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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精品

  • 傻奴

     被农忙打乱了的大山让雨一浇,变得安静了不少,因在地头的窑洞里躲雨而晚归的农妇们在田间的路上往家里赶。她们聊天并放肆地大笑着,空阔而被远山阻挡的田野不时传来农妇们狂野的回音,偶尔能听到农妇们长期坐在潮湿的地里因急促运动不由自己放屁的声音。她们无所顾及地扭动着自己长期干农活累得变形的身躯。饿了的猪和驴的叫声混杂着公鸡母鸡相互啄食的吵嚷声回荡在田间地头,催促着农妇们奔往各自的家。老汉挑水的铁桶和扁担的铁钩随着蹒跚的脚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铁锈一般深久悠远。黑色的烟囱张大嘴巴吐着留在家里烧饭的老婆子们用麦秆烧火冒出的青烟,雨后晴空的晚霞映着草垛。一眼望去,整个村子的轮廓变得舒缓、平和。村学的孩子们沿着陡峻的捷径霸道地超越走在自己前面的人,他们最看不惯的是小队长带着其他听话的孩子去大路排队往家赶,还唱着歌。晚饭后光着膀子汉子们就着酸菜喝着烧酒嘴里叼着烟,谈论农忙后是去每天挣二百元但没有安全措施的“黑煤矿”,还是去每天二十元有安全保障的建筑工地,他们可劲的抽着自家种的旱烟,沉思着。汉子们背负家庭的担子好似没有弹掉烟灰的卷烟遥遥欲坠。我就出生在这样的村子里。记忆里白发的奶奶穿着大襟用纽扣系的黑色衣服,盘着自己用裹布裹得变得小得不能小的脚,双手抱着簸箕在太阳充足的土院子里把玉米里的瘪粒一颗一颗往外捡。我就在她的一个个故事里慢慢长大。季节的风吹黄了麦子,又吹绿了地里的谷子苗。田鸡的叫声总是伴着月辉的轨迹叫得更静,一直叫到奶奶沧桑语调的结尾,一直叫到我的梦里,留在我的记忆里。  上篇傻奴,是后来我们这些看见过手机、电脑、自来水和柏油马路,不会写毛笔字的后生对他不屑的称呼,而只看过黑白电视,没有坐过公共汽车的叔伯们叫他旺生。旺生这样的名字如现代人叫自己的狗为旺财一般,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如野草一般满地都有。家里人为了自家的孩子好养,一般都取很贱的名字。旺生从出生就是个聋子,他有三个弟兄,他的大哥在那时放羊叫狼咬死了,二哥是在农业公社化吃大锅饭的年代被饿死的。家里只剩下他和一个弟弟多财,还有年迈瘫痪的爹。旺生的爹神志不清地躺在自家的炕上说,我祖上上辈子积德,旺生虽然聋,但还能活着。这也是旺生他爹那辈人最最引以为荣的事,只要自己有后就是最大的造化。在那个恐惧的年代,能娶到媳妇再能生下儿子就是最幸福的事。 傻奴的故事如这个村子的演变,一直被人们传颂着。在我小的时候,大人们用“聋旺生”来吓唬淘气的孩子,因为他长得可怕;在我长大后,人们用“聋旺生”来招唤离家的孩子,因为他傻了,还知道回家。这个村子只要有人不走出大山,只要还有人在这里生活,傻奴的故事就将永远有人讲给下一代人。 傻奴在这个村子里和其他小孩一样不时到地里干干农活,而当其他小孩去村学上学时,他就拿起了粪担、铁犁开始做一个十足的农民。时间的迁徙给大地一年四季换上不同的着装,这时自家都有自家的地,每个人也都可以吃饱,不必为吃饭发愁。天还未亮的时候,傻奴便拉着自家的驴驮上粪往地里赶,然后耕完当天要耕的一亩地后回家给上村学的弟弟多财和瘫在炕上的老爹煮土豆和玉米棒子吃,偶尔用卖玉米的钱去集市买二斤白面来做顿面条或几个白面饼来解解馋。他们常年吃高粱和谷子面以及荞面,只有逢年过节时吃几次蔬菜和白面,肉在这个贫寒的家庭里只有用来听听,连提也不提一下。 村里的人都说傻奴能干,他一定可以娶到好媳妇过日子。每到冬天,傻奴便没日没夜地去山上的树林子里背回很多很多足够烧一个冬天炕的树叶,把他们堆积成一个个大大的垛子,每有冬天没有烧炕东西的人到他那里用手比划着借烧炕的树叶时,他都点点头,并帮忙盛到背篓里。傻奴干完自家地里的活就去缺少劳力的家里帮忙。 傻奴瘫痪在炕上很多年的老爹闹腾着去见阎王好多天了,傻奴为老爹买了放在棺材里的衣服和被褥,还请村里的阴阳先生选好了坟址,请村里辈分最老的木匠做好了双层厚皮棺材。大家都做好了准备送傻奴的老爹上路,在一些未见过傻奴老爹的小孩那里,傻奴的老爹好像早就死了,很少有小辈见到过那位老汉,老汉的同龄人当然是希望他早点去了,那样少受罪也不会拖累既聋又憨的傻奴。傻奴的老爹闹腾好多天后,鬼使神差地回光返照了。他变得清醒了,而且说自己有一事放心不下,要给傻奴娶个媳妇他才能闭上眼睛安然离去。 喜鹊是我们村那时长得最标志的女孩,她时常在地埂的小路上提着笼子挖中药给自己刚刚满月的弟弟买奶粉吃。她穿着很长的军绿色上衣,很短的灰色棉布裤,下面还有一双他爸爸从外面打工时捡来的掉了皮还粘了油漆的看不清什么颜色的皮鞋。她娘在生完她的小弟收祥后就离开了这个人世,她爹一年四季在外地打工,但不挣钱,她爹既酗酒还赌博,回到家里不干好事,经常到汉子不在家媳妇在家的人家里瞎搞,经常被村里人打得这青一块那紫一块的,可谓臭名远扬。村里人看喜鹊一个黄花闺女带一个孩子不容易,所以把自家不用的东西看喜鹊有用就送给她,所以喜鹊总是穿着张大伯那时穿过的军用上衣,关二婶那时穿过的裤子,别人扔到路边的破鞋...... 街坊近邻和远房亲戚们费尽周折为傻奴找媳妇,从刚开始的姑娘到残废再到寡妇,没有一个肯嫁给傻奴的,她们的理由是傻奴不仅是个聋子,还有瘫痪的老爹和未成家的兄弟,嫁过去肯定负担重,没有女人愿意来傻奴家受苦。 傻奴家的日子就在漏洞百出里缝缝补补地过着。在冰雪苍丽的一个冬季里,傻奴的老爹终于抗不过寒冷而去了,带着无尽的绝望躺到了别人从不踩踏的荒草野地里。傻奴在他爹去逝后的事只是给自己的弟弟能够吃饱就行,他烧了以前自己老爹用过的东西,他那天望着满天的浓烟和因长期没有洗过的东西烧焦后的火星久久张望远方。傻奴老爹的一切就如同他的坟一样被坟草掩埋得没有一丝痕迹。 村子里的人们都很爷们地生活,从不把女人当回事,喜鹊在被金锁搞大肚子后,金锁就去大山外面上学了,金锁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喜鹊被村里人用席子卷着埋进了黄土也没有回来。喜鹊怀孩子的内幕傻奴早就知道,他在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打着灯笼去地里看玉米棒子有没有被其他村的人偷时,发现喜鹊和金锁在地时偷情,后来便传出了喜鹊怀孕的消息。当然这件事不是傻奴传开的,鬼知道喜鹊和金锁的事有多少人看见了呢!再后来金锁考上了大学,胸前戴着大红花,坐上了去县里的拖拉机走了。那天喜鹊腆着大肚子抄小路去城里的大路上远远地看了金锁一路,一直到拖拉机走到另一座山里,喜鹊不知在那一路流了多少泪,摔了多少跤,她回到家里给弟弟喂奶粉吃时,脚上的鞋都不知什么时候丢了,脚都流血了,身上有很多被村里的老妇们吐的唾沫星子干涸留下的肮脏的白点。 次年的春末夏初,田野里的风吹得跟猫舔似的,傻奴做了村里别的小伙子认为耻辱的上门女婿带着自己的弟弟一同“嫁”到了喜鹊家里。他们的婚礼没有一个人,就在他们两家合为一家人后不久的一个深夜,一声婴儿初生的哭声刺破了被蓝天和大山笼罩的村子......   中篇日子就那样过一天算一天。在喜鹊腆着大肚子在地里日夜苦劳的时候,金锁就在远方的大学里风花雪月,而喜鹊的肚子却日夜突显。起初,喜鹊和金锁像其他男女般日夜厮混,却落到今日的地步。金锁考上了大学就始乱终弃,而喜鹊如同其他自命不凡的贫困少女认命地留在家里靠天吃饭。这只能怪罪于命运,是喜鹊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金锁是多少年来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而村里最标志的喜鹊是多少年来第一个公开偷情而委身于第一个大学生的少女。 傻奴在找不到媳妇的情况下打算光棍一辈子,喜鹊找上了门,傻奴就做了上门女婿。喜鹊腆着大肚子,放下所有的耻辱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爹,忘记金锁与自己那段事。傻奴就答应了,因为傻奴也不想做个光棍,而自己也听不见那些人的舆论与咒骂,一切随他们去吧,他觉得喜鹊可怜,喜鹊什么都有,即便有个别人的野种也是屈身降贵。傻奴不顾一切地带上所有家当,锁上自家破了三代没有修葺的院落,去喜鹊家里过败落的日子。喜鹊这个女人不像她老爹给她取得名字一般给人带来喜事,而更多地带来的是生活的负担。在喜鹊专心喂养她和金锁的野种企望金锁把她从大山里接出去时,她从外面给自己的野种找来了爹——傻奴,在为生活日夜奔忙。喜鹊还在幻想日后的美好生活,而傻奴却在一步一步沦陷为一个名为“她”人之夫,实为“她”人之奴的男人。当耕地的犁由木制变成铁犁,上面印上“中国制造”字样时,金锁带着在大学认识的城市姑娘穿着裙子来到村子里。喜鹊的女儿红梅眼看到了上学的年龄,傻奴的弟弟多财已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喜鹊的弟弟收祥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尽管傻奴种上很多玉米、土豆、小麦,但这些东西卖的钱很难维系一家人的生活。傻奴每年夏末时,和村里其他人结伙去陕北住在窑洞里为当地人割麦子。他们拿上干粮,准备两双布鞋,一双穿着一双背着,拿上麻袋和塑料布就走上十天十夜去陕北了,还要自己拿上镰刀,去的路上他们能走破一双鞋,回来的时候又能走破一双,在陕北割麦子时,他们把去时穿破的鞋再补好才到麦茬很长的地里劳作,每天割两三亩小麦。等陕北农民的麦子全部割完了,他们就往回赶,因为他们知道雨后自家的麦子会全部成熟,熟得一碰就会掉在地里,如果不马上收割的话,只要一场冰雹,一切都没有了。傻奴看着眼前那一望无际的雨幕,手里攥着自己在陕北省吃俭用挣得的几块钱,恨不得马上回到自家的地里去。 每年此时,傻奴就在地里不顾身体地一股气割完自家的所有麦子,他经常睡到割好的麦子上一宿第二天就接着开始收割。每次村里的麦子是傻奴家的最早收完。喜鹊自从金锁带回来一次城里姑娘后就不再幻想,而是塌实地“嫁狗随狗”,除了给孩子们做好饭,更多地是补偿这个自己的男人,虽然他听不见,可他看得见,心里跟明镜似的。傻奴在地里干活时,喜鹊就用自己养的鸡生的蛋烧好荷包蛋趁热乎送到地里去,傻奴端起碗喝完回头就接着干活了,傻奴不仅是个聋子,更多的时候他是个哑巴。 贫困而残废的日子总算在傻奴和喜鹊的努力下紧紧巴巴地维系着,三个孩子不同程度地在学校里上学。在外面混日子的喜鹊他爹却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看到傻奴就拿起自己的铡草地铡刀冲上去想劈了他,最后在人群的阻拦下他才看在傻奴养活了喜鹊和她弟弟收祥以及红梅的面上,不再闹事。 喜鹊的老爹在外地生活多年,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东西,拿上傻奴和喜鹊辛苦挣来的钱去买酒喝,常常喝得不省人世躺到野地里睡觉,经常偷了人家的蓄粮去和村里的寡妇们野和生活。村里的人们已经换了一辈,喜鹊和金锁的事好似被人们遗忘在老去的故事里了,他们又对这两口子的艰辛投来零零碎碎的同情。 村里每年在外地打工的几个小包工头看到傻奴家里实在可怜,傻奴出门也挣不了多少钱,就在过完春节时带着傻奴去沿海城市的工地上搬砖头运水泥的活。他们没有钱买火车票,就先去火车站住上几天,看有合适去南方城市的运货车就在火车开出站的时候爬上去,当然是运煤的车更好,运煤的车好爬,爬上去后可以在里面睡几天几夜然后等火车停下来时再偷偷爬出去。村里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每年爬火车出来再爬火车回去,也有好多年轻人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了,被火车轧死了。第一次来到南方城市的傻奴很认真地挣钱,第一年他挣了点钱就在春节前和其他村里的人一同回去了,第二年出来时他们被铁路公安抓住了。公安们把他们拷起来用皮鞭抽,问傻奴他们为什么不买票?知不知道这样不安全会死人,傻奴就一声不吭,他们就让他拿着自己装着满满的炒熟了的面的捡来的大口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傻奴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因为那些炒熟的面里有自己的五元钱埋在杯底。他们继续抽打傻奴让他说话,他还是一声不吭,直到村里的人看傻奴被打得可怜,咬着牙大喊了一声,他是个聋子。公安们这才不打了,他们还是出了门爬上了火车,只是有几个人吓得尿了裤子,还丢了鞋。后来,傻奴跟着别人往家寄了一次钱,就再也不回家了,他把挣的钱都寄回家,他不敢回家了,他怕公安又要打他.傻奴还不知道自己的钱可以用来买火车票,他从来没有买过火车票. 傻奴就是这样十年没有回家,他把所有的钱都寄回了家,每次去寄钱,他都要看着别人替自己写上喜鹊的名字才放心离去。 社会主义建设日新月异,傻奴一天天看着一座座大楼平地而起,他离开已经十年了。傻奴因为耳聋在工地上没有听到塔机的警铃离开原地,而被塔机撞断了一只胳膊还弄瞎了左眼。他从医院出来后,包工头看他如此境况,给了他一万元还给他买了回家的火车票,送他到车上。这是傻奴这辈子第一次坐火车,还是正大光明的走上火车,他没有再惧怕那些穿制服的工作人员。   下篇 春风依旧吹过原野,田间的菜花开得繁盛,如同傻奴十年前离开的时候。傻奴离村的那年,麦子长得如人一般高,那年是个异常丰收的年份,村里的人从那年开始就再也没有挨过饿,大家自从那年开始都能吃饱饭了。傻奴回到村里,大家都觉得奇怪,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十年时间,他竟然还活着回来了,只是现在变得丑陋残缺,大家都可惜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遭遇。傻奴走进家门看见的是自己的女人喜鹊和自己的弟弟多财的结婚照,他们的相片镶在镜框里,胸前的大红花耀得刺眼,傻奴那只没有瞎的眼睛泛着泪花涌出眼眶,他蹲在地上绝望的哭了,大声地狂吼,那绝望的声音如同死前的惨叫...... 傻奴寄给喜鹊的钱,喜鹊从来没有收到过,全部被喜鹊爹去邮所拿回来喝酒了,喜鹊的爹被酒养得印堂发亮两耳下垂,完全一个退休干部,秃了顶的头上还有几缕头发。大家那些年以为喜鹊的爹在过去那些年在外面挣了钱才活得这么潇洒,他还是村里第一个穿西服,第一个骑自行车的。原来他扣了傻奴寄给喜鹊的钱,十年来所有的钱。多财在傻奴走后的第五年娶了自己的嫂子,并且生了一子。他以为自己的老哥旺生在外地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自己如果找一个女人还要添一口人吃饭,反正自己的嫂子成了寡妇,长得也标志,虽然为金锁生了个女儿也没有关系。喜鹊在傻奴走后日夜想着这位为自己而戴绿帽子的人,想着这个为自己的野种当爹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耳聋的人,却从不碰喜鹊的身体,他虽然娶了喜鹊,却打骨子里看不起喜鹊,觉得喜鹊是个不干净的。在傻奴和喜鹊过日子的那些年,他们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傻奴出门去南方后,多财这个长大了的败类日夜惦记着自己的嫂子,直到一个风雨交加,雷鸣电闪的夜晚,多财溜进了嫂子喜鹊的房间,随后,多财成为了喜鹊的丈夫。 傻奴回家后,所有人知道喜鹊的老爹干了多么不知廉耻的事,喜鹊的爹更是变本加利,他说自己的女儿伺候了傻奴弟兄两个人,还为他们家生了后,傻奴那些钱自己花了是很应该的,他照样叫多财为自己每天买酒喝。多财为了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和既聋又瞎的哥,对喜鹊几乎癫狂的老爹是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吃饱喝好别再闹事就行,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们心里其实想这老不死的,哪天死了就好了,让车压死或让狼咬死,最好是什么都不剩,彻底地消失。 村里有的人种上了地膜玉米,结两个棒子,而且两个都能熟,还有些人种上了地膜小麦,麦产超出普通亩产三百斤,还有人用人工播种机种小麦,一天可以种十多亩。傻奴家就是跟着这些人打完了小麦,收了高粱,割了荞麦,交完税粮然后再把地翻三次后过整整一个冬天。村人们穿得新,吃得饱,住得暖。 喜鹊的女儿红梅长到可以嫁人的年龄了,她出落得很水灵,完完全全不是傻奴的女儿,傻奴看到红梅就能想起金锁,想起了金锁就想到了多财,这两个让自己的女人给他们生孩子的男人,太可恨了。三里八村的亲戚上门提亲都不知道找谁拿事,就直接找喜鹊谈了。红梅和她的娘一样,是很放荡的女人,穿得花里胡哨地到处去显摆,让很多人看得不顺眼,终于有一天在自己家里换衣服时叫喜鹊的老爹破门而入给*了。当喜鹊的老爹酒醒之后才知道自己干了多么造孽的事时,多财看到红梅的惨相,拿直砍刀就把喜鹊的爹劈了。多财杀了喜鹊的爹以后,知道自己要杀人偿命,他准备好一切等着公安来枪毙他。村里人在一个下午看到多财被抓上车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枪毙了。他们都在议论好好的两个男人都这样不见了,都是喜鹊那个荡妇不积德,才生下红梅这样和她一样狐媚的女儿来。红梅在被喜鹊的爹*后的一个晚上去山上的树林子里在树上拴了自家背小麦的粗麻绳然后把自己的脖子挂上去,第二天人们发现红梅时她被吊得很长,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因为麻绳很粗,红梅可能使了不少劲才使得自己断了那口气。从城里往村里拉粪的天旺说多财被拉到一堆乱坟堆给枪毙了,公安们带着白手套,白口罩,多财被绑得死死的,胸前还挂着个木板,板上写着赵金锁三个字,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天旺还说金锁没有和城里的那个姑娘结婚而是偷了那个姑娘家的钱被抓到监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喜鹊被所有人唾骂。傻奴每天拿着铁锹,担着粪担,在自家的地里忙活。直到有一天,喜鹊洗干净了自己的衣服,还洗了澡。她半夜她躺到了傻奴的被窝里,傻奴却没有比毫的欲望,他搂着喜鹊安静地睡了一夜。落日黄昏,傻奴走进家门时,看到喜鹊的弟弟收祥坐在院子里,院子里还躺着裸体的喜鹊和喜鹊与多财生的还没有名字的儿子。喜鹊的七窍有淤血流出,小孩全身发紫。喜鹊和自己的儿子在夜里吞了质量不好的老鼠药,他们的嘴唇都被自己牙齿咬破了。收祥把喜鹊的儿子用玉米秆烧了,把喜鹊用一个破竹席卷起来埋到一个荒地里,就像当初傻奴埋多财一样,他们没有埋进祖坟里。 自从喜鹊死了被埋在野地里后,傻奴就在白天干活,晚上去野地里坐在喜鹊的坟前坐到凌晨,傻奴不知饥寒地陪着喜鹊,人们经常听到半夜有人啼哭的声音,大家都说是那个是喜鹊的鬼魂和傻奴聊天的声音。等到农闲时节,傻奴就一直坐在喜鹊的坟前,从喜鹊的坟从新土变成旧土,从没有草坐到长满野草,傻奴的头发脏乱如同被拉上鸟屎的蚝草。长得和胡子连在一起看上去好像一个原始人,人们根本就不再认识他。人们都说傻奴疯了,傻奴傻了。傻奴开始沿着公路走,走一段就到村子里讨一段饭,然后再接着走,傻奴的脸变得一片模糊,衣服长年僵在上面的污垢像上了一层浆糊,油光发亮的,傻奴就这样走街窜村地一直在那片生存着。 西部大开发的春风吹到了村子里,要建果树林。挖水渠,拆房子,喜鹊的坟被规划到一条水渠里,政府通过各方打听到这个野地里的坟是村子里喜鹊的坟,他们通知喜鹊的弟弟收祥把坟迁走。收祥说没有那么多钱来迁一座没有分水的坟。收祥娶了一个有名的泼妇,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很窝囊。那条水渠眼看就挖到喜鹊的坟前了,却因连天的大雨而耽误了工期。各家各户的人都闭上门,把自家的炕烧得滚烫滚烫的睡大觉,而政府的人却在苦思冥想怎样赶上工期。农民们从来不管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们只要不被雨浇塌自家的房子就能在炕上睡得很安稳! 大雨过后,喜鹊的坟已经不见了,那里只剩下一个一个大大的坑,积满了雨水。大家都惊讶,这是谁干的,收祥听到消息赶到坟前,看着那个满是泥水的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后几天,大家看到白发如雪的傻奴干干净净地回到了家里,傻奴恢复了神志,他把喜鹊的坟在大雨连绵的日子里冒雨迁到了自家的祖坟里。他认为喜鹊死了的这些年和自己讨饭的这些年已经赎清他们的罪过了,喜鹊可以埋进自家的祖坟了。他在那几场雨里被洗掉了头发上,脸上,衣服上,身体上的所有污垢,黑头发洗干净后就成了白头发,黑色的脸洗干净后变得布满了皱纹,傻奴已经老了。 傻奴回家后,收祥那个泼妇媳妇让他住进了满是蛔虫蚂蚁的房间,每天让他干最重最累的活,每天折磨他不给他饭吃,他瞎的一只眼也看不清多少东西,还得了哮喘病,却每日每夜地为收祥和收祥的媳妇劳作,被他们当做奴隶一般使唤。村里人会看到傻奴用没有残废的一只手担着担子起早忙黑地在田埂间行走。村里有了村支部,还有了蔬菜大棚,有了暴发户,有了很多大学生,有了卫生所,每家每户装上了电视、电话,还有些年轻的小伙子买了电脑。老人不再为看见一个打火机而奇怪到一股劲打完里面的甲烷还没有弄明白它怎么能生火,不再为自己村口公路上四个轮胎的汽车而发怵,刚刚长大会说话的小孩都喜欢追着傻奴喊他,他们奇怪这个人怎么不回答他,直到他们上学才知道什么是“耳瞎”。老人们都在小孩淘气时用傻奴来吓他,因为老人们描述的傻奴就是那个既聋又瞎满面污垢缺了一只胳膊的可怕形象,这个形象会陪伴村里的小孩慢慢长大,直到他们认识真正的傻奴。 村里给傻奴安排到了敬老院,还给他发了补助金,他全不接受,还是一直愿意被收祥和收祥媳妇使唤,很多老人都说他是在用剩下的时间报答死去的喜鹊。傻奴完完全全心甘情愿地做了一个奴隶。 多财的坟一直在野地里,没有人去除草,那个坟在一片杂草里,老人们死了一辈又一辈,再也没有人知道那片杂草里还有多财的坟,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不再回到村子里,许多田埂上的小路都因为长满了草而被人忘记,甚至有些人从出生都不知道那里有条路,傻奴还在起早忙黑地来去于田间和家院,从步频轻快到蹒跚维艰,他走的那条路一直没有长草,一直都很瓷实......   

