连成本的3000,就不用我再费口舌了……叔、婶见谅,我之所以说得这样直白,是知道叔、婶都是明白人,不说就像有意蒙骗你们似的。”方远剑说:“当然,这只是一个典型的事例,可算的还多着呢。这农民,世世代代留恋农村,可是农村给了他们什么?起早摸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忙完田里忙家里,真是连撒泡尿的时间都不敢有的。到城里去,就是捡垃圾,也是风光的。你可别小瞧人家捡垃圾的,抛头露面,哪里臭往哪里钻,好象比你们农民还下贱。可是等到把垃圾卖收购站了,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人家那就是完全意义上的城里人了,顿顿鱼肉新鲜。遇上高兴,还能带上一家人,到茶楼里喝喝茶吃吃点心,那个美!”方远判说:“所以,还是别留在乡下,该走的时候还是走,别回头!”方远剑说:“说得决绝点,就是做乞丐的,也不要做农村乞丐,要到城里去,做个城市乞丐,那里满大街肉香飘扬,闻一闻,就能饱三天了。在农村,屁就有你闻的,而且特臭,因为那是冷番薯、冷芋头发酵成的,比什么都臭。”冷不丁的,父亲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听说,那城里人都是不放屁的,这是真的吗?”方远剑好象有些措手不及:“嘿嘿,嘿嘿……”半天了,“嘿”不出一个字来。方远判赶紧出来打圆场:“扯远了,扯远了。朝开叔,陶梅婶,刚才的问题,你们再考虑考虑吧,明天再给答复也不迟……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匆匆地就往外走。兄弟俩走出门口的时候,母亲记起了什么,抓起装好的茶叶赶出去,喊住了他们:“没什么给你们的,不要见笑!”方远判好象已经忘记了茶叶的事情:“是什么?”“茶叶啊。”“哦……陶梅婶你真是太客气了!”兄弟俩一同说。母亲刚关上门,父亲傻笑的面容突然不见了,他恶狠狠地大喊起来:“把这些东西给我扔了!”指着方远剑兄弟俩刚才坐过的椅子,“毛还没长全的一对混帐东西……哼,我还没死呢!”         

    2008-03-26 16:49:32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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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三章)

    第三章 1我的小学生活终于结束了。从学校里回来,见到母亲,我也不明白怎么就嘣出这样的话来:“妈妈,你知道吗?抗战结束了,人民解放了!”母亲正在拣菜:“你说什么?”“我的小学完蛋了。”“哦,是毕业了,不是完蛋了。”母亲宽容地笑了笑。我说:“都一样,反正,我终于可以走了。”“走?去哪里?”“去‘外面的世界’啊。”  “这是谁给你说的?”母亲你这不是装的吧?我说:“是你呀。你还说,我注定是属于那个世界的……”“噢……”母亲好象醒悟过来了,“那也不用急成这个样子啊。”“我怎么能不急呢,我都急死了!”“可是,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是呀,她在哪里呢?我知道她是存在的,但是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却又一点方向感都没有的。我诅丧地摇了摇头。“那么,你去哪里寻找呢?”我再次摇头。“告诉你吧,我的孩子,谁也不会知道她在哪里。”母亲专注地看着我,停了停,“但无论她在哪里,你只要不停地去寻找,总有一天是会寻找到的。”是么?我被鼓动得跳了起来。“然而,你总得让我有点准备,也让你自己有点准备吧?”母亲又说。准备?对,是得做点准备的。就比如,我都还没吃饭呢,又怎么有力气去上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而,才第二天,母亲却突然不见了。一般来说,母亲要是到了地里干活,都会在傍晚的那段时间回家来的。可是,我们从傍晚起,一直等到晚上9点多,都不见她的踪影。我们都急得要发疯了。母亲不是那种做事没头没尾的人,如果她是忙其他什么去了,一定会事先告诉我们的,就是来不及,也会通过别人转告的。我和童因哭喊着,一家一家地拍开邻居的门,告诉他们我们的母亲不见了。人们集中到一块,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等到商量好怎样去找,去哪里找,已经接近12点了。正是这个时候,母亲回来了。看她的样子,并没有曾经遇上过危险的迹象,只是显得非常疲惫,几乎顾不上任何人,进了房间就关上门,很久都不见出来,也许是躺下睡了。虚惊一场,我和童因从担心得落泪,又转为开心得落泪。人们喧哗吵闹了一阵,也各自归去睡觉了。第二天,村里的谣言又传开了。人们说,母亲根本没有到地里干活,她是去了见一个人了。可是,母亲她去见什么人了呢?人们又说,这还得回到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正是“大集体劳动”紧锣密鼓地进行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小伙子、两个姑娘。实际上,他们是来参加劳动改造的,他们还都是大学生呢,来自一座遥远的城市。据说,他们原本是计划到北方去的,可是载他们的大客车,经过小镇时不知怎么坏了,当时小镇上也没有修理客车的修车铺,他们一连在小镇上呆了三天,也没能把车修好,领头的恼火了,决定就近找个地方算了,中和乡比较偏僻,也就选了中和乡。于是几十个青年男女,被分到三姓村以及附近的几个村落里。村里人第一次见到城里人,都大开了眼界,尤其是当中的一个姑娘,漂亮得就跟仙女下凡一样,沉寂的山村因此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个“仙女”,自然就是母亲——村子里那些年轻的光棍们,更是眼睛都放了光,暗中展开了竞赛。竞赛的队伍非常庞大,其中就有父亲、姚老师、立镇叔……不过,那时母亲的心孤傲得很,对谁都好象看不上。因此竞争持续了很久,都还没有结果。为了尽快分出胜负,小伙子们经过商量,谋划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进行一场挑大粪的比赛,输掉的就要主动退出。毕竟都是些一天到晚扛粗活的主,比赛也跟粗活离不了边,实在和儿戏也差不多了。当然,这些都是背着母亲悄悄进行的。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经过十几轮的比拼,父亲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当时,父亲也不过就十八、九岁,难道他真有什么过人的能耐?而实际上,他不过也是个肉长的人而已。比赛到最后几轮,人们就发现,父亲的肩膀早已磨破了,衣服都被染红了一大块,好心的人们劝父亲主动放弃,但是父亲竟然不吭一声,反而把衣服脱去,露出血肉开花的肩膀,继续下一轮比赛。人们看到他这个模样,认定他是发疯了,先在心理上就输了。于是,父亲笑到了最后。可是,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让母亲知道了,年轻的她心里很不悦,反而时时处处有意疏远父亲。以一个姑娘作为赌注,父亲也自知理亏,因此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况且,在那个年代里,相对象都必须经过介绍,自由追求是要顶很大的罪的。眼看着没有希望了,事情却来了个峰回路转。在一次劳动中,母亲不小心被蛇咬了脚,脚板立刻肿胀了起来。当时,正好父亲经过,他不嫌污脏,用嘴吸出了毒液,又背着母亲奔走了十几里的山路,送到了卫生院。医生说,蛇其毒无比,如果晚了一步,母亲可能就没救了。母亲出于对父亲感恩,对父亲的防范开始放松了。然而,在这个时候,其实母亲已经心有所属了,那就是同来参加劳动改造的其中一个男青年。据说,那个青年也算帅气,可就是有点怪,经常会突然停下劳动,口中念念有词,或者一个人走到山顶去,高声地诵诵什么。人们说,母亲和那个青年暗地里都不知通了多少书信了,有人还在半夜里,看见过他俩幽会呢。但是后来,那个青年不知怎么突然被人打了,还因此瘸了一条腿。又过了几天,那个青年就突然消失了,也不知道何去何从,所有个人的物品却留了下来,其中有一个很大的箱子,掀开来,竟全都是书——原来是个“书呆子”。母亲心灰意冷,要跳河自杀,父亲却又站了出来,救起了母亲。再经过一番周折,母亲见要死也死不掉,一时意气,也就跟了父亲了。父亲可是大字也认识不了几个,人们就说,母亲这朵鲜花是插到父亲这堆牛粪上了……但偏偏,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当年那个骄傲的姑娘,已经成为了农村妇女的今天——当年不辞而别的那个青年,突然又出现了。于是,就有了母亲的失踪。人们就是这样说的。不过,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辩解,她的表情象是一块夜暮里的花岗岩,你根本看不透。  2而在我的内心,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常常涌上来。从流言浓酽的汁液里,我提炼出了一个我错过了,却很可能是真实地存在过的美满的故事。我不能劝服自己,我对母亲所处的那个时代羡慕起来了,那会是怎样一个动荡不安、却激情摇曳、轰轰烈烈的美好时代啊。而反观我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竟多么的具体琐碎、静如死水,这样的时代,怎么可能产生美好的故事呢?我是贫乏的,母亲才是富有的,虽然这种富有可能曾经、正在导致她痛苦;可是,我愿意承担那种痛苦,只要让我享有那富有。我甚至会幻想,如果我回到了母亲的那个年代,和少女的母亲在一起,我一定也会加入父亲他们的行列里,去追求母亲的。我总是无限次地遐想,少女的母亲,会是怎么样的呢?当然,她有着仙女一般的容貌,这是肯定的,村里的人们都是这样说的。不过,从小的方面说,她一定有着两根发辫,闪闪发亮的,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她的脖子白皙而细长,让我想到洗干净的葱苗。她有着一双大眼睛,黑色的瞳孔会说话;因为眼睛代替了嘴巴,所以一般的时候她都是不说话的,显得安闲沉静。她还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入神地看书……然而,经常地在遐想的美好之后,我会变得特别地诅丧。因为母亲的少女时代已经过去了,而当年的那个少女,今天成了我的母亲;我是母亲的儿子,却去追求母亲,这不是极其荒唐的吗?然而,每当看到母亲,我又总是禁不住想到那个美丽的少女,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母亲就是少女的错觉。渐渐地我发现,我对母亲的感情,在悄悄地超出一个儿子对母亲应有的范围了。这让我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常常显出困窘来了。我想我还是应该离开,这样也许就会好些了。“我要到外面去了。”我再次向母亲提出来。母亲没有看我,满屋子地走来走去,忙这样忙那样:“去吧,你去吧……”母亲说得很平淡,然而我却听出了她的忧伤。我有些不忍了:“我真的走了。”“去吧,去吧。”“等我找到了那个世界,我就会回来的。”“去吧。”然而,我真的要走了吗?就这样丢下那些热腾腾的饭菜,夏天里的蚊帐冬天里的棉被,朝夕相处和温言软语吗?前面一片茫茫,我离开了家,又将去哪里、能去哪里呢?那么,不走了吧。然而,我不是一直都在谋划着离开这里吗?……正是在这个时候,母亲突然喊:“鸣鸣,你走了,妈妈怎么办?”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心都碎了。我再不能走了,转过来,看见母亲的两汪泪眼,象两口水波粼粼的湖。母亲突然抱住我,低泣着,象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他已经走了,你不能再走了。”他走了?他是谁?管他呢!我用头轻轻地磨蹭着,还是母亲的怀抱里温暖啊!“再过些时候吧,再过些时候,我就会让你走,好吗?”母亲又说。这样的时候,我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突然,我那美好的错觉又生发了,我以为把我抱在怀里的,不是现在的母亲,而是一个过去的少女,她复活了,整个地代替了母亲了。我感到了一阵激动,却又一阵颤栗,几乎昏眩……然而,当那短暂的错觉飘然而去,我醒悟过来:在我面前的不是什么少女,而却是母亲。我急忙挣脱出来,一阵怅然若失!很快,我就上了初中了。中学在镇上,距离村子有八公里多,骑自行车也要大半个钟头,因此在学校里住了宿舍。开始的时候,我不太习惯。可是,两个星期后,我就喜欢上住宿舍了,因为我突然有了一种逃离的感觉,逃离了村子,逃离了家,甚至,逃离了母亲。天气真热,中午的时候,大家在宿舍洒了些水,才凉快了些。睡觉的时候,我却发了一个荒诞的梦。梦中,一片油绿的青草地绵延地向四周舒展,草地上漂浮着芬芳鲜甜的菜籽味。我在草地上不停地狂奔,似乎有一个目的,但又摸不着是怎样一个具体的目的。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仙子,她长袖挥舞,一身素白——她一直背对着我,因此我没能看见她的面容——我之所以知道她是个仙子,是我追赶她的时候,她飞了起来。她飞过了草地,突然就不见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河,(怎么那么像村子前面的原河?)原本架在河上的桥,不知什么时候被洪水冲走了,只剩下几个桥墩,在浑浊翻滚的河流里瑟瑟颤抖。我感到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什么呢?我却弄不明白。后来我弄明白了,原来我想过河的对岸去。可是,没有桥,怎么办?我焦灼万分,总觉得不立刻过到桥的对岸,就要跌落万丈深渊一样……突然,河对岸有一个人向我招手,我看清楚,竟是母亲。我高喊:“妈妈!”声音还没有收住,母亲竟然又不见了。再看河里,河水退了,河上出现了一座桥,桥上站着一个女子,不正是刚才的仙子吗?我急急地走上桥。才到了桥头,桥突然就变成了一道彩虹,美丽极了。我也顾不得欣赏了,飞快地向仙子奔去。突然仙子变成了童因,她拉起我的手就跑。跑呀跑,把我带到了一间房屋。一进了屋,童因竟然要给我脱衣服。我大惊失色,想逃跑,却又想留下,有两个鬼影在我的心里纠缠不休。突然,仙子堵在了我的面前,而童因早不见了。仙子也不害羞,已经伸手抓住我的裤头。我挣扎着,仙子又不见了,赤裸裸的我面前的,不是谁,竟是母亲,她还用手抓住我的那根东西呢。我感到自己陷入了沼泽地里,想深陷其中,又很想找到出路。突然,我看见自己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时代,正坐在天井的澡盆里,母亲在轻轻地给我擦洗。我感到一切是那么熟识,然而又是那么陌生。突然,天井、澡盆和母亲全都消失了,那个伢伢学语的我,长成了翩翩少年,正站在花坛边,在我的身旁,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不知道正跟她说着什么,她微微仰着头,幸福地看着我。那个少女,我好象在哪里见过,我一定见过的……我记起来了,我在村子的谣言里听过她,我在哪一本书上读过她,我在某个黄昏的路上见过她——上课铃响了,我和她手牵着手一起回到教室。我的天,原来是她,就是那个坐在我隔壁前一个位子的她。她是谁?噢,她叫……郭玉珍,对,她就是郭玉珍,这名字我也是前天才知道的。是她,一点没错!她的头发分开两边,在后脑上扎成两束,也不是绕成辫子,只是用两根绳子束起来,前额上还插了两个别致的发钗,简单里自有万千的韵味。一定是她!正在上课呢,老师正说什么?我听不到。可是她竟然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坐到我的身边来了。我的妈呀!我一下子就把她压在身下,那种感觉多么美妙啊;她还紧紧地抱着我,太美妙了!这种感觉,我盼望了很久很久了。突然,我的下身一阵喷射,我感到了从来没有的通畅。同时,在我的灵魂里,一轮太阳冉冉地升了上来……突然地,竟听到有人在说话,我猛乍一下糊涂地醒过来了,却不敢睁开眼睛。“你说,他在干什么?”模糊中一个声音说。另一个说:“还能干什么?在玩他的鸡巴呢。”“哦,是呢,哈哈……”从声音我知道了,他们是班上的“小黑脸”和“小白脸”。“小白脸”家在镇上街道,十足是个好逸恶劳的家伙,他的脸色,白得就象纸一般,因此被叫做“小白脸”。相反,来自农村的“小黑脸”,脸却黑得象碳一般,开学才第一天,这“小黑脸”就讨好上“小白脸”了,出入不离左右。因此,为了跟“小白脸”配对,就取绰号为“小黑脸”。当时,我简直就无地自容了,因为立刻地我就知道了,我竟然真的抓住了自己的那根东西,粘乎乎的,有一股燥热精湿的气味。看来,我必须继续装睡了。