    2008-05-10 00:00:00 作者:苏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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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十三章)(全书完)

     第十三章  1 然而事情很快就过去了。送走了立镇叔之后,我也想到过出走;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又是一天的早晨,我醒来后,起了床,依据程序很快洗漱完毕,之后该去上班了。我拉上了宿舍的门,过了走廊,信步走下楼梯。走了几级我停了下来,在那相当短暂的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拿。我慌忙把手摸向腰间,钥匙在,挂在裤襻上。看脚下,鞋子和袜子也穿了。摸摸脸上,鼻子、耳朵、嘴巴都在。我仔细地想:是什么呢?然而无法想,我只得折了回来。我把外厅转了一圈,似乎没有什么发现。天花板和墙角爬满了蜘蛛网,黑糊糊的一片,看得出在这方面主人是个慵懒的家伙。我还看到什么?一张桌子、一个电热水壶、一些散乱在角落的书……可是,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我又到卧室里,翻转了被子,没有。卷起了席子,没有。床底抽屉蚊帐顶,还是没有。实际上,连需要寻找什么我都不知道。 后来,我在洗手间发现坏了的水龙头,接口的地方松了,正一滴一滴地滴水,已经是第三天了,一直都想修理,可是又一直都因为忙这样忙那样,就忘了。很快,我又看到空瘪的牙膏管,牙膏昨晚用完了,刚才洗漱时已经努力地挤出了最后一点,再怎么挤也不会挤得出来了,今天一定要去买……可是,噢,难道这些就是我脑海里念念不忘,挥之不去的东西?发现我是为这样一些东西到处寻找,我感到了十分的沮丧。我到底又拉上了门,匆匆地走下楼梯,上课的铃声这时候响了起来。对于铃声,我已经习惯,它每天都总是在准确的时间响起。踏着铃声,我赶到教导处签了到,然后通过一条过道,再走上一段楼梯,就到了办公室。沿途可以看见许多人,他们也象我一样踏着铃声赶路,有老师,也有不少的学生。但也有些人慢条斯理,似乎是他本人的铃声还没有响。早上首先进行的是一节早读课。当我站到教室门口,原本“哇哇啦啦”一片杂乱的教室,猛然一下沉寂了下来,然后马上又一阵瑟瑟嗦嗦,正在做作业的收起作业本,正在打扑克的收起扑克,聊天的一哄而散,有人大声地打报告:“老师来了!”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的嘴巴好象想说些什么,不过他终于没有说。后门突然出现了两个迟到的学生,猫着腰溜到了后门,企图躲过我的视线。我的心情坏了起来,有一种冷漠的厌恶在我心里燃烧;而且我知道厌恶已经写到我的脸上去了,因为有几双眼睛偷偷地看了我一眼,如临大敌一般又迅速埋到了书本背后。气氛紧张了起来,看样子随时有人要被骂了。语文科代表不知什么时候却悄悄读开了书,一些学生见状半路跟上,然后跟上的声音越来越多,凑合在一块稀稀拉拉的。我的情绪又缓和了下来,背着手绕着教室踱起来……这是我任教第五年的学生了。五年来,我目送着前一届的学生离开了,然后又迎来了后一届的学生,一直没有间断。他们在年龄、外貌、衣着……上都相仿,唯一变化的是他们的名字。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进入了小学,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上升,直至由小学进入了初中。然后经过初一年级的老师们一年的教育,升到初二年级来,这也将用去他们一年的光阴。我接过了教育他们的接力棒,已过去一个又半个多学期了,再过大概两个月,他们就又要升到初三年级去,由初三年级的老师们再接过我们手中的接力棒,直至他们离开学校……这就好象一条流水生产线,一间学校就是一个工厂,教学楼是厂房,教室是车间,课桌是车床,课本是产品的图纸,学生是加工对象,而教师,就是教学工人。所有的这一切,就这样被纳入到了一个生产体系中了。不知什么时候,个别的声音渐渐地调合到集体的声音里了。虽然,为了整齐划一,集体的声音把每一个字都拉得长长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被处理成相同的停顿间隔,每一句话的感情色彩都一样地不温不火,但到底形成了一股琅琅的声势。我感觉自己被掩埋在一片读书声里了,我端详着面前这一张张稚嫩、又略带茫然的面容,感觉他们在这一刻里是投入的。看他们的样子,仿佛以为每天早晨回到学校,照本宣科地高声朗读别人早已写好的文章,并把自己的声音调和到大家的声音里去,那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别的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当然,这种生活可能很狭隘;但也许,不需要思想,人反而可以简单。谁知道呢?猛地,好象有什么一下子感动了我,顷刻间我的心境变得如此纯净。其实,这些学生,有时候也是蛮可爱的;这个教室,有时候也是蛮有意思的嘛。回到办公室,黎萧美旁边又站了一溜三个学生,黎萧美又气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呀,真是太令我失望了……”周卓荣在一旁大发高论:“咳,现在的学生,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啊……”程富祥则气定神闲地在翻报纸。陈冬梅和另一个女老师则一边写教案,一边拉扯些什么事情。好象是谁生了儿子,谁却生了女儿之类。这个话题,我怎么总觉得是早已经讨论过了的。过了一会,级长王学虎走了进来;拿了什么,又出去了。一些学生在门口进进出出,扛作业本的,找老师的,一片闹哄哄……我坐在位置上,觉得有些困,想找些事情做,却不知该做什么。进来了一个男学生,递给我一张请假条,上面说:我今天下午牙疼,想请半天假,请老师批准。我没好气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早上你就知道下午牙要疼了?”他难堪地说:“我当然知道,牙是我自己的。”我好笑地说:“你向来不是手疼就是脚疼,不是头疼就是腰疼,然后是脖子疼、肚子疼、肩膀疼,现在终于轮到牙疼了?”他有些委屈地说:“这次是真的。”我说:“那就是说以前的都是假的?”他说:“你不相信?我给你看看。”果真张开了嘴巴,用手指摇弄着一只牙齿。我立刻转过脸去。他还在说个不停:“现在虽然只是隐隐的疼,我估计下午就会很疼的。老师,你就批准了吧……”说得相当诚恳的。我想,牙疼确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谁不会突然就牙疼呢?到了这个份上,难道还卡住不放么?我大笔一挥,在请假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学生拿着请假条,兴冲冲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不觉笑了。上课预备玲声响起,不知是谁叹了口气:“又该上课了!……”两分钟后,正式上课铃响起,门口一阵频繁的进出。很快,办公室里就沉静下来,象换了一个场景。我没有课,便呆在办公室里,搬过垒得高高的作业本,开始批改作业……突然,我感觉有了尿意,必须立刻上一趟厕所,就站起来,离开了座位,走出办公室。下楼梯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其实我一直就想离开办公室的,当然这不过是相当简单的事情,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象需要极大的勇气,“坐着”就仿佛是一个顽固的宏大的模式,“离开”的愿望如此强烈,然而“离开”的力量却又如此微弱。与其说,尿意的出现,刚好符合了我内心里一直潜藏的离开这个诉求;不如说,是离开的不懈的诉求,到底说服了尿意,而使它及时地出现。一定是这样。因为当一个人有了尿意,就必须去把尿排出来……我为自己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搞得想笑。下了楼梯,经过一条每天都要经过的过道,就回到宿舍门前,打开门,厕所就在里面,走进去,完毕,走出来,一身轻松。然而马上我又无所适从了:方便是完毕了,但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呢?没有什么可做,那就再来一次尿意吧。我就又走进厕所去,可是没有尿意,几乎使出了最后的努力,才挤了几滴出来,之后就打死也真的逼不出来了。我走出厕所,环视了整个宿舍一遍,还是没有什么可做,我就又走出宿舍,重新回到了办公室。接着是我的课,刚好是单元测试;我找到了试卷,走向教室。试卷发下去的时候,一阵乱哄哄的。我威严地扫视了全班好几遍,命令制止了几个比较出头的学生,局面终于缓和了下来。我又来回地踱了几转,进一步巩固了“扫视”、“制止”的成果,牢牢地把控制权掌握在手里。听着“哗啦”、“哗啦”的翻试卷声、沙沙的写字声,看着学生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埋头苦干,我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了下来。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牧羊人,正在看着自己的羊群大口大口地吃草。大概是过去了10分钟的时候,我的神经已经完全地松懈了。在这个时刻我突然发觉,做一个老师也很好呀。我真想对他们笑,以此告诉他们,老师其实是没有恶意的,也不要太过紧张嘛,放松些,放松些,再放松些,只要不超过界线就行了。我沉醉地看着他们,当我要笑的时候,一个学生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抗拒地收缩了回去。他的眼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可是我记住了他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敌意,好象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拿眼睛在每一个低下去的脑壳上搜索,突然又一双眼睛盯上了我,密切地注视着我的动向,象一个老到的侦探运用反侦探的手段对付侦探自己的侦探。我不禁又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又一双眼睛盯上了我,他穷追不舍地仿佛要穿透我,直至我的内在。这一次引起了骨牌效应,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都盯上了我,附在我身上象索命的冤魂。我接连地后退,后退,后退,直到一把撞到了墙壁上。学生们发出一阵短暂的笑声,仿佛向我高唱胜利的凯歌。我一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室,站到了走廊里……好象过了很久,教室里面突然一片嘈杂,(也许嘈杂一直都在进行中,不过是这时候我才突然发觉到罢了。)我回过头来,里面一阵涌动,人来人往,我以为我来到了集市。有几个大男生,则聚到了一块,洪亮齐集地喊倒计时:“10、9、8……3、2、1——”“丁零零……”,“1”字还没有完全收尾,铃声不早不迟,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人群呼啦一下涌出教室门口,整个校园顿时奔腾起来……    2 中午饭后,我关上门,躺在床上,想睡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枚玲来,她的种种好处,她对我的容忍,她如阳光般的笑容。她曾经给我说过,只要有一张床,她就可以跟我过一辈子了。在床上,虽然做爱是少不了的,但用来做爱的时间其实是极少的,相反无目的的缠绵嬉戏却占了大部分。而在睡觉的时候,枚玲也常常要我抱住她,她才能入睡。跟枚玲在一起,我感到自己也活泼了,尽情地享受两个人相处的美妙。然而现在,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今天我要在床上独眠,她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我竟然没有好好地珍惜。但如果事情重又回到了过去,重新站在当时的时空,我就一定会好好地珍惜她么?也许还是同样的结局吧? 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是让我更加烦闷……下午,铃声响了,我又走出宿舍。到了教导处门前,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我不想签到。这个念头使我兴奋了起来,我折回到宿舍,一直盯着闹钟,故意等到正式上课10分钟后,才又重新离开宿舍。经过教导处的时候,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张狂地往里面张望,教导主任梁弘广和政教主任谢和声端坐在里面。我得意地想,为什么我必须每天早上、下午都要签到?我不签到不行吗?我没有签到,领导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是不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难道他们还能把我吃了?一股罪恶的快感猛地升腾上来,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我最牛!过了过道,上了楼梯,又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此刻非常安静,批改作业、备教案、写小黑板,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谁也不影响谁。我被这种氛围捕捉了,有些感动,就蹑手蹑脚来到座位前,轻轻地搬开椅子,小心地坐下去。安顿好自己,我环顾四周,该做什么呢?衡量了一番,还是批改作业吧,就又拿起红笔,翻开了作业本。后来,是一个老师把两个学生拉到了我的面前,打破了办公室里的安宁,也打破了我的安宁。那是两个小不点的男生,都有些傻里傻气的。那个老师向我告状说:“自打我走进教室,他们就一直在说小话了。制止了他们之后,他们又低下头去假装睡觉,却在桌子底下不知叽里咕噜些什么。罚他们站起来了,却又不停地笑……”这个时候,两个被告状的学生对望了一下,又嘻嘻地笑了起来。那老师就骂:“还笑!”我也装腔作势地说:“还敢笑!”他们可能是实在忍不住,收了一下还是笑得更欢了。那老师恼极了,斥道:“以后都别再来上我的课了!……”刚好铃声响了起来,任课老师留下这一句恶狠狠的话就走了。我使出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口吻说:“你们呀,让我怎么说你们好呢?你们的身份是学生,就得做出个学生的样子来。上课呢,要听从老师的教导,不要开小差,不要讲小话,不要嬉闹……还笑?除了笑你们俩还会不会其他的?笑!笑!笑!你以为这里是集市?这里是学校,是办公室,是严肃的地方!不准笑!再笑,信不信我撵你们出去?站好!分开来,别挨到一块!——这就对了。我跟你们说呀,要尊重老师,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要遵守课堂纪律,要好好学习。这个社会,没有知识是不行的;为了明天的幸福,今天就尽管辛苦点。你们知道吗?你们爸妈挣点钱不容易,他们管你们吃饭供你们上学,是希望你们在学校里乖乖的,安安分分,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其中一个学生突然问:“老师,要不要回去拿作业本?”我被他打断了说话,恼气了:“拿作业本干什么?”另一个学生说:“写检讨书,抄写《中学生守则》呀。”我突然对自己厌烦起来,燥乱地叫道:“去、去、去,回到教室里去,不要再过来了!”可他们还是那副没药可救的傻样:“不用到这里来抄吗?在教室里抄吗?要抄多少遍?什么时候交给你?”我恼火极了:“不要问,不要抄,不要交给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走!”两个学生迟迟疑疑地不知进退。我喝道:“听到没有?——走!”看着他俩闪躲着走出门口,然后飞似地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几乎要气昏了。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我的内心来。难道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吗?难道这就是我所从事的“事业”吗? 我猛地丢下手中的红笔,急匆匆地奔回宿舍,摊开稿纸。一个星期前,小说《跳出圈外》写到,“主人公为离开还是不离开而苦苦思索”这个情节,突然就象断了线似的,怎么也接不下去。后来我干脆不去想了,这个问题就暂时冷却了下来。可是一个星期后,到了现在,我摊开稿纸,再次把这个问题提起,竟然还是不得答案。离开呢,还是不离开?这的确是个问题。也许,应该离开。也许,怎么可以离开呢?离开了又该去哪里呢?可是,离开了总有地方可以去。但难道就这样抛开所有的人伦责任离开了吗?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难道还要无休止地继续浑浑噩噩下去吗?离开。不离开。不离开。离开。……我简直要疯了,我头疼得厉害,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打开门,跑出宿舍,下了楼梯,经过教导处,通过过道,上了楼梯,走进门里,来到了一间屋子:我又来到了办公室!——我的妈,我怎么会又来到办公室了?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没事情可做——事情其实还是有的,只是不值得我去做——我再坐不下去了,赶紧又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梯,通过过道,经过教导处,上了楼梯,打开门,走进去,又到了一间房屋:是宿舍!鬼使神差,我又回到宿舍里来了。我摊开稿纸,离开呢?还是,不离开?我的头又疼起来了,一阵阵象被电击了一般。我又走出宿舍、门、教导处、过道、办公室……然后马上又是办公室、过道、教导处、门、宿舍……我甚至都分不清哪里是过道、哪里是门、哪里又是房屋了。到处都是旋转的过道、门、房屋。整个学校都在旋转,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整个我都在旋转……我终于摔倒在宿舍里! 还是学校的广播惊醒了我,听清楚,是教导主任梁弘广的声音:“紧急通知:各班主任请注意,明天将有上级领导莅临我校检查工作,各班务必督促值日生,搞好清洁卫生。如果哪个班出了问题,要追究到班。通知再重复一遍……”我赶紧走出宿舍。已经放学了,一路上迎面的都是兴冲冲的学生,象放出了笼子的鸟儿般。赶回到班上,站到教室门口,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三个值日生正在打扫教室,有一个男生却抓着扫把,高坐在桌子上,吊着二郎腿,高谈阔论:“地板反正明天要脏的,何必天天打扫呢?”打扫中的一个女生顶他说:“你的衣服反正要脏的,又何必天天换呢?”男生说:“你反正要饿的,又何必天天吃饭呢?”女生说:“你反正要回学校的,又何必天天回家呢?”男生更得意了:“你吃的饭反正要变成屎的,又何必天天吃饭呢?干脆一开始就吃屎好了。”我忍不住了,又好笑又恼气,冲高坐的男生喊:“反正你总要闭嘴的,又何必开口呢?反正你总要老的,又何必年轻呢?反正你总要死去的,又何必出生呢?”话出了口,才知道又失口了。高坐的学生跳下地来,其他几个学生也回过头来,惊诧地看着我,面面相觑。我却严肃起来:“明天将有领导来检查工作,你们要彻底地打扫干净,到时候出了什么乱子,惟你们四个是问!”说完,扔下他们,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3 经过教导处的时候,我看见升旗台上坐着三、四个老婆婆,她们吱吱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们都是学校里老师的家属,要帮她们的儿女看小孩,她们几乎每个下午放学后都会坐到那里,她们总是象有说不完的话。在不远的花坛边上,就是几个小孩,正在敲石子,悠然自得。篮球场里,到处都是奔腾的身影,不少学生正在打篮球。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又听到了洗麻将牌的碰击声,有人已经在玩麻将了。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跟我无关,我象对所看见的所听到的都失去了兴趣了。上楼梯的时候,我突然想,也许我不应该在这里,我象是一个陌生者,擅自闯入了这个世界,这个校园。是的,也许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我应该离开。对,离开,就是离开……我就去骑上了摩托车,飞出校门。然而,我要去哪里呢?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底;离开这里,这却是确定无疑的。我慌不择路,见路就走。仿佛是车轮带动我,而不是我控制了车把手。我想我是要飞起来了,车就是我的翅膀,而风在我的耳边呼啸着欢叫……后来,我好象过了一座桥,进入了一段狭小的泥路,然后是一段石路。突然,我看见了一片松树林,一阵凉风吹过,带着松针的芳香,我顿时感到胸腔扩张。我开进了纵深处,在一块绿草地前,我跳下了车。跑过去,我把自己摔倒在草地上,连续地翻滚了不下一百个来回。当我终于滚累了,就停下来。我仰躺着,看到了一棵棵葱茏的松树,高耸着直插入天空。我又坐起来,向四周观望了个遍,觉得这里真是太熟识了,怎么会这么熟识呢?迷糊之间,在树林深处却走出来一个女孩子,也象是在哪里见过的,认清楚,竟是梁秀凤,她张口就说:“你终于来了?”我惊诧得很,吞吐着说:“你知道我会来?”她说:“我一直都在等你。”我说:“我一直在寻找一片树林。”话说出来了,我才发觉在我的内心里,在这整个的一天,确实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原来,我寻找的是这片松树林。她说:“来了就好……”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来了我才知道就是这里了。”她说:“是你自己给你自己带的路。”我反复品味着这句话,似略有所悟。突然梁秀凤却不见了,面前幽深的松树林,一片寂静。原来只是一场幻梦。然而,这怎么会是一场幻梦呢?她肯定是来过的,只不过又走了。大概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块圣地,她宁静、幽远、安详,区分于喧哗的人群;而这片松树林,就是我的那块圣地吧,在此刻她是如此地真实。我向着树林的纵深走去,脚下踩着厚厚的松针,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我突然又想,然而,如果说她来过了,却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难道这不是一场幻梦么?她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然后又不辞而别,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又有什么证明那的确是真实的呢?也许,一切都只是幻梦一场。我曾经以为,在人的内心世界里,两个人是可以完全地相同的,一丝一毫都洞察入微,知己得就象一个人。有了这样一个人,就是地球上所有之外的人都不认识,那也不会孤独的。比如我和梁秀凤。然而,此刻想想,她真的进入过我的生活了吗?正如我又何尝进入过她的生活了呢?要不然,她离开的那一刻,我怎么一点异常的感觉都没有呢?她走了,就象一只风筝断了线,她的世界我再一无所知,我的世界她又知道么?也许,在相同的部分以外,总有许多不能沟通的东西;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注定孤独的。我赶紧跳上摩托车,飞也似地又向树林外开去……吃过晚饭,我又关上门;把世界关在门外,把自己关在门内。摆在我面前的,还是《跳出圈外》的手稿。新翻的稿纸是空白的:离开,还是不离开呢?电话响了起来,我是到死也料不到的,竟是李蔓!刚开始,她要我猜,我可怎么猜啊?后来,还是她自己说出了谜底。从她的说话中,我听得出她变了。也许,是变得活泼了,但也许也是变得务实了。然而,她怎么还会想到我呢?她又怎么有我的电话号码了呢?李蔓说:“哦,是这样的,我写了一部小说,前不久刚出版了,市场还是很看好,因此出版社准备筹备一次研讨会,我想……邀请你参加。”李蔓也写小说了?我有些惊鄂,但好象这也是最正常,甚至是最必然不过的啊。我说:“什么小说?”“哦,名字叫《逃出圈外》。”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问:“你的小说,名字就叫《逃出圈外》?”她肯定地说:“对,是《逃出圈外》。”我还是不肯相信,这怎么可能?她是《逃出圈外》,我是《跳出圈外》,就只相差一个字?不过,名字相似,这没什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证明这是个好名字嘛。《阿甘正传》和《阿Q正传》还不是同样只差一个字,可不影响他们都是好小说。然而,我马上又想,“逃”字不是比“跳”字更有味道吗?“逃避”,不就是我这些年来生活的主题吗?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而让李蔓想到了?看来,李蔓比我更高一着。我有些酸涩地说:“我可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你怎么会想到邀请我?”李蔓说:“咳,非邀请你不可啊。我总觉得,你如果读了我的小说,一定可以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来的。”然而我怎么不知道书市上已经有了《逃到圈外》这本小说?看来我真是闭塞得与世隔绝了。我说:“可是,我还没有捧读你的大作呢……”李蔓有些自失地笑笑:“噢,今天下午我才把书邮寄出去的,先打个电话给你,书估计一个星期后就能到了,研讨会要在两个月后才召开。”怎么?她还有我的地址了?然而我已经顾不得在这上面纠缠了,我非常着急:“你能不能先透露些小说的情节给我。”“小说的主人公,就在我们身边,他象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一样,出生、童年、上学,小学一直到大学,然后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然而主人公跟许许多多的人又不一样,她生性敏感、多思,总象跟周围的环境都格格不入。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其实都是在转圈。你不知道,好多的圈啊,它们重叠、相连、环绕,它们追赶你、啃咬你、腐蚀你。其实,这种感觉自出生开始就一直困扰着主人公了,不过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她感到非走不可,她要逃跑,到遥远的远方去,过一种不在圈内的生活。然而,过去二十多年的日子,又象影子般占据着她的心,使她恋恋不舍。于是,逃跑和逗留,就象水和火,在主人公的脑海里反复交替出现……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迫切地追问:“那主人公最后到底有没有出走?”李蔓说:“我也不知道,好象小说写到了这里,已经由不得我来控制了,她完全脱离了我的笔触。实际上连小说的主人公自己,也是无法控制自己了,仿佛有另外一种力量介入了进来,没有人能够看得见眼前的一步。因此,小说最后也只是留了个没有结尾的结尾……”挂了电话,我已几乎瘫痪。我把小说《跳出圈外》的文稿全部搬了出来,跌撞着找来打火机,打了足有一百多次,终于打着了。我看着那跳跃的火焰,感到了一种幻灭的悲哀。很快,火势就旺了起来,那些我为之付出了血汗的文字,在我的眼里一个一个地死亡,最终变成了一堆灰烬,黑黝黝、冷清清的……    4 突然又来了电话,是李振雨,说是要我去喝酒。喝酒?好哇,也许当下此刻,我只有喝酒!我立刻爬起来,洗了个脸就跑出门去。到了夜宵档,韩涛和曹山烽都已经在那里了。他们都说我迟到了,该喝三杯。我当然不谦让了,仰起脖子就是一串“咕咚”。接着又一串。再又一串。一连三串“咕咚”,我还想再倒,李振雨按住了我:“咳,你这是怎么啦?”我死死地抓住瓶子:“我说你怎么啦?叫我来,又不让我喝酒。”李振雨说:“不是不让你喝,是要慢慢喝。”曹山烽说:“就是嘛——你倒老实交代,整天关在宿舍里,不是在秘密修炼什么绝世武功吧?” 我还来不及说话,韩涛也瞎起哄:“一定是想修炼成佛呢;听说六祖当年静坐时,能连续三年不出房子……”他们围绕着我作为话题七嘴八舌,相反我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渐渐地,我就成了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了,注视着身旁的这几个人,他们不停地斗嘴、调侃。事实上,他们都是我极熟识的人;但也许因为极熟识,所以反而有些陌生。这话该怎么讲呢?或者所谓熟识只是我的一个错觉?我对他们,也许说不上了解;正如他们也许并不了解我。后来,他们终于从我身上转移开去,谈起了别的东西,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在话题和话题没有衔接上的间隙,就用酒来填补。渐渐地,酒兴助长了话兴,他们的话就更多了。而我却只有听的份。突然,李振雨对我说:“山烽下个月要结婚了,你知道吗?”曹山烽要结婚了?一下子,他和黎萧美、再和马咏的事情,都磁带倒放一样飘来了,我感到是那么遥远,却又仿佛近在眼前。我到底有些不太相信,问曹山烽说:“这是真的吗?”曹山烽却很平静:“人嘛,总是要结婚的。”我有些茫然,想想刚出来那阵,大家基本上都是孤身一人,可是那时候,一起畅谈理想,到处转悠,还是很惬意的啊。可是现在,曹山烽要结婚了,李振雨虽然没结婚,但跟结了婚没两样,韩涛是不用愁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就只剩下我这个孤家寡人了。这样一想,心底不禁又生出些挫败来。也许是为了抵抗这种挫败的感觉吧,我以大智大悟的口吻说了起来:“你们听过《围城》里的一句话吧?‘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讲的就是婚姻这座围城。既然大家都知道婚姻不过是围城,为什么结婚的人还是那么多呢?依我看,婚姻更象是一个圈套;围城是等着要你去钻,圈套却会走上来套你。也就是说,围城你可以选择,圈套却是由不得你的啊!其实,不但婚姻是一个圈套,上学也是一个圈套,成长也是一个圈套,工作、恋爱、生子还是圈套。老师是学生的圈套,领导是员工的圈套,父母是儿女的圈套。道德、法律、艺术是圈套,社会、家庭、学校是圈套,房屋、车辆、电话是圈套。而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它们象苍蝇一样缠绕你,象灰尘一样黏附你,象烟雾一样包裹你。它们张牙舞爪,无孔不入,见缝插针。你们,难道没有感觉到吗?……”我看得出大家都有些震动,良久都没有谁说话。后来,李振雨说:“看你说的,倒好象真是那么一回事呢。”我说:“所以我们要逃离,逃出生活的圈套之外。”李振雨说:“逃哪里去呢?”我说:“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李振雨说:“遥远的地方就没有生活了吗?”我说:“我想应该有一个地方,比如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岛屿,那里荒芜人烟,远在生活之外。”李振雨说:“你靠什么活着呢?”我支吾着:“……我,总能活着的吧。”我自己都感觉说得勉强了。李振雨说:“这恐怕只是你的一相情愿罢了,是否真能活着暂且不论,而实际上,你有想过吗?如果真有所谓圈套,当你跳出了这个圈套了,就会落入另一个圈套;或者当你跳出了小的圈套,却跳不出大的圈套。于是,无论你怎么跳,你都还是在圈套之内的。”我说:“我可以不停地逃离,永远不停留在一个地方,那样我不就可以永远不在任何的圈套里了?” 李振雨说:“是么?那么现在呢?现在你怎么又停留在这里了?”我一时无话,感觉被逼到了胡同的尽头,身体一阵冰冷,脸上却一阵的潮热。这个时候,曹山烽说:“也许,生活并不需要说得太复杂,其实生活简单得多。”我的倔脾气马上又来了:“实在是够简单的,每天都重复同样的内容,所有的人都按照同一个模式,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你不觉得太平庸了吗?”曹山烽说:“我知道我很平庸;我也曾经以为我自己是不平庸的,但现在我接受了,我很满足。也可以说,正因为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我变得容易满足,因此我的生活是快乐的。你想过吗?如果把生活中孩子的哭声、父母的唠叨、夫妻间的吵闹……统统都抽掉,这样的生活还是生活吗?”我说:“难道真正的生活,就没有比这更高尚的内容了吗?”曹山烽说:“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凡俗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神圣的世界。生活里有许多无聊,但也有许多趣味;要说它有多坏它就有多坏,要说它有多好那它也就有多好;如果你想厌恶它,可以找出许多理由,如果你想热爱它,也可以找出许多理由。所谓忙碌时想偷闲,闲暇时又想忙碌,人的天性而已。”我又一次失败了,憋了一肚子的气却无处发泄。韩涛说:“你管他圈套还是不圈套,有酒就喝,有钱就花,想女人了就找女人去,想老爸了就买捆香烟回去,一切不就是这样?用得着在这里争来争去的。”我对韩涛的漫不经心又恼火了:“当然,对于你这样头脑缺根筋的人,对于生活的认识一片空白,实在是可以得过且过的。”韩涛说:“也许我对生活真的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但是我觉得现在很好啊,一直就这样地过下去也不赖,没有什么需要改变,更没有什么需要跳出去的。”我摇头,努力装出不屑。韩涛说:“生活本来已经很严肃了,为什么还要给自己背负上这么多的东西呢?这样你不觉得累吗?”我说:“难道要象你,就这样做一个肤浅、庸俗的人,就这样肤浅、庸俗地过一生?”韩涛说:“肤浅又如何?庸俗又如何?”我嘟哝了一句:“简直不可理喻!”李振雨说:“童鸣,你这样是很危险的。你过分沉迷于自己构筑的世界,你以为自己很纯粹,于是要求别人也一样纯粹。而事实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我突然发现李振雨说的好象也没错,我痛苦极了,也恼怒极了,我喊:“你不了解我……”李振雨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猜错,在你的骨子里,你其实只是不想负世俗的责任,你在逃避生活。”我感到他简直把我看透看穿了,我讨厌这样,我大叫:“我不是!”李振雨说:“你确实是在逃避!”我说:“不,我不是在逃避,我是在寻找小说的素材,我正在着手写一部小说,而这将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我竟然忘记,小说手稿已经被我烧了。李振雨说:“不错,不能否认,你是一个很适合搞小说的人,但小说之成为小说都需要焦点,摆在读者面前时需要卖点。真正的生活却不需要焦点,也不需要卖点,我们只需要我们自己的内心。”我说:“我是一个天才,我是不同于一般人的,我注定了要走一条不同于一般人的路,我要实现我的价值……”曹山烽说:“不错,每个人都应该实现自己的价值,但如果一个人定位的价值,与生活的幸福是相违背的,那样的价值还是价值吗?”我又一次恼怒了:“你们为什么要逼着我不肯放?”曹山烽说:“不是我们不肯放过你,而是你追求的东西,也许本来就是……病态的。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迷途知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霍地”一下就站起来。我叫道:“你们根本没有权力指责我……”韩涛说:“童鸣,是你误会我们了。”我喊:“你们是有心要跟我过不去!”他们竭力辩白:“不是的。”他们的退让使我感到自己更加有理了,我完全失去了理智,狂暴地咆哮:“你是,你是,你们都是!我……我……我就是要离开,我就是要离开……”同时,我感到我的手已经抓过桌布,猛地一拉,一阵“哐啷”、“哐啷”的炸响,应该是桌面上那些茶杯、酒瓶、碟子掉到地上了。我眼前猛地一黑,身体软塌塌地象突然失去了支撑,差点就掼倒在地。突然不知是谁抱住了我,然后是一阵喧哗嘈杂,人影纷乱,我只感觉嘴巴还是在本能地喊:我要离开,离开,离开……    5 好象是很久了,又好象是瞬间,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让我一阵昏眩,我强烈地感到肚子很空,头却沉重得厉害,塞满了东西胀鼓鼓的。我挣扎着走了几步,脚下差点滑倒,这才发现踩到了床边的一堆秽物了:没有消化的米饭、青菜、肉块,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杂碎,呈现出半凝固的状态胶结在地板上,相当叫人恶心。来到厅里,我又发现一地的灰烬,破败地散落在那里,有一种阴气的寒冷。不过这使我依稀地记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一些片段,我努力回忆昨天由早上直到晚上的经过,最后,重点落到了晚上,人物、地点、说话都记得,只是时间秩序却非常混乱。我有些心灰意冷:“也许,非走不可……”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实在我刚才说话的时候,我的耳朵是没有预先得到通知的,好象那是另一个人说的那样。桌面上的闹钟指示是:3点10分27秒,原来是下午了。我赶紧去刷牙,水龙头还在“滴答”、“滴答”地滴水,而牙膏已经没有了,才又记起昨天早上,我还一再叮嘱自己去买呢。回过头来,我却发现了墙上挂着的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松、两眼血红、脸色苍白、下巴胡子拉碴,一种深深的无法抹去的颓败痕迹。这就是我吗?这真的是我吗? 突然间,我记起了小时候母亲抱着我照镜子,一遍一遍地教我认识鼻子、眼睛、耳朵……那时候,我不知道镜子里的是谁,更不知道镜子前的是谁。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知道我是谁了吗?我还是不能判断我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是丑恶的,还是美好的。也许,真的非走不可了,非走不可! 洗漱完毕,突然我觉得有些滑稽。我既然要离开了,班不用上了,还用得着这么急慌慌的吗?我就故意放慢了节奏,思索着等一会到哪里吃点东西,什么时候打个电话回家,该说些什么。然而,学校方面呢,难道也不告诉一声吗?突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上午我应该是有课的,但我好象没有去上课啊?中午的时候,李振雨他们也不喊我吃饭?哦,他们也许是因为昨晚的事情生我的气呢。但昨天晚上,又应该是他们把我搬回宿舍来的啊。不过,想想昨天晚上自己的表现,也真是太不应该。只是,总还觉得有些蹊跷,不错,应该有铃声的,以往每天铃声都肯定会准时地把人吵醒,但今天好象还没有听到过啊。难道是这个世界发生什么惊天大变故了?当然,如果真是那样,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呢。