“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就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电视,或者早上醒来的时候,鸡巴突然就会鼓胀起来,很难受哦!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是“小黑脸”的声音。“何止这样,甚至有时候你在走路,也会突然就鼓胀起来的。”这是“小白脸”了。“你说,这家伙鼓胀起来是要干什么?”“你说呢?”一阵低笑,象针一样划过我的耳朵:“也许是……它饿了吧?嘻嘻……”感谢老天,这个时候,铃声到底还是响了!  3然而,回到教室,坐到座位上,我一眼又看见梦中的那个她了。她正专注地听老师讲课呢,专注得就像一头小麋鹿。她的后脑上扎着两根发辫,两根发辫各用一根细小的红绳子束着,还在上面打了一个好看的结。她的头发多么乌黑啊,发辫旁零星地散逸出来的发丝,也有着一种不经意的轻盈和美丽。我注意到了她两束发辫分出来的头发的纹路,那里的发脚多么细密啊,发脚下隐约露出来的头皮又是多么地洁净。在她的头顶,散发弥漫着轻灵的神圣的光,毫不耀眼却鲜亮活泼。她的脖颈多么地白皙,小巧细长得又多么地恰到好处。她的肩膀也是多么安静,浑圆又娇弱。她就这样毫不声张地坐着,沉静中却自有一股可怜、动人。我发觉我其实认识她很久很久了,虽然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感到了一股冲动,却不知冲动什么;但可以肯定,这种冲动不带任何明确的欲望。我享受着纯美的感觉,剔除了杂质。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注意她了呢?我记不太清楚,大概是开学两个星期了,她才突然插班进来。听说她是从离小镇很远的另一个小镇上转过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到这里来读书呢?没有人知道,知道的只是她在小镇上有一家亲戚。然而,这一切反而更增加了她的神秘,我总觉得她是突然地从空白处走出来的,有时候变得清晰,有时候又很模糊。我一直想跟她说话,见着了却不知该说什么。我一直盼望着突然地见到她,又害怕突然见上了;我担心自己会在她面前表现得不够好。我记起了两天前的那个下午,下着大雨,地上坑坑洼洼的。我撑着雨伞到饭堂打饭,在经过花坛旁边的过道时,发现前面有个女生,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拿着饭盒,走得小心翼翼,正朝我的方向走来。再一看,心里激动起来,眼前的这个女生,怎么这般熟识?再迟疑时,她已经走到近前了,我看着她,她也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不能让她看见我看着她,就慌张地移开目光。她的嘴唇下意识地张合了一下,也立刻把目光移开了。我心里好一阵失落,狠骂自己嘴笨。过道里比较窄,又都撑着雨伞,我才想起要给她让路,就立刻往左边移开来。几乎同时,她也向她的右边移开,刚好就是我的左边,彼此就堵住了。我吓了一惊,急忙又向右边移。真是好事多磨,在同一时间,她也向左边移开,我们再一次堵住了。她显得有些焦急了,看上去真好象是我在欺负她似的,我很想对她表示些歉意,话到嘴边又没词了。就在我呆若木鸡的时候,她一闪过去了,留给我一阵的茫然,和深深的自责……我又想起了刚才睡梦中的一幕,我竟然对她做出了那样阴暗的举动,就更加不安起来。我窥见了我的内心,那里埋藏着一个肮脏、丑陋、乱七八糟的欲念,时常都在蠢蠢欲动。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一个人呢?我应该是高尚、纯洁的啊!你看,坐在我前面不远的她,黑亮的发辫、精致的红绳结、细长的脖颈,简直是高山上永远不着尘迹的冰晶,这才是我心中那个完美无暇的她啊……突然地,发辫、红绳结、脖颈,全都消失了,我看到了我压在她的躯体上,她的脸部是扭曲的。我感到了万分的痛苦,灵魂拿着鞭子抽打我……突然地,扭曲的她消失了,完美的她又出现了,一双圣洁的手抚过我的心房,我获得了安宁……突然地,完美的她又消失了,扭曲的面容出现了……消失、出现。出现、消失。这两组极端的影象,已经在我的身体里,长成了两个独自的个体,相互进行着格斗,努力地要把对方压倒。被压倒的,却立刻又爬起来,反过来力图把对方再压倒。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斗争,惨酷而持久……我感得我的肉体和灵魂都要崩溃了:我是怎么啦?我到底是怎么啦?这男生跟女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不觉,一节课就结束了。年轻漂亮的班主任走下了讲坛,正要步出教室,我赶紧喊住了她。“什么事?”班主任站住,等着我。“老师,我有些事情弄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哦,你问吧。”班主任微笑着,看来,她还是喜欢提问题的学生的。但是,我想我是不应该问的;其实我也不想问的,可是,另外有一个“我”,他逃逸出了我的躯壳,根本不受我的控制了。我听见“我”说:“老师,男生跟女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教室里猛然一阵大笑,女生们都捂着小嘴,满脸的红晕。“你说什么?”班主任惊疑不定。“老师,人怎么会有男女之分呢?难道男女就非得分开不可么?男女不分开,合成为一个人,这不是更好吗?要这样的话,男生不就用不想着女生了。”班主任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脸上也有了红晕。“我知道,不但人有男女之分,猫、狗、牛也有男女之分,对吗?可是,树木也有男女之分吗?男树木也会想女树木吗?石头呢?男石头也会想女石头吗?……”我努力地要制止另一个“我”,可是“我”却恶毒地抛开了我。班主任再忍不住怒火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你怎么能够想到这样的问题?”我悻悻地低下头。也许,老师是对的吧,我真的不应该提问题!绝对不提了,以后!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晚上,在宿舍里,每当熄了灯,各种隐秘的话题就暗暗地滋生了;而每逢在这样的时候,黑、白两“小脸”总是能很轻易就成了主角。先是“小黑脸”嚷了起来:“嘿,今晚大伙谈什么呢?”“小白脸”说:“自然要来一些刺激的!”小“黑脸”问:“刺激的?”一帮跟屁虫紧接着也问:“什么刺激的?”“你们这些家伙,额头下的那双贼珠子,哪一刻不是‘钉’在女生们身上的?今儿我可要问问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班上的女生,哪一个是戴了的?”“戴什么?”“小黑脸”和跟屁虫们一起问。“戴在胸口的那块布啊,装什么蒜?”“哇噻!”众人叫。“小黑脸”说:“我倒有个提议,不如我们轮着来,一人讲一个女生。”“好!”众人鼓噪着,蠢蠢欲动。我静静地躺着,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就是不敢吭声。“小黑脸”问:“谁先说?”众人又叫:“自然是你先说!”“小黑脸”嬉笑着:“我说什么呢?”“小白脸”骂:“你小子,少来这一套!”“小黑脸”有些严肃起来:“其实,我也不想看的,可是哥们作证,现在天气热,女生们穿的衣服一个赛一个薄,一眼就看穿了。比如,坐在我前面的××和××,只要上课了,她们就都摆到我面前来,我不看也不行啊。老实告诉你们,她们……都戴了……”众人一阵窃笑,整个宿舍散发出一股发酵的气味。一个小男生说:“我也讲一个,就是坐在我隔壁的××。你们不知道,体育课上,要跑一百米,远远地我看着她的胸口一颠一跳的,就好象衣服里揣了两只兔子,我真担心她的‘兔子’会掉下来呢。可是,当她走近了,我看见她那里原来戴了,才没有那么担心了。”众人又一阵笑。又一个小男生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刚来的时候,我还没看见她戴着,可是前两天,我突然发现她戴了。真的,这太离奇了,之前她为什么不戴?才过了几天为什么又突然戴了?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哈哈哈!”狂乱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小白脸”说:“大伙都说得这么精彩,我也不落后了。”众人叫:“早该了!”