我正暗自乐着,却发现桌面上的闹钟还是指示:3点10分27秒,原来闹钟在凌晨就停了。恰在这个时候,不迟不早,铃声就响了起来。原来,世界实在还是没有改变,还是按照它原来的法则转动着。我不禁大失所望。确实是非走不可,非走不可了!我拿来旅行包,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当我收拾好以后,提着旅行包,我却犹疑了,该去哪里呢?能去哪里呢?我又放下旅行包,但马上我又安慰自己,世界这么大,总有地方去的。于是我再拿起旅行包,为了避免优柔寡断而使到这次的出走再一次夭折,我迫切地打开门,冲了出去。早晨的校园沐浴在晨光中,一片安详,学生们已经陆续归来,有些学生在教导处门前的空地打扫,篮球场那边有学生在打球,对面教学楼走廊上有两个女学生在聊天,也许是聊到开心处,露出了灿烂纯真的笑容。太阳已经爬到了山头上很高了,放出虽然不太热烈但还是耀眼的光芒。现在刚好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所以天亮得早呢。突然间我发现,这一切其实是多么美好啊。在这里的这几年来,虽然是平淡些,但也是很安稳的,我好象都有些习惯了。难道真要抛开这样一份固定的职业,然后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切从零开始么?我感到脚底象被什么粘住了,动弹不得。走,还是不走呢?……电话恰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语气有些焦急。我被告之,母亲突然病倒了,要我立刻回去。我就知道他打电话来一定是没有什么好事,有好事他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然而,这次的电话却来得及时,我也许可以因此而暂时不能离开了。我赶紧回宿舍里放下旅行包,马上又想起,近些年来,每当母亲要求我做什么事情而我拂逆她的意思时,她总是病倒,于是我就不得不听她的了;这一次,她该不会又是以此要求我做什么吧?不过,又何妨回去看一看呢?至少我可以多留些时间给自己,以好好思考:究竟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我决定回家去一趟。在教导处门前的空地我碰到了高牧耀校长,他正背着手在校园里巡游,一副忧“教”忧“校”的形象。高校长上任后的这几年,一心励精图治,试行过不少的改革;可是直到现在,学校似乎并没有象他当初预言、承诺的那样旧容换新貌,相反有些地方似乎还变得更加糟糕了,他一定是伤了很多脑筋的吧?近些时间来,每天早上去上班,就总能看见他在校园里踽踽独行,观察一棵草或一朵花,审视一寸土地或一个角落。其实高校长才二十七、八左右,那副严肃的形象跟他的年纪那样不相符,因此很经常会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不过后来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而一个学校,有这样一位一大早就起来巡游校园象巡游自己的家那样的校长,应该是学校里的一道美丽的风景吧。当时,我看见了高校长,就在他旁边停了下来。高校长从专注里回过了神:“有什么事么?”一时我竟忘记了为什么停下来,摇摇头,木然地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我似乎想起什么了,就又停下来,叫住了高校长。我赶回头去,在高校长面前站住,我说:“校长,早上好!”高校长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我,但还是露出了笑意:“哦,早上好!”我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也朝高校长笑了笑,就转过了身。对于高校长,事实上我是相当敬重的。我匆匆走出校门,看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上学的学生,上班的老师,单位的职员,正按照每日的程序赶路,而我却把方向反过来,心里不禁有一种奇特的快感。上了大公路,我猛地把车速加快了,款款的晨风吹来,我觉得自己真是意气风发,自由广阔的天地任我游戈。然而我还是没有自由地游戈,车辆把我带回了家里。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老马识途”的典故,也许,我这一辆摩托车也是一匹“老马”吧。父亲却拄着拐杖在村头等我,一看见我,就激动地说:“到镇上去了……医生说,得到镇上去……你在路上没看见?我怕你没看见,所以在这里等你……”看来,母亲真是病了?我焦躁地说:“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他诚惶诚恐地说:“我也想打给你,可是怕……你在路上开车,听电话会不安全。”我气不打一处来,我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才五十多就象八、九十的糟老头子,这个跟儿子要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此刻却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心里闪过了一丝蔑视,过去那个强大的父亲和弱小的儿子,现在已经完全攻守转换了,儿子强壮了,父亲却孱弱了,我要是愿意,包管一只手就能把他扔到河里去。但是,现在我没有心情跟他计较,我调转车头就又往镇上赶去。到了大路口,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父亲还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条瘦弱的腿,两根细长的拐杖,佝偻前倾的腰。仿佛昨天他还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样子,今天就成这个模样了,我不禁又伤感起来。其实,后半生他所受的罪,已经足够抵消他前半生的傲慢了。他每天都一个人孤独地到小墟上补鞋,然后又一个人孤独地回来,受尽了白眼;村里人因为曾经羡慕他,于是加倍地奚落他,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因此经常大发脾气,性格变得更加暴躁。但是对于我,对于这个家,他却象是有心悔过的;虽然平时大家相对,已经没有了那种自然自在的感觉。二十多年过去了,二十多年前谁都料不到今天,然而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了,谁又胜利了呢?胜负也许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了,我怎么还如此狭隘地要决出个胜负呢?我又再次伤感起来。然而,当我赶到镇上医院,我却又被告之,母亲已经转到市人民医院去了。我吓坏了,难道真严重到这个地步了么?心急如焚地,我搭上了往市里的客车。    6 赶到市里的医院,在急症病房的走廊,看见了长凤婶等几个村里的长辈,正冷寂地并排坐在长椅上。二姐童曲也已经赶来了,正焦灼难安地在房门前不停地来回走动,急症病房的房门紧关着,她抬头看见了我,眼窝里泪水正打转。童曲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童曲呢,二十多年来都没有改变。我心酸得也快要掉眼泪了,但为了在童曲面前表示出坚强,而不至于使场面更加失控,我强忍住了。我慢慢地走近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童曲就轻轻地伏在我的肩膀上低声哭泣起来,象个无助的小羔羊。离开了童曲的视线,我终于忍不住也流下泪来。长长的走廊里只听得见匆匆的脚步声,时间却象凝结在空中变成了块状。我看见了走廊那头出现了两个人影,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却是三姐童因,旁边的是她的丈夫,我的三姐夫。到了眼前,也是焦噪不安。我注意到了童因那略微隆起来的肚子,心里一阵惊悚,童因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孕妇,我怎么也无法把她和那个天真活泼的女孩联系起来,这怎么可能呢?我宁愿相信这是另外一个人。但是,我愿意与否是一回事,事情的真相又是另一回事,面前的这个孕妇,她千真万确是那个曾经活泼烂漫的女孩,我的三姐童因。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大姐童娆也来了,她沉重的脚步使得整个走廊都震动起来。我们都象看到了救星降临,不约而同地喊:“大姐……”童娆紧张的情绪舒缓开来,坚定地对我们说:“没事的,会没事的……”大姐说没事,那就是没事的。我们都稍微放松了自己,气氛也缓和了些。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童娆就是个大姑娘了,她比我大十一岁,但是她的外表看起来比年龄还要老成,这就更显出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童曲只比童娆小一岁,可是因为她胆小怕事,我却更愿意把她看成是个小孩子。童因又只比我大两岁,更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孩子。那时候,我们就懂得仰望大姐。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然而渐渐长大,她们却一个个先后地嫁了出去,另外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一年中,也有些时候我们还是会聚到一起,但总是聚少离多。我发觉我无法进入她们的生活,正如她们无法进入我的生活,我悲哀地感到彼此的距离愈来愈远了。这也许是必然的规律,然而我到现在为止还是不能完全接受。不过,有一点却是始终改变不了的,这么多年来,大姐一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靠着她的坚毅,这个家的许多波折得以平息,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走了过来。年岁增加了她的沧桑,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看得见她脸上的皱纹。然而岁月也增加了她的成熟、稳重,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容易冲动的少女了,她变得更加让人感到可靠。这一辈子有这么一个大姐,那是我们最大的荣幸。一直到下午,母亲才醒过来。我们向医生询问,医生的解释是:深度贫血,加上劳累过度,因此出现间歇性昏迷;但是昏迷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是罕见的,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云云。母亲患有贫血症,我是知道的,但不知道会严重到这样。大概是在这几年,我越来越不听她的话了,而每次在拂逆她意思之后,她总是在适当的时候突然就病了,然后我就不得不遵从她的意愿。我一直以为这是她为了降服我而做出的新发明,但也许是我误解她了,她的病是真的?我不禁又想掉泪。 我们被允许进入母亲的病房,但由于刚进行了治疗,母亲重新入睡,因此不能过多打扰。我们谨记医生的嘱托,轻轻地推门进去。当我们看到了一个苍老、衰弱的老人时,却都感到了深深的哀伤。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她的头发灰白,面色发黄,嘴唇干瘪,眼睛浮肿。这就是我的母亲吗?这就是小时候村里传言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么?这就是教我认字的启蒙老师么?这就是那个别人认为我是傻子但是她却认定我是天才的预言家么?这所有的一切怎么会是面前这个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以一个母亲与一个儿子的相处来论,我们也许是最亲密的,然而也许又是最疏远的。她曾经那样的令我眷念过,又那样深恶痛绝地让我逃避过。她爱护我,然而有不少时候又让我窒息。她欣赏我,然而往往又把我抬高到一个孤立的位置。她曾经说过这辈子最让她骄傲的是她的儿子,这句话也曾经让我很骄傲,为母亲的骄傲而骄傲;但是渐渐地我发现她在要求我做什么的时候,总是说我是她的儿子,在她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她从来忽略我渐渐长大这一个事实。但现在我发现,实在我也忽略了母亲是在渐渐地衰老这一个事实。过去的一幕幕如风一样闪过,最后又弹指一挥间定格在面前的这张病床上。我不禁眼睛发酸,终于泪水涟涟。房间里悬浮着沉重的药水味,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堆彻出一种阴深,加重了我的伤感。傍晚的时候,母亲又一次醒来了。我们伺候她吃过白粥,她马上又睡去了。童因身怀六甲,不宜劳顿,因此先离开了。童曲对医院那种环境,特别是夜晚的医院过敏,也暂时回避。长凤婶他们也要吃饭、休息。剩下我和童娆,就搬椅子在母亲的床边坐下。我们必须守在母亲的身边,以应付她随时可能突然醒来,会有什么需要。到了十一点,童娆要我去睡,她值上半夜,下半夜我来顶替她。这主意很好,我就到走廊的长椅上躺下,当然很不舒服,但实在累了,勉强也能睡去的……我看见了一间瓦屋,门口两边的墙上是残缺的一副春联,檐下的一张矮凳坐着一个妇人,正在穿针引线缝补衣服。妇人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前方,那里是一块空地,有一个小男孩正在那里玩吹肥皂泡的游戏。那也许是妇人的儿子,他也不时地朝他母亲那里瞧瞧,得意地格格笑着,肥皂泡在他的面前飘摇着,映出斑斓眩目的色彩。这一切在温和的阳光下多么安详。突然,平白地起了一阵风,刮起了一地的沙尘。漫天的沙尘中,小男孩的尖叫代替了笑声,妇人吃惊地看到,那些漂浮在半空中色彩缤纷的肥皂泡,幻变成一个个的绳索,套在了小男孩的脖子上,套了一层又一层,叠得厚厚的。小男孩的尖叫变成了咳嗽,他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用手死死地扯那些收缩得越来越紧的绳索,企图把它们扯断。可是那些绳索是那样坚韧,他不过是徒劳,最后跌倒在地上不停打滚。妇人吓坏了,走过去想救小男孩,却发现自己手里的毛线变成了麻绳,而正是它们的另一端连接着了绳索。妇人牵扯一下麻绳,那些绳索就收缩一下。那些绳索收缩一下,我就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收拢一下。妇人松开手拼命地要把麻绳扔掉,却又发现麻绳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的手铐,套在她的手腕上,怎么也无法甩掉……这时候有一个力量推了我几把,我扎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是童娆把我推醒的,该轮到我值夜了。已经是深夜,四周一片冷寂,不时也有些咳嗽、呓语、脚步声,仿佛是自遥远的地底下传来的。走廊尽头的灯孤清地亮着,头顶上的风扇还是不知疲倦地转动着,转动着。想起刚才的梦,我还心有余悸。走进病房,借着窗口透进的微光,我看见母亲睡得很安详。她累了,她真是累了。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无所事事。母亲突然喊什么,声音很低很模糊,听了好一阵我才明白是要水喝。我就倒了水给母亲,她喝了,我又问她还想吃点什么?她说就吃点吧。我就找了个苹果削了切成片给她,她整个都吃了。我说还要吗?她说不要了。看来,情况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但也许,母亲是在这个时候才认出了我,她说:“你是童鸣吗?”我说:“是我,妈妈。”她说:“把灯开了吧。”我就把床头的灯也打开了,母亲的脸色的确好了不少,但光线一下子把我们暴露在彼此的视线下,我马上又想到了刚才的梦,有点不习惯。母亲说:“我想坐一会。”我就把她扶起来,让她靠着床沿。当我的手接触母亲肩膀上瘦削的骨头时,心头不禁又一酸。母亲坐定后,我料不到她的第一句竟然是:“童鸣,你恨妈妈吧?”“怎么会?我不恨妈妈。”我有些口吃地说;这句话本身就有点问题。“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对现状很不满。”然而我不希望别人把我的不满看出来,有些赌气地说:“我没有不满。”“别忘记,你是我的儿子。”她这话确实令我有些不满,我不喜欢被置于别人的高姿态下,即使她是我的母亲。我说:“这不错,但说到底我不是你,我只是你的儿子,我们是两个人。”“你又跟妈妈较劲了?”我只好沉默不语。母亲沉吟了一会:“到了今天我才明白,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定数。在定数面前,人是不能虚荣的,你只能低头,你逞强逞能你偏要昂着头,那你只有碰壁。你一直逞你就一直碰,直碰到你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顿了一下,“唉,我也不肯认输了整一辈子,可是到了现在也终于知道要认输了。人总是要输的,关键要敢于承认……”我有些不是滋味:“妈妈,你这是要说什么呢?”“妈妈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悟出了这样的道理,我不希望再用上你的一辈子,去悟出同样的道理。”“我是不会悟出这样的道理的;因为我是不会输的。”母亲显得很沉静:“那是因为你还小。当我还是你这么小的时候,我也很天真,满地以为世界会完全按照我的想法去发展。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对于这整个的世界是微不足道的。但自从你出生后,我觉得又有了希望了,我把你塑造成一个天才的形象,我给你灌输天才的思想,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去完成我未竟的梦想。但是你实在不过也是一个普通人,而现在是到了该给你还原成普通人的时候了。文学是痛苦的、寂寞的,这些都与一个人最普通的幸福相悖。在这个世俗化的社会,真正的文学已经被边缘,代之而起的是流行歌、肥皂剧、小幽默,一些即兴的快餐式的东西。作家不再受人尊敬,人们的眼睛只盯赚钱发家的成功人士、大红大紫的明星、有权有势的大官。在这样的时代从事文学当作家,又将会比以前所有的时代都更痛苦……”我简直呆了,一直蜗居在乡间的母亲,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母亲又说:“退一步说,让你成了作家,那又怎么样?你只会越来越孤苦,这一切都赶不上做一个普通人那样真实。我的儿子,摒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吧,还是安心地象一个普通人那样过。”我激动了:“在我刚刚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你说我是不同于一般的人的,我应该走一条不同于一般的路。那些我周围的人,他们居住在地上,以后也还是在地上的;我跟他们不同,虽然暂时也是在地上,但我是要向天上飞去的,终有一天我将会高居在天上。二十多年后,我虽然还是没有飞到天上,但是我的心已经早早就飞到天上去了,你却突然对我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所以我希望你把心收回来,重新放回到地上,那样你就会踏实了。”“你说得倒轻巧,说放就放,说收就收。”“妈妈这都是为你好啊。”“我知道,你总是为我好,你为我好你就有了最高尚的理由了。你知道么?许多时候,我又何尝不想做一个普通人,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可是当我真的要去做的时候,我是无法做的……根本做不成,做不成啊……”我感觉自己有些呜咽了。母亲叹一口气:“你才二十多岁,以后的路还很长。要是到了我这个地步,才醒悟过来,那真是太迟了。”“是的,我二十多岁了,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了。”“可是,你应该听我说,你要听妈妈说。”“我宁愿我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是我的妈妈!”我失去理智地大声叫道。叫声惊动了大姐,她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母亲已是泪水滂沱:“这是……最后一次了……” 母亲这句话,虽然不是很响亮,却箭一样射进我的耳朵,我的心猛地一阵颤抖,好象一下子被掏空了,我有一种不详的预兆。是什么预兆呢?我说不清楚。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是的,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大姐责怪说:“童鸣,你怎么惹妈妈生气了?”母亲说:“不是,童鸣没有惹我生气。”又向我叫,“鸣鸣,过来。”母亲的这一声呼唤,马上又让我回到了小的时候,一种隔世重返的感觉袭上了我的心头。我走近去,在床边蹲下。母亲抓过我的手,我又感到了她的瘦削,象电流一样传到我的心上。母亲说:“鸣鸣,原谅妈妈吧。”我为刚才的卤莽后悔死了,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也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情不自禁地叫:“妈妈……”母亲说:“如果你永远不长大,那多好哇。”我已是泪流满脸:“无论我长得多大,你永远是我的妈妈。”母亲说:“我的孩子,躺到妈妈怀里吧。”我轻轻地伏到母亲的怀里,母亲一手扶着我的脖子,一手在我的头发上婆娑着,婆娑着……我突然又记起了小时候村里的传言,村里人说,母亲还是姑娘的时候,那个美丽啊,简直是仙女下凡一般。我那时就常常为这个传言兴奋不已,深为自己的母亲年轻时的漂亮而骄傲,但也为自己不能早点出世,跟少女时的母亲同一个时代而遗憾。那时候,我甚至常常寄希望于遇上一个少女,象母亲少女时那样漂亮的少女。突然,我又一阵抖动。难道,我一直苦苦寻找的“郭玉珍”,不过是少女时的母亲在我心中的投影?三天后,母亲去世了。上午见她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而且有好转的迹象,我们便都放开了胸怀。中午的时候,母亲说我们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要我们都到外面去吃顿饭,我们也就去了。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医生正在给她蒙白布。我看着母亲那张过分安静的脸,真是伤心欲绝,母亲是有意支开我们呢。突然,我又想起前些天母亲说过的那句话,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当时,听到母亲的这句话时,我曾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我的麻木竟然没有让我对这种预感过多留心。今天,这种不详的预感终于降临了,母亲离我而去了,我真是枉为人子啊!原来,早在三天前,母亲就已经预知到自己的命运了。想一想吧,一个人在三天前就预知到自己的死亡了,这三天来她是怎样度过的呢?    7 奔丧完毕,我已被掏空了灵魂。再过些日子,大姐、童曲、童因都各自回她们自己的家去了,剩下我和父亲形影相吊,相对无言。是的,再没有谁来给我说三道四了,我是彻底地自由了,然而,我得到了什么?我在家里关上门呆了许多天——是多少天我不知道——终于,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走出了屋外,猛烈的阳光使我的眼睛都久久睁不开来。我信步地游走着,不觉来到了村头,竟又站到了我去看母亲时,父亲目送我所站的那个位置。望着逶迤的公路转过大山,消失在视野里,我不知所终。突然出现了方远判和方远剑兄弟俩,正背着喷雾器回村里来。方远判和方远剑坐了两年的牢,放了出来后,很快就承包了村子附近的一个山头,种起果树,形势大好,村里的人都议论纷纷,眼看着方家兄弟就要重新发家,又随时可以进军城里了,因此羡慕的人有,妒忌的人有。这时候,兄弟俩也看见我了,先就露出了笑脸:“童老师,在看什么呀?”我说:“随便看看。”方远剑说:“也只有童老师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闲情。”我只好笑笑。方远判说:“童鸣,跟我们合伙,一起干,怎么样?”我说:“我怎么好沾你们的光呢?”方远判说:“有钱一起赚嘛。”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着,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们发财!你们发财!”方远剑说:“也是,象童鸣这样的斯文人,哪里能跟我们这些大坏蛋混在一块呢。”我不知该笑还是不笑。他们在我背后走远了,而我的心里更添了一片茫然。我想,这个地方也许真的是不适合我的。突然,许多天前的那个念头又钻出了我的脑壳:也许,我是要离开了!我走出了村头,走进了小路,向着公路的方向走。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走。是的,必须走。小路边的山脚坐着一群孩子,好象正在吃野果,吃得满嘴都黑溜溜的。他们见到我,突然都跑了过来。他们大概有五、六岁吧,逮着我就一连声地问:“叔叔,叔叔,我是谁?我是谁?”我认真地把这些孩子看了个遍,确实不知道他们都是谁家的孩子。这几年我很少回村里,对于那一个又一个好象突然钻出来的孩子,真的分不清谁跟谁。我迷惑地摇了摇头。孩子们突然都转过去,一边蹦跳着往村子里走,一边拍着两手,一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全书完)      编者按:小说讲述的是早慧的主人公童鸣,自小起面对着突然降临的这个陌生的世界,一直感到了格格不入。为此,他一直渴望跳出既定的框架之外,寻找到一个理想中的所在;但是,外界的力量又总是把他框住。就这样在现实和理想的来回角力中,童鸣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了一场场的蜕变……  作品有对乡村风土人情的描写,有对城市里风花雪月的刻画,有对基础教育现状的思考,有对文学境况的困惑,有对生命价值的拷问……是一部内容丰富、具有思想力度的作品。                                                   编辑——呼呼洁                                                   2008年4月27日 附:作者简介:叶清河,籍贯广东省清远市,生于1980年,青年作家,民间文学社团“四月天”发起人之一。         

    2008-04-27 02:18:22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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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1 火热的六月,枚玲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其实是校友,是在“新课程标准”的培训班上遇上的。开始我并不知道我们是校友,是因为刚好坐到一起,我们才谈起来的。当然,多是枚玲在说,我在听;她这个人热情又健谈。培训班结束的时候,枚玲突然提出要请我吃饭。我有些吃惊,枚玲看着我吃惊的表情吃吃地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感谢你这些天来陪我说话。”我听了就笑,不是吗?这世界上什么样的感谢没有,竟然还有感谢陪说话的? 在饭桌上,枚玲说:“其实,在念书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我更吃惊了:“怎么会呢?我不认识你啊。” 枚玲说:“你当然不认识我,你那时候可是学校里的名人啊,你怎么会认识我?”我有些苦笑:“你是说我行为怪诞吧?” 枚玲说:“也确实有些怪诞,你那时候啊,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想认识你都困难。在路上碰见了,跟你打招呼,可你就是不看人家,也不知道你是真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 枚玲那时候就想认识我,我多少有些意外,又有些虚荣心满足的暗喜。我笑说:“我这人让人家看起来,就真是那样冷漠吗?” 枚玲说:“可不是,看着都害怕。”我反而有些乐了:“那么现在呢?”枚玲说:“现在嘛,好些了,要不怎么能跟你坐一桌子吃饭?”我嘻嘻地笑。一阵比较长的沉默后,枚玲突然说:“嘿,你的女朋友呢?”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你骗人吧?”“我不骗你。”这个时候,枚玲竟然说:“我做你的女朋友,怎么样?”我吓了一跳:“什么?” 枚玲哈哈大笑:“我是逗你玩的。象我这样的女孩子,哪个男孩子敢要呢?”我说:“你很可爱呀。” “你又骗人了。”“我真不骗你,你确实很可爱。”枚玲的脸红了,低下了头。——原来枚玲也会害羞的。突然间,我心里却有了想法:我面前的这个女孩,虽然不能说就让我心旌动摇了,但还是很好的啊。我壮了壮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还是,做我的女朋友吧。”枚玲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突然,她笑说:“你又逗我了……”我却显出认真来:“我不是逗你,我是真的。”枚玲的脸有些跳动,但还是笑着说:“你还是别逗了吧?”我坚持着:“我是真的。”枚玲拿起筷子:“别说了,菜都凉了,吃饭吧。” 回来后,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还在床上,迷糊中听到敲门声。我起床去打开门,门口站着的竟是——枚玲!我顿时哑了。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又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一幕又象是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了:我听到了敲门声,我就赶去打开门,然后一个女孩子就站在我的面前。而此刻,不会又是在头脑里的演练吧?然而,这实在是真的!枚玲看着我轻轻地笑,我立刻意识到我还没完全苏醒过来的睡态,一定很滑稽。不过这倒让我有了个缓和的余地,我立刻到后面洗脸去了。出来的时候,枚玲已经坐到了椅子上,有些拘谨。我更是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枚玲的旁边,她向一边挪了挪给我腾出更大的位置。我们就那样坐着,象两只沉默不安的羔羊。枚玲,本来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可是此刻,她实在还是一个单纯得很的女孩呢。无事可做,我拉开面前的抽屉,翻了本杂志出来,给枚玲看。她其实没心思看,只是漫无目的地翻着。我看着枚玲的脸,泛着些红晕,其实是相当迷人的呀。我为这个发现欣喜起来,悄悄地往她的位置移了移。枚玲没有闪开,还是自顾自地翻书。我看见她按在书页上的手,不是纤纤玉手的那种,可是也很漂亮的呀,薄薄的皮肤下面几根血管若藏若露,有一种亲近的美。我把手放到她的手旁边,枚玲的手没有动。我移过去要贴上她的手,她躲闪开了。过了一会,我再尝试着把手贴上去,枚玲又轻轻躲闪开了。再过一会,我再一次把手贴上去,枚玲犹豫着不知该躲还是不躲,我大着胆子一把就抓住了,用力紧握着。我感到枚玲的心颤抖了一下。很快,抓紧的手心就冒汗了,黏乎乎的;可是又多么美好啊。我又没头没脑地说:“你相信吗?我天生是一个大作家的胚子,我会写出很多很多伟大的小说,我将会出大名。我现在是比较穷,但有那么一天,我将有很多很多的钱。我将为你盖一栋大房子,前面有花园,后面有游泳池。半年的时间我们住在家里——我是说我们,你和我——我写作,你主持家务。半年的时间我将带你去旅行,去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枚玲幸福得沉醉,眼睛透着温柔,十足一个小女人:“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说:“真,当然是真的。”我这些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我们就那样一直坐到接近中午。枚玲说:“看你困了,去睡个觉吧,我去买菜给你煮饭,好了我就叫你。”我怀疑地说:“你知道市场在哪里吗?”她胸有成竹:“女孩对什么最灵敏?对肉菜市场啊,你就等着吃饭吧。”因为昨天睡得晚,我确实也困了,就答应了。睡梦中,一个女孩在屋子里走进走出,忙前忙后,我看到她的腰肢轻轻地摆动,我听到了她的脚步踩着地板发出细碎的响声,我闻到飘忽的饭香、肉香。我感觉到小屋因为一个女孩,变得富有朝气,充实填满了。我又感觉自己变得轻盈,象被一层薄雾托举着,向上升腾,升腾,升腾……这种感觉仿佛曾经有过,又仿佛才是第一次。然而,我吃惊地发现屋子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我真想立刻就起来,可是我太困了。我看到通往小屋的路弯曲如蛇,在我面前的正是蛇头,吐着绯红的软舌……我真想立刻就起来,可是我太困了。路面上很快长出了乱草,草越来越高,就要遮住我的视线了……我真想立刻就起来,可是我太困了。远去的小屋声声地呼唤我……可是我实在太困了!“嘿,起来了……”确实是有人在喊我,是一个女孩子,她暖和的气息吹到我冰凉的鼻尖,使我感到一阵阵的绵软。我猛地醒过来,屋子里很宁静,时间很宁静,阳光很宁静。是枚玲在叫我,她就蹲在床边,象个远方来的天使:“起来吧,可以吃饭了。”我洗漱完毕,碗筷已经摆好了,菜也端到了桌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分成几小样:炒瘦肉,蒸鱼,鲜嫩的菜心,还有紫菜鸡蛋汤。我温馨得站不稳,有些哆嗦地坐下。枚玲为我添了汤,我仰起脖子一口气就喝光了,差点沧倒。枚玲怜惜地说:“别急嘛,慢点。”枚玲又为我添上汤,我就慢慢地一点一点吸吮着,生怕突然就喝没了。枚玲看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多着呢,你就尽管喝吧……”又爱怜地说,“平时你一定是饿坏了,我得经常给你煮饭,把你养得胖胖的。”我反而有些歉疚,感动得说不了话。枚玲收拾碗筷的时候,我说:“还是让我来吧。”我这是真话。枚玲却有些夸张地说:“这怎么可以?男人生来就是干大事的,你就去写你的小说吧,煮饭洗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专门给女人干的。”我笑说:“你以为小说就是水龙头里的水吗?只要一拧开水龙头,哗哗哗就流出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是妇人见识嘛。”我只好无聊地坐着,看天花板看窗户看地面静止的一切,看了个遍了只好站起来,满屋子地转悠。枚玲洗了碗又扫地,扫了地又给我收拾衣服,仿佛她一直就等着做这些事似的。我坐在床边,看着枚玲一直忙着不肯停下来的背影,内心突然生出一股温暖。这样一种平淡的生活,不也是很美好很甜蜜的吗?我再一次发现,枚玲其实是多么漂亮、多么有味道的啊!我猛地又有了一种想抱住枚玲的冲动,可是我不敢,好象昨天之前我们还不过是最普通的关系,如果今天已经发展到亲密地抱在一起,枚玲接受得了吗? 我说:“你辛苦了,坐下来吧。”枚玲说:“辛苦是有点,但也是快乐的辛苦,健康的辛苦。”她永远是这副爽朗的性格,又仿佛是专门来照耀我阴郁内心的阳光。她说着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往一边挪了挪。我们就又那样一起坐着。时间的影子在墙上一点一点地倾斜。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到了晚上,这里是很多蚊子的,嗡嗡嗡的很讨厌,而且都特别凶,不习惯的很可能一晚上睡不着。”枚玲简单地应和着,象是很不经意的。我继续说:“这些天,宿舍后面有个野猫生了小猫,那些小猫一到晚上就叫喊,那声音象哭丧一样,夜深人静里,怪恐怖的,你不会害怕吧?实在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小猫在叫,把后面的窗关上,声音就会小了……”枚玲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她的莫名其妙又叫我摸不着头脑。其实,我是想,如果枚玲今晚要在这里过夜,这些情况她是一定要知道的。说实话,这个当儿我的心里实在没有什么邪念,我还想,应该把房间让给枚玲,我可以在厅里的长椅上睡。枚玲是一个好女孩,我不能害了她。然而,枚玲却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在那一瞬间,我象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原来她早就没打算留下来,这多么叫人泄气,难道我就不值得她那么做吗?但我马上又想,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一个好的女孩,比如枚玲,怎么可以在第一次见面就留下过夜呢?假如她留了下来,我可能还会轻视她呢。枚玲拎起了背包,她真的要走了。我似有失落,有什么在心里放不下。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把自己把枚玲把这份关系摆到哪个位置上?恍惚中我轻声地叫:“枚玲……”枚玲鼓励地说:“怎么啦?我又不是不来了,以后我就会经常来的,我说过要给你煮饭的。”我哽咽着:“我送一送你吧。”下了楼梯,枚玲停了下来:“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那有什么呢?问吧。”她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这个问题,她不是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吗?我说:“真着呢,都是真的。”枚玲眼里好象有了泪光:“不要送了,你回去吧。”然后,她就蹦跳着,一路小跑着,象个得了宠的小孩子一般,直至转过了拱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却害怕起来:枚玲她是真把我当那么一回事了,可是在我心中,真的就完全有了她了吗?我就真的能安下心来,跟她过那种柴米盐油的生活吗?    2 “郭玉珍”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天公真是会作弄人啊。那天课间的时候,升旗仪式完毕,一声“解散”后,一千几百多人的队伍立刻象被捅穿的马蜂窝般。我也是其中的一只“马蜂”,夹在奔涌的“马蜂流”里。当我走过绿化带的时候,我的脚步嘎然而止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停下来,那时“停”这个动作似乎完全不受我的控制,而仅仅是人与天地自然间的一种感应。也只能这样勉为其难地自圆其说了,反正当时我是停下来了,总感觉到后脑勺上有一对眼睛牢牢地盯着我,象是两束X射线般穿透了脑壳,令人焦灼难安。我回过头去,顿时我却愣了,全身上下的关节都象打上了石膏,不能活动了。——我的天,我看到了“郭玉珍”,她就在过道的尽头,正随着涌动的人流,向旁边的楼梯间走去。