“小白脸”神秘起来:“你们谁知道,女生胸口的这块布,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发明的吗?”很久了也没有人应答,“小白脸”又说,“我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却心猿意马了,突然地我想到,郭玉珍呢,她戴了么?好象是戴了,也好象没戴。对于这样的问题,在别的一些女生,我倒是认真地注意过,但惟独在郭玉珍,我却是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也许,在圣洁的郭玉珍身上,是拒绝这样的问题的。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心旌动摇的问题啊,胸口里戴着那样的一件玩意,会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呢?……“哈哈哈——”又一阵笑声。我醒了过来,“小黑脸”却不怀好意了:“童鸣,我们都说了,该你了!”我不说话。小黑脸更放肆地叫了:“你别装睡了,我知道你在听呢;听了又不说,不好吧?大家说,是不是?”其他人也就鼓噪起来。我只好开口了:“我说什么?”“说什么?说你看见哪一个女生戴了!”事实上,他们要我说什么,我完全明白,可是,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那样一些无耻、下流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不知道。”我说。“小白脸”阴沉着语气:“你想清楚了,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宿舍里一时沉寂了下来,然后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突然,黑暗中我感到什么盖了下来,一股力量猛地泼向我。当我反应过来,已经满身都湿透了。我一阵手忙脚乱,跳下地来,颤抖着:“谁?”可是,没有人应答。夜很冷很静!  4我痛苦地感觉到我的内心越来越扭曲了;那个潜藏在我内心里的东西,我越是抗拒,他就反而越要纷涌地跳腾起来。每一次,当郭玉珍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时,我看见了她乌黑的发辫、精致的红绳子、白皙的脖颈,我看见了她的安静,以及这种安静里蕴涵的无限的美。然而,同时我总是会禁不住地把目光向下移,移到她胸口的地方。我知道这样的目光很卑下,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不过,即使在夏天,郭玉珍也几乎不穿薄的衣服,因此我总是失望。但是,我分明又看见了,她胸脯那里的衣服,微微隆起来两个低矮的小山丘。在那隆起来的衣服下面,到底包藏着什么呢?我真想解开她的衣服,看一看,或者探手进去,摸一摸啊!这样连续了好多天,渐渐地,美丽灵秀的郭玉珍不见了,我的整个生活,我的每一分钟,被胸脯隆起来的郭玉珍占据满了。我看书的时候,她出现在书本里。我吃饭的时候,她出现在饭盒里。我洗澡的时候,她出现在水桶里。到处都是她,黑板上是她,墙壁上是她,门窗上是她。许许多多的她啊,密密麻麻,连绵不断。每一个她都隆起了胸脯,她们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搅拌、撞击,我拒绝却又沉迷,无法自拔。她们引诱我,追赶我,让我无比狂热,却又顷刻间感到了惶惑、虚妄。我开始逃跑,只要一下了课,就到操场里,或者操场边的柚果林里,或者过道里的各个地方,或者沿着校园的围墙边,不停地走。到了后来,即使上了课,我也回不了教室了,因为只要我坐下来,她们就追赶上我了。再到了后来,连走都不行了,要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总之,只要我慢下来,就会有无数的长着两把锯齿状嘴巴的爬虫,在我的思想里啃咬。许许多多的她交织成一束束离弦的箭,又像索命的魂灵,追逐着我,不肯罢休!我必须向前跑;除了不停地跑,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她躲在暗处,就在附近,如影随形,推搡着我……我一个人独自不停地跑步,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他们都认定我是神经有问题了。这个时候,班主任及时地把我带到了办公室,跟我谈了很多话。“好多的她啊,数也数不清,她们像蝗虫、象马蜂、象钉子,她们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她们追赶我、叮咬我、吸食我,我无法停下来,无法停下来啊,老师……”我如实地说。“什么?什么她?什么蝗虫?什么追赶?你到底要说什么?”“真的,是她,就是她,一个魔鬼,一群魔鬼,一群又一群的魔鬼,她们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她们紧紧跟着我,穷追不舍……”“你到底胡说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我说的是真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她啊,我无法停下来……”“别说了,别说了!”班主任气得拍桌子摔椅子。我却顾不上了,甩开老师冲出了办公室,又跑了起来。有一次,当我又在操场里跑的时候,一个老师竟然走上来,和我一同跑了起来。我发现身边有了伴,不再感到那么孤独,跑得就更起劲了,直到累倒在操场上,半天都爬不起来。然而,那一刻里,我却感到从来没有过地舒畅,天地仿佛也豁然开朗了。难道,我碰上一个也是神经有问题的老师了?我不禁又看了看躺在我附近的那位老师,眉目俊朗,略显瘦削,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的。“我见过你。”我感激地说。他一开口就很风趣:“宝哥哥第一次见到林妹妹,也说是在哪里见过的,我可不是你的林妹妹哟!”我就笑,他又说,“都在这学校里,见过有什么奇怪的?”这也是事实,可是,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早在这学校之前,就已经在某个地方见过你了。”真的,我的这种感觉很奇特,也很强烈,就好象一个很熟识的人,离散了多年,几乎已经忘记了,突然地又重新见上了。他笑起来:“那也许是在上辈子吧。”我品味着他的这句话,有些如在雾中一般,既美妙,又迷离,顿时又觉得亲切了许多,而事实上,就这样,我已经崇拜上他了。他爬了起来,我也跟着爬起来;他走了起来,我就跟在他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是觉得应该跟着他,而他对于我跟着他,也似乎毫不在意。一直到了教师宿舍楼三楼,走进了一间宿舍。推开宿舍的门,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书。到处都是书啊,地上、桌上、椅上、床上、架上,凌乱不堪,角落里还垒起两大堆,象两座小山一般。看到这么多的书我惊呆了,我也看过一些书,但如此多的书,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我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说不出来的欢喜。我惊叹着:“好多的书啊!”“你喜欢书?”他说。我点点头。“可是,在我看来,这满屋的印刷品中,99.9%都是废纸,只有0.1%,才能称得上是书。”“但它们明明就是书呀。”“你以为,把字打印在纸上,再装订成本的就是书?”这是不言自明的呀。“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生产垃圾最多的是什么地方吗?”我摇头。“印刷厂!”这话怎么说呢?“世界上所有的印刷厂,总是以生产废纸为己任的。以一天来计算,它们生产出来的废纸,如果全部投进长江,长江也要断流。”有点夸张了吧?我突然想了起来:“既然是废纸,你为什么还要买回来?”“我是没办法呀,在我没有阅读之前,我不知道哪些是废纸哪些是书;而当我通过阅读,终于知道了哪一些才是书的时候,我已经连废纸也阅读了。”我品味着他的这些话,越来越觉得有些意思了。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大概也是很有意思的吧。我突然想起来,在此之前就曾经听到过,这个学期新来了一个老师,好象是叫成自有,他做事总是溢出常理之外。