真的是她吗?可是分明就是她啊,一个我日思夜想的少女,在我的印象中,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轮廓:浅蓝色的上衣,清水的脸蛋,灵动的头发上两只发钗……我真没有看花眼了吗?我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可是等我再睁开眼,“郭玉珍”已经不见了,消失在过道的尽头,而人流还在继续。我疯狂地往回走,奔到过道的尽头,在人群里四处搜索,哪里还见她的踪影呢?……人流渐渐散去,空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她真的曾经出现过吗?也许她只是跟郭玉珍相似的一个人?我不禁又笑自己了,难道还会有这样的奇迹出现:流去了的时间会倒流回来,过去了的人,被时间冰封了近十年,然后解冻了,又以原来的容貌,回到原来的地方?我还是死了心算了,没有了她,找个平淡持家的女人,虽然没有她的完美、神圣、高洁,但也能平静地过一生吧。比如枚玲。吃晚饭的时候,相当郁闷,又喝了啤酒,可是却醉不了,只是头脑沉重了许多,结果反而更郁闷。在宿舍里呆不住,就走出门去,脚步有些飘摇,飘呀摇呀的就走到了大操场。没有月亮,却有满天的星斗。据说,那些星斗都很巨大,可是看上去它们只是一只只的萤火虫,可见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可能是酒精终于发挥作用了,我摇摆着差点栽倒,赶紧扶着就近的一棵树,整个人就顺势坐到了地上。渐渐地,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麦地,麦苗齐腰高,夜风吹过,麦浪翻腾,麦香阵阵。在麦浪尖上,一只白色的麋鹿自幽远处飘过来了,一会儿浮上浪峰,一会儿没下浪谷……然而,我终于看清楚了,那原来不是麋鹿,而是一个少女。那是一个一直埋藏在我梦中的少女呢,她飘逸,她轻盈,她高入云端。在我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她带来了我对生命最原初的遐想,她把所有关于美好、圣洁、高尚的事物,植入了我灵魂的胚胎里。她是一个从无数个前世来的精灵,还要走去无数个的来生。她曾经在山崖顶上给我一朵云,在一个风雨夜的河边为我摆渡。她是预言中的那个宁静的仙湖,歌谣里吟唱的那棵忘忧的稻穗。如果今生没有她,生命不过是荒野里的一只虫蟊,死水里的一片菜叶,灵魂将无所归依,漂泊无定……但是,仿佛只是在一瞬间,她飘过来了,立刻却又要飘走了。那只白色的麋鹿,那个少女,她向着离我的方向越来越远了。我慌乱地支撑着站起来,一边迎着她走去一边疯狂地挥手。没走出几步,“噼啪”一声,还没有明白过来,整个人已经扑倒了……几天后,某老师有事请假,我去代他的课。快要下课的时候,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对不起,我迟到了。”所有的学生都唰地转向了门口,我也停下课来转了过去。一个女学生正站在门口,她举起右手,歉意和紧张使得她的脸变得绯红。但马上我却呆住了,一下子急剧攀升的呼吸让我几乎昏厥。在那一瞬间,那个白色的麋鹿又出现了,她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飘来,近了,近了,近了……停下来,站在我面前的——竟是“郭玉珍”!这些年时间的流水,已经冲刷去她面容的细节了,留在我心里的是那永不磨灭的印象。她的重新出现,让我把那些已经遗忘的细节又补充上了。啊,你终于来了,你到底还是来了。虽然迟到了很多,但来了就好。但是,当我又看到女学生那张绯红的脸,很快我就失望了。她实在不是郭玉珍啊,她的容貌不象;怎么不象呢?又很难说得清楚。那么,她又是谁呢?我嗫嚅着,良久才说出话来,却是:“你是……?”她的胆怯却象郭玉珍一样:“我是……梁秀凤。”我终于完全泄了气了,这原来只是一场梦幻,而现在正是大白天。可是,我不甘心呀,我忍不住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学生,她分明就是“郭玉珍”呀,怎么就变成梁秀凤了呢?也许,她本来就是郭玉珍吧,梁秀凤不过是她的化身。或者,是郭玉珍的灵魂,借用了梁秀凤的身体,又重新回来了。一定是这样的!我光傻想着,却忘记了让她进来。梁秀凤被我呆看着,又躲不过,只是局促不安。下课铃突然就响了起来,学生们早已经象跳蹿的兔子走出了座位,我猛地醒了过来:“你进来吧。”梁秀凤还是弯下腰,道了声:“谢谢”,才轻轻地走了进来。她的举止是那样娴静,简直就是“郭玉珍”,我又呆了。教室里炸锅般的吵闹再次惊醒了我,梁秀凤竟然轻轻地在走向我,这是我预先料不到的。我看着她莲花般向我移来,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做老师也有好几年了,还是象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小男孩,真不成样子。但是,由此也可见,在她的面前,老师的身份于我,不过是一个外壳、一副枷锁。她没说话就先红了脸,叫我无限怜惜。她又弯腰行了个礼:“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迟到的。”原来她还为迟到的事情耿耿于怀呢,真是个小孩子。又或者,是我的过分专注,让她误以为是责备了,我这真是的。我连忙安慰她:“那根本不是什么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为你的姗姗来迟,我确实是等得太辛苦了。梁秀凤说:“其实,我本来是可以不迟到的,不过……”我接过她的话:“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说着就想起那么漫长的等待,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竟不觉眼睛有些湿润了。然而,我终于再次惊醒,原来我还在教室里,好些学生都在看着呢,这样多不好。于是,我有些呆呆的,信步向教室外走去。 梁秀凤赶了上来:“老师,你怎么啦?”在我的脑海里,一只白色的麋鹿又飘然而来了。我由此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梁秀凤,而是郭玉珍,我多么想立刻就抱住她呀,我在教室开外的空地上停了下来。“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说。然而,我是不该说出这样的话的。 梁秀凤好奇地看着我:“她是谁呀?”她是谁呢?在差不多十年前,她象你现在这样,一个初长成的少女。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因为她已经离我远去,有十年了。留在我心里的,是一个永远少女的她。我等到了今天,终于又遇上了你——一个跟她太相似的少女。可是这个时候,我却已经成了一个老师了,世故的苔藓,怯弱的藤蔓那样浓密地爬满了我的心房,而你还只是一个学生,你的年纪那么小,你的心灵那么纯洁,在我们之间,横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啊。是的,我已经是一个老师了,我很应该确认自己的身份,言语举止得有个老师的样子。然而,我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弯子转回去,想了很久还只是想到:“我这是胡说的……” 梁秀凤却凝神看着我,似有所思:“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你就是我一直想看见的那种人了。”“什么人?”“在我六岁之前,每天早上,我都会坐在门槛,母亲到田里去了,我要等她回来。一直到傍晚,母亲回来了。然而第二天早上,她又出去了,我于是又必须等。这样的日子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好象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然而,有那么一天,我突然觉得开了窍,我觉得我等待的不是母亲,而是另外的一种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又无法说清楚……这种感觉如此奇特,象一个迷团困扰着我,跟随着我。直到我上学了,为了抵抗这种感觉,我学会了不停地看书,可惜我都没什么书看,更不知向谁借。因此,我想到了自己写,写完了又反复不停地看。可是,这种等待什么的感觉还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只是我依然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现在,我看见了你,我突然感觉到,我明白一直以来我在等待什么了。就比如,老师,你也会是不停地看书,不停地写的吗?……”她显得过分激动,以至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说完之后不得不长长地舒了口气。真是这样的吗?我被震撼了,郭玉珍跟我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也没有梁秀凤一次说的多呢。郭玉珍是黑夜里的黑洞,无论我发出什么声音,都会被她统统吸纳进去。而面前的这个少女,她是我的回音谷,通过她我听到了自己由遥远传回来的声音。而且,她好象比郭玉珍也要有灵气和才气。时间的流水已经模糊了郭玉珍在我脑里的容貌,我几乎只是靠着艰难的回忆一点一点去组合,我甚至连一张她的相片都没有呢。在我的世界里,郭玉珍已经不再是郭玉珍她本人了,她本人已经退到了幕后,留给我的是她诗意的名字,她完美的少女形象,以及中学时代里一个少年狂热的单相思。这个时候,梁秀凤出现了,她就象完全按照我的梦想设计制造出来的一样,她难道不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等待的那个“郭玉珍”么?是的,她就是了!    3 又一个星期六,枚玲如期地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胀鼓鼓的大袋子。她打开袋子,一样一样翻出来:麦片、牛奶、蛋卷、八宝粥、杏仁……把一张桌子都塞满了。她一边点验一边又说:“一日三餐必须按时按量地吃,早餐尤其重要,长期不吃早餐,是很容易得胃病的……”可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有不吃早餐的习惯的?我在一旁只是张大了嘴巴。 之后,她走进房里,没一阵就突然叫了起来,象发现了新大陆。我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走进去。她指着蚊帐说:“这黑不溜秋的东西,你上一次洗是什么时候了?”太夸张了吧,我说:“让我想一想。”她说:“你不要告诉我,这东西一年都没洗了。”我摊开双手:“一年肯定是不止的了。”她大叫:“我的天呀!”她又翻过被子、席子:“怕也是一年不止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蚊帐、被子、席子拆了下来。又说:“还有什么脏衣服臭鞋臭袜的,统统拿出来!”说话间,她已经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双胶手套,麻利地戴上了。原来是早有准备的。我依在墙边,看着枚玲倒下洗衣粉,泡沫鼓起了一水桶。她说:“没见过女人洗衣服吗?”我说:“确实是头一回见……”停顿了一会,又接上,“这么漂亮的女人洗衣服。”这当然是电视连续剧里最常见的台词了。一刹那间,幸福的光泽却一下涌上了枚玲的脸,这一刻被我及时地捕捉到了,她忸怩地说:“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耍贫嘴了?”我继续逗她:“嘴巴也懂得看人,不漂亮的女人他贫不起来,看见漂亮的女人他就止不住地要贫了。”她嗔道:“不理你了……”把衣服洗得更起劲了。过了一会,我说:“你在家里也是这么勤快的吗?”她却文不对题地说:“可惜终有一天是要变黄脸婆的……”似乎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我说。我内心猛地触动了一下,象刀尖迅猛划过,枚玲的性格是外向型的,爽朗、活跃,甚至有些干练、泼辣,按常理她应该属于在大世界里跟男人们竞技的那一类,怎么也会甘心退守到灶台这三尺的天地了呢?之后,到天棚上晾晒蚊帐、被子。我说:“我帮你吧。”枚玲说:“我自己可以了,你爱写就写去吧。”我可怜兮兮地说:“你就让我帮你吧。”她笑了,模仿我的口吻说:“你以为小说是水龙头里的水吗?只要一拧开水龙头,就哗哗哗地流出来了。”我记起来这句话是我给她说过的,不觉也笑了。到了天棚,先擦净晾衣杆,然后就拧被子。枚玲说:“你抓住那头吧。”我就抓住了被子的一头。枚玲又说:“你向左边拧,我向右边拧。”我就又向右拧。拧干了,枚玲又说:“我站这边,你站那边,把它摊开来。”我又遵照她的意思,站到了那边……我感觉我就是枚玲的一只忠诚的小狗,甘愿听凭她的差遣。而在这么简单的事情里,我却生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从天棚看下去,一切似乎都变得缓慢。太阳真的很好,普照着人间普照着大地普照着这个小小的校园。天棚虽然在三楼,但四面都是山,视线所到的地方,象是伸手可及。世界很大,可是人安身立命的,人真正生活所处的,不过就是这伸手可及的咫尺见方吧?我仿佛被什么感动了,一把抓过枚玲的双手,在脸上鼻子上嘴唇上,摩挲着嗅着吻着,很久不肯松开。枚玲抬起我的头,惶惑地看着我,吓坏地问:“怎么啦?”我使劲地摇头,感觉自己是个溺水的人,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枚玲挣出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把我的头往她的胸脯里按,再把另一只手也挣了出来,一遍一遍地抚摩着我的头发,象抚摩她的一只宠物。我感觉到自己渐渐地安静下来了,我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又仿佛陌生的气味,象青草一样清新,象麦香一样馥郁,象奶油一样稠浓。她的胸脯是多么温暖,多么柔情万种呀,真想一辈子就这样躺在她的怀里。这样过了好久好久,又似乎一直只是在时间的某一个点徘徊,我的双手一下子空了出来,垂吊着无所依傍,这叫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很快我找到了枚玲的腰,我用手掌轻轻贴着,感受着她的体温和腰线的柔美,我觉得充实起来。然而,没过多久,突然我的身体竟潮起了一股冲动,想伸手沿着她的身体往上摸索,想了解是什么组成了她的胸脯,想把她纳入自己的身体,永远地拥有她。我被自己突然生出的这个恶毒的念头吓坏了,这个念头我不是没有过,但是在如此温情的时刻他钻出来,使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地卑劣、低下。道德抡起一根鞭子重重地抽击了我一下,我终于醒悟过来,一下子从枚玲的怀里挣出头来。由于心怀鬼胎,我根本不敢再看枚玲……一直到了晚上,枚玲没有走。本来,她是应该走的,然而她却留了下来。枚玲留了下来,我感到了很不安。把房间让给了她,我搬了张被子就到厅里的长椅上去睡。当然,我是怎么也睡不着的,满屋都是女人的气息,她们变成一具一具女人的身体,飞过来绕过去,象一个个索命的幽魂。屋里非常闷热,盖过被子,汗水立刻下雨一般;蹬开被子,蚊子又在耳边“嗡嗡嗡”地轮番轰炸,冷不防就给你投下一枚枚吸血炸弹。几个回合下来,我周身奇痒难耐,不得不到处地抓痒。而蚊子并不因为你为它贡献了几斤血就感谢你,它们招徕了更多的同伴,肆无忌惮,变本加厉。我烦躁起来了,挥动着双手拍打,情况有所好转。可是一俟我停下来,它们又疯狂地向我进攻。而且,它们在明,我在暗,它们能飞,我不能,它们“蚊”多势众,我却孤身一人。我彻底地被惹怒了,跳起来,抓起被子,上下翻腾,向空中各处下死劲地抽打着。我依然看不见它们,只是想象着无数的敌人就在我的附近,铁了心做殊死的搏斗。突然,昏暗中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从背后抱住了,惧怕地颤抖了一下,但马上就感觉到背部一阵阵软绵绵的美好,同时闻到了虽然轻微的鼻息,以及一股似熟识又陌生的气味,环绕着把我浸没了。我很快就明白了,我竟然一度忘记了屋里还有个枚玲。我感受着内心的昏眩,身体里却暗暗地聚积起二十多年里的所有能量。我转过去,从窗口透进来的淡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枚玲娇美的脸庞。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女人脸部的版画啊,可是我等不及细细欣赏了,因为我身体的能量很快就聚积到要爆炸的临界。枚玲闭着眼睛,我试探着把嘴唇贴上她的嘴唇,蜻蜓点水的几下,她睁开眼睛,象两口深井,最底部有水在荡漾。很快,枚玲又把眼睛闭上了,象两口井合上了盖。我断定这是她的默许,轻轻地吸吮着她的两片嘴唇,一遍一遍地玩味着。她的两手象绳索般越来越紧,我的手却在她的身体上上下游走,探究到她身体的许多部位。她微微地抖索起来,配合着我的哆嗦。在我的脑里有一套似是而非的程序,我希望自己可以按照它的指示,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地,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只是,身体一次次地要忤逆我的意愿,他只想加快进程。身体的冲动和我的意愿扭缠在一块,难分难解。突然,身体一下加速了鼓胀,象是只消几秒就要破裂,消解,化为灰烬。我终于方寸大乱,慌慌张张地不知道做了什么。一阵忙乱之后,我触碰到了枚玲温热的肌肤,差点昏死……正在这个时候,枚玲突然挣扎着惊叫起来:“我们这样会有孩子的。”她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凄厉又可怜。我同时看到,道德又抡起他的鞭子,要抽到我的身上了。然而,我已经是箭在弦上,完全没有退路了,我一把抓过道德的鞭子,折断了扔到地上。我紧紧地按住枚玲,嘴里只说:“不会的不会的。”她叫:“不行的,不行的,我们会有孩子的。”我恼火了,用嘴巴堵住她的嘴巴,更加急迫地寻找目标。她猛然一把推开我,她的力量如此巨大,使我重重地从她的身上跌翻了下来……我僵住了,意识一片空白。她歉疚地说:“对不起……”突然,我又听到蚊子“嗡嗡嗡”的叫声;它们应该一直就在叫,只是我在这个时候才又听到了。对于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我想我是恨她的!    4 下午放学后,梁秀凤到宿舍来找我。看到我两大箱子的书,她惊呆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笑了,“哗啦”两下把两箱书全倒在地上。她捡起这本,扔了,又捡起那本;扔了那本,又捡起这本,就象那个第一次下山来见到玉米的猴子。她终于说:“老师,这些书你全读过了?”我尽量装得轻描淡写:“读过了。”当然,我撒了个小小的谎。不错,这两箱子的书中,有些我是读得很精,但有些却只能算是浏览过的。梁秀凤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有些焦急地说:“也许,我得一天掰成三天用了;不然,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老师你读过的书读完呢?”看她急成这个样子,我只好放缓了语气:“书应该慢慢读。”“看来,一天掰成三天也太少了,”她沉吟着,“起码要掰成五天,不,十天,也许就勉强够用了。”“你也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紧张了。”“我怎么能不紧张呢?老师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可是我呢,才少得那么可怜。现在看来,就是掰成十天也不够的。因为我想,当我在读这些书时,你也会在读其它的书。等到我读完了这些书,你又有了许多我没有读过的书了。于是我又必须去读……这样,我就永远只是在读你读过的书,永远不能跟你同读一本书了。”她甚至呜咽了起来了。这真是孩子气,可是她说的在道理上好象也是通顺的。她的情绪来得那么快,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又说:“我怎么就不跟你同一天出生呢?”这就更可笑了。我说:“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书是我还没有读过的,你可以去读它们呀。这样,从今天开始,虽然我读过的书你没有读过,可是你读过的书,我也没有读过呀,这样我们不是打个平手了吗?”“也是。”她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可是没过两秒钟,她马上又皱眉了,“要是这样,你读过的这些书我不是一直都无法去读了吗?”我只好说:“那可以这样,在你读这些书的时候,我也重读它们,等你读完了这些书了,我们一起来读其它书,怎么样?”“好是好……可要是那样,你不是把书读两遍了,而我只读了一遍?”“那这样得了,我从现在起就停止读书,你什么时候读完了这些书了,我们再一起读其他的书。”“太好了。”她拍起手来,可是突然又停下来,满腹心事,“但是,在我读书的这段时间,你会去干什么呢?”“我会去干什么呢?也许……我会写作吧。”确实,近来我总是感觉到一股非写不可的冲动,仿佛冥冥中有个人要按住我的手去写,又好象一直就有一部小说在我的脑里冬眠着的,而现在她只想急切地醒过来。梁秀凤说:“你终于要写作了,我真为你高兴……可是,当我把这些书读完,你一定已经写下了不少东西的吧?难道我始终只能跟在你后面吗?可是我多么想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啊……”她这样纠缠不清,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的天色突然浓重地暗了下来,大风从地上生起,从前窗进来,把屋里扫荡一番,又从后窗扬长而去,打得窗户“啪啦”作响。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可是说变就变了,你根本一点准备都没有。可是,这叫我高兴。总之,我越来越发觉我就是这样一种人,比如天气骤然由大好变成大坏,也会叫我兴奋不已的。我的兴趣不是在天气的好坏本身,而是在这种“变化”上。我大叫起来:“要下大雨了!”梁秀凤也喊起来:“是呀,要下大雨的了。”我们走到走廊上,大树在狂风中不安地,又象是狂欢地摇动,地面上暴晒了一天的沙尘也乘着风势恣意翻飞,天空从山那边的天际黑下来,猛一下就黑到了头顶眼前,黑色的云块越积越厚,压得那么低,那么低,仿佛再厚一丁点,就要“轰隆”一声坠下来了。操场上的人们发狠地往教学楼的檐下跑,象躲避一场随时降临的劫难。斜对面楼顶上有个老妇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收衣服,一边诅咒着什么,看样子还很恶毒。不消几秒钟,雨箭就迅猛地铺天盖地地射下来了,仿佛没有目标,又仿佛地上的所有一切都是目标。雷声接着就轰响起来了。梁秀凤迎着风喊:“老师,我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受,我象是被什么击中了,有许多话想要立刻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是被灵感击中了。”由于要淹过风雨声,我把嗓门提得很高。“灵感?”“是的,连续一个多月来都是晴天,突然来了这场雨,就好象是在漫长的重复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变数。这也好比是在我们麻木的神经上,猛地刺了一针;这样虽然可能会有些痛,可是却能敏锐我们的感觉。”“你说得很对,只是没有重复,哪来的变数呢?”“也是,所以要成为作家,既要居住在日日重复的小生活里,忍受着乏味枯燥,等待着不知哪个时刻会突然降临的变数,又得磨练自己具有相当的抵抗力,避免日常的流水日复一日地磨平了我们的感觉。”我停了停,“其实,人类的历史也是那样,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是重复,然后,接着肯定又有一段时间会进入变数。于是,那些生逢于‘变数时代’的作家,是幸运的。”“也许,我们可以自己制造变数。”“当然可以。但是制造出来的变数,总是不及上天降下的变数叫人心灵震撼。平凡人当然希望一帆风顺,可是作家最怕一帆风顺;一帆风顺的日子是产生不了好作品的。”梁秀凤认真地看着我。我继续说:“生活对于我们是一个圈套,我们自打一来到人世,它就先于我们存在了,象一只绳索活结预先摆放在那里,只等着我们去钻。”“生活有绳索,我们有刀呀,我们为什么不一刀砍断了绳索,把圈套打破?”这些话是梁秀凤说的吗?怎么象是由我的嘴里出来的?或者梁秀凤她就是“我”?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知音呢。我更加兴致勃然了:“说得好。每天,我们能够看到的也就是这个学校、这些老师、这些同学,可是在我们的视野没有到达的地方,世界广阔无垠,那里每一分钟都在上演着大事件,满街满地都是小说的素材,只要捡起来放到纸页上,就是现成的大作品了。”“我真想到那个世界去呀。”  “骨子里我也厌恶老呆在一个地方,恰恰我就是老呆在一个地方;也许我也曾经离开过,可是离开了马上又回来了,二十几年的生活轨迹,不过是画了一个圈。这对于我成为作家是很不利的呀。”“我甚至都还没有离开过这里呢。”“既然,我们以微弱之力无法抗衡,斗不过,还不能逃吗?”“你是说——逃学?”“差不多吧。”“那么老师你呢?”“我早已经讨厌了老师的这种生活了,老师这个职业是不适合我的。你逃学,我呢,就逃‘教’……”可是,梁秀凤刚才叫我什么来着?她叫我“老师”!一个老师,不是教他的学生怎么努力学习,走上正途,却教他逃学走歪路,这不是犯罪吗?虽然,我一直在内心里抗拒我是一个老师,可是事实上我现在就是一个老师;我既然是老师,就应该坚持老师的操守。她年纪那么小,没有坚定的判断力,可我是成年人,应该保持清醒的思维。她那么相信我,可是我却如此不负责任,我的良心在哪里呢?我自己是无所谓的,可不是任何人都应该象我,她和大部分的人一样,应该过一种稳定的平凡的生活,她家里人也一定是那样希望的,我暗示她不是害了她吗?不行,我必须劝阻她,要她悬崖勒马。于是,我又改口说:“不过人还是应该过一种正常的生活,那样虽然平淡,可是也很安然很快乐。”“可是,老师,你刚才说了,这是一个圈套啊。”我一边措辞,一边想着该怎样才能把弯子转过来,到最后,居然让我整理出了一个大概的意思来:“不错,生活就是一个圈套。但是,我们知道那是圈套了,生活就不过了吗?不是的,我们是无法逃避生活的,哪里又不是生活呢?……”这样说有些悲观了,我马上又改口说,“也许,应该这样说,我们作为人,作为梦想成为作家的人,我们的快乐就在于发现了这个道理,我们在乎的是发现本身,而不是被发现的这个道理,更不是去身体力行实践这个道理。我们唯一还能做的,是把这个道理搬到纸上,变成一部血肉丰满的小说。在完成小说的过程中,我们暂时忘却了现实的羁绊,圈套就会暂时消失,从而,我们这一段的人生也就获得了救赎。我们救赎了自己,虽然道理还在,但于我们已经是身后的东西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梁秀凤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愁云渐渐舒展开来,露出了释怀的微笑。我也终于如负重释,会心地笑了。    5 又一个周末,枚玲来了。她刚站到我面前,就幽幽地说:“我来了,你愿意收留我吗?”她的眼神有些挑逗,我却吓了不小的一跳,她这是要干什么呀?枚玲突然变得楚楚可怜:“你就收留我了吧。”我还是有些不知所以,总感觉她有些异常。枚玲突然勾着的脖子,附到我的耳朵说:“傻瓜,我是你的人了……”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原来,枚玲还为上次拒绝了我的事情耿耿于怀,想给我补偿呢。不错,我之前就很想把枚玲要了,就是她不给,我还一意孤行地动了粗。可是,现在她突然要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我却害怕了。她就这样轻易地完全信任我了,也许她对我这个人还一点都不了解呢。在我的内心里,有着多少邪恶的念头;就是现在,他们也许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地收藏了起来。我喜欢枚玲吗?我想是的,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可是一旦把她跟梁秀凤摆在一起,这个问题就要好好斟酌了。然而,枚玲她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她真应该及早看出来。想到这里,我一把推开了枚玲。枚玲吃惊地看了我一阵:“怎么啦?”我语无伦次:“没什么……这样……不好。”枚玲笑:“是不是要喝点酒?”说着转身出了去,不知从哪里拿进来了一个袋子,我看见她从里面小心地拿出来一些东西,摆在我面前,竟是一瓶葡萄酒,还有两个高脚杯子。倒了酒,暗红的液体在杯里荡漾,象我的脑海里海水在荡漾。我总觉得这个情景有些滑稽,木偶一般按照枚玲的安排举着杯子。枚玲突然又说:“放些音乐吧?” 音乐声响起,我感觉好些了,我们就碰了杯。放了杯子,枚玲轻轻地靠着我,我们就那样站着。渐渐地,我竟然有些心猿意马了。我为自己的卑劣惹恼了,抓过葡萄酒瓶对着瓶口就“咕嘟”、“咕嘟”地喝。枚玲吓坏了,抢过瓶子:“怎么啦?”我没说话;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枚玲就抱住我,轻轻的,悄悄的。我感觉又好些了。枚玲的手慢慢地收紧,直到抱得我死死的,我能感觉到她的胸口起伏不定。突然,枚玲抬起头来,牢牢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决绝的、悲壮的、义无返顾的东西。我既感到了震动,又感到了害怕,突然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枚玲轻盈地牵着我到了床前。灯下,她的脸上泛着红晕,我感到她是那么美。枚玲吻了我,轻柔的,美好的。我终于变得平和,开始接受枚玲。然后,我们就开始接吻,浅浅的,舒缓的。当然,这时还主要是枚玲牵引着我,我只是木然地顺应着她的动作。但渐渐地,我被感染了,心跳加速了,就大胆起来。后来,我变得主动了,枚玲也适时地放下了她的主动,而变得被动起来。我觉得游刃有余了,就把嘴巴移开,吻她的脸颊、鼻子、下巴、耳朵、脖颈。枚玲在我的耳边轻微地呵气,有点麻痒,却温热拨人……这样久了,我感到给予枚玲爱抚的同时,自己的身体却空落了,我变得有些不安起来。正在这个时候,枚玲好象感应到了我的内心一样,开始用她的柔软的手掌,轻柔地一遍一遍地扫着我的后背,使我马上安定了下来,我得以把更加热烈的亲吻、爱抚给予枚玲。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后来,我们就脱衣服,相互给对方脱,从最外面的一层开始,渐渐地直到最里面的一层,象剥落一片片的竹笋壳。我们都那样地坦然,不急着要完成什么。我不觉得这只是欲念,在我的心里回荡着情感的欢愉,这很不同于以前我想到要干这事儿时。我渴望着枚玲的给予,也把渴望给予她。在身体与身体的厮磨里,灵魂参与了其中一份,这应该要看成是当下此刻,我和枚玲之间最自然的情感表达方式。我多么想轰然推开枚玲身体的大门,探究她里面的所有秘密,又怕答案一下浮出水面,嘎然而止。因此我总是希望把这个过程延缓得漫长些,漫长些,更漫长些……也许在漫长的过程中,我可以因此忘却起点和终点。我甚至留意到她内衣上的花纹来,久久地抚摩着爱不惜手。她内裤的花边也很别致,象窗户上的剪纸。隔着一层布我啃咬她的身体,她娇弱的叹息叫我着迷。我触抚她裸露的肌肤,用手指,用手臂,用肩头,用脸庞,用脚掌,用小腿,调动起全身同样裸露的部位,感受着肌肤与肌肤的亲密无间。我感叹上帝的造物是如此完美,一遍一遍地反复总不厌倦……再后来,枚玲也许感觉到铺垫得太久了,抓起我的手导引到她胸衣的扣子上。在枚玲的示意下,我几次想解开,但都失败了。一种挫败感使我心急火燎起来,我两手各抓一边,正要下蛮力把它扯开。枚玲反手过来,温柔地按停我的手。然后,她自己把扣子解开了。我心底已是一阵阵涌潮。枚玲顺势又要把胸衣扯下来。顷刻之间,我却变得极度痛苦起来,不禁又按住了枚玲的手。真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总感觉,这事情还是来得太突然了。我感到恐惧的洪水一浪一浪地打过来,身体抖索得更厉害了。我真怕这样下去,一定要被洪水吞没的……枚玲却不停地在我耳边轻声呼唤:“别怕,别怕……。”同时,我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插进我的头发,触碰着我赤冷的头皮。几乎与此同时,又一只手掌在我的脊背里轻缓地扫着,由上而下,然后又由下而上,再重复由上而下,周而复始。她的力量那样恰倒好处,她的手掌充满了款款情意,我感觉到洪水渐渐退去了,风渐渐地停了,一片飘摇的羽毛终于落到了地面。我俯伏在大地上,大地绵软而温暖,我感到累了,真想睡去……很快,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片湖面,湖面上有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一个女子,一身白色装束,她拨动着船桨,舒缓地有节奏地一来一回,湖面上划出粼粼水波,岸边柳树,枝条婆娑,头上蓝天白云,远处群山倒影,还有阵阵花香飘来……我又逐渐平静下来,而雄性的伟力却在悄悄地复苏。我在广袤的地表漫步,爬上了两座高耸的峰峦,在上面看不尽万里的风光。恋恋不舍地离开,又走过了一片平坦的沙地。在一处土丘上滑下来,到了一块草地。过了草地,就是一个洞穴,我在洞穴前停下来,洞穴口潮湿丰润,钟乳石上渗着细细的水珠。我用生命的尺子探测,渐步深入,洞穴深不见底,没有个尽头,而我无法停步。自始至终,枚玲用她温厚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脊背、大腿,所有可以够得着的地方,使我不曾感到旅途的孤独。在我畏缩的时候,她没有唾弃我,也没有讥诮我,她只是一直默默地鼓励我,照亮我前进、攻击。她并不亢奋,但很投入。她是春天里的和风细雨,但河水充盈,草木欣荣……突然,我撞上了一座火山,炽热的岩浆自火山口喷涌而出,直上升到高空中,然后纷纷下落。枚玲紧紧地抱住我,我感觉就要被岩浆淹盖了,淹盖了我,也淹盖了她。岩浆渐渐地冷却,凝固,我们就都被冰封在熔岩里了……我真想就这样永远躺在枚玲怀里,做一个从不长大的孩子。良久,却听到枚玲呜咽起来,泪水湿了我一脸。我吃惊地说:“你哪里不舒服了?”她摇头。我说:“谁欺负你了吗?”她摇头。我说:“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她摇头。我不知所措:“是我不好,我……我会负责任的。”她哭声更大了。我再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法子了,她猛一把又抱住我,更加嚎啕大哭起来。我只好也紧紧地抱住她。是呀,枚玲就这样全给了我了,而我又真的能够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会不会就这样毁了一个女孩子?我悲哀起来,泪水也止不住地暗流。约十分钟后,枚玲停了哭,显出坚强的样子:“不哭了。”她就象夏季里的雨天,收住了雨,马上就放出晴来。枚玲用纸巾狠狠地抹了一把泪,又说:“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我的家人了,可是,他们全都不同意,他们说石潭那么远,那么穷,到处都是山……”要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我早就应该料到的。可惜,枚玲的家人不知道,我将来是要做大作家的。枚玲继续说:“从小到大,我在家里就象一个公主,每个人都捧着我。我爷爷是家里的大家长,这么多兄弟姐妹中,他对其他人都是板着面孔,要求相当严格的,惟独对于我,却总是慈眉善目,几乎我有什么要求,他都会顺着我。可是这一次,他也反对了,而且是态度最强硬的,他甚至说,如果我要一意孤行,他就不认我了……我妈给我分析了种种利害,一口断定,我要是坚持走这条路,一定要后悔的。我爸比较开通,他说不干涉我,但也劝我再三思量……”我真不知道,在枚玲的背后,原来承受了这么多。那么,枚玲现在把一切说得这么明白,她是要甩了我吧?不过,嘿,她甩就甩吧,反正我已经要了她了。但枚玲却说:“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是我已经认定了,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的天,枚玲实在比我想象的还要相信我呀,而我刚刚还在心里诋毁她,我究竟前世修了什么,这辈子能得到如此的错爱?而本来象我这样的人,是应该千刀万剐的!我鼻子发酸,一把搂过枚玲。枚玲一边抚弄着我的肩膀,一边却忧虑地说:“我只是怕……”怕什么?“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不禁冒汗了,这个问题象一把利剑直刺进我的胸膛。我喜欢枚玲吗?确实,我是喜欢枚玲的,这我自己是知道的。但让我痛苦的是,每当枚玲提到这样的问题,或者我自己想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我却会有意无意地要把她和梁秀凤比较起来。于是我又会觉得,枚玲身上还是缺少一种东西的。是什么东西呢?我又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种东西,恰恰梁秀凤身上又是具备的。这样一番比较下来,我觉得还是不喜欢枚玲的吧,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她所有的东西,同时她又有自己喜欢的所有东西吧。是这样吗?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谎话也要说了:“真的……”她怎么就遇上了我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你有多喜欢我?”谎话说开了头,就得圆下去:“我非常、非常地喜欢你!”枚玲听了我的谎话,立刻就安静下来了。她呢喃着说:“童鸣,我真是高兴极了。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喜欢你!”听得出,枚玲完全是情到浓处的自然流露,“从今天开始,我不再乱花钱了,我要专门开一个户口,把钱存起来,和你买一间房子。房子不需要很大,但一定要分出一个房间,作为你的书房。这里是你绝对私人的地方,不经你的允许,我不会随便进入的。还有,我们得有一张足够大的床,我希望每天都能抱着你入睡。那就是我们的家了。每天,我会提前二十分钟起来,为你做早餐。中午我们在学校吃,因为赶来赶去会很辛苦。晚上,我会熬一锅汤,煮几个小菜,和你共进晚餐。饭后我们去散步。星期五,我们会到外面吃一顿,不需要很丰盛。然后我们逛街,也可以看电影。星期六上午,我们是要睡懒觉的。下午你可以写你的小说,或者做其他一些你喜欢做的事情。星期天,我们可以去探望一些朋友,也可以自己安排,你还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可以。你要是干活累了,你告诉我,我会陪着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不也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只是,难道以后的日子,就那样被一间房子,一个女人固定了吗?过了一会,枚玲又说:“我们将会有一个孩子,他是一个男孩,是我们的儿子,他淘气又可爱,我们会买一辆宝宝车给他,推着他到公园里玩耍。”我说:“可是我希望有个女儿。”枚玲坚决得很:“不行,一定要儿子。”如果非要孩子不可,我确实希望是个女儿,因此我也坚持说:“我不太喜欢儿子。”