比如,他上课从来没有教案,有时候随便拿一本书,或者时下新出的一本杂志,就可以讲上一节课。有时候,他会明白地告诉学生,他读的就是自己的文章,语气傲得不得了。一节课结束了,也没其他老师那样的常规作业,布置下来的,大多是阅读一篇文章,写一篇习作之类,可以交上去,也可以不交。交上去的也不会仔细地批改,很明显的错别字也不给你指出来,通常只是在习作的后面写一大段批语,经常地他写的批语比习作本身还要长。他平时很少测验,测验了也不排队。同时,他也很情绪化,只要学生不按照他的意思做,他就要发脾气……对于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师,顽皮的学生反感他,认为他故弄玄虚;成绩好的学生也不喜欢他,因为他的课对于考试,根本帮不上半点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师,我早就神往了,只是一直想不到怎么接近他。难道,他就是成自有老师?我喜不自胜:“你是……”我突然觉得不该说下去了,因为对于一个我尊敬的老师,如果说出他的名字,那会是大不敬的。他轻轻一笑:“对,我就是……”就是什么呢?他没说,但我知道,其实彼此之间都已心领神会了,不禁也笑了起来。  5自此,成自有老师的宿舍成了我常去的地方。一天,当我走进成老师的宿舍,他正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把玩着,见了我,也没其他的寒暄,把手中的东西举到我面前,单刀直入就问:“你想到了什么?”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硕大的石螺壳,然而我却糊涂了,不明白老师要我做什么。看上去,那是一只很普通的石螺壳,灰绿的颜色,光泽暗淡,只是比常见的要大很多。这只石螺,它原本栖居在水里,喜欢时就伸出它柔软的身体,在石头上河底的淤泥里爬动;懒惰时,则把身体收回去,合上罨。它曾经是多么渺小却自由的生命噢。可是现在,它脱离了水,脱离了它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僵硬的躯壳……可我还是不知道成老师的意思。成老师又拿出一个木刻的雕塑,原来是一只人的手。那是怎样苍老的一只手呀,指甲缝里塞着墨黑的泥垢,手背上裂开的伤痕像是纵横的沟壑,几条青筋像防风墙一样爆起,干枯的皮肤像是晒干的裸露的土壤,手掌上的茧块像是一座座的土丘,一条条的掌纹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这是一只人的手,这是一只耕作的手,这是一只从不肯停歇的手。手,是我们人身上的一个器官。书本上说,当制造出人类第一件粗笨的石器时,人的手出现了。有人又说,一只手,当它在人的身体上的时候,它才是手;一只脱离了人的身体的手,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手。那么眼前的这只手,他孤立的一只,还是手吗?人的手,可以种植,可以喂养,但也可以杀戮。警察抓犯人的时候,总是首先拿手铐铐住他的手;警察为犯人戴手铐,用的也是手!可是成老师要我做什么呢?……“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语言,可是,你都想说些什么?”成老师突然说。是的,我感到了我就是一座语言的火山,我迫切要求把郁积的岩浆都喷涌出来。可是,所有的通路都在喉咙里卡住了,岩浆的热量把我的喉咙烧得“滋滋”作响,我找不到出路,痛苦而又无奈。成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来:“我明白你的处境,你有许多的想法,你也能够说出来。只是,当你刻意要说的时候,你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你的想象力很奇特,也很丰富,当然,也很散漫。语言是有它一定的规则的,要用规则的东西去表达散漫的东西,当然是有困难的。就如滚滚的江水被堤坝拦腰截住,你欠缺的只是一个突破口。”我似懂非懂,心里却非常激动。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可是这些话对于我,实在是太及时了。“然而,世上的事情,最为难人的,也就是打开突破口了。”成老师又说。又一天,我们在宿舍里谈论得正愉快,突然,成老师停了说话,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了,拉过我就往外走,直到把我带到镇上的集市,才停住了。我站在街口,放眼望去,满大街上都是人,他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好热闹啊。刚才还是在狭小的宿舍里,突然又出现在这个开阔的集市,转眼间仿佛天地发生了变易,我感到又被什么触动了。成老师说:“你看到了什么?”我犹豫着:“人……”“不错,就是人。可是,你都看到了些什么人?”“买东西的、卖米的、卖菜的、杀猪的、修车的、补鞋的、还有穿着白褂的,哦,那应该是个医生吧,对,还有老师和学生,比如你、我……”如果不是这样数了一番,我还真不知道,原来在这个小小的镇上,竟然就有这么多种的人呢。我兴奋起来,在我面前的是这样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可是,他们为什么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呢?”“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原因吧。有些就是来买东西的,有些是卖东西的,但也许有些是路过,比如那个穿白褂的医生。当然,在我们没有见到医生之前,他应该是在医院里给病人看病的……”“买东西的,比如那个农民;卖东西的,比如那个杀猪的;还有那个修车的;还有那个医生;这所有的人,是孤立的吗?”“他们是一个一个的啊……”“你再想想。”“但也许,他们又不是一个一个的……比如,农民耕田,收获了米,可以拿来卖,卖了之后,有了钱,就可以去买猪肉。修车的赚了钱,也会去买米,或者买猪肉。医生也会买米买猪肉的,或者有时候他的车坏了,也要修车的帮他修。但是农民、杀猪的、修车的,如果他们病了,医生会给他们看病……”“很好,确实是这样,在任何两个看似互不相干的人之间,其实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这些连接了人与人的丝线,交错纠结,藤绕蔓缠,就结成了一张一张的网。于是,在人所能到达的地方,也就拉满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网……”“网?是蜘蛛网吗?”“当然是不一样的,蜘蛛网是看得见的,人与人之间的网却是看不见的。“还有,蜘蛛网上爬行的是蜘蛛,人与人之间的网,上面走的却是人。”“说得太好了,我们无时无刻都要记住的,就是——人!人,是世间最丰富的。文学,从一定的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人学。人,既是全体的人,又是一类一类的人,更是一个一个的具体的人。要成为一个出息的写者,就要有一双善于捕捉的眼睛。同样是人,可是衣着、神态、走路的步伐,都是不一样的。在这些表面之下,更重要的还有一个人内在的思想、欲望,然后还有一个人所属的家庭、单位。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生活的主角,因此,从大的方面来讲,一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同时我们又要记住,农民、屠户、医生,都不过是符号。每一个人都必须背负一个符号,甚至双重、多重的符号。人背负了符号,可是具体到某一个人,又是活生生的个人。又是活生生的个人,又必须背负符号,它们共同作用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么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个人,却被两股不同的力量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撕扯着,无法调和,只有挣扎。而在力量最不均衡,挣扎最激烈的那些人身上,恰恰才产生了最具艺术性的故事……”我好象懂了,又好象不懂。  6就这样,到大街上观察人,又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内容。