她撒起娇来:“这一点你得顺着我,我们一定要儿子,不要女儿。”我只得笑说:“好,要儿子。”枚玲突然又变得不高兴了:“不过,人们都说,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就会开始衰老、肥胖、长妊娠斑。到那时,你会不会嫌弃我?”要是面前这个女人转眼就变得衰老、肥胖、满脸妊娠斑,那是多么可怕啊。然而,我怎么能伤枚玲的心呢?我说:“怎么会?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枚玲猛地歪到我的怀里,沉醉无比的样子。我真是罪孽啊!    6 我和梁秀凤还是经常见面。有一次,我把他带到了山顶——就是成自有老师当年带我上的那个山顶。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小镇:街道、人群、楼房、河流、车辆、甚至商店门前的招牌。“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每天生活着的小镇。”我说。“我几乎都不认识它了。我们的学校呢?”我抬手指着:“在那里,有国旗飘扬的那个地方。”梁秀凤拍起手来,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是真的。”按她的意思,似乎应该是假的才对。我说:“每次我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静静地发生着的一切,我就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说那里发生的一切,你都是置之度外的。”“是啊,我好象也是这样呢,太奇妙了。” 梁秀凤兴奋地拍起手来。我却被她的单纯逗笑了。沉默了一会。我说:“十年前,我的一个老师也曾经带我到这里来。”“你的老师?”“他叫成自有,那时我也念初中。”梁秀凤歪着脑袋:“嘿,很奇怪呀,你的老师带你来了,现在你又带我来了。”这话马上又叫我浮想联翩了:是够奇怪的呀,十年前是老师带学生来,十年后又是老师带学生来,时间转了十年,还是转回了原来的地方。究竟是十年前的那个学生是我,还是现在这个老师是我?难道我每走一步,都只是在无意地模仿一种遥远的记忆么? 梁秀凤沉吟着又说:“真不知道,往后我是不是也会带上我的学生,到这里来呢?”我更感到昏眩,十年前的踪迹已无处可寻,再过十年后来看今天,今天的踪迹也是无处可寻的吧?梁秀凤又说:“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当一个老师。”我心里又是一阵颠跳:“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了老师的,可是现在我偏偏就是成了一个老师。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要发生的,往往跟你心里的想法是相反的……”“那么,在不久以后,我也会‘偏偏’就成了一个老师的吗?”“我希望不会,要是你做了老师,你一定不会是一个好老师;就象我一样。”“可是我觉得你是个好老师呀。”“当年,我也觉得成老师是个好老师,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成老师实在也不是一个好老师。”梁秀凤看着我,有些专注。我继续说:“也许一个好老师,他会教他的学生怎样安分守纪,勤奋学习,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毕业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建立一个安定的家庭,过一种可能平凡枯燥但却会是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也是大部分人应该过的生活。可是,我将教你不安分,违反纪律。” “你说过的,幸福的生活是产生不了好作家的。”“不错,人生太完美了就没有故事。做老师了,就不得不时时处处循规蹈矩,毕竟为人师表是一种巨大的压力。说到底,做作家需要一种‘恶’!”梁秀凤似乎有些震动,嘴唇蠕动了好一阵:“也就是说,作家都是恶人?”“也差不多吧。当然,这在普通人身上叫恶,在作家身上却叫个性。”“哦,” 梁秀凤略有所悟地点点头,“什么时候,我也能变得恶起来呢?”梁秀凤的这句话不禁使我打了个唐突,是啊,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她虽然也有些不安分,可实际上她是多么真诚、善良啊,如果这么一个真诚、善良的女孩子,也变得“恶”起来,那是会多么叫人伤心的啊。也许,是我把话说得有些过头了。因此,我马上又补充说:“当然,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他可以恶,但他首先也还是得树立起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而且,在世间的现实生活里,的确有许多庸俗、僵化、空洞的法规;在传统的习俗里,的确有许多霸道、混帐、野蛮的条例。基本上来说,道德律法都是某些人制定的,却往往用于制定者之外的所有人身上。而在大部分人都逆来顺受的时候,往往又是作家们最先站了出来。这也可以说是作家的‘恶’的一种表现吧……”梁秀凤听得有些入了迷了,沉吟着说:“这样看起来,作家这种人,还不算太坏;我还是可以当个作家。” 有时候,她其实是多么简单。我一时无话了。之后,我们坐在石块上,都陷入了深思,很久没有说话。后来,当我转过头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幅画面:一个少女端坐在石头上,她凝视着远方,似乎要把远方看穿,眼睛里有一种郑重,却又掩饰不住童稚。她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衬衫布鞋,只是头上很不经意地插了个发钗,太阳的余热把她的脸晒得红扑扑的,渗出细微的汗珠。听说,在石潭土生土长的女孩子,由于长期吃玉米粥,脸就显得特别红润。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看着梁秀凤,我坚信这是真的。这是一个出生在石灰岩山区里的少女,在这个小镇里,随便你到哪里都可以碰见,然而她实在是你碰见的山区少女中最有代表性的。在她的身上,你看到了山区闭塞、贫瘠、拘谨的一面,同时也看到了另一面,那就是跟那些在石潭到处都可以见到的石山所共同具有的品质:灵性、秀气、素雅。在这两组截然的对比中,前者是表面的,而后者是一点一点地露出来的,越看露出就越多,但永远都不会露个透底,你只能耐着心地去看,去发掘。在蓝天云海的衬映下,这真是一幅美不胜收的仕女图啊。我简直惊呆了。这个时候,梁秀凤突然回过头来,发现我在看她,娇羞地一笑,脸更红了,红晕染红了脸就象红霞染红了天空。我为这样的一种至美,完全丢失了自己,只是继续发呆。这是一种少女的美丽,这种美丽最健康。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梁秀凤,就象我们邻家的一个小女孩。这样的小女孩,她应该过的就是那种踏实的,简单的,快乐的生活,而不是在虚幻的世界里编织虚幻的梦。写作是不适合她的,那里的日子干干巴巴,道理的丝线交错缠绕,要掏空一颗鲜活的心灵,最终扼杀她的纯真她的美。不行,我一定要把她拉回到凡俗但却真实的世界来。因此,我又拾起话题说:“不过,那些所谓的作家,他们的生活其实过得都是很糟糕的。他们基本上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病情发作的时候能叫人欲生不得,欲死不能。面对现实时,他们都表现出相似的懦弱,在生活面前他们是低能儿。他们孤僻、行为乖张、不懂人情世故,是世人眼中的怪人。他们几乎都格外尖刻、对现状不满、牢骚满腹,却又拿不出可行的方案。他们基本上都是‘悲观主义者’,过多地宣扬了消极、颓废、灰色的东西。他们敏感、多疑、脆弱,只要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他们无比的惊惧,因此他们对别人都充满了敌意。当他们沉入了写作中,对于身边的人和事物就更加冷漠了,因为他们需要安静,也就要求整个世界也象他们一样安静。他们总是一篇一篇,一部一部地接着写,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写作已经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存方式,一旦闲了下来,他们就会变得非常神经质。有时候,他们也许会心血来潮,想过一过平凡人的生活,可是他们总是过得很不投入,跟生活若即若离,实质上过的是一种‘伪平凡’的生活,因为他们老是摆脱不了把生活看成是为写作服务的,他们已经成为了写作的奴隶了……你看看,就这样的货色,实在不值得去仰慕的,更不要说去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了。”梁秀凤久久地看着自己的鞋子,这时候抬起了头来,疑惑地看着我,好象是为我急促的转变而惊讶不已。我继续说:“是的,那些被称为作家的人,他们大多都过得不快乐。当然,有那么一些短暂的时候,他们是会有点快乐,甚至可以是大快乐。因为他们总是以找到活着的理论为能事,一旦让他们找到了,并且写到书里去,他们就会感到快乐。但是,活着就真有那么多理论吗?不是的,刚好相反,活着并不需要太多的理论,至少,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找到许多不同的理论而活着,是很容易就会活不下去的。于是,他们一旦找不到新的理论了,精神就会很容易崩溃了。而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常人是无法预料的。也许,他们会在某个夜里,猛一醒来,突然就萌发了流浪的念头,并且马上就收拾行囊,不做任何的交代,抛开所有人伦和社会的义务。也许,他们憎恨书本时就象热爱它们时一样强烈,贬损文学时就象信仰他时一般坚决,只要情绪来了,他们会一把火就把曾经视为心血的书本和稿纸统统烧掉。也许,他们还会突然就讨厌起自己来了,然后立刻就想到应该来一个最一了百了的方式,把自己毁灭。你再看看吧,他们多么清高,自以为凭一人之力就可以拯救全人类,却往往连自己也拯救不了……” 梁秀凤有些找不着方向了:“可是,作家是高尚的,文学是伟大的。”“哦,这也许只是我们的错觉罢了。”“然而,如果不做作家,还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太多了,比如做一个老师,女孩子最适宜做一个老师了,平淡、安稳,又可以培养女孩子天然的爱心,平时假期也多,会有足够的时间和家人相处。或者,如果做老师不太合意,做一个护士也很好。当然,银行职员之类的也不错。最不济,在街边要个铺位,卖菜卖报卖花卖个什么的。总之不要搞什么文学,不要当什么作家。”“那不是成了一个普通、流俗的人了吗?”“普通、流俗有什么不好?一个女孩子,还是应该安稳、安心地过日子,生活还是柴米盐油最为真实。”我说。是的,文学因为严肃而痛苦,作家因为伟大而孤独。对于文学来说,伟大而孤独的作家是需要的;可是对于个人来说,伟大的孤独是不幸福的。也许,对于我,能够成为伟大,怎么孤独、怎么不幸福也是无所谓的,因为我是注定要成为大作家的,我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了。可是梁秀凤不同,她必须幸福,因此她不能孤独,不能成为作家。梁秀凤默默地看着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也许,她是被我说服了。然而,很快我又想到了自己,难道我对于自己的个人幸福,就真的完全无所谓吗?表面上,我是为了说服梁秀凤,但在我的内心深处,难道不也是想说服我自己吗?然而,我又说服自己了吗?    7 我开始沉入了写作。真的,我有一个计划,一个宏大的写作计划!晚上,吃过饭后,我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窗,房里只留一盏灯,把钢笔灌满墨水,在书桌上摊开稿纸。然后我坐下来,握笔在手,闭目、凝神、运气,准备等一睁开眼,就郑重地开始我的宏伟的写作计划。想象着那下笔千言的潇洒,一气呵成的流畅,特别是当作品出来后,将要以其独特的视角、丰满的构思、深厚的底蕴而获得广泛的空前的叫好,由此掀起一股小说的飓风,我都激动得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我才使自己稍微安静了些,必须首先写好第一句话。这第一句话是如此重要,它将决定第一段,进而决定第一章,从而奠定整一部小说的基调,因此万万马虎不得,一定要能起到“平地一声雷”,“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第一句。第一句。这第一句呀。我在心里唠叨着。然而,我怎么唠叨,就是想不出来。汗水早已经涌泉一般,我的衣服马上就湿透了。每天的每个时刻,我都感到一辑辑的情节,一个个的人物,一段段的对话,在我的脑袋里沸腾翻滚,它们横冲直撞一次次要冲破我脆弱的脑门,使我感到了一阵阵非得释放不可的冲动。可是现在我已经把脑门打开了,它们怎么反而流不出来呢?相反,我感到脑袋里通向脑门的所有通道,象是都被什么淤塞了,郁闷得密密实实的。很快,头脑就急剧地膨胀起来了,象正在充气的气球,发出“滋滋滋”的声响。我的嘴巴想咬破什么,我的手想折断什么,我的脚想揣碎什么。可是,我又觉得软弱无力,那些情节、人物、对话,在我的脑袋里开辟了一个个的战场,展开了厮杀,硝烟四起。稿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揉了一团又一团,滚满了地板,仿佛一具具战败的尸首……我在房间里呆不住了,走下楼梯来到操场上。我越走越急,很快就奔跑起来了,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又一圈。我无法不奔跑起来,魔鬼的梦魇紧紧地在后面追赶着我,而天使的手杖在前面坚定地指引我。转眼间,天使却变成了魔鬼,魔鬼则变成了天使,我被迫掉转了奔跑的方向。然而,当我就要逃出魔鬼接近天使的时候,魔鬼又复成了天使,天使重又成了魔鬼了……我就在天使和魔鬼之间来回地追逐、奔逃。到了后来,我终于弄不清楚天使和魔鬼的分别了,也许,天使就是魔鬼,魔鬼就是天使,他们是同一个形体的两面。我怎么办?标点、词语、句子,他们美好的时候,是黑夜中的萤火虫闪耀着点点亮光,此刻却变成了无数的蚊虫在我的头顶恣肆嘹叫。写作,快乐的苦差事,我曾经赞美你,然而我终于还是要诅咒你!可以写的东西那么多,二十多年的生活,见过的人,听过的对话,经见过的场景,发生过的事件,算起来也不少,铺天盖地地一下子似乎全都来了;而当我要抓住其中的一样时,它们却又全都一齐跑了。我才发现实际上我连写什么都还没有个底,所有的一切在我脑海里就象宇宙混沌未开。也许,我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写,二十多年所见的都是那么枯燥乏味、单调琐碎,在我的周围根本没有大曲折、大起伏、大悲欢。这叫我怎么写呢?我拿什么来写呢?……我的头越来越膨胀,仿佛随时要爆炸了。我害怕爆炸,但我又渴望爆炸的来临。我的身体疲累得要瘫软下来,我的意识却命令身体不要停下来。“轰隆”!迷乱中我感到头撞到了一根柱子上,或者是一段树干上,立刻整个操场就在头脑里旋转起来,双脚象离开了地面三尺,两眼漆黑一片,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缓缓地醒过神来,拼命摇晃了几下脑袋,竟然觉得通畅了许多。一根针尖以超音速的速度划过,仿佛混沌未开的宇宙猛地被从中间截然两分,轻者上升,重者下坠。一个念头在意识的湖底断然一声大喝,几乎同时就越出了湖面:不是别人,不是身边的事情,不是周围的声音,恰恰是我自己,不就是一部小说吗?一个温情和战争同在的家庭,一个淳朴和愚昧交织的村庄,一个偏远贫瘠节奏舒缓的小镇,一个不安分的小人物,一个天才的梦想,一个平凡和伟大的抉择,一个走出去又走回来的圈套……这的的确确就是活生生的小说素材啊,我又何必到处去找呢?拿出来放到稿纸上,都是现成的,足够我折腾的了。我兴奋得几乎自杀。至于题目,就取“走出圈套外面”之意,为了加强动词的力量,把“走”改为“跳”,就定为《跳出圈外》吧。怎么样?我真是天才吧?我急匆匆走回宿舍,重新坐到书桌前……我还是等待着枚铃的到来。每个星期五,枚铃总是会在放学后准时地到来;一直到星期天下午,枚铃才会回去。于是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不在一起的时候,枚玲经常会打电话来;不过,我是很少打过去的。每次通了电话,不超过半个小时,是绝对挂不了的,反正枚玲帮我开通了教师网,谈多长时间都不浪费钱。可是,我觉得浪费时间呀。我是要做大人物的,怎么可以把时间都用在这样的事情上呢?而且每次通电话我都没什么话说,基本上就是枚玲说,她说得最多的是她的家人、亲戚、邻居、朋友、同事,反来复去总是不厌其烦。当然,跟他们,枚玲也不是没有过摩擦、争执,但她总是能心平气和地记住他们的好处,因此她从中得到的快乐,要比不快乐多得多。有时候,枚玲甚至可以相当详细地给我描述她一天的生活,无非是去过哪里,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可是在她的话语中,你能感觉到她是那么满足。然而在我看来,这一切都烦琐得那样不可理喻。于是,我只好用关机来逃避,可是当她终于打通了,她第一声就是哭,说以为我发生什么事了,那声调是很伤心的,让人听着不忍。当知道是我有意关机,她就哭得更凄苦了。我只好安慰她,往往又要说上两、三个小时,才能使她安心地挂线。有一次我实在是逼得疯了,向她发了一通火,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就跑上来了,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夜,眼睛都肿得大红灯笼一般,使我好生愧疚。天亮后,她说也许她可以调到石潭来,那样就可以跟我天天在一起了。我吓个半死,劝她万万不可,人只应该向外面走,哪有向里面走的?天天在一起,想来都多么甜蜜,我也不是没有动心过,但我是要走一条有别于普通人的路的,每一想到两个人就那样守着过一辈子,我心里就直发寒。我说:“你别操这些心了,我根本不想当老师。” 枚玲有些不解地说:“不当老师了,你去做什么呢?”我想她是不会明白的,不过也只好说了:“我会写作……”然而枚玲好象是明白的,她说:“要你当老师,确实是委屈你了。”我有些感动:“我觉得,在我的周围有许多的圈套,它们套住我,套住我……”枚玲说:“假如你觉得非这样不可,那么你就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做吧,看着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也觉得心酸。”“可是,我要是不当老师了,就不会再有固定的收入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固定的收入了,我凭什么跟你结婚呢?你就别考虑我了,考虑别人吧。确实,我的心是这样不安分,枚玲要是真跟我结了婚,她一定不会得到幸福的。 哪知道枚玲却说:“不怕的,我可以养着你。到那时候,你在家里写作,我就到学校上班,一下了班,我就回来给你煮饭……”她憧憬着那种生活,脸上满是快乐。她怎么就对我那么好?我真不是人啊!突然,我感到泪水要流出来了,赶紧转过面去。    8 跟梁秀凤在一起,谈论的话却是越来越玄了,有时候甚至象是在说禅。确实,梁秀凤和我都曾经不约而同地流露过对于佛学书籍的兴趣,我们都向往西藏、印度、埃及这些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这和枚玲是很不相同的,枚玲的生活是世俗的,梁秀凤却满足了我对于神圣的追求,使我感到生命提升到了一个极至的高度,轻盈飘逸如一只翩翩起飞的蝴蝶。然而有时候,也许因为站得太高,看得远也看得透了,就不及世俗的生活来得踏实、简单,因而也就觉得很可怕了。这就象寺庙前供奉的大香炉上方的那缕青烟一样,总是让每次见到的我感觉到飘忽不定飘渺无依,最终消散而归于虚无。于是,我又会怀念起跟枚玲相处的日子来。不是吗?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有了这般白发苍苍的思想,的确是很可怕的。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渴望跟梁秀凤谈话,可其实也是在逃避的啊,渴望有多迫切,逃避也就有多强烈。我不知道我究竟想怎么样。梁秀凤呢,还是常到宿舍来找我,一般是星期一至星期四的下午放学后,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她要回家去,然后星期日的下午她才回来,这刚好跟枚玲打了个时间差。关于她的家人,她很少谈论,似乎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曾经谈论过她的母亲,但也是作为她的配角一笔带过的。我感到这多少有些不妙。我也想过到她家里去看看,可是终究没有去,而且她也从没有邀请过我。同样,我也没有邀请她到我家去,我们相同地都对家的事情守口如瓶,好象那是各自心头的疮疤一样。我,或她,就仿佛是没有家庭背景,突然从某个地方被抛到人群中的人,以一个绝对孤立的个体去生活。当然,这样我们就足够自由了;然而,因此我们也就有了足够的孤独了。除了相同的孤独,我们还同样地不信任别人,于是我们就紧紧地结成了一对了,她除了我,我除了她,再找不到另一个有些分量的谈话对手。真的,我们在一起,总有很多的话要谈。有时候,我们就在宿舍里谈,有时候,我们会到宿舍楼后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谈。后来有一段日子,我们则迷上了一个松树林。松树林距离学校有三四公里左右,我们开摩托车或骑自行车去,也曾经步行去过。在我们之前,那里好象是几乎没有人去过的,就仿佛是世界的一个角落,荫凉、寂静、偏僻。我们常常谈论得忘记了时间,到夜幕降临时才醒起要回来。有时候回来了,也还没从树林的氛围里走出来,还是要不停地谈论,直到入夜,甚至夜深,天亮。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相互没什么话说,而且这种状况可以持续几个小时,半天,就那样对坐着,然后累了,一声不吭地各自离开。这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连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关系。谈论那些距离我们很远的玄虚的话题,几乎成了我们一起时的唯一的内容。我们很少谈论感情,实际上我是很想谈谈的,或者梁秀凤也是想谈的;可是往往一开口就是玄虚的基调,之后就更离感情的话题越来越远了。或许感情是无法谈论的,只有道理才可以谈论。又或者说,我们在谈论道理的过程中,相互找到了共鸣,于是,其实我们也是在谈感情了。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是说,我们之间就算有感情,那其实也是道理化的,是吗?可惜道理是很脆弱的,除了在我们的脑袋里多塞些东西,或者至多在辩论、宣讲、传授时会有一时的快乐,它对于真实的生活是毫无用处的。这样的结论会突然让我觉得很悲哀,事实上,梁秀凤其实是很美丽的,然而我常常对她的美丽视而不见;我以为她不应该是一个平凡世界里的人。有一次,我竟然梦见梁秀凤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那些干瘪瘪的纸页上写满了缭乱的文字,它们死气沉沉如枯槁的老树头,或者是阴干的橘子皮。我扎醒过来,满头大汗,我真无法想象,梁秀凤怎么可能是一本书,一本干瘪瘪的书呢?的确,在梁秀凤身上很少看到枚玲身上的那种人间烟火味,我也很难象见到枚玲时那样自然地会想到“性”。不错,梁秀凤还是一个少女,在这样一个少女身上是拒绝“性”的。但也许当梁秀凤到了枚玲现在这样的年龄,把她跟“性”联系起来还是罪恶的,这难道不是违反人性的吗?当然,也曾经是有过例外的,虽然这样的例外基本上就只有一次。那一次,从树林里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当我们赶到屋檐下时,已经淋了些雨水了。看着雨线出神了一会,我蓦然回首,看见梁秀凤水灵灵的头发,凌乱的鬓角,冰冷的鼻翼,泛红的脸颊,竟是风情万种,楚楚可人。我感到自己的呼吸突然有些沉浊,事实上,梁秀凤也是一个女人呢,或者说她也将是一个女人。这个发现让我见出我的卑鄙,却也感到了惊喜……那天,我们又坐在松树林的草地上,谈论了许久,又沉默了许久。后来,梁秀凤说:“我真想离开这里啊……”她的话如此突然,象一声惊雷打破了树林的沉静,然后又雁过无痕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恐地说:“是你说话了吗?”她痴呆地说:“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们所有的谈话合起来就是一个方程,而“离开”就是那唯一的解。是我暗示了梁秀凤,可是当她真的要行动的时候,我却害怕起来,只想把她劝住。也许我能把她劝住,但当我劝住了,也许我又会继续地暗示她,直到她真的又要行动了……我这是要干什么呢?我说:“一个女孩子,还是应该过一种安居乐业的小生活。”我已经不知道我是第多少次说这样的话了。她却说:“你要了我吧……” “什么?”“你要了我吧……我真想现在就把自己给了你。”我吓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会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了呢?……不错,我也渴望着有一天能拥有她,但那一天绝对不是现在。我说:“你还是小孩子呢。”她说:“那你等我,等我长到十八岁。”“你别说傻话了。”她只是自顾自地说:“到了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就娶了我吧。”我却害怕了:“当你二十岁的时候,我也差不多三十了,那是多么遥远的呀。”她说:“可是,也许过了今天,我就会变得衰老了。一个衰老了的人,你还会愿意要么?”我不禁感到了一阵的寒意,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说出的话都是这样荒唐?要知道她才十几岁呢……我突然又想到了枚玲,跟枚玲在一起,那种感觉是不象这样虚无缥缈的,生活是可以慢慢地过的。虽然那也许很凡俗,却是多么实在,能让人感觉踏实啊。在我的内心里,枚玲好象是第一次把梁秀凤比下去了。回来后,我反复想着梁秀凤的话,我仿佛渐渐地明白到我想要什么了。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倒是希望维持这样一种现状:在枚玲那里,我可以得到世俗生活的平淡和乐趣;在梁秀凤那里,我可以得到精神的共鸣。或者,在梁秀凤那里,我可以得到少女的审美;在枚玲那里,我可以得到女人的身体。这两者互不干扰,互不冲突,而我处在其中,各得好处,这样的人生不是很完美的吗?但是,梁秀凤终要长大,跟枚玲总要面对婚姻,时间将会使完美变得美中不足。有时候我就痴心妄想,假如把梁秀凤的“少女的审美”和“精神的共鸣”,加到枚玲身上,或者把枚玲的“世俗的生活”和“女人的身体”加到梁秀凤身上,把枚玲和梁秀凤合成一个人,那该多好哇。可是,两个人合成一个人,象枚玲和梁秀凤那样站在两个极端的,可能吗?    9 另一方面,随着《跳出圈外》的写作渐步入深,我越来越感到时间的不够用了,只恨不得把吃饭、睡觉、上厕所的程序都省去,白天黑夜全用上。而当我把时间绝大部分地用到写作上,对于教书育人的工作就更懒惰,也更加误人子弟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孤军前进。我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人群,独来独往;也许这样能使我更加专心。可是这样,我就变得比以前都要孤僻、冷漠、暴躁了。当在一段写作完成而下一段写作还没有接上来的间隙里,我希望走到房间外的世界去,却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变得相当害怕见人了,更不知道怎么跟他人说话。而我的这种表现影响了我身边的人,他们看我的眼睛也是很陌生的,所有的人都象在防备我、警惕我。我感到了毁灭性的孤独,于是只能更加深入地沉到写作中去,好象只有在写作的世界里,我才是自由的,放松的。当我在写作里沉得更深,虚无感却又更猛烈地袭击着我。在我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安静平和地生活,他们只需要在生活里顺应着天然的节奏去生活,而我,却一边不得不处在生活里,一边又要跳出生活外,刻意地记录生活。于是,已经写满了文字的页码是越来越厚,但我心里的愤懑、抑郁,也越积越多……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枚玲——这个我最亲近的人,成了我无辜的出气筒。我常常有意不听她的电话,跟她说话的时候又百般挑剔,把她支来使去又让她无所适从,或者恶意地挑起战争,搞得大家不欢而散。有时候,我还故意搬出梁秀凤来跟她对比,当然姓名是隐去的,具体的细节也是尽量含糊,让她看到距离,以打击她的自信,我却从中得到优越感。有几次,我甚至还威胁要甩掉她,任她自生自灭。当然,这都是我发泄心中不满的把戏,我其实是希望和枚玲一起生活的,我感到我的生活已经依赖上她了。因此,当她失望到绝望时,我又甜言蜜语地哄她,用前所未有的柔情、双倍的承诺抚慰她,好几次都使她回心转意,重新投入我的怀抱。这又让我更感得意忘形;我真是个禽兽中的禽兽啊!然而,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终于,在一次鱼水之欢过后,却听到枚玲低低的啜泣。我说:“好端端的,怎么啦?”枚玲一下子哭得更凄凉了,在夜里有些叫人毛骨悚然。她用朦胧的泪眼看着我:“你喜欢我吗?”我想我确实是喜欢枚玲的,我比刚开始的时候更喜欢她了。但相当叫人痛苦的是,当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是会禁不住把梁秀凤跟她比较,觉得对枚玲是喜欢的,对梁秀凤也是喜欢的,于是就不能全心地喜欢谁。不能全心地去喜欢一个人,那就是不喜欢吧,我又想。然而,在枚玲的突然袭击下,我慌了阵脚,支吾着:“……喜……欢呀。”“我只要你说真话。”我稍微镇定了下来:“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你喜欢我什么?”是的,我喜欢枚玲什么呢?喜欢她的活泼爽朗,喜欢她带给我的欢笑,喜欢和她一起过的小日子,当然,还喜欢她的身体。可是,这些好象都不是什么“高尚”的喜欢啊,而除了这些并不“高尚”的喜欢外,我实在再找不到什么“高尚”的喜欢了。于是,也就是说,我实在是不知道喜欢枚玲什么的。不过,情急之下,我还是想到了一句话:“喜欢是一种感觉,怎么能说得清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这就问得更莫名其妙了,什么时候呢?我得给自己一些时间缓冲一下:“要给个具体的日期吗?”“你认为呢?”我又找到了一句最合时宜的话:“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你有多喜欢我?”我实在被她问得没了脾气了,有些嬉皮笑脸地说:“真要说吗?”她冷笑说:“你认为吧。”突然,我有了一种很累很累的厌倦,感到自己实在虚伪得不知廉耻,再不想把这个游戏玩下去了。她说:“怎么,说不出来?”我偷着看了枚玲一眼,刚好碰上她的眼睛,如针一般,我赶紧躲开。“你当然说不出来,因为你骗得了谁,都骗不了你自己。”她说的倒是实话。她穷追不舍地又问:“你想过没有,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需要我?是喜欢我多一些,还是需要我多一些?还是因为需要我,所以喜欢我?”我仿佛被当头一记棒喝,惊呆得就如一尊石象。 她似乎很冷静:“我一直信奉,男孩子要先有事业,特别是象你这样上进的男孩子,应该趁着精力旺盛时去闯荡。可能,在你的周围,有许多人出双入对,过得好象是蛮快乐的。于是,你萌发了自己也应该找一个来组成一对的念头。这个时候你当然有许多选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因为这点我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就这样我坐上了你原来空着的女朋友的位置,当然我只是暂时填补着空缺的,也许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当正选出现了,我就要被换下来了……”说到这个份上,我只有无地自容了。“你喜爱的女孩子,应该是温柔似水、弱不禁风、娟秀文静的那种,而不是似我这般粗放,对文学又一窍不通的类型。象你这样文才优秀的男教师,一定会迷倒很多情窦初开的女学生的,你实在可以从中选择一个;她们现在还小,但你可以等她们长大,到时候你也有了事业的基础,心态也安定多了,必定幸福美满一生……”我的天啊,她怎么象是全都知道了呢?而她全知道了,却一直不声不响,憋在心里默默地承受,也真够难为她了。“每当临近周末了,你就总是对我特别好,主动地打电话给我,说话里也明显地怜爱得多,你对我的这些好我是会记住的;但也许是因为你即将要见到我吧?每一次你惹我生气之后,你又会释心地哄我——你能哄我,我很感动——你说不能没有我;那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成了你的一种生活习惯了吧?……”不要再说了,给我留些面子吧。——不过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给他留面子!“你是不是想决绝一点,但又觉得欠了我的?不是的,你我谁都不欠谁的。就算我们已经到了那个地步,那又有什么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但也许,你是想把话留给我来说吧,那样你的心理负担就轻得多了?”我感觉再支撑不住了。“我总是想,象我这样的女孩,如果真要你去守一辈子,到了最后,你很可能就会一事无成的,因为我会磨灭你的心性,挖空你的时间。是的,你应该是你自己的,也许是到了应该把你还给你自己的时候了……”我只想立刻死去。枚玲痛苦地,却又似乎是决绝地,终于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我呆立着,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突然,枚玲呜呜地大哭起来,足有十分钟。我却只是继续木然,我已经没有了安慰枚玲的资格了。突然,枚玲停住了哭,面向我:“如果是一个你一点都不喜欢的女孩子,你也会跟她上床吗?”这句话就象一把利剑直插进我的心窝,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恬不知耻,罪孽深重人间败类。——也许我真的是。你就杀了我吧!    10 又三个星期了,梁秀凤一次都没有来找过我。当然,我心里也是渴望见她,又害怕见她的。然而,已经三个星期了,二十多天呢,我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我向梁秀凤的班主任打听,果然被告之:梁秀凤已经退学了。我头脑里“轰隆”一声,顿时天旋地转,昏黑一片。我知道她的“退学”是什么意思,是我导引她走到了那条路上去的;我把她当成了以前的那个“我”,我自己一直没有勇气,却希望她代我去完成那个举动。然而象梁秀凤这样的女孩子,应该过一种柴米烟火的生活,不应该为我那虚无的理念去做实验品、牺牲品啊。我实在不过是一个懦夫!可怜又可恶的懦夫!好几次,梁秀凤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了,可是每次我都以为,她还是被我说服了。然而事实上她中我的毒太深了,我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又怎么说服得了她呢?我又记起了最后一次在松树林里,她说的那些话,那些话是多么荒唐啊,我早就应该预感到了,然而我却无动于衷,我真是个罪恶深重的刽子手!然而,梁秀凤又能去哪里呢?……下午的时候,立镇叔突然到学校来找到了我,这真是我怎么也料不到的。立镇叔是我一直以来的偶像,在我的印象中,他云游四方、天下为家,何等的洒脱。虽然,对于这些东西,突然地我好象多少有些厌倦了;但是,当立镇叔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掩饰不住地惊喜。只是,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立镇叔,跟以前又大不相同了,神情凝滞,疲态尽显,这又让我生出不解和担忧来。倒是立镇叔很快就高兴起来,握着我的肩膀说:“想起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这次见你,就长这么高了,还当老师了呢!”我感觉立镇叔身边好象是缺了点东西:“你的女人呢?” “你还记得?”立镇叔不禁笑了。“记得!”我仿佛也回到了少年时的时光。想了想,又说:“好见没有见你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立镇叔突然凄惶了:“你知道吗?你有德爷没了。” 有德爷就是立镇叔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在我的印象中,好象他就没有健康过。听说立镇叔很小的时候就是头没拴缰绳的牛,常常气得有德爷又叫又跳,追着他要打,却又常常追不上,拿立镇叔没办法。“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农村分田到户,人们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德爷却不知怎么突然就病倒了,然后就一直躺在床上。人们说,有德爷是被气病的。虽然,我也知道病榻上的有德爷这一天终会到来的,但现在听到,心里还是感到很突然:“什么时候的事了?”“就前几天,后事也刚刚完毕——我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啊……” 立镇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鼻子一酸,不禁也流下泪来,为立镇叔悲伤,更是为自己悲伤。由立镇叔和有德爷,我想到了我和母亲。这些年来,我跟母亲是越来越疏远了,这种疏远还是我故意制造的,我真是好悔疚、好难过啊!总有一天,我也会站到立镇叔的那个位置去,遇上他今天遇上的处境么?立镇叔收住了眼泪:“哎,不说了。”我也觉得还是该说说其他事情:“咳,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到处游逛吧,逛了这么多年,累了,真想找个地方住下来。”精力充沛的立镇叔,也会有累的时候啊!我说:“你,不去流浪了?”“也许,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你不去流浪了,那村子里不就没有人流浪了吗?”因为根据村子的预言,每一代中都会出一个流浪汉的,这是一种代与代之间的永久接力,总要有一个人接替立镇叔的呀。“我不去,总有人会去的。”“那会是谁呢?”立镇叔定神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吓了一惊。然而,我已经成为老师了,我是没有资格去流浪的。我说:“怎么会是我呢?我是注定要当一辈子老师的。”立镇叔说:“就算你当了老师,你的心也是在流浪的;你的心早就在流浪了!”心在流浪?我猛地觉得心里一阵震颤,象锐利的针尖划过。立镇叔,他是看到我的心里去了。如果真是这样,傻子、老师、流浪汉,本应该是三个人做的事情,怎么却让我一个人全占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这三者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傻子?老师?还是流浪汉?     