那天,回学校来的时候,成老师突然跑到街的对面,在一个卖牛杂的摊档前停了下来。跑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几个小袋子。到了面前,他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根萝卜条,要我吃了。我不明白,拿着萝卜条,茫然地看着他,他肯定地点点头,我就咬了一口。“味道怎么样?”成老师问。“好象没什么特别,就是有点咸。”成老师又递给我另一根。我吃了一口,咋着舌头:“辣的,”但又有些犹豫,“好象还有点咸。”“再吃原来那根试试。”我刚放进嘴里,惊叫起来:“嘿,是咸的……也是辣的……好象还有点酸……”“感觉,这完全是感觉。”“感觉?”“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感觉的重要,简直就如同生命!”“感觉如同生命?”我重复了一遍。“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成老师说。走出拥挤的人群,过了滨江桥,来到西边的山脚。因为山顶上安装了电视塔,因此有阶梯一直通到山顶,我们就沿着阶梯向上爬,一直爬到了山顶。突然,我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迷离,举目四望,小镇上的一切,那样地安静又那样地生息不止,仿佛统统都纳入了我的意旨之下了。我兴奋得简直有些放浪形骸外,禁不住冲口就喊:“呜!我来了,我终于来了——”“现在的感觉,跟刚才在街上时有什么不一样?”成老师说。“在街上时,我觉得我被人群、房屋、车辆淹没了。可是现在,我看到了整一个的小镇,我看到的是许多的人、许多的楼房、许多的车辆,一切都在我的眼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呢?”“是因为距离。”我不解地看着成老师。成老师坚定地说:“一个写作者,要能沉得下去,还要能浮得上来。沉下去,你才能感受当中的滋味;但只有浮上来,你才能真正地看清楚它。你现在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对于小镇上的人物当然比较熟悉,但也可能会麻木;只有当某一天,你走出了小镇,过了一段日子再回来,你才会看得更多、更深、更透!”“走出去?”“一个人,他耕田,只要他勤劳,大概是不会饿着的。可是,如果你有志于写作,那就不单是勤奋的问题;写作的大忌是重复,单靠勤奋的堆砌不会有真正的作品。你一直蜗居在这个小镇上,每天就这样看、看、看,你的敏感一定会慢慢地被磨钝的。而如果一个写作者的敏感被磨钝了,那就只能掉入不断重复的泥淖了。”我惊叫起来:“于是,我必须走出去?!”成老师没有作进一步的肯定;也许他是不愿说得太透吧。突然地我想起了立镇叔,他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他是我的偶像。我又说:“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他跟我同村,终年游荡在外,据他自己说,他爬过煤车,睡过天桥、隧道,曾经躲在别人的船仓底下三天三夜;他偷过,乞讨过,也曾经在街头用竹圈骗过人;他还因为抢吃的,跟别人打过架,差点没了命;他最远还到过越南呢——越南,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他写,还是画?”“都不是。”  “这个人不简单;可惜,浪费了。话说回来,你缺少的,恰恰正是他的经历。真正的艺术拒绝循规蹈矩,你如果想做一个平凡人,只为衣食住行劳碌,那么你按照常规,人云亦云就可以了;可是,你要从事文学创作,甚至乎你要成为大师,你就必须特立独行,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要忍受巨大的磨难、孤独、误解……”“那不是很痛苦吗?”“当你选择了文学的同时,你就选择了痛苦。”“既然是痛苦,为什么还要选择?”“你忘了吗?人都是有需要、有欲望的。”“什么需要?什么欲望?“表达的需要,实现自我的欲望。”“难道就没有既满足了需要和欲望,又不会痛苦的选择吗?”“按我所知道的,没有;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个结论也太悲凉了,一时大家都无话。沉默了许久,成老师突然说:“你相信吗?我会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作家的。”我有些猝不及防,总觉得这句话是早已经听过的;是什么时候听到过的呢?恍惚间,我又记起了一个关于成老师的故事,当然这也是听来的。听说,成老师曾经有过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他们是大学同学,一样地为文学着魔,两个人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可是后来,他的女朋友竟然为了一个大他们一个辈份的男人,离他而去了。这个男人,还是省城里有名的一个作家;要命的是,他们还曾经一起去拜访过他。这个成了有名的作家的男人,近五十岁了,却突然离了婚,成老师的女朋友就刚好赶上空缺了;但也许是反过来,因为成老师的女朋友需要一个空缺,所以作家就离婚了。反正事情大概就是那样,一时半刻是很难说清楚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成老师马上找到了作家,当着女朋友的面跟他较劲,发誓要在文学成就上盖过他的情敌,让他的女朋友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作家……我想,如果这事情是真的发生过,当成老师向他的情敌宣战,要委身于文学事业的时候,他内心里的活动一定是很复杂的吧,单单用“表达的需要,实现自我的欲望”,一定是无法完全概括的。只是,那些“表达”、“实现自我”之外的需要、欲望,都是些什么呢?晕头转向地,我竟说:“你是为了你的女朋友吗?”话一出口我就在心里抽自己的嘴巴了,我是万不该说这话的,然而我竟然说了。成老师转过来,眼神漠然地盯着我。很久了,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我以为他到底要说话了,然而终于还是没有说。  7学校里的生活,还是一天一天地继续。我却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不安,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狭小,它狭小得几乎都容不下一个我了。这十多年来,我所经历的地方,除了村里,就是学校,我认识的人,也不过就是父母、姐姐、老师、同学。我不是要走一条与普通人不一样的路吗?我不是立志要成为大作家吗?可是,要写出丰厚的作品,就要走到外面去,饱尝人生的辛酸与坎坷……我不能再逗留下来了,我要出走!放学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一种坚硬的秩序瞬间软化溶解了,人们争相涌出教室,整个校园沸腾了起来像高温的分子运动。我随着人流移动着,感觉顿时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移动的不是我的脚而是人流的脚,如果人流突然停下来,我想我也会跟着停下来的。然而,哪里又有人流?有的不过是无数的脚,脚们紧紧地跟着贴着,仿佛只要稍一分神,就会随时落下伍来的。脚们穿着各色各样的鞋子,可是从各色各样的脚步里,我始终看到有一条主线把它们串连了起来,它们是一条被串连了起来的珠链。渐渐地,脚们的形状也失去了,移动的哪里是脚?分明不是脚,只是“脚”的概念在密密麻麻地移动而已。渐渐地,连“脚”的概念也消失了,不过是一条早已经铺好的路。这条路我是多么地熟识啊,单是上午下午晚上地每天三趟来回,就要走六趟了。我熟识路上的每一棵小草,每一处凹凸,每一点痕迹。我知道教室旁边是阶梯,转过阶梯是过道,过道尽头接大道,之后向左转就看到女生宿舍,向右转就能回到男生宿舍。回到宿舍干什么呢?去打饭吧。饭堂在男生宿舍的右侧,途中经过一处夹道,再过了运动场,就到饭堂了。回来时刚好把顺序都倒过来。吃过饭干什么呢?回教室晚修吧。晚修完了呢?再回宿舍吧。回到宿舍后呢?睡觉吧。睡觉醒来后呢?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吧。之后呢?再上学吧……我简直不相信了,难道,这就是我的一天?这就是我的许许多多的一天?不错,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但每一个人都一样,因此就自然而然了吗?不错,这是从来如此的;但从来如此,因此就必须继续如此下去吗?突然地,刚才坐在教室里的那个念头又钻出来了:我必须出走,现在就出走,现在!我调转了方向,往学校门口跑去,校门前面不远就是国道,也许,我可以在那里坐车,让车把我送到外面去。站在路边,我踮起脚尖,张望着车来的方向,心都快要飞出来了。车,车,我亲爱的车,你快来啊,快来!只要车来了,我坐上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外面的世界;而只要到达了外面的世界,我就会立刻成为真正的作家了,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呀。放飞我们想象那轻盈的翅膀吧:在那广阔无边的外面的世界里,遍地都是文学的素材,随便敲开一扇门,就会走出来一部小说。空中漂浮的,也不是空气,而是传奇故事,人物、环境、情节都齐全了,只要稍加润色,就是一部部惊世骇俗的作品了。我的感觉也因此会变得绝对敏感,我的洞察力无孔不入,知微见著。只要我的眼睛触碰过,多平凡的事物都会变得曲折动人,符合艺术作品的一切要素。我的鼻子还具备了超意志的嗅觉能力,能探知出地表万米以下,是否埋藏了可作艺术雕刻的“矿物质”。只要我愿意,石头土渣也能变成文学的黄金,布碎边角料也能制成小说的成衣。我简直已经看到了,就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壮丽动人的文学画卷,像滔滔的江水般舒展……汽车终于出现了,我发狂般迎着汽车飞奔过去,边跑边挥手:“停车,停车!”汽车嘎然一下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车门“咿呀”一声为我打开,我气喘吁吁地瞪上去。车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人,我还是第一次坐汽车呢,汽车“嘟”一下就启动了,我差点没跌倒。等我终于找位子坐好,有个中年妇女就挨过来了。“什么?”我听见那中年妇女向我说话,可是我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你去哪里?”她加大了音量。“什么去哪里?”“你要到哪里去?”我醒悟过来了:“哦,我要到外面去。”“哪里?”“外面呀。”“你究竟说什么?”  “这样跟你说吧,就是那满地都是文章的地方啊,满街满巷都洒满了,好多好多的文章啊!”“不知你发什么疯?买票吧。”她显然不耐烦了。“买什么?”我摸不着头脑。“买——票!”“什么票?”“你到底是不是坐车的?”“我要到外面去!”“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吧,拿钱来!”我搜了半天口袋:“我没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钱。”我真没钱,母亲给我的钱,我全都换了饭票了;我的口袋里,就只有饭票了。“没钱你坐什么车?你下车,你给我下车!”她母狮子一样喷着火。“饭票可不可以?我有饭票。”我把饭票递过去。“你去死吧!”中年女人恶毒地骂道,又转向司机,“阿光,停!停车!”车“叽”地一下停了。中年女人推搡着把我逼到了车门旁,打开门,猛地把我一推。我失去了重心,就只好往车门外跳下去了,脚还没有着地,车门在我背后“嘭”地一声又关上,同时车就风一样飘远了。我一下子掼倒在地。然而,我不想回到学校里去;学校是一个笼子,我是一个已经逃出了笼子的困兽。我必须走,我只能走!我爬起来,无目的地游走;只有不停地走,我才感觉自己依然存在。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一排商铺前,在其中的两间商铺之间,我发现了一条逼狭的巷道,从巷道望过去,是一幅开阔的景致,这使我闭塞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我决定走过去。穿过巷道,我看到了一块块的土地,种满了蔬菜。一条小路蜿蜒而去,拐过山头,就消失了。可是我知道它没有消失,它还一直延伸下去,只是我看不到;正因为我看不到,我就非走下去不可。我有了一种将去冒险、去探究、去寻找的兴奋,一种新鲜感升腾了上来。我觉得我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行吟的诗人,路边的小草、野花,地上的石块、瓦片,远处的树木、山头,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我体验的对象,它们都将作为文学的原始素材,植入我的心灵里。转过山头,小路尽处是一个村庄,袅袅的炊烟在屋顶上升起,一个男人正赶着耕牛回家,到处洋溢着宁静。这是世界最边远的一个角落吧?我想到了“采风”这个词。听说,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们,最爱干这么个行当,他们总是喜欢去到那些最遥远的乡村,或者少数民族的居住地,甚至未曾被文明教化的部落,住上一段时间,跟当地的人来往,溶入当地的生活。回来后,锁上门闭关几个月,一部伟大的小说就横空出世了。现在,我是不是也应该开始伟大的采风行动了呢?就到面前的这个乡村。整天呆在学校,过着别人预早就安排好的生活,这是我至今还没有弄出一部伟大作品的根本原因吧。也许,我可以以这个村庄为背景,展开一个故事。为了掌握第一手的材料,我应该走近他们,与他们一起生活,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对,我应该这样。我加快了脚步,赶到村子口,我兴奋得紧张起来,两腿禁不住打起了冷颤。可是,很快地我就沮丧了。这些房屋,房屋上班驳的砖墙,屋顶上坳黑的瓦片,甚至巷子上的几堆牛粪,正在赌纸牌的小孩子,来往的人们,都多么地熟识呀。这不就是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村子么?恍惚间我觉得今天是星期五了,下午放了学,我回到了村里,那个赶鸭的老头子,不是春华爷么?那个正劈柴的男子,不是松明叔么?突然,我眼前一亮,一个妇女挑着一担猪食向我走来,扁担就着胶鞋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怎么越看就越像是母亲呢?她简直就是了,我张开嘴巴,正想喊一声“妈!”那妇女走近了,我突然发觉有些不妥,赶紧揉揉眼睛,吓我一身冷汗,好在没有喊出口,不然要羞死了。这哪里是母亲,我甚至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呢,她的穿着,神态,动作都多么象是母亲,可是她的面孔完全不是,她的眼神更不是。再看村子,布局零散,东一间西一间的,跟村子里井然有序的布局也完全不同,分明就不是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三姓村……不过,我突然又想,这样也好,如果这是我生活的那个村子,那还叫什么采风呢?要采风,就必须是自己生活之外的地方啊!好了,我要开始采风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蹦跳着向我走来,我一把拦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我张口就说:“请问,在你的内心世界里,正在想些什么呢?”男孩害怕而惘然地瞅着我。“你对于生活是怎样理解的?你认为人长到了七岁都应该上学么?你每天都困在这个狭小的村子里,你没有意识到你的感觉在慢慢地麻木么?你不觉得,人都应该走出去么?……”我不停地问。男孩突然回过头去,惊慌地大喊:“爸爸,爸爸……”一个男人匆匆地跑过来,警惕地瞪着我:“什么事?”男孩的手指着我,只是说不出话来。“你要找谁?”男人说。“你有小说的素材么?”我说。“什么?”“我是来采风的。”我有点怕他了,声音就有些颤抖,“我想亲身体验你们的生活,深入你们的内心世界。因此,我请你告诉我,你是怎样理解生活的?”“不知你说些什么?”男人也许觉得我也不象坏人,语气到底缓了些。“就是生活。生活,你明白么?”男人摇了摇头……陆续有人围了上来,他们看着我,指指点点,仿佛我是一只猴子,我感到了强烈的不安,然而我又看到了希望:“那么,你们呢,你们总有一个人,是明白生活的吧?”人们表情冷漠得象一座座冰山。“请你们告诉我吧……”我绕着人群一个一个地向他们鞠躬,双手作揖举到了他们面前,简直是乞求了。