    2008-04-27 02:14:12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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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1 新学期的第一大新闻:曹山烽遇上一桩艳遇了。事情还是曹山烽自己给我们说的。有一天,曹山烽肚子疼,到医院里去看病。当他看完病要走的时候,突然感到背后给什么拉住了。曹山烽说:“真的,就象平地里起了一声雷,我感到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但内心却七上八落忐忑难安,也不知道是祸是福。然而我也来不及细想了……”于是,曹山烽停了脚步,回过头去。当时,门诊大厅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开始的时候,曹山烽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那一刹那他甚至感到了失望。但是,曹山烽说:“可是,就在我因为失望要转回头来的时候,倏地一下,我好象突然被什么触碰了。”曹山烽夸张却真诚地说,“真的,你们要相信我。当时,我的身体顿时变得很轻了,半空中的羽毛一般。我终于看清楚了,在走廊尽头的门前,有一个女孩子——我好象是见过她的,又好象从来没有见过——她正要往门后走去。可是,就在她要转过门去的那一瞬间,她也回过头来了。我相信她一定也是突然地感到了什么,于是回过头来了。在那一刻里,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立刻跑过去,抓紧她的手……”我们都听得神经紧绷了,曹山烽却突然变得懊恼起来:“只是,也就在顷刻之间,那个女孩却闪了过去。我顿时觉得整个身体都空瘪了,不得不也决绝地回过头来,走出了大街。回想那个美妙的过程啊,最多不过三秒,开始了,同时也就结束了,连我自己也怀疑:那难道只是一场幻觉?但是,我不甘心啊,我狠一狠心,又掉过了头,奔回到门诊大厅去。可是,这下再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孩了。就如一滴水回到了大海,她消失了……”曹山烽说完后,脸色发灰,嘴唇苍白,神情呆滞,象丢失了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我们也呆了足有半天,久久说不出话来。后来,韩涛终于说:“果然是一桩惊天动地的艳遇啊!医院门诊大厅到走廊尽头的门,起码得有50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擦出了爱的火花?还真是比琼瑶还琼瑶呢!”我说:“也许,这真的只是你的一场幻觉,因为人总是以自己为中心去设计剧情的。当时,她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看你,只是你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就误以为她也是在看你。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李振雨说:“我却不这样看,天下之大,什么奇异的事情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感应,就更是如此了,用常理是无法解释的。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也许以后的人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许多人过了一生,也未必能遇上这样的事情。曹山烽,你的爱情来了!”曹山烽懊恼地叹息一声:“可惜,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然而,天公作美,一些日子后,曹山烽突然向我们汇报,他在街上竟然又碰见那个女孩子了。这一次,曹山烽没有放弃,当然也没有造次,而是暗地里“跟踪”了一阵,直到女孩子进了镇上一间超市,很久没有出来。之后,曹山烽又暗自“侦探”了几天,终于得知女孩子就在超市里工作,然后又从旁人那里获得了女孩子的一些基本信息,(天知道曹山烽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除了知道女孩子叫马咏,竟然还有电话号码,并且知道她至今仍然单身。我们也激动起来了,要曹山烽立刻约会。可是,曹山烽自己却退缩了,好几次拿着电话,就是不敢按数字,仿佛电话那头连着地雷一般,恨得我们差点揍了他。最后,还是韩涛拨通了电话,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连失败了三次之后,第四次,终于感动了马咏,答应出来赴约了。我们抬起了曹山烽就往空中抛。我们约会的时间是晚上8点,但是到了7点30分,我们就已经在约会地点就座,为的是早早营造出气氛,淡化目的。到了8点17分,女主角马咏才到;当然,女孩子是应该保持矜持的,况且是这样的约会。马咏身材比较矮小,容貌普通,衣服也穿得很平淡,没有看出刻意的打扮,这么近的距离,甚至看出她的眼角有些比较明显的皱纹,实在也没有曹山烽说的那种轰动的效果。马咏身边还有个做伴的,样子却真是太不敢恭维,用“丑”来形容也不是什么不敬的过错,难道说这个也是搭伴来相对象的?当然这些想法都只能憋在心里。不过,也正是由于有这位“丑大姐”在旁边,马咏顿时就显得娇小玲珑,人面桃花了。 彼此都客气得很,坐好,曹山烽和马咏刚好坐对面。谈话首先就从自我介绍开始。不过,马咏好象已经知道我们是做老师的了,每介绍一个,她就轻轻一笑。轮到马咏时,她却完全把代理权交给了旁边那位“丑大姐”,而“丑大姐”也俨然做起了马咏的经纪人。“丑大姐”简单介绍了马咏后,(比曹山烽了解的还要简单),又把重点放到了自己身上,并强调自己是医院的护士长,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找她。我们先是一阵吃惊,然后都摇头。护士长也许是看见我们的吃惊了,马上就把头昂了起来,然后,东一段西一段的把自己的故事说了个没完没了。今晚的主角是曹山烽和马咏,但话说得最少的却是他们俩。可以看得出来,马咏是个含蓄,内敛的女孩子,她不善于表达自己,曹山烽则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好几次,我们把他们的话对接上了,但每次他们都只说了两、三句,很快就被我们给打断了。不是我们有心要打断他们,但是看着他们实在是把话说不下去了,我们也就只好出来打圆场了。关键地马咏身边还有一个护士长,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马咏着意从她的姐妹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她跟马咏刚好相反,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甚至很多本来应该由马咏说的她也包办代替了,始终保护着马咏作为一个女孩子跟陌生男子约会的持重,同时也在马咏和我们这些陌生人特别是曹山烽之间堆起了一堵墙。结果就造成了这种现象:那个晚上,马咏本来就不多的说话中,跟韩涛说的较多,占30%,跟我和李振雨说的,共占20%,跟曹山烽说的则只有5%,因为还有45%是跟护士长说的。而曹山烽的说话呢,有40%是跟我们说的,多达55%都是跟护士长说的,最后剩下跟马咏说的,也就是那5%了。给人的错觉,倒象是曹山烽跟护士长约会似的了。曹山烽倒是叫了很多菜,还一次一次地要马咏点菜,不过马咏总是婉转地拒绝了,所以曹山烽跟马咏说的话中,基本上都是用在“点个什么菜吧?”和诸如“多谢!”、“你太客气了”……之类的上面。真正“有价值”的,是知道了马咏不爱打麻将,平时就喜欢听歌,看电视剧,做家务等等。9点20分左右,马咏就要告辞了。这前后才一个钟头多点的时间,我们挽留了一下,但是马咏坚决要走,我们也就不好再挽留了。确实,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跟陌生的男子见面,是不宜逗留太久的,马咏的分寸还是把握得比较合适的。估计马咏下了楼梯了,曹山烽迫不及待就问:“怎么样?你们说怎么样?”我们都说:“是个好女孩。”这是发自我们内心的,大体来说,今晚上马咏的表现,确实还是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马上就有一丝喜悦,爬上了曹山烽的眉头。可是,才过了几天,曹山烽突然又变得郁郁寡欢了。我们责问曹山烽到底是怎么回事。曹山烽支吾了很久,才在我们的逼迫下说出了原委。原来,曹山烽又经过一番深入的“侦探”,得到了“惊人”的信息:马咏家里非常有钱,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饭店和××钢材商场就是她家的,连马咏在的那间超市也是她家的。马咏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姐夫是县电视局的副局长……曹山烽叙述完毕,又抑郁地说:“没用的!”我们一再追问,曹山烽还是一个劲地说:“没用的,没用的……”我们恼火了:“你到底说清楚,什么有用的没用的呀?”曹山烽说:“她家那么有钱。”我们说:“那不更好?多少人盼着呢。”曹山烽说:“可我只是一个穷教师,而且还在这山旮旯里。”我们说:“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很在乎你没钱?或者你的工作?”曹山烽摇头。我们说:“那不就得了。”曹山烽却说:“可是我在乎啊。”我们都比曹山烽还要急了:“人家家里是有钱,可是人家一点娇气都没有啊,这样好的女孩子,你到哪里找哇?”曹山烽可怜地说:“当事人不是你们,你们当然可以这么豁达了;反正你们不是我,是不了解的……”我们一时就没话了。曹山烽突然又冷笑了一声,“其实,有钱人的嘴脸,我见识多了,不就是几个臭钱吗?……你们也不想想,她姐姐都嫁了个电视局的副局长,她能随便找个穷教师完成任务吗?……哼,其实她有什么好?样子又老,人又矮小……我们都知道,可能是黎萧美的事情给曹山烽的伤害太深了,他心里留下了阴影,只得叹息一声:“哎——”    2 早上,到班上上课时,却发现讲台烂掉了,尸骨一样散落在地上。我向全班询问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我恼得差点跳起来三丈高。无奈,我只好又采用最古老的办法:无记名投票。纸条收上来,果然揭发出了两个男生。我立刻把那两个男生叫到办公室。那两个男生先是死守不认,当我把纸条摊在他们面前后,他们立刻就喊冤枉,说桌子早就烂开头了。审问了一番,竟然引出了另外几个男生来。不得已,又把那几个男生叫了过来。万万想不到,从这几个男生的嘴里,竟然又再次引出了另外几个男生……我的妈呀,我的脑子简直要爆炸了。然而,更爆炸的还在后头呢。审问来审问去,终于就挖出到最初的“刽子手”了,我真是万万料不到,竟然是某老师。原来那老师昨天下午上课时,屡屡叫学生安静而不得,一气之下,抬脚就把讲台踢出了一个洞……简直是一沟浑浊不堪的混水,我的心肝脾肺肾都要爆炸了。而得出了这个结论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快要放学了。 下午,必须继续处理破坏讲台的事情。可是当我来到教室,立刻又发现了新情况:教室背后一阵酒气熏天,地面上撒了一地的废纸。据目击者供述,是班上有几个男生呕吐之后,再撕烂了书本用纸张把脏物盖住了,估计那几个男生是喝酒了,所以才呕吐的。我立刻就火冒十丈,破坏讲台的事情就只好先搁到一边,马上把喝酒的几个男生叫到了办公室。还没有什么头绪,黎萧美气蹬蹬地撞进办公室来,冲着我就喊:“你班上有个男生,上我的课不停讲小话,我叫他出来他竟然不出来,气死我了,你给我去把他拖出来!”看那气势,仿佛犯错误的不是学生,而是我!我火球一样正要蹬过教室去,却撞上了杀进来的一个女生,惊惶失措地大喊:“不得了,不得了,打架了,见鼻血了……”我和王学虎、李振雨、周卓荣等慌忙冲出去,却见走廊那头,两个男生正大打出手,一个高个,一个矮小。王学虎走在最前面,他走到两个男生的中间打算分开他们,料不到高个男生的拳头不肯收住,接连就给了王学虎两拳。我跟在后面,情急之下就把高个男生拦腰抱住。男生死命的挣扎,我就要支持不住了,李振雨和周卓荣在后面赶上,死死地按住了。那男生身体动弹不得,但是嘴巴却转动自如,他一连声地破口大骂着,都是些肚脐以下部位的词语,或者是祖宗十八代以上辈份的句子。王学虎气不过,扬起拳头佯装要揍他,男生又骂了:“打呀,打呀!最好把我打成残废,打得断了气,我一命赔一命,看谁的命更值钱?——大家来看呀,老师要打学生了,老师要打学生了……”王学虎只好又改为按住他的嘴巴。接着韩涛也刚好赶到了,抓起男生的双脚,几个老师一起合作,才硬是把男生抬到了教导处。矮个子的男生也主动跟来了。岂知教导处里也不安静。原来是初一级有个女生上课时,大骂教导副主任蒋羽静大肥婆,现在蒋羽静主任就坐在女生的对面,眼里满含着泪水。还有另一群学生,却是初三级的,上课时在背后给老师扔纸团……真是乱得比“七国之乱”还乱!在教导处里,高个男生还是不停地叫嚣跳腾:“到教导处来我就怕了吗?校长来了我也不怕!镇长来了我也不怕!……”象要把全世界的人都吃了。问他怎么打架了,男生狂叫:“他(指矮个子男生)该打,我就打他了!”简直无理之极,又一次次地要冲向矮个子男生,我们不得不更使劲地按住他。矮个子男生呢,刚才还看不出他怕,现在却紧张得不行了,我们只好一遍遍地安抚他,又向他了解打架的起因,却也是不知就里。王学虎就打电话安排打架双方的家长到学校来。高个男生的家长先到,到了却闷声不出,老师给他说话,说到紧要的地方,他万不得已应个“是”,处之泰然。谢和声是政教主任,他说:“家长,我跟你说,你不要不合作。就是你不合作,我大不了对他三年?现在是初二年级了,只剩一年多了。可是你自己呢,你想想吧,你可是要对他一辈子的呀。”家长似有所动,叹口气说:“老师,你以为我不想管教他么?可是他都长这么大了,我难道还动手教训他不成?我自知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惟有希望老师们替我多管教管教他。”男生喊:“你们敢开除我么?你们尽管开除我得了!如果我读不了书,我要去法院告你们,到清远、到广州、到北京,我也要告,我倒要看看,现在的老师,还能不能开除学生!”家长喊:“你就不能闭嘴?”男生喊:“你跟别人合伙欺负我,你来了不是维护我你是来欺负我的,我要跟你脱离关系,我不做你的儿子了,没有了我做你的儿子我看还有谁给你做儿子!”家长忍气吞声,打了个电话。不久后,来了一个妇女,看样子是高个男生的母亲,她对男生的父亲骂了一通,又白了所有老师一眼,哄着劝着把高个男生带走了。又已经是过了下午放学的时间了。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又把昨天的一应男生叫到办公室来。事情还没有个了结,中心校来了电话,说有紧要的事情,要我马上去一趟。我很快来到中心校的办公室,是管政工的汪政工找我,原来是申请中学二级职称方面的问题,需要马上补充一份未婚证明。我就觉得奇怪了:“我女朋友也还没有,当然就是‘未婚’的。”汪政工好象很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告诉我有什么用?你得证明给教育局的领导知道啊。”我略有所悟。然而我不知道哪里是办未婚证的,我来到镇政府后就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般。我走进了一条巷子,看见了第一扇门,里面有个中年男人正在看报纸。我问:“这里是办未婚证的吗?”那人极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向我,冷淡地向前面指了指,又埋头看他的报纸了。我道了谢,继续向前走。一连过了三扇关着的门,在第五扇门的窗口外,我看见了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应该是母女俩,农村人的装束,眼神惶惑着游移不定。办公室里,有个青年女子在打字,有个青年男子在喝茶,我又恭谨地问:“请问这里是办未婚证的吗?”那男子瞥了我一眼:“还没到上班时间呢。”我说:“现在几点了?都10点了,还不上班?”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样子仿佛我敢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打我了。我只得赶紧垂了头……约莫过了半个钟,屋子里那个混蛋“上班”了,母女俩先办证走了。我就挨到窗口前,这时候,办公室里打字的那个年轻女子,突然走到男子旁边,向他询问什么,男子相当耐心,不停地解释着什么。我也学懂了,一直候着不吭声。好不容易那女子又坐回去了,我才毕恭毕敬地说:“同志,请给我办一个未婚证。”男子立刻又变回原来的那个人了,闷声闷气的:“户口本!”我立刻递上户口本。又传来一声:“相片!”我马上又给了相片。没一阵,再传来一声:“五块!”我不敢怠慢,赶紧递上。一阵之后,一本绿色的小本子就从窗口里飞了出来,我伸手去接却没接住,小本子“噗”地一下掉到地上了,我只好弯腰捡起来,如对付圣旨般吹了几十遍。我赶回中心校办公室,一口气又爬上四楼,成功地把未婚证送到汪政工的手中,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汪政工接过未婚证,随手扔到桌面上,脸上的气色就不妥了,原来他是嫌我动作慢呢:“你怎么不下个世纪才来?……你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忙吗?这些材料今天下午就要送过去了,到时如果不能准时送到,是不是你负责任?……”我垂手而立,十足一个做错了事的学生。日理万机的汪政工声音一停,整个办公室就陷入死寂了。然而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在等候着指示。可是,很久了,汪政工的指示都没有发出来,我只好大着胆问:“汪政工,还有其他的事情吗?”汪政工又瞄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没了。”我象得到了军事命令,逃似地奔出了门外,丧家犬般下了楼梯。回到宿舍,我越想越气,满眼都是那个混蛋汪政工的脸孔,怎么说我也是一个老师,他却就这样唰了我。是不是我天生就是一个贱种,活该被人踩被人踏?再一想当时的自己,怎么就唯他的说话而从了呢?真是一点都不争气,我为什么就不把那该死的未婚证给撕了?不单要撕了,还要把纸屑当面掼到那个汪混蛋的脸上呢!我这样忿忿不平地想着,脚下就叫一把椅子绊着了,撞了膝关节,钻心地痛。他妈的,人倒霉了连椅子也欺负?我抓起椅子就往地板上摔,直把好端端的一把椅子摔了个粉碎。还不解恨,又抓起另一把椅子往地上的残骸打。渐渐地,我感觉我打的不是椅子的残骸,而是那个姓汪的混蛋了……我一阵兴奋,越打越起劲。突然,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又推涌到我的面前来了。也许,这两天,不过是过去二十多年的缩影。也许,这两天,还是未来二十多年的缩影,也许,这两天,还是全部即将到来和终要到来的日子的缩影。生活已有的内容就是这样吧?生活剩下的内容还是这样吧?母亲说,我是不同于普通的人的,我天生就注定要成为大人物的。可是,这两天以来,我又在哪里做了大人物了呢?我实在不过是个小人物中的小人物。有时候,我甚至连个小人物也不是,我根本就是一条狗,被人喝来喝去的狗,而我还不敢当面吠一声,只能回到这无人的地方来发泄,多么窝囊呀!突然,我发现我正打的,不是姓汪的,不是任何的别人,恰恰正是我自己,一下一下打的都是我的脸面、我的身体、我的心窝啊……我再无力举起椅子,整个人一下瘫倒在地上。而在这段时间里,学校也乱套了。首先,是“丘××事件”。丘××原是初一年级2班的学生,自进入学校以来,一直纪律散漫,不思进取,经常无故旷课。某一天,上午还见他的人,下午就又不见踪影了。班主任也许是疏忽了,也许是见惯不怪了,没有把这个情况及时汇报给家长。岂知道过了一天,学校就被告上法庭了。原来,那天丘××没有回学校来,是开摩托车游荡去了,同去的共有三辆摩托车,都是四人共坐一辆,全是在校学生。途中他们还赛起车来,不幸,丘××所驶的摩托车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当场死亡,同车的三人也分别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事故发生后,丘××的家长认定是学校的责任,把学生的尸体扔到了学校门口,要求学校赔偿损失,结果还在未知之中。第二件,是“醉酒丑闻”。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某初三的老师家里来客人了,喝了不少的酒。晚上他要下晚修,酒气熏得整个教室都如在“酒雾”中,学生们都静不下心来温习了。当时,有个学生就说老师你喝酒了,但该老师矢口否认。这当然引起了学生们普遍的不满,因为这是眼前的事实。该老师也许是真的喝得太多了,他可能认为是那个学生使他陷入了难堪,走过去就给了那个学生一巴掌。给了一巴掌之后,老师才醒悟过来了,立刻给学生赔礼道歉,但已经没有用了。第二天早上,学校就来了二、三十个青壮年,都扛着锄头铁棒,把校长室围了个水泄不通。第三件,是“津贴风波”。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传出来一个传言,说是镇教办撤消前,曾经每月克扣下了老师们的津贴,几年累积下来,镇上平均每个老师有一千多呢。这个传言越来越盛,搞得全镇的学校都沸沸扬扬的。有些学校已经罢课了,有些学校准备集体签名上访,听说我们学校也有人在暗暗组织行动。老师们都已经无心教学,到处人心惶惶……很快,这件事惊动了县教育局局长的大驾,他亲自下来,到了闹得最凶的学校,对着要罢课的老师们,只往桌子上锤了一拳,放下一句狠话:“谁要是敢罢课,我先把他给罢了!”结果,所有罢课的老师就都散去了,学校立刻恢复了正常。受这个消息的影响,听说,我们学校里的行动带头人,已经在商量行动是否还按计划铺开……    3 也就是从那段日子起,我们开始频繁地外出活动:光顾夜宵档、流连于台球室、追逐漂亮的女孩子……我们就是要放纵自己。有一段时间,我们盯上了一个在发廊洗头的女孩,她叫小蓝。第一次去的时候,给我洗头的就是小蓝。在我们面前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每次抬头,我们都能相互从镜子里看到对方,我觉得很不习惯。于是干脆闭上眼睛,装做很享受的样子。但后来我发现,其实小蓝比我更不习惯,她显得非常局促,常常要尴尬地躲开我的眼睛。当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我反而觉得自然轻松多了,有时候,我还故意在镜子里拿眼睛去追逐她的眼睛。在追逐中,我看着她想躲又躲不开的害羞,体验到了一种“男性”的快乐。那一次,我和小蓝就认识了,我们还谈了很久。原来那天刚好是她第一天上班,而我恰好又是她的第一个顾客。也许是因为这样吧,小蓝对我好象有一种特别的好感,我感觉自己对她也是一样。之后,我们就常常光顾小蓝所在的发廊。渐渐地,我们四个人小蓝都认识了。看得出来,大家都对这个女孩子有种莫名的好感。到了后来,我们去小蓝所在的发廊,主要目的已经变成是找小蓝,而洗头只是附带的节目了。当然,我们每一次去,小蓝还都是给我洗头。因此,在我和小蓝之间,总感觉跟其他人是不同的。某个晚上,我们又去找小蓝吃夜宵。这一次,我们没有直接去发廊,而是先找了个地方坐好。接着,我就开摩托车去接小蓝,可是她说没空,任我怎么说,她都推搪了,我就只好自己回来了。韩涛却站了起来,说让他去接,真的就去了。不一会,小蓝真搭着韩涛的车来了。我先是一阵喜出望外,可是很快地,我就痛恨起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了,我邀请她她不来,别的男人邀请她她却立马就来了,她把我当什么了?我迅速地别过脸去;而在我的心中,一把火已经燃烧起来了。韩涛说:“童鸣,人我给你带到了……”我正有气呢,再听到这句话就更添三把火,她不是跟谁来的,就是跟你这个混蛋来的,你他妈的究竟有什么法宝,要她来她真的立刻就来了?我冷冷地说:“哼,那看来我还得摆酒席谢你呢!”韩涛似乎没有听出我话里的火药味:“摆酒席不用了,今晚上就是好日子,拿酒来,兄弟俩干一杯。”我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语气也不觉平和了些:“不枉兄弟一场,来,见底的。”两个杯子很快就碰撞在一起,由于用力太猛,发出巨大的响声,杯子里的酒泼溅出来,晃荡着只剩半杯了。仰起脖子,“咕嘟”一下都吞了下去。但其实我的心里是有鬼的,我马上抓起杯子又灌满:“兄弟,你都看到了,刚才只是半杯,不算吧。”韩涛说:“怎么不算?算了吧。”我把酒杯强放到韩涛的手上:“不算不算,半杯怎么能把我们兄弟俩深厚的感情表达出来?象你我之间也只是半杯的程度么?”韩涛说:“好,满杯的!”双双又干了,把酒杯倒转过来,“滴答”、“滴答”,分别在各自的杯中滴下一滴残酒。韩涛要坐下,我立刻又来了主意,一把又抓过酒杯,边倒酒边说:“慢着,好事成双嘛!”我实在是太希望在另一场的较量中扳倒对方了。韩涛说:“对呀,不就刚好是两杯吗?” 我坚决地说:“……哪里?最先的那半杯,不算嘛。”韩涛说:“总是你跟我两人对喝,那多不好哇。有酒就大家一起喝嘛,来,大家先喝一杯。”我按住他们:“你们坐下,还轮不到你们呢,我跟韩涛喝完了自然就跟你们喝!”又把酒推到韩涛的嘴巴下,“你说我们还是不是兄弟?”韩涛说:“当然是兄弟。”我说:“是兄弟就别罗里罗嗦的,喝了这杯,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韩涛喊:“再喝就三杯了。”我恼火了:“你到底喝不喝?”那晚的韩涛脾气真是好得要死:“果然是兄弟,来——喝!”掌声四起。我瞥了一眼小蓝,她轻轻地拍着手,浅笑着,昏黄的夜灯下,面若桃花,确实有些迷人。曹山烽说:“小蓝,怎么这段日子好象总不见你露面?我们童鸣可是在我们面前一次次地提起你呀。”小蓝说:“最近发廊里忙呢,几乎都忙不过来了,现在也是刚好逮了个空缺溜出来的。”李振雨说:“小蓝,你知道吗?好多次了,我听见童鸣在说梦话,一个劲地喊着同一个人的名字,听清楚,原来喊的是,‘小蓝’、‘小蓝’呢。”换了平时,这样的玩笑我是无所谓的,可能还很欢迎。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是接受不了了,我恶狠狠地说:“可不可以闭上你们的臭嘴!”小蓝为他们说话了:“兄弟嘛,干嘛那么凶呢?”我立刻就有些泄气了。小蓝突然又对我说:“我敬你一杯。”他们一片的叫好声。我愕然了:“为什么要敬我?”小蓝说:“多谢你,多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苦笑一声,谁不知道这些天来的,都不过是逢场作戏?我讨厌透了:“你实在没必要多谢我,不过是高兴了玩玩而已。”小蓝说:“总之一句话,太多谢你了。”他们就起哄:“人家女孩子主动敬你,你不是这么不给面子吧?”既然是这样,那就喝吧,喝了,“多谢”完了,戏也就完了。“好哇——喝!”小蓝接着又举起酒杯:“认识大家,真高兴。我敬你们一杯。”“来!”四个杯子碰到一起。我却自个加满,抓起杯子独自就喝掉了。放下杯子,韩涛说:“我最佩服你这种豪爽奔放、不拘小节的女孩子了,跟你在一起就是快乐。”小蓝接口说:“出来交朋友,就得这样。我也认识一些男孩子,他们跟你们一样,直肠直肚,有什么说什么,玩起来要多疯有多疯,那才痛快呢。” 韩涛说:“看来我们还是蛮有共同点的,是不是应该喝一杯?”她说:“我也觉得,该喝!——喝!”刚喝完,小蓝又说:“按江湖规矩,我是不是也该回敬你一杯?”韩涛说:“也好——喝!”……他们俩就这样“叽里咕噜”地扯开了,似乎旁边的人都不过是摆设的道具。这对狗男女!韩涛开始吞吐不清了:“来一瓶酒!”服务小姐拿来一瓶白兰地,褐色的液体在瓶子里翻滚,使我一阵阵反胃,几乎要呕吐。我感到有什么在我肚子里来回冲撞,要掏烂我的五脏六腑,撕破我的肚皮,冲将出来。我听到一个声音喊:“拿走!”很熟识,但似乎又很陌生。韩涛却对服务小姐喝:“拿来!”如此几个来回,服务小姐干站着,也没了主意。韩涛站起来就要去拿瓶子,与此同时我也站了起来,可是由于服务小姐近我这边,我把瓶子抢到手了。韩涛喊:“给我。”我喘着粗气,对韩涛怒目而视。韩涛酒火烧身,大喝一声:“给我!”你越是要,我越不给,你能把我怎样?韩涛咆哮着:“给——我!”我也彻底疯了,竭斯底里地喊:“让我给你!”“哐啷!”一声巨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了,弄不明白瓶子怎么就摔到了地上,玻璃渣与褐色的液体一起四溅。周围顿时死一般寂静。我知道我把事情闹大了,可是我已经不可能回头了,我只能豁出去,我哆嗦着双手不知接下来的戏还怎么演,我只能等待着对方的反应,等待着更猛烈更惨酷的战斗。脾气火爆的韩涛,也一时呆了,只是干站着。我还以为他会怎么样呢,可是他竟然没有。曹山烽和李振雨霍地站了起来,却说不出话。只有一个小蓝坐在位置上,象一个吓怕了的小动物……当晚,我又发噩梦了。我先是梦见站在一个旷野里,我不停地奔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奔跑,我似乎就只能这样奔跑不停了。突然,不远处小蓝出现了。我一阵惊喜,跑过去。她却冷笑着,象西伯里亚的冰原。我说:“小蓝,是我呀……”她响亮地哼了个鼻子:“找的就是你!你一个屁丁大的老师,不过是地上的一团泥巴,也配来叫我的名字?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死了你的狼子野心吧……”我感到喉咙哽塞着,然而我还是要用我嘶哑的声音争辩:“可是,我将来是要成为大人物的呀!”小蓝伸出指尖在我的鼻子上一划:“你就作白日梦吧你!”我只感到指甲角质的利器一片冰凉,然后冰凉从鼻子传到全身,我突然感到了存在的虚空,没有了承载。我调头就跑。突然地,郭玉珍却出现了,她站在十字路口,眼神里流露着顾盼。我大喜过望,撒腿跑过去。跑着跑着,突然,郭玉珍又不见了,周围一片昏暗。我惊惧万分,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我绝望的时候,一缕青烟在我前面不远的地下冒起,青烟中一个女子飘飘然钻了出来,腾云驾雾般降落到我的面前。我又惊又喜,她彩带环飞,明眸皓齿,正是郭玉珍。我感到我的生命又回来了,满心的话终于找到要倾诉的人了。我说:“你终于又回来了,不见了你的时候,我是多么害怕呀。你以后都不要走了,永远不走了,好么?……”听得她却说:“这位兄弟说话很有趣,我和你才第一次见,又何来‘又回来’三个字呢?你是凡人我是神仙,我来只是为了摆渡你,摆渡完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也就该走了,又怎么能永远不走呢?”我说:“你说话才有趣呢,你分明是郭玉珍,又怎么成了神仙了?”“我确实不是郭玉珍。”我喊起来:“你是!你就是!”她浅浅一笑:“我真的不是郭玉珍。郭玉珍凡尘俗躯,怎么会是我呢?”确实,她的声音仿佛可以穿透到无底的深处,真的又不象是凡间的女子。可是,我不肯承认:“你骗不了我,你就是郭玉珍!”“你又何必太过执着?不错,我曾经寄居在郭玉珍的身体里;我这次来,也是受郭玉珍的相托。我临走前,郭玉珍一再嘱咐我,要我转告你,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说到底,你再怎么不普通,也还是凡间一男子,不要为自己背上包袱。你应该懂得,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充分地享受一个平凡男子的快乐。”我拼命地摆手:“我不愿意成为一个平凡快乐的男子,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她轻轻地一个叹息:“你也太愚痴了,我已经说了,你我天上凡间,又怎么可以在一起呢?”我说:“你带我上天上去。”她摇头。我说:“你投胎转世,回到凡间里来。”她还是摇头。我被惹恼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然而,她已经乘着青烟冉冉上升了,青烟渐渐散开淡化,而她的面容也渐渐模糊、模糊、模糊,只听得一个声音,还是那么清晰:“你管也好,不管也罢,我的使命是完成了,你好自为之吧……”眼前突然一阵电光闪烁,天际的尽处一个点“噗”地一下消失,早不见了她了。我大喊:“别离开我!”我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哀怨、凄厉,就在耳边……    4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我们的校长,鲁中星校长去世了。某个早上,天色阴沉。出了宿舍,一路上碰到的人眼色都有些奇怪,来到教导处,更是一片肃静,肃静得有些沉重。回到办公室,有老师已经在低低地议论着,他们的声调也是阴郁的,在浓重压抑的阴霾中更显得毛骨悚然。我一阵条件反射:“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陈冬梅声音有些沙哑:“你还不知道?校长死了……”不会是我听错了吧?我们的校长,鲁中星校长,昨天什么时候我还见过他呢,笑容可掬的,象有什么喜事,怎么就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说没了就没了,那也太荒唐了。鲁中星校长,在我的心目中,虽然算不上是那种“手腕型”的校长,可是平时待人还是很和蔼的,丝毫没有架子,这么好的人,应该不会是他吧?我疑惑地说:“哪个校长?”周卓荣也有些感伤了:“哪个校长?你还有多少个校长?……”谁都知道周卓荣是对哪个领导都不满意,尤其不满意鲁中星校长,可是这一刻,他也禁不住哀伤起来,也许就是真的了。很快,学校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都在谈论这一件事了。听说,鲁中星校长是因为喝酒过量,导致心肌梗塞,医治无效而死亡的。这符合事实,黄校长酒量不行,三两杯下肚脸就涨红得关公一般,这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他毕竟又是学校里的一把手,每天都要应酬方方面面的关系,喝酒自然又是必不可少的了。于是也常会见他喝得烂醉,甚至因此上过医院,也有过几次了。不过,这一次因为喝酒弄出了人命,事情就真是叫人唏嘘了。究竟是到哪里喝的酒跟哪些人喝酒为啥事喝酒?人们到处议论纷纷,说法也有很多种。有人说,黄校长是为学校烂尾楼筹集资金而喝酒的。酒席上,水泥厂厂长当场拍板说,黄校长每喝一杯酒,水泥厂就赞助一吨水泥。于是,黄校长就豁出命去了,一连气喝了十三杯。眼看着不能喝了,但看在一杯酒就换一吨水泥的份上,又坚持着再喝了三杯。已经是十六杯了,十六吨水泥呢,在场的人都不禁鼓掌叫好。黄校长也兴奋起来了,还要再喝第十七杯,可酒刚倒了一半进嘴里,突然把杯子一扔,整个人就软在地上了。有人却说,其实是石潭镇三间中学校长酒量大比拼,一杯接一杯地斗,黄校长喝到了最后,成了胜利者,却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倒下了。有人却说,是镇长×××的母亲七十大寿,校长赴宴,喝大了,当场就倒了。有人却说,其实当时还没有倒的,是回家来的路上倒在水沟里了。莫衷一是众说纷纭,谁说的都象真的。终于,学校广播里响起了教师紧急集合的通知。在会议室里,各种小道消息依然暗中涌流。教导主任梁弘广、政教主任谢和声、后勤主任高牧耀、副教导主任蒋羽静挨个鱼贯而入,惟独就不见鲁中星校长。领导们坐下,又惟独原来鲁校长坐的位置空着。我不禁心里也有些空落,会场一片沉重。后勤主任高牧耀说话了:“同志们,跟大家说一个很不幸的消息,我们尊敬的校长,鲁中星校长,因病急发,医治无效,于今天凌晨4点06分,在县人民医院去世了……”高主任的眼里含着泪花,会场更显得凝重。但看来,传言都是假的,黄校长并不是因为喝酒,而是因为发病导致不幸的?高牧耀主任继续说,“黄校长为教育事业,奉献了自己兢兢业业的一生,我们感到了深深的惋惜。黄校长的身后事,我们会尽力协助他的家人处理好的……”高主任的声音哽咽着,“这件事我们已经上报了县教育局,在等待教育局做出新的安排前,经过行政讨论,决定由教导主任梁弘广同志暂时代理校长职务,负责处理学校里的教育教学等全面工作。”代理校长,原教导主任梁弘广接着发表讲话:“老师们,在这个学校发展的关键时刻,黄校长离我们去了,我跟大家一样心情悲伤。但是,学校的工作还是要一如既往地做下去,不能因为某一个人而停止下来。我们,全体的同志们,应该接过黄校长的旗帜,完成黄校长未竟的事业,把工作做得更好。只有这样,才能告慰黄校长的在天之灵……”会场里突然一片嘈杂,四下里到处窃窃私语。代理校长有些不快了,“别吵了,开会时不认真听清楚,会后又不知道会把工作做成怎样了。”代理校长的喉咙颤抖着,也许是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位置,“在这里,我宣布,从现在起,各项工作都要重新回到正轨,所有的规章制度暂时不变,谢和声主任还是负责政教,高牧耀主任还是管理后勤,蒋羽静主任要协助好教导处开展工作,也许就要多分担些了,其余教师,各就各位各尽其责,不得松懈——散会!”会议之后,学校里的传闻,立刻就转到谁将是我们的新校长上去了。说法也有好几种,各种说法漫天飞舞,仿佛又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气象。有支持代理校长,原教导主任梁弘广的,理由最明显不过:梁主任原是学校的第二把手,调来我们学校前,就在教导主任的位置上,跟随鲁中星校长有近十年了,也终于等到今天了,由他来接任,顺理成章。而且,梁主任现在已经是学校的代理校长了,由他坐正,无可挑剔。其实,所谓代理校长,也纯属是掩人耳目的戏法,因为“代理”两字实在是加上去的,之所以要加上去,是因为黄校长才刚刚过世,总要等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吧,不然太不人道了。况且大家都看到了,在会议上,我们的代理校长简直就是校长的语气了,连黄校长在时也没有他那个气焰呢。同时,大家都别忘了,梁主任的父亲,曾经是镇上的教办主任呢,虽然退休多年,但俗话说“烂船也有三斤钉”呀!梁弘广主任做校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铁定了!也有支持政教主任谢和声的,理由也很充分:梁弘广平时为人严肃,在工作上的事情又过于较真,多不讨大伙的喜欢。后勤处高牧耀主任,太年轻了,做领导才两年多,难当大任。至于副教导主任蒋羽静,自然是可以忽视不算的。这样一番排除法,剩下的就只有政教主任谢和声了。当然,谢主任个人的优势也很明显,他表面虽然严肃,但其实待人接物非常随意,大凡工作上的事情,他都可以商量,从不靠制度吓唬人,因此人缘极佳。而且,学校的学风大坏,学生们多有飞扬跋扈的,大有压倒老师的趋势。这个时候,学校急需要一个治理“坏”学生的铁腕人物,而谢主任正是大家期待的。更有一点,谢主任曾经在镇中心小学担任过校长多年,富有管理学校的经验,资格数他最老到。为学校长远计,校长一职,自然是非此君莫属了。支持后勤处高牧耀主任的也有一定的票数,理由如下:高主任虽然年轻没有经验,但有冲劲有活力,一定可以给学校输进新鲜的理念,一改学校里沉闷的气氛。而且,这几年来,每次大会小会上,都是高主任唱主角,相反鲁中星校长倒象是成了幕后人物,学校里早就有谣言说,高主任才是真的校长呢,这不,就说中了。而且,高主任更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王牌:他的大舅子,可是县教育局里的人事股股长呢,问谁能够匹敌?校长的位置,对于我们的高主任,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副教导主任蒋羽静,刚才已经说了,可以忽视。但似乎也有不少对于她的呼声,听说一帮外省的老师就正在集体鼓动她,如果到时候进行竞选的话,他们一定全力支持。外省老师的人数,在我们学校占了三成左右,如果其他三人的得票数均等了,又或者有一部分人弃权了,那么,周主任当选的可能也不是不存在的。究竟鹿死谁手,真是未可轻易下结论的。而处在权力之外的六十多位老师,有的冷漠,有的蔑视,有的摩拳擦掌,姿态各异。传言一会对这个有利,一会又对那个有利,再一会又对另一个有利,瞬息之间,变幻莫测。正在传言飘摇不定的时候,一天上午,县教育局派出了四人组成的观摩团来到了我们学校,全体教师马上集中到会议室里。一个据称是人事股长的首先发言,无非是鲁中星校长不幸去世,上级对此事感到无比痛惜,但学校不可一日无校长之类。接着,是这次观摩团的头儿,一个女副局长发言。她的意思,我们明白,就是通过民主选举,在学校里现有的四个行政中,选出一个具备管理学校能力的人选,主持学校的一切事务。并且,女副局长强调:“我们的选举,必须公平、公正,以事论事,而不能夹杂个人的偏见,不能带有私人的感情……”接着,另有一个人又说了几句,不过是怎样填写选票的问题。最后的一个人就从公文包里拿出选票,分放下去,于是大家填写选票。很快,选票上交到“公文包”的手里,“公文包”一一收集,放到公文包里。人事股长又宣布散会,大家就陆续地离开了。下午,老师们又一次集中到会议室,个个翘首以望。副局长发表了讲话:“经过投票的票数统计,投票总人数67人,发出选票67张,回收64张,有效票62张,本次选举有效。现在,我宣布选举结果。”扫视了一下会场,“选举结果为:高牧耀同志,当选为石潭镇第一初级中学新一任校长……”尘埃落定了,似乎没有人激动,也没有人诅丧,相反,每一个人都显得异常地平静,直至又陆续地离开了会场。不过,第二天,很快又有了新的传闻。有人说,实际上,根据票数,谢和声主任才是最多的,高牧耀主任(实际上是我们的高校长了)只居第二,蒋羽静主任是第三,梁弘广主任只排末位。这条传闻立刻就在学校里激起了波澜。有人说,你们也太愚太痴了,所谓“投票”,不过是一个表面的仪式;我们是投票了,可是又为什么不当场唱票呢?那是因为早在投票之前,结果就已经有了,我们都被人家当猴子耍了。有人又说,你们没看见那个人事股长吗?那可就是高校长的大舅子了,大舅子安排妹夫做校长,这是人情,也是天理!    5 在人们纷纷不绝的谣言声里,高牧耀校长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天,校长室门前墙上就挂了个铁箱子,上面铭牌写着是“学校工作意见征询箱”。校长室的大门也终日敞开着,每天进出的人多起来了,有行政、老师、学生,也有家长、社会人士等等。就是晚上,校长室里也是灯火通明,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高校长发奋的身影。很快,一份“你对于学校教育、教学的看法和建议”的问卷,下发到了每一个教师的手里,里面详细地列举出“校风”、“学风”等六个大项,下设六十个小项,后面还有“请提出你宝贵的意见”一栏,最后还提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两个星期后,教师大会正式召开。高牧耀校长坐在原来鲁中星校长的位置上,其他行政依惯例分坐两边。这是高校长上任后第一次主持大会,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首先,我谨代表学校,感谢大家为工作付出的辛勤劳动,也衷心感谢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两年来,学校在鲁中星校长的主持下,取得了各方面的成绩。但现在,学校的发展何去何从,也马上摆在了我们的面前。说句实话,当我知道要担负起全面管理学校的工作时,我更多地感到的是任重道远,如履薄冰,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啊!但是,我们还是得敢于面对现实,接受挑战哇。在座的同志们,很多都工作多年了,对教育教学肯定都有着自己的一套见解。这次会议,我就是希望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是对我们的工作,对我本人,认为在哪方面存在不足的,都欢迎批评……”校长激动的声音停止了,可是没有回应的声音,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会场上压着乌云。高校长说:“大家不要拘谨嘛,就象平时聊天,有什么说什么……”有人不小心地咳嗽了一声,大伙猛地笑了一把,立刻又恢复了沉寂。高校长不觉也笑了一下,又四周看了个遍。时间的大轮在会场的上方隆隆辗过;沉默使时间象负重上山,步履艰难。 高校长有些无奈地说:“两个星期前,我在校长室前挂了个‘学校工作意见征询箱’,可是始终没有一位同志把意见写上来。之后我又下发了一份调查问卷,收上来的也只是寥寥可数。我想,也许是我不够真诚,因此大家都不敢敞开心扉。于是,我想到了召开这个会议,大家面对面地谈,可能会比较好。我们都是学校的一分子,事情就靠大家商量,群策群力总比单干要好得多啊!”说到最后,高校长已经有些动情的哽咽了。人们的头却更低了……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让我来起个头吧。”人们不禁都抬起头来,是初二年级级长王学虎。他说,“我首先要为班主任们说说话。相信在座的老师们,基本上都做过班主任,现在正在做班主任的,就有二十一位。班主任的工作非常吃力,但往往又吃力不讨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此,凭良心来说,没有哪位班主任是做得很乐意的。如果班主任一职可以自由选择,我想很多老师会选择不做。当然,这不能怪我们的老师们,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在我们学校,班主任一个月的补贴是30元,可是,却要管着六、七十个学生,每天,又要找学生谈话,又要关注学生的成绩,又要处理班上的大小事务……真是事无巨细,多如牛毛啊。更重要的是,一旦班上出了什么安全事故,班主任却要承担几乎100%的责任。收益与付出极不对称,这又怎么能让老师们做得乐意呢?但是,班主任又是跟学生贴得最近的,他们工作的成败,关乎着一间学校教育的成败。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班主任工作必须有人做,但又没有人愿意做,所以就只能由学校强制安排下去。当然,学校安排的工作,老师们是应该做的。但是,毕竟这又不是完全出于内心情愿的,所以,又有了这样的必然结果:非做不可的事情就勉强做,可做可不做的就不做,更不会去想有什么是还没有做而应该做的,人人敷衍了事,个个得过且过。这样,学生当然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但是,这难道就全是班主任的错么?我觉得,学校现在的工作真是纷繁复杂,如果能从班主任工作这里打开一个突破口,使到学校的老师们都愿意做班主任,人人争做班主任,那么往后,学校里就不会有什么工作是做不好的了……”大家一直看着王学虎,直到他坐下了来,很久了,人们才反应过来。而这时候,会场早已经为之一震,早先那种萎糜的气氛好象开始松动了。高牧耀校长呢,则是一直用心倾听着,一边还做着笔记,时而微笑地点点头,时而又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旁边的几位行政,笔下也忙得不可开交,不敢有一丝的怠慢。很长一段时间了,高校长终于说话了:“王级长说得好哇,他的一席话,使我感到了惭愧。确实,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啊,我作为校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王级长的话,也使我茅塞顿开,看到了希望……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金玉良言啊!”很快,李振雨就站了起来:“我也说说我的想法。都说现在的学生思想比较激进,我认为这跟学校周边的社会环境有相当大的关系。公正地说,学校周围的文化、治安环境都比较差,学生们每天耳闻目染,自然身受其害。当然,对于周边的环境,学校是无力左右的,但我们可以借助其他的力量呀。比如可以与派出所联系,整治周边的治安环境、取缔游戏机室、整顿网吧,等等。至于在学校的小环境里,学校是不是也可以多组织些活动,让老师、同学们共同参与,在活动中发展友谊,建立一种新型的师生关系,创设一个温馨和谐的校园?”周卓荣说:“我倒想问清楚几个问题。学校总是强调不能体罚学生,但如果遇到下面的情形呢?1、学生违反了纪律,老师口头教育,可是他不听,这时候罚他抄写《中学生守则》,算不算体罚?如果算是,学生违反了纪律,我们能怎么办?2、罚学生扫地算不算体罚?如果算是,本来该轮到某学生值日,他却故意不扫地,我们能怎么办?3、学生在课堂上大声讲话,老师要求学生站起来,算不算体罚?如果算是,那高校长你教教我,当面对这一系列的问题时,我们能怎么办?……前不久,又发生了学生伙同社会青年回学校殴打老师的恶劣事件,学校是怎样处理的,我们怎么不知道?学校为什么不公开这些学生的姓名?又为什么不就这件事召开学校大会?学校这是在保护学生,还是在放纵他们?老师打了学生,家长可以来学校索赔,可是老师被学生打了,老师就该忍气吞声吗?哼,我看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重新回到‘文化大革命’去的……”程富祥立刻附和说:“冯老师说得好啊,学校的态度本来就软弱无力,怎么能降服哪些坏学生?我觉得对于那些违纪严重的学生,学校要敢于开除,杀鸡儆猴杀一儆百……我就不相信!”陈冬梅说:“我想说三点。首先,我觉得现在的学生,心理压力都很大。成绩的波动、成长的苦恼、与父母的沟通,随便哪一方面都是一座大山。可是,我们的教育却要求学生必须学会容忍,这不是要把学生们都憋慌了吗?因此,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开设一间心理疏导室,用以辅导那些心理压力太大的学生。另外,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太陈旧了,发霉的发霉,破烂的破烂。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可那里绝大部分的书还是上世纪70、80年代的,学生又怎么会去看呢?这跟没有图书馆有什么区别?最后,我想说的是关于扶贫款的问题。应该说,学校对于省扶贫款项的管理还不够,就是说,一些原本家庭很富裕的学生,竟然在扶贫之列,但是一些最有需要的学生,反而没有得到扶贫。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但是学校方面却一直视而不见,这很不好。”黎萧美说:“我觉得老师对学生要宽容,学校对老师也要宽容,老师毕竟不是机器。我是越来越觉得,现在当老师真是不容易了,既要教好学生,又要学历进修,又要大大小小的考核,压力也很大啊。刚才陈冬梅老师说,压力需要疏导,是的,学生的压力需要疏导,但老师的压力就不需要疏导了吗?如果老师们都被逼得有了心理问题了,又怎么期望他们教出心理健康的学生来呢?”韩涛说:“我觉得,学校在用钱方面,应该增加透明度。钱就是那么多,用到哪方面了,具体办什么了,要列出明细帐,不应该只用诸如‘接待’、‘旅差’等大的项目来概括,含糊其辞。”曹山烽说:“我的意见,对学生一定要严格,这是无可置疑的。‘只有铁的纪律,才有过硬的教育’,这句话不是哪个教育家说的,而是我——曹山烽在今天说的。不错,我们对学生也需要爱心,但比起严格来,爱心要排在后面。另外,就是关于老师的地位问题,老师地位的首要反映就是老师的福利待遇。我个人的意见,如果老师的福利待遇不提高,其他都是空话。老师的福利待遇跟公务员相比,本来就差几个级别。而我们这穷山沟里,福利待遇却又是全市老师中最差的。这样的政策,又怎么能留得住老师呢?就算留住了老师的人,留不住老师的心,又何来提高教育质量呢?因此,我不知天高地厚向高校长说一句,如果学校能有办法改善了老师的待遇,那么其他都不是问题了!”我一直听着他们的,感觉每个人说的都有道理,也都没有充分的道理,我把他们说的话一个一个地玩味着,都有些入迷了。发言突然停了下来,旁边的李振雨轻轻推了我一把,我醒过来,高牧耀校长正看着我呢。我也来不及仔细思考了,张口就说:“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的热情被渐渐地腐蚀掉了。真的,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在不断地追赶着我们,一点一点地啃咬掉我们的热情。我们的脾气在悄悄地变坏了,我们对学生变得越来越苛刻了。我还感到自己被两股力量从两个相反的方向牵扯着,我们的教育,是要求我们培养出高素质的人才;可是,还是这个教育,强迫我们去培养高分数的学生,我们是渐渐感到无所适从了。我还感到世界越来越小了,小得我们都伸不开手脚了。我知道这样很悲哀,可是我们无法阻止,我们怎么办?我知道我们必须想办法,尽管我们暂时还想不出办法来。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可是,我们的办法又在哪里呢?……” 会场里一阵寂静了,气氛有些浑浊、有些苦闷,我仿佛都听到自己的回音了。我害怕了,是我制造、渲染了这种气氛,然而我已经无力改变……高校长洪亮而又坚定的声音,却来得那样及时:“听完了老师们的叙述,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们的老师们,终于敞开了胸怀,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了。确实,我们的教育已经积弊深重了,有着许多令我们心碎的事实,有时候,我们甚至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但是,想一想吧,如果作为老师的我们,对于学生、对于学校、对于教育都失望了,那还有谁会抱着希望呢?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在世间一切的因素中,人的因素是最重要的’,这话说得真是太好了。是的,困难一定是有的,但没有我们过不了的坎!同志们,我相信,只要用上三年的时间,我们就能彻底改变今天的局面,走出改革的第一步。然后,再用三年,我们将初步确定我们的办学思路。然后,再用三年,我们将创办出一所具有自身特色的、教风学风一流的学校来!”不知是哪个角落带的头,稀稀落落地,掌声还是响了起来……    6 我竟然遇上了我小学时代的好友——晓清。那天,我闲着无事到外面闲逛,回来的路上就碰到晓清了。当时,他正挑水从河里上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开始还没认出是他。然而,当他抬起头来,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在那一刹那我们都呆了,象两具木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我看到的,竟是晓清!看样子他也认出我了,只是也不敢认。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幕幕似曾相识的景象闪过,象一张坏了的光碟,屏幕一时清晰,一时花花绿绿,一时简直不能转过去。真的是晓清吗?我面前的这个人,他面容憔悴,低眉顺眼,哪里象是那个意气风发,豪情壮志,要为旧中国向日本讨公道的少年呢?可是那脸部的轮廓,又分明是晓清。是的,真的是晓清!我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晓清放下了挑着的水,也是嗫嚅了半天。等我终于能够说话了,晓清刚好也赶上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晓清?”“童鸣!”我们都一下子兴奋起来,几乎要拥抱在一起,象在箱底翻出来了旧相片,上面是我们的合照。然而,当这份热烈过去后,我们又都再找不出话来了。沉默使气氛变得凝重。后来,是晓清先说的话,我听着却象是遥远的山谷传来的回音。晓清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说:“我是路过的。”“听说你做老师了,就在镇上?”“是呀,原来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了怎么也不来看我?”“我也想过的;可是,我怕打扰你嘛……”“你客气了……对了,你怎么也在这里?”“我到这里来挑水啊——哦,我家就在附近。”“你家?附近?”“我结婚了。”“哦——恭喜你!成家立室啦。”“咳,那算什么喜呀?年龄够了,婚谁不能结?”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就别提了,苦力活,租了个池塘养了些鱼,顺便还养些猪呀、鸡呀、鸭呀的。”“这好哇,当老板了,赚头不错吧?”“勉强还可以养家糊口吧,还是你比我强哇,做了老师,安安稳稳,该上班就去上班,到了钟点就下班,每个星期还有两天休息,月未到了就拿工资……”我苦笑一下:“各有各的好嘛。”这样的谈话真是叫我又伤感又无奈。沉默了一阵,晓清说:“到我家坐坐吧。”对于晓清的邀请,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也不知道怕什么;但如果我拒绝了,那倒象是我故意要抬高自己了,因此我说:“也好,就是怕,会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去了你就知道了,只怕失礼你。”晓清挑了水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很快就见到了一排几间木屋,顶上用茅草、木棉瓦盖着,到了门口,从门后走出来两条剽悍的大狗,朝着我汪汪地叫,吓得我连连后退。晓清大声地把狗喝走,歉意地说:“没办法,山沟野地的,得养条好狗守门。”放下水,邀请我进去。池塘的水面上浮着白沫,木屋就在池塘边,走廊刚好探出了池塘一半。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浑浊,矮凳子水鞋铁锅瓢盆散落一地,檐下挂了一竹竿的腊肉,要弯着腰才能过去,木墙一边钉了密密麻麻总有二十个钩,钩上贴着墙的都是帽子、雨伞、女人的内衣裤……走廊的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边上坐着一个阿婆,我给她请了声问候,她木讷地看着我。晓清给我解释说:“这是我老婆她妈,四川的,耳朵有点聋,你的话她听不懂。”阿婆就拿眼睛在我的身上搜索,又突然裂开嘴巴对我笑,我只好也回敬了一个笑。晓清拉过一张凳子让我坐,又向屋里喊了一声,走出来一个女子,衣服下拱起了半个圆。这肯定是晓清的妻子了,晓清快当爸爸了。我说:“你好!”说出来了才记起她可能听不懂。她冲我内敛地笑笑,在桌上拿了个杯子,到桶里很认真地来回冲洗了几遍,在壶里倒了杯浓黑的茶,递给我:“喝茶吧。”她原来能够说广东话,不过夹着些地方口音,比较生硬。一阵傍晚的风吹过来,走廊里顿时充满了浓重的鱼腥、猪粪、腐烂的木头、潮湿的稻草等混在一起的臭味,使我恶心地想呕吐,但为了礼貌又只得不露声色地坐着。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豪言壮语的少年,不禁再次伤感起来。晓清说:“不成家的样子,让你见笑了。”我说:“老朋友了嘛……嘿,你快要当爸爸了。”“是呀,当爸爸了,得抓紧时间赚些钱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好象昨天我们还是孩子,一同进出教室,一同到树林,今天你却说要当爸爸了,这世界的事情真是太奇妙了。”“是呀,想起来都觉得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我记得你那时常说,要所有欺负过中国人的人都得到惩罚。我那时呢,却偏要跟你抬杠,为争论个输赢,我们还差点动手了……咳,是我做得不对,我是应该让着你的。”“那都是少年时的无知呀。那时你确实让我拜服,你一次次地对我说,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这听着都叫我兴奋。”“然而,十年后,我什么都没做成,却偏偏当了一个老师,而且又回到了石潭这个地方来。至于所谓‘外面的世界’,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咳……那时……我多么希望你能带上我,可是你总不说答应,真叫我不知怎么好。”“你也有你的理想嘛,你说你要参军做个军人,保家卫国,惩恶除奸,维护世界和平。你做了军人了,怎么可以跟我到处游荡呢?”“不错,后来我是参军去了。可是满三年后,我就退伍了。现在世界和平,国家没有战争,不需要我去保卫谁,也不需要我去惩罚谁了,我唯一要顾及的只是自己的饭碗。于是,我退伍后就去了工厂打工,然后也到过酒店、码头、矿场,后来又去了一个工地当保安,肚子是可以勉强填饱,但受了不少白眼,混来混去觉得还是家里好,所以就回来了。”我不禁惊呆了,晓清的生活经历真丰富,这好象也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呀。我说:“晓清,原来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经见那么多的事情呀,我多么羡慕你。真的,我不是奚落你,你知道这是我的梦想。”“如果象我这样的经历就是你的梦想,那几乎所有到城里打工的乡下人都值得你去羡慕。你真的想过这种生活吗?在家里就觉得外面精彩,到了外面才知道家里的安稳,大概就是这样吧。”晓清的这些话伤害到了我脆弱的自尊了。是啊,今天的晓清已经不是少年的晓清了,他不再只是懂得把自己的思考嫁接到我的思考上,对于生活,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了。我不想再沿着这个思路说下去了,但是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晓清也暂时没有了话,两个人只是看着池塘出神。周围显得过分的寂静。突然,我想到了一个话题:“这池塘很大呀。”晓清有些得意了:“是够大的。我还打算在旁边再挖一个,到时候再多买几头猪,多买些鸡鸭鹅回来……”这是今天我听到晓清最阳光的一句话,晓清是找到了自己新的理想了,我应该替他高兴,我坚定地说:“照这样,就越来越有盼头了。”太阳快要完全落下山去了,阿婆已经开始涮锅,晓清的妻子在拣青菜,我想该走了,就起身告辞。晓清要我吃顿饭再走,我知道晓清这也许不是客套,但是我不能再给他带来不便了,因此就拒绝了。当我走出了木屋,过了一段路,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晓清正站到凳子上,在割走廊檐下的一块腊肉。而屋顶的烟囱里,已经冒出了袅袅的炊烟了。我不禁泪眼迷蒙……      

    2008-04-27 02:09:13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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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十章)

    第十章    1   早上,来到办公室,黎萧美已经在那里了,一张扭曲的脸,两只无可奈何的眼睛,围着她的是几个学生,全都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黎萧美训道:“怎么?又是你们几个?别给我嬉皮笑脸的,谁跟你们嬉皮笑脸了?我如果是你们的妈妈,早知道这样,生你们下来的时候,就一个一个把你们掐死算了!……”一个学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黎老师,如果你是我妈,你疼我都来不及呢,我妈不知多疼我,只有你们老师才整天地教训我。”另一个又说:“咳,老师你是我妈,我岂不是可以向你要零花钱了?”再一个接着说:“老师,你是我妈那我爸在哪里?”黎萧美有些想笑却笑不出:“去,去,去,我真要是成了你们的妈,我早就被气成残废了……”一个说:“残废?那断手还是断脚?”另一个说:“缺鼻子还是耳朵?”再一个又说:“应该是吐血吧?”黎萧美再忍不住了,两只眼睛喷出了火,勃然大怒:“就你们这副猫样狗样,真活该以后去街边做乞丐!你们就那么狠心?你们就真的想老师变成残废?我成了残废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说话呀,刚才不是很能说吗?说呀,有什么恶毒的话你们就都全说出来了吧,说完了你们就滚出去,也别回教室了,滚你们的妈那里去,以后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些垃圾、废物!”黎萧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给我滚!滚!……” 中午,要吃饭的时候,就感觉到气氛有些闷,黎萧美一改平时吱吱喳喳的样子,一声不吭闷头不语,任凭我们在一边放声说笑。我们都坐好了,韩涛才到。这时候,黎萧美刚好到厨房里洗手去了,韩涛一踏进门来,见到空位置就坐下。那其实是黎萧美的位置,我们想说什么,韩涛已经捧起了饭碗了,又夸张地说:“怎么又是猪肉?”黎萧美走出来,当时就显出很不满了,抽起桌子上另一碗饭,重重地把碗掼到桌面上,在另一个位置坐下。大家都禁不住抬起头来,黎萧美讨厌地瞪了大家一眼,我们都赶紧低下头。惟有韩涛,大大咧咧地对所发生的异常不理不顾,照常大咀大嚼,看见大家停了下来,好奇地瞄了大家一眼,奇怪地说:“吃饭嘛,怎么不吃?”大家缓过神来,也就开始吃饭。很久了,谁都不说话,只听得此起彼伏一片咀嚼的声音。韩涛突然又说:“青菜太淡了,豆腐烂了一点,猪肉好象太熟了,大家觉得不?”众人还是不敢说话,小心地扫了黎萧美一眼——这一顿饭可是黎萧美下厨的呀——看到她眼窝里含着的泪水,就是掉不下来,大家马上转过眼睛,更低下头地吃饭。场面突然又陷入了死寂。韩涛还是那么活跃,一边说着:“让我揩些猪肉汁。”一边用筷子夹起一片青菜,放到猪肉汁里游了几圈,扬起脖子把青菜吊进嘴里,有些做作地闭上眼睛,两腮帮鼓胀了几下,喉咙又跳达了一下,把青菜一把咽下了肚子,才又睁开眼睛,装出重见天日的样子赞叹道:“爽死了!”这是他平时的做派,虽然不免有作秀之嫌,但只有他这种性情的人才会表演得这么好,大家就想笑,却又不敢笑,但越是忍就越想笑,何立先是“叽吱”地笑了一点,接着我也轻微地笑了一点,然后连李振雨也笑了一丁点,只有曹山烽没有笑。黎萧美哼一声:“讨厌!”把碟子拉到自己面前。韩涛自感很冤枉地摊开双手,“我得罪谁啦?嘻嘻。”众人又被他逗得欲笑不能,欲罢还休。可是,也许正是他的满不在乎,使他看上去更让人觉得讨厌——要是你心里本来就对他就憋了一肚子气的话。黎萧美又把碟子往韩涛一推,恶气地说:“撑吧,撑死你!”韩涛还感到自己无辜,嘟哝着:“用得着这么狠毒吗?”“我就是狠毒,能比你狠毒?”“我……我到底怎么啦?我……我……我可没得罪你呀!”看来韩涛还真不是有心的呢。黎萧美的眼泪已经线一样掉下来了:“我难道又得罪你了吗?用得着一进门就针对我?我这个人的命是不是特别贱,活该被人当出气筒?”韩涛皱着眉头:“这真是……我不明白……这话怎么说起?……我进来坐下就吃饭,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呀……”黎萧美看来也是太委屈了:“我的菜是做得不好,不能讨你们的欢心。难道你以为你就很好吗?吃饭要人等你,来了就大爷一样侍侯你,吃完了甩甩屁股就走人。你不是说青菜淡就说豆腐烂,不错,你有你的口味,可是,你问过我的口味没有?你倒花生油象倒水一样,油腻得简直要人恶心,你注意过我的感受没有?你爱大鱼大肉可是我爱青菜豆腐呀,为什么我就得按你的意思?”“哎,天呀,青菜豆腐的事情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你不爱吃鱼你可以告诉我呀,你不爱油腻我怎么从不听你提过?”“我……”何立插话说:“韩涛,欺负一个弱女子,你还算是男人吗?给一点男人的风度出来行不行?”韩涛说:“我什么时候……”何立说:“还不闭嘴!”韩涛立刻闭了嘴。黎萧美却指着何立:“你才给我闭嘴!你是什么东西?自恃着有几分姿色,就到处招蜂引蝶!如果不是你私底下给了这些男人好处,怎么他们就只针对我不针对你?你顿顿腊肉炒荷兰豆怎么就没有人说你半个不字?每次收拾桌椅的是我,洗碗洗碟的是我,倒垃圾的还是我,你做了什么?”李振雨说:“一人少一句吧。”黎萧美把矛头一下直指李振雨:“你以为你就很好吗?你以为你就可以置之局外了吗?说起话来不知道有多伟大,内心里其实最不干净,牢骚就数你最多!” 我觉得也应该说句话了:“其实每天能有豆腐猪肉吃,那已经是天大的享受了,在以前,这就是过节了……”黎萧美拦腰打断了我:“你其实最让人讨厌,自以为清高,天下就你最有才华,我呸!”唉,平白地邀一鼻子灰。曹山烽说:“算了,火气发出来就好了,吃饭吧。”黎萧美瞪着曹山烽:“你更窝囊,平时就装出很有骨气的样子,遇上事情就做缩头乌龟!你以为你是谁?”曹山烽对黎萧美有好感,我们早就看出来了。因此,平时吃饭,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让他们两个坐到一块,还不时地开他们两个的玩笑。曹山烽呢,对于我们的照顾,每次都很顺从,但又显出拘束。黎萧美呢,好象对一切无所谓似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只是看不透她心里想什么。这一下,被黎萧美堵了个正着,曹山烽整个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一顿饭,不欢而散。    2 晚上,学校聚餐,我们几个都喝得比较多,尤其曹山烽喝得更多。大家散了后,曹山烽还不肯罢休,又买了些酒回宿舍里邀我们喝。渐渐地,曹山烽酒意来了,我们怕他喝大了,都劝着他,但他执意要喝。我们都知道她是为中午吃饭时黎萧美的事情,就只好一遍遍地开解他。李振雨说:“你还是把话给人家说清楚吧,你不说,难道让人家女孩子来跟你说?”曹山烽说:“……没用的,人家不喜欢我。”我说:“你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喜欢你了?”曹山烽说:“中午的时候,你们也听到了,她说我是最窝囊的。”李振雨说:“那不过是她一时的气话,又怎么可信呢?”曹山烽说:“人家可是说过,她如果选男朋友,首要条件就不要在这山旮旯里,不然就永远也不能调回县城了……”曹山烽是本地人,黎萧美却是县城分配进来的。我心里一阵寒意:“她有这样说吗?我怎么好象没有听说过?” 李振雨说:“就算真说过,那都是女孩子说来装门面的。女孩子嘛,总是口硬心软,如果她真的喜欢你,就是跟着你去做乞丐,她也会死心塌地的。”曹山烽一声长叹:“唉……”韩涛说:“你先别叹气,我问你,你对人家,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曹山烽说:“真又怎样?假又怎样?……”韩涛说:“要是不喜欢,我们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要是你真的喜欢,那么你就豁出去吧,管她爱酸的还是爱辣的呢。”李振雨说:“依我看,她对你还是有好感的,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曹山烽有些心动了:“真的吗?……”  我说:“真,当然是真的,我们都看出来了,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曹山烽说:“我真的应该向她表白?”韩涛说:“对,我们都是支持你的!”曹山烽兴奋起来,真的就要马上动身去表白了。我们只好劝住了他,因为他喝得实在太多了,这样满身酒气,肯定会引起黎萧美的反感的。果然,曹山烽走动了几步,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吐了一地。我们不敢怠慢,侍侯他睡到床上,就都离开了。哪里知道过了不久,黎萧美打电话来,很急噪的样子,好象还哭了,一个劲催促我到她宿舍去。我赶到黎萧美的宿舍,李振雨已经在了,接着韩涛也来了。只见曹山烽死猪般睡在黎萧美床边的地上,黎萧美坐在床上的角落,用被子包着身体,神色有些慌乱。我们看了一会,便明白过来了,赶紧把曹山烽扶起来,拉回到他的宿舍里……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黎萧美撤出了我们的团体,不再跟我们合伙煮饭了。不久之后,何立也撤出去了。我们这个六人的小团体,这下子就只剩下我们一色四个男同胞了。然而,我总是觉得,仿佛昨天我们才刚刚合伙,怎么今天她们就要撤走了呢?其实,韩涛也是一直在讨何立的欢心的。相对于曹山烽的遮遮掩掩不同,韩涛要明朗、公开化得多。曾经有一次,韩涛当着我们的面,要送何立九十九朵玫瑰,可惜被何立拒绝了。有一次,韩涛还给何立单膝下跪了,就象西方的电影片里男主角向女主角求爱,可惜何立又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过,即使那样,韩涛还是丝毫没有挫败感,反而进攻更加强烈了。何立呢,也没有刻意疏远了韩涛,只是有些时候会显得比较小心。在我们面前,他们俩人就象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可是,是什么促使何立撤出了,不再跟我们合伙呢?难道是在韩涛和何立之间也发生过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不是当事人。