突然,人圈开外,不知道是谁喊了过来:“你们还不快点走开,那是一个疯子,小心他有病……”人们惊恐地看着我,哄地一下,就全散开了。一阵之后,他们就商量好了,开始驱赶我。  8学校里突然传出来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成自有老师和某男老师打架了!而打架的原因,是为了争夺某个女老师。听说,两个男老师都受了伤。晚修过后,我决定去看望成老师。宿舍的门紧锁着,却听见里面响起“哗哗”的流水声,同时有人正高声地吟诵,听清楚,竟是这样两句:我要漂洋过海到欧洲去把大师们睡过的女人统统再睡一遍……那吟诵声毫不避嫌,有些放肆、有些癫狂、有些苍凉,在夜里听来,让人心潮滚烫,又不禁毛骨悚然。吟诵的人,自然就是成老师。我敲了一下门,等了很久,里面没有反应。我又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我犹豫着正要走,吟诵声嘎然而止,门却开了,出现在灯光下的,正是成老师。也许刚才他是在洗澡吧,头发湿漉漉的,我还注意到,他左边的眼角上,交叉贴了两张止血贴。我跟进了屋里,成老师却不说话,转来转去的仿佛很忙,气氛很是凝重。也许得主动打破沉默,我张口结舌地说:“老师,你……没什、么事吧?”成老师只是轻轻一笑,很漠然,似乎还带着讥诮。我也来不及细想了:“有什么,不能商量着呢?要到打架这个地步。”听起来,倒象我是老师,成老师是学生了。成老师又一笑,高深莫测的。我继续没头没脑地说:“后悔了吧?”成老师终于说话了:“也许,我应该首先让你成为一个男人,然后才是其他。”我纳闷了:“我不是男人么?”“你是男孩,可你还不是男人。”我不明白了。“你想成为男人吗?”我傻气地点点头:“可是,要怎样才会成为男人呢?”“象我一样,为女人打一架!”我没听错吧:“打架?”“准确来说,是为你心中的女人彻底地打一架!”无论怎样,“心中的女人”和“打架”也扯不到一起吧。我茫然地摇摇头。“你想成为大作家吗?”我又点点头。“那你首先去找到一个女人吧,一个你可以为她打架的女人。”一个可以为她打架的女人?这听起来是多么野蛮,却又多么具有鼓动性呀!然而,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呢?成老师又说:“象你这样的人,热情有余却又冲劲不足,如果没有你心爱的女人在身边,是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作家的。”我依稀感觉到成老师话里的道理,但是这样极端的说法,总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其他的老师可不会象你这样说,你的话好象越来越反动了。”“是反动了点,可是,我要你记住,话越反动,才越接近真理。世人多看不惯真理,所以就给它冠以反动的罪名。”成老师牢牢地看着我,“一个想以文学为终身事业的男人,就得有一个可以为之钟情的女人。你看厚厚一部文学史,大凡大师,都是些多情种。心爱的女人,就像是电,能随时触动灵感的神经,维持涌动不熄的激情。没有心爱的女人的作家,必定是二、三流的货色,他们创作出来的作品,必然也是无情的苍白的。一个作家,如果连对女人都不能萌发出美好的爱,我们又怎么能奢望他创作出情感深厚的作品来?一个作家之需要去深爱一个女人,就像江河之需要流水,大地之需要泥土……”我为这样的言论惊呆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看到了我的影子。”我又多了一桩心事:到哪里才能找到,那个我可以为她打架的女人呢?测验课的课堂上,我一眼又看到了郭玉珍了,她正埋着头,静静地做着题目。她静静地做题目的样子多么迷人呀,她的安静里自有一番无法言说的美。这样美好的女子,我真应该和她相守一生一世。然而,这个学校我已经呆不下去了,我真恨不得现在就离开。但是,如果我离开了,剩下她一个,她怎么办呢?也许,在离开之前,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她有权知道这一切。也许,我还可以直接地向她询问,问她是否愿意跟我走;我真的很想带上她,到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啊……恰在这时,郭玉珍桌子上的透明纸掉到地上了。试卷上有了错误,男生们会用墨迹大力地涂呀涂,直到把错误掩盖了。爱整洁的女生们却不会这样,她们会用一种卷成一圈的透明纸,轻轻地拉出来,往错误的地方轻轻一粘,再轻轻地往回撕,错误的字迹就被粘到透明纸上了,而卷面却还能保持着白璧无瑕。当时,郭玉珍用过透明纸后,肯定是没有放好,它掉到地上了,那圈儿就“咕嘟咕嘟”地滚起来,一直滚到了我的脚边,拐了半个圈,停住了。我喜出望外,弯下腰把透明纸捡起来,郭玉珍刚好转过来朝我这儿看,我就讨好地向她笑。但是,到底隔了好几个座位的距离,不能直接递给她,我只好扬了几下手,示意扔给她,她难为情地双手并拢做个准备接着的姿势,我轻轻地扔过去,她双手慌慌张张地左右摆动着,透明纸没有接住,又掉到地上了。郭玉珍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仿佛犯了弥天大错。她的怯弱叫我可怜呀,我赶紧跳出座位,跑过去,帮她把透明纸捡起来,轻轻地放到她的桌面上。那一刹那,我看见了她眼里露出了感激。我心里那个美呀!“你干什么?”班主任走近来。我骄傲地说:“我捡透明纸了。”“那用不着跑来跑去的呀。”“我不跑出来我捡不着。”“捡不着你就不要捡啦——坐到位置上!”班主任拿起我的试卷,厌恶地啐道:“你看你,你看你的试卷……”试卷除了印刷的字,一片空白,我没有了话。郭玉珍回过头,一脸的不安。她是替我难过呢,我满足地想。放学的时候,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走了。然而,郭玉珍却没有走,我看得出她是有意拖在后面的。我兴奋得想跳,也装作有事要做,留了下来。等到人们都走光了,喏大的教室只剩下我们俩,我却紧张起来了,空气似乎被抽干了一样。郭玉珍轻移莲步,悄悄地向我挪过来了;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她终于挪到我的旁边,保持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半低着头:“对不起,害你被老师骂了。”“那没什么……”这是郭玉珍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慎重。可是,我才说了半句,郭玉珍却转过身就走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教室门口了,我赶紧追出去。我的心里还有许多的话没有说呢,你怎么就走了呢?我跑到郭玉珍的前面,伸手拦住了她。“你要干什么?”她怯生生地说。我真怕吓着了她,急忙把手收回来:“我没恶意的。”“你让我走。”“你不能走。”我急忙又把手伸出去,“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已经说对不起啦。”“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把手又收回来:“我要离开这里了,可是我舍不得你啊,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你说什么?”    我跟上一步:“是真的,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可是,我一个人很孤单啊,你能和我一起去吗?”“你胡说些什么?”“你是我的女人,你要跟我走。”我记起了这最关键的一句,而同时我才醒悟了,我想寻找的那个我值得为她打架的女人,不就是郭玉珍吗?郭玉珍却呜呜地哭起来了:“你无赖,你流氓。”也不管什么了,拼命就往我冲过来,我赶紧闪开,郭玉珍就小跑起来了,一路掩着鼻子,看着都叫人怜惜。这是怎么啦?我竟然把她弄哭了?情况原来不是这样的呀。我成了罪人了,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看。可是,我应该再说些什么呀,她一定是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远远地喊过去:“你相信我,我会好好地为你打一架的!”    

    2008-03-26 16:47:27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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