我们问韩涛,韩涛却只是笑,笑得很深沉,从来没有过地深沉。不久之后,韩涛就追上了信用社里的一个女职员,天天出双入对了。李振雨则守得云开见月明。一个星期六,李振雨的宿舍突然来了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女孩子。星期天的下午,我们才又见那女孩子走了。女孩子是那种娇小玲珑、小家碧玉的类型,她给我们介绍说,她姓薛,我们也就叫她小薛(谐音“小雪”)。小雪走了的当晚,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之下,李振雨终于向我们供出了他和小雪之间的恋情。原来,李振雨为了小雪,已经等了有七年多了。他们是高中同学,李振雨单思了人家三年,毕业前厚着脸皮向人家表白了,然而,被小雪拒绝了。本来,他们之间还是相处得很好的,有时两人还会聊聊天,散散步等等,是属于那种纯洁又亲密的异性同学关系。然而,自从李振雨表白了之后,他们之间的亲密就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彼此莫名的隔阂。只是,不知是天意还是阴差阳错,他们在大学里又遇上了。李振雨自然喜出望外,继续发动新一轮的进攻,但小雪对于蜜汁般的情语却坚冷如铁,渐渐地连李振雨自己也灰心了。出来工作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联系过,只是在同学的聚会上偶尔见过几面。然而,是什么使小雪重新拾起这份感情呢?后来,我们跟小雪熟识了,在一次气氛热烈的饭桌上,小雪才跟我们道出了心里话。她说:“是时间,是时间使我醒悟了过来……”我突然就感到空落了。李振雨终于等来了他的小雪,但是,我的郭玉珍呢?她现在又在哪里?她知道我也一直在等待着她吗? 午夜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哗啦啦的,夹杂着寒冬狂风的怒吼,窗门被吹得来回摇摆,“砰嘭”作响。我起床来,走到窗子旁,要关上窗门,可是怎么也关不住,风雨卷进来,几乎要把我揪了出去。我只好坐远点,看着风雨闪电在暗夜里肆虐。我把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努力要把暗夜看穿。渐渐地,我觉得有一个“我”离开了我的身体,那个我之外的“我”,就顺着穿透了暗夜的轴线一路走下去。渐渐地,我都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我”了。我只看见,“我”不停地走,走进时间的纵深。雨似乎小了,风也象是弱了,闪电的光亮扩大了,天色仿佛亮起来了……突然,我看见前面也有一个人朝我走来,她的身影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一手举着雨伞,一手扛着饭盒,神情有些忧郁,看清楚,那不就是郭玉珍?我简直要高兴坏了,禁不住跑起来,越跑越快。在她面前一段距离的地方,我终于停了下来,我不敢走得太近,我手足无措,一时竟找不到一个词语。突然地我想到了,正要说,她却先说了。她嗔怪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好久好久了……”我听了真是心疼死了,直想掴自己嘴巴。我说:“我也是一直在找你呀!”她说:“你骗人,如果你是真心想找我,当初在做学生的时候,你就该找我了。然而,你却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说:“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无法鼓起勇气,我们那时候都还小。”她说:“你这是狡辩。”我说:“我不是。”她说:“你就是!”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吓死了,走过去,禁不住拿起手要为她抹泪,可是当我刚碰到她的额头,她的额头竟象被巨大的猛力撞击了,“哐啷”“哐啷”地都碎了,跌落在地面,象打烂了花瓶。我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她叹了口气说:“我为了等你,血液枯干了,肌肉疏松了,骨头脆化了,生命力消失了,再不能支撑这具躯体了……”她边说着,手脚、身体、面容也渐渐地裂开、凋落,到了地面,成了齑粉,随着雨水流走了。我大喊:“你不能走!不能走!”可是,我甚至听不到她的说话了,只是看见她张着嘴巴,很痛苦的,我知道她是有话要说的,可就是声音越来越微弱、微弱、微弱。很快她的嘴巴也裂开了,凋落了。最后是眼睛,在凋落的时候还死死地瞪着我,使我惧怕,又使我伤心。然后,雨水冲走了一切。只留着那双瞪过了我的眼睛,碑文一般刻在我的心上:忧郁、无助、还有怨恨……    3 又一个新学年,开学没多久,两个男学生就迅速进入了我的视线。一个叫陈子光。对陈子光,我是先认识了名字,后把名字对上了人。在初一的班主任转交过来的班干部名单中,他是学习委员,成绩还是学年的全级第一,领先第二名的足有30分,四门主科的平均成绩达到96分。光这点就使他成为全年级的名人了。陈子光是很老实的一个学生,你绝对可以相信他不会说谎话骗你,平时他不苟言笑,对什么都正儿八经的。他衣着很朴素,可以看出他家庭的经济条件不好,或者从他就可以推见他的父母是怎么样子,应该就是那种最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如果不是陈子光突出的成绩,可能到学期中段了我才会认识他。可能是一种强烈地要改变生活处境的愿望吧,陈子光读书非常勤奋,在全班学生都说大话的时候,总还能见到他一个人静静地看书做习题。他不活泼,很少参加体育活动,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争取用在学习上。他的刻苦精神,很让人可敬又可怜。另一个叫黄凯文。跟陈子光相反,对黄凯文我是先认识了人,后来才在座位表上认识了他的名字的。可以看出他的家境比较好,穿衣打扮都很讲究。我向初一的任课老师讨教时,总是能得到他们同样的叹息,然后是同样的话:“唉,这个黄凯文……”说了前半段,后半段就再说不下去了。不过,在班主任那里我得到了更详细的信息。在整个一年级的时候,你就能很清晰地看到黄凯文由“好”变“坏”的轨迹。刚进中学的第一个学期,他还是个乖乖的学生,虽然眼神里总有一种傲慢流露出来,课堂上也有些散漫,但对老师还是尊重的,第一次期末考试他还是年级第一呢,陈子光才第二。什么叫天生的读书材料?象黄凯文这样就是了。有些人,即使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成绩虽然算得上良好,但总不见得拔青;这就是因为他们读书的天分都有一个上限,主观努力已经使他们的成绩到了顶了,再增加努力也只是白白浪费。可是黄凯文这种人不同,他天生有一副读书的好底子,只要主观上出一分力,就能在成绩上取得别人九分付出才能得到的成效。如果出两分力,就能把别人远远地抛开了。要是他能象陈子光一样,摒弃他的傲慢,把心思都集中用到一个点上,他还不升天了?黄凯文初一时的班主任又惋惜又无奈地说。黄凯文变“坏”了是在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后。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跟班上专搞破坏的那群男生好上了,整天混在一起,沉迷于足球场、游戏机室、网吧。到了上课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看课外书。老师提醒他,他就故意给老师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或者有意打断老师讲课的思路,在全班学生面前指出老师无意的错误,毫不给老师留面子。然后,明目张胆地迟到、旷课、染头发、抄作业、挑逗女学生,还给某女老师写过情书,半夜在街上打过群架。经过多次的教育,在学期末段有所收敛,但上课看课外书抄作业为难老师还是经常的事情。这样,老师渐渐也心灰意冷了,只要他不太过分也由了他,让他破罐子破摔了吧。我刚接触陈子光和黄凯文时,却发现对这两个学生我都很喜欢。我欣赏陈子光的勤奋,人穷志不穷,可以为着某个目标锲而不舍。我也觉得可以理解黄凯文,他不在常规里,个性张扬;我发现凡是脱离常规的东西,我都有种莫名的亲近。有时候我看陈子光,觉得他象我,心里有些感动。有时候我看黄凯文,又觉得他更象我,越看简直就是“我”了,远在小学时代,或者延伸到中学时代,这个“我”曾经就在我身上啊。可是后来,“我”离开了我,我不复是“我”了。现在,“我”却突然又回来了,我多么地兴奋,内心里多年压抑着没能释放的能量,都通过黄凯文——这个突然回来的“我”,找到了释放的渠道了。只是,任课老师每上完课回来,几乎都要向我发牢骚,而几乎又都是把陈子光和黄凯文对比起来。陈子光呢,总能叫人放心,因他而起的话,每一次都几乎是那几句,反正就是好学生,陈子光成了一个全体学生应该学习的楷模。黄凯文呢,每一次都是新鲜的,好象是他本人有意要穷尽一个堕落学生的所能一样,绝对没有两次是重复雷同的。他这个家伙又生就一把伶牙利齿,一肚子的辩词,他不怕老师拿出凶巴巴的样子,他也不是以硬对硬,只是他能够主动地把老师导引到和他讲道理的道路上。而一当老师只能跟他辩论,到最后理穷词屈的总是老师。于是,如果看见某老师下课回来,气呼呼的,象是气管要爆炸了,那肯定是跟黄凯文辩论上了。开始的时候,老师们都以为黄凯文的雄辩,是因为在课堂上其他的同学做了他的后台,因此把他“请”到办公室来。可是,即使老师的办公室变成了辩论的舞台,被十几个老师围在中间,黄凯文还是面不改色、滔滔不绝,反而老师们众口难辩。光是这个胆色,就叫老师们不得不暗暗佩服,当然更暗暗叫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自己该站到哪一边的立场上。按道理我是老师,这是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我的角色要求我应该跟老师们并肩作战。可是当我要以老师的身份发表言论时,我看着黄凯文,发现他不是黄凯文了,他变成了“我”,那个在过去的时候曾经依付在我身上的“我”,那个曾经逃离了我的身体的“我”,现在又回来了。恍惚间,我好象又回到了遥远的以前,回到了小学的课堂,课堂上也站着一个“我”,正跟老师们滔滔辩论。我动摇了,我怎么可以和别人一道,拿起长矛攻击“我”呢?我只应该和“我”一起,拿起大刀反抗!然而,正当我要为“我”——面前的黄凯文说几句公道话时,却发现场景又突然变换了,我哪里是站在课堂上?我原来是站在学校的一个办公室里!和我一样站在办公室里的,有十几个人,他们身上都一律披着同样的衣裳:老师。同时我还发现,我也不再是那个“我”了,今天的我只是曾经的“我”的一个躯壳,我思维迟滞张口结舌,一点都不象“我”。而事情其实很简单,我是一个老师,我们都是老师,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学生,他犯了错误,扰乱了课堂。于是,老师的我们,就要用老师教育学生的方法教育他,如此而已。可是,当我要用老师的嘴巴说话的时候,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学生又不见了,哪里有学生呢?那分明就是“我”,是“我”在接受老师们的攻击,而我,怎么可以站在一旁就手旁观呢?十几个老师对着一个“我”,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不公平的战斗,我应该助“我”一臂之力,共同举起反攻的大旗……这样反复了又反复,最后我就只能成了一个一言不发的观众了。但是,十几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师,让一个小毛头这般放肆,多没面子!不过,好在还有最后一招:罚,重重地罚!什么写检讨抄课文冲厕所……都用上了。可是,黄凯文不吃这一套,他什么惩罚都不接受,到了这个地步,老师总不能抓着他的手去接受吧?发出的命令变了空话,老师们都被气得七窍生烟,下不了台,有些年轻气盛的老师,就想使出最后一招的最后一招:动粗,揍他一顿,解解心中的鸟气。可是,老师们如果要显出动手的苗头,黄凯文立刻就搬出《未成年人保护法》来,他小子竟然能够从头背到尾,又从尾背到头,高声朗读着,估计全世界的法律界人士都听到了,老师们的手就只能凝固在半空中了。最后一招的最后一招也流产了,白白让人看着笑话,老师们就只能挤出一句:“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呀!”摇头叹息着走开了。往后,老师们干脆就放任黄凯文自生自灭了。而老师们下课回来后,再讲关于黄凯文的段子时,已经可以用旁观者的心态了。有了旁观者的心态后,黄凯文的段子就反而能惹起大伙一阵阵的笑声,到了最后,往往连讲的人自己也笑上了。于是才发现,其实黄凯文这学生呀,还是挺机灵的嘛,有些话也很有道理,可就是锋芒太露了,连尊重老师都不会。    4 平静下来,我觉得还是应该跟黄凯文好好谈谈。当然,我也不是没有跟他谈过。可是之前跟他谈,我主要不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因为我是和“我”谈话,所以我并没有批评“我”,相反我说了好些鼓励的话,我对“我”说:“我希望你能保持你鲜明的个性,不要屈服于权威……”对于我的话,黄凯文非常感激,他说从来没有人是这样给他说话的,我是唯一的一个,因此上我的课时也没有恶作剧。然而,细想起来,难道不是因为我的怂恿,才使他对老师们的不尊重迅速升级,一发不可收拾吗?这样的谈话要彻底改换了,这次跟黄凯文谈话,必须是老师跟学生的谈话,我要让他明白,做学生,第一条就要尊重老师,遵守学校纪律,服从课堂秩序。这是我作为一个老师的责任。为了避开太多的目光,我把黄凯文带到了围墙边的一片小树林里。我知道,跟黄凯文这样的学生打交道,不能转弯抹角,必须开门见山,因此我说:“近段时间来,老师们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甚至有些老师对你已经心灰意冷了,你这样处理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会让自己很被动的,你知道吗?”黄凯文显得很平淡:“是么?”“我始终认为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学生,我很欣赏你的特别;可是你又太特别了,有时候你看问题,好象是过分偏激了?”“我不懂你的话。”“中国有句古话,‘枪打出头鸟’……”“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做‘缩头乌龟’?”这是什么话?“我是说,你太偏向一边了,以致已经失去平衡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按照你们老师的说法,做学生的,就应该不左不右,不前不后。总之,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拉皮尺丈量丈量,然后把所得除以二,找到中点。是不是这样?”“我是希望你懂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黄凯文爱辩论的脾气又来了:“站在中间是对的,但站在左或右就一定不对吗?这个世界除了白的不一定就是黑的,还有红的、黄的、蓝的……老师我这样说可以吗?”“你说得不错!可是,你的思想太突出了,我以为如果你能够把握好,前途是无可限量的。我知道对你,是不可以用常规的方法的。可是,这里毕竟是学校,你的这种思想在现有的课堂上是不合时宜的,你已经超出了老师能够容忍的范围了。既然你是学生,你就应该懂得对老师妥协、让步,这样才能讨得老师的欢心。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得不这样给你提醒!”“我感谢老师你的好意,可是当一种新事物在刚出现的时候,总是会受到旧事物的迫害的。”他连哲学书上的东西也搬出来了。可是,我们学校里没有开设哲学这门课呀。“就算你是新事物,但是你整日把心思放在怎么跟学校跟老师作对上,会误了你的大好时光的。”“当一种新事物刚出现的时候,总是很渺小的,而旧势力却又过分地强大,在这样的时候,新事物就要经受得住考验。”“我说你怎么……你怎么就是爱走极端,尽偏向一边呢?”“这也太有意思了,老师你聪明绝顶,你注意到没有,好比如现在,对于你来说,我站在你的面前;但是对于我来说,你不也是站在我的面前?标准不同而已。如果说我偏向了一边,那是别人从他的角度出发说的;从我的角度去看,说我偏向一边的人还不是都偏向了另一边?”我认定黄凯文是犯了一种暂时可以谓之“辩论狂”的症状了:“你说得不错,当我们判断的时候,都有一个标准问题。可是标准不是你定的……”“当然也不是你定的!”“对,也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定的,我们有一套公共的标准,是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小如课堂,为了维持课堂的秩序,必须有全体学生都共同遵守的一系列规则,那就是《中学生守则》。大如我们这个社会,要长治久安,就得有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则,那就是法律。设想一下,如果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完全按自己的一套去行事,漠视法律,这个社会还不乱了套了吗?同理,在课堂上,要是每一个学生都只按自己的规则上课,不遵守《中学生守则》,课堂还成课堂吗?”我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地被黄凯文牵引到辩论的道路上了,事实上我本身也就是一个“辩论狂”。“太好了,这就是你的所谓公共标准。比如《中学生守则》,是你们老师制定的,却要我们做学生的来遵守,这也算是‘公共’的吗?”“可是,《中学生守则》不是老师制定的。”“为什么我找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只见《中学生守则》,不见《中学‘老师’守则》?”“老师也有必须遵守的公共标准啊,那就是《教育法》。”黄凯文对我的解释毫不理睬:“既然老师可以为学生制定学生应该遵守的标准,为什么学生不可以给老师制定老师应该遵守的标准?”“你这不是颠倒长幼尊卑了吗?”“什么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还真让我有些答不上,我只好改变方向:“你的行为不只老师不满意,你的同学们也有很多不满意的,不过是敢怒不敢言,如果在全班进行一次人际摸底,你将是最差的,你相信不?”“我相信,但在历史上,那些曾经被判为异端的少数分子,最后都被证明是人类的先知。”“我说学生的任务是读书,你好好读你的书就行了,你管那么多道理干嘛?”“‘读书为明理’,老师你却教我‘不讲道理’,这怕有违一个老师的‘公共标准’吧?”“咳……你就不能学学人家陈子光,安分地读书,安分地做人吗?”“你们老师怎么就那么喜欢他?”“他是好学生,老师当然喜欢他。”“该是喜欢他听话吧?他除了听老师的话,还懂什么?”“听老师的话有什么不好?老师还会害了你?”“这难说,有时候就是会害了你。”我一时语塞了,黄凯文说的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明白,我是太明白了。过去,我曾经象一盆被过度浇水的花,而我的某些老师就是那过于勤奋的花匠;现在,难道我又要变成另一个过于勤奋的花匠,去给另一盆花过度地浇水吗?突然,我的眼皮猛烈地跳动了几下,仿佛一道弧光骤然闪过,黄凯文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不就是“我”?我看见了“我”站在我的面前,我对“我”口若悬河大发议论,“我”却对我怒目而视,我看着真是既感到滑稽又无限伤心啊。昨天,我对我的老师怒目而视;今天,却轮到“我”对我怒目而视;明天,又将是谁对“我”怒目而视呢?我实在气馁了,只得辩解说:“可我是不会害你的……”黄凯文冷笑一声;这一声冷笑我是永远都记得的,他说:“当初,我还以为你和别的老师是不一样的,所以敬重你,现在看来,你跟他们原是一伙的!”我的心伤透了,再说不出话来。    5 但是,自从那次谈话之后,黄凯文上课时却规矩多了。老师们下课回来,也不再是说黄凯文的恶作剧了,而是说:“嘿,黄凯文上我的课竟然安静得象冬眠的蛇,难道是世界末日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大家都不太相信,也好象有些不习惯了。我更是觉得奇怪了,和他谈话的时候,他的情绪还是很抵触的,怎么一转过头竟然就变了呢? 黄凯文确实是变了,他常常耷拉着脑袋,象蔫了的香蕉叶,往日的锋芒都消失了。只是,这样的变化,难道是我希望看到的吗?他这样不是又变了另一个“陈子光”了吗?黄凯文变了陈子光他就没有了黄凯文身上发光的东西了,他整日象丢了魂魄一般,他简直什么都不是了。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罪人,是我的“规矩”害了黄凯文,也害了“我”。“我”曾经远去了,可是他又回来了;然而,这一次,却是我自己活生生地把“我”杀死了的。我怎么做得出来?  可是,谁都知道,以黄凯文的聪明,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遵守基本的秩序,懂得尊重老师尊重每一个人,不是要他变成“陈子光”呀,他怎么偏要这样?……好多次我都想当面给他说清楚,他就是回到以前锋芒毕露的样子,我也不愿看到现在的他失去了生命的活力。然而,每一次黄凯文都故意避开我,还没有等我开口,他就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就是了。”说完转身就走了,连背影也显得沉重。有一次,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在他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一把拉住了他。我说:“我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你是知道的,我只是希望你做小小的妥协,而不是彻底地放弃自己……”他不说话。我说:“你这是要毁掉你自己啊!”他不说话。我说:“我希望看见以前的黄凯文,你就回到以前去,你爱在课堂上看书睡觉讲道理那好你爱干什么你就干去,我只是不愿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他还是不说话。我凶了:“你不要给我摆出这副熊样,你还算是黄凯文你就别跟我来这丧模鬼气的一套!”他也给我凶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们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爱我站着我就应该站着,爱我坐着我就应该坐着,我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团软泥,捏人捏鬼都是你们说了算。”黄凯文确实又回来了,我也许应该高兴。但是他的态度又叫我不舒心:“你可不可以不要把老师想得太坏?你可不可以用比较平和的心态来看老师?我真的不希望你往一条极端的路上越走越远……”“算了吧,你说教的腔调。我们都看到了,只要我一说话,你就教训起我来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以前就是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样子的?”“你还是不懂我的心,我不希望你跟老师对着干,可是也不希望你改变自己,你明白吗?”“对呀,我也想保持自己,可是老师会欢心吗?我也想讨老师欢心,可是我改变了自己,我自己会欢心吗?”“我不是说不改变自己,我是说可以改变自己,但是不要把自己改变了……”连我自己也糊涂了,究竟是改变还是不改变?我心里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又为什么说不清楚?黄凯文哼了一个鼻子:“是呀,改变就是不改变,不改变也是改变,有意思有意思。”我终于想到怎么说了:“也许这样说吧,你鲜明的个性不要变,为人处事的方式可以变;内心的规矩要坚持,但学校的规矩也要遵守……”“说来说去还是规矩。”我真恨不得一巴掌盖过去。黄凯文却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我至今还弄不明白,你们总是要我们学呀学的,到底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我都觉得我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停了一会,又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当然会说,长期目标呢,为了考上大学,找到一份稳定的职业;短期目标呢,更直接了,就是为了考试。因为你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们呢,自然学到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学生时学到什么了,一做了老师,又可以把它们再塞给我们。因为这便是你们的职业,你们因此还可以拿着一份固定的工资过日子了。而我呢,既不想考大学,也不想做个人民教师,学这些东西干屁用?”我如雷击一般,他怎么就说到我心里那个坎去了?可是,我今天是为了让他改变而不是坚持,我不能让他的思维如缺堤的洪水般没有规矩。况且,难道世界上的事情,就只剩下“有用”和“没用”的划分了吗?我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知识只会嫌少怎么会嫌多的?”“垃圾也不嫌多么?”咳,这个人,太可怕了!——而我这样想,是不是同样表示,那个曾经的“我”在别人看来,也是很可怕的?我一下子就忘记了今天谈话的目的:“在我的内心里,有许多东西缠绕我很久很久了,象一个又一个的绳结解不开,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教那么些东西给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人真的就非得掌握那么多的知识不可吗?那些知识对于你们今后的人生就一定有帮助吗?我所从事的这份职业所做的日常工作会不会把人引入了歧途?当然,很明显,读好书考上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生活有了基础,就会过得踏实。这难道不也是一个人最好的生活方式么?这不就是社会取舍的普遍模式吗? 可是,总有一些人,虽然这样的人比较少,就象你,是不应该纳入到普遍中去的,或许有更加好的方式,才是适合你的。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你应该跟课堂对抗……可是,普遍人虽然是通俗的,却也是大众的,而过于特别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就很难得到普遍人的接纳;我们不是生活在世界之外,我们总得需要从周围得到安全感,得到认同啊。你想过没有?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把曲调唱得高,而且一味追求高,不高誓不甘休,你可能因此会牺牲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好多美好东西。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应该劝你对待这个世界和善些。可是,接着的问题又来了,为迎合普遍的通俗牺牲了一些东西后,你还是你么?我究竟是应该教你坚守个人的精神高地,还是从俗如流?难道这两者真的是鱼肉和熊掌吗? ……天,我究竟说了什么?你究竟是应该听我的还是继续我行我素?我究竟是应该为你做个指导,还是对你放任自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感觉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掏空了。而黄凯文,也早呆立着说不出话来。    6 第二次的谈话之后,黄凯文又变回了原来的黄凯文了,学校里到处都活跃着他的身影,课堂上看课外书讲小话爱辩论一如既往,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势头。看到他重新焕发出的能量,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戕害一个天生的生命,身上的负罪感放下了。开始的时候我简直还暗自得意,我看到“我”又回来了,他虽然曾经失去过一阵子,然而终于还是回来了,完整地回来了。“我”复活了!可是高兴了一阵子后我又高兴不起来了。在我的课堂上,黄凯文也不安分起来了。以前虽然也不是太安分,可是起码给我面子,只要他有什么过分的动作,我看他一眼,他是会有所收敛的。在我和他之间,始终象隔着一层迷雾,让我在课堂上还保留住了一个老师所需要的最起码的威信。可是现在,黄凯文不再为我留面子了,他彻底把真实的黄凯文暴露在我的课堂上了,我有时甚至都无法把课上下去了。作为一个课堂的组织者,我对黄凯文的表现变得恼火了,然而当我想发作的时候,我转念一想,这样的黄凯文,难道不也是我一直想见到的那个充满生命力的黄凯文吗?我又发作不出来了,我多么害怕他又变得死气沉沉。而且,之前我不就是这样鼓励他的吗?我现在批评他,这不是自打嘴巴吗?是的,是我重新释放了他的生命力,可是他的生命力却反过来对准了我,这又是为什么?他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吗?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会给老师给同学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吗?我要是继续沉默,就等于怂恿了他,使他建立起负面的自信,从而可能犯下更大的错误。但是,我能不沉默吗?我犹豫不决最终采取了容忍,我在等待时机。只是,我的内心却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个时候,老师们反映陈子光的成绩有明显的下降,我想起近段时间他的作业、测验,发现确实是这样。其实所谓“发现”,也不是很对,对于成绩下降的迹象,我自己之前也是有所察觉的,只不过一直以来陈子光都是让我放心的,因此反而就没有过于放在心上了。况且,陈子光有些怕老师,只要老师找他谈话,他第一句话就是:“老师我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紧张得满脸通红,能听得到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本来,老师只是想跟他谈谈心,给他说说勉励的话,可是看着他这样,也就觉得不忍,只得急急地放他走了,下次也就再不敢找他谈话了。但是现在看来,这话是非谈不可了。然而,陈子光竟然先找了我。我的记忆中,陈子光主动找老师谈话,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我意识到可能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了。在办公室里,我招呼陈子光坐,他却一再客气得很,招呼了几次就是不肯坐,我看他如此坚决的样子,也就罢了。陈子光站在我面前,诚惶诚恐的很不自在,我却因为他的客套也变得不自在起来。“陈子光同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对不起老师。”他说。“到底什么事?”陈子光的眼泪就要来了:“老师,我对不起你。” “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慢慢说。”“老师,我犯错误了……”“犯错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老师,你觉得我还是个好学生吗?”“你当然是个好学生,你永远都是好学生,学校里的老师们,谁不夸你是个好学生?”“可是我犯错误了。”“犯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道犯错误了,而且不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我知道了,谢谢你,老师——”陈子光抹了一把眼泪,“是这样,两天前,有一个女同学,她……给了我一封信,她说她……喜欢我,还约我单独见面……”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呢,不禁觉得有些可笑,看着面前这个勤奋的好学生,暴露出他内在的懦弱、迂腐,心里不觉生出了一点看不起他的念头。我调侃说:“这是好事呀。”“什么?”“她喜欢你,那么你喜欢她吗?”陈子光难为情地说:“我也说不上,她读书不是很用功,有时候还违反纪律,我大概是不喜欢的吧,我才是一个中学生,我怎么可以去喜欢她呢?”停了一阵,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不讨厌她。”我恍惚间又觉得面前的不是陈子光,而是“我”了,在“我”的中学时代,也曾经遇上了一个女同学,她叫郭玉珍,我觉得我是喜欢她的,但是又不敢跟她说,直至中学毕业了,我想再跟她说,却已经没有机会了,心里不觉一阵阵酸楚。我说:“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错误呀。”话出口了,我才突然醒悟了过来。现在我不是中学时代的那个懵懂的学生了,我已经是一个老师了,我应该以正统的方式去教导我的学生,我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了呢? 陈子光显然也被我的话吓坏了:“老师……你怎么……?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这不是你一直跟我们说的吗?”我慌忙应对:“对,中学生是不应该胡思乱想的,中学生应该把大好时光用在学习上。”“所以,我在内心里斗争了两天,终于还是决定把这事报告给你。我拒绝了她,还严厉地批评了她这种错误的行为——不过,我不想把她的名字说出来,这样很可能会伤害了一个人,老师你不会责怪我吧?”“你做得对……” 陈子光后面的话叫我感动,竟一时再找不到话说下去。陈子光等了很久:“老师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了吗?”“我还要跟你说什么?”“我犯错误了,老师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这不是你的错,又不是你写信给人家。”“但是我没有及时把事情报告给你,竟然隐瞒了两天。”“但是现在你不是已经主动地给老师说了吗?这足可以弥补你的错误了。”“然而我毕竟是犯错误了,犯了错误就得承担后果,老师你就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所以老师你应该惩罚我。”“惩罚?咳,不需要呀。”“那你应该教育我一番。”“教育?教育什么?”“比如,中学生不能浪费时光,中学生要以学业为重,中学生要有敢于认错的品质……”“你说得太好了,可以看出来你确实是一个好学生,老师教导的你都记在心里了……”我想起来,“哦,对了,我也有事正想找你。老师们给我反映,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就是说,近段时间来,你的成绩好象有下滑的现象了,是这样吗?是不是近来发生什么事情,影响你的学习了?”“老师,我讲实话你会不会不高兴?”“怎么会?”“那可能跟我自己不够努力有关吧,近来总有些心神恍惚,不太对劲似的,总不能象以前那样专心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问题了?这是一。还有二呢,我觉得近来课堂比以前更嘈杂了,连老师你的语文课也是这样,讲小话搞小动作的人比以前都多。这些都严重影响了老师们的情绪,有些老师甚至上不下去,我听课也比较困难了——其实不只我一个人是这样认为,同学们也都在议论纷纷呢,他们都说,老师不管我们了。不过我不认为这样,老师怎么会不管我们呢?”我的心一阵剧痛:“是老师不好,老师要负上全部的责任。”“不是的,老师,我知道你是好老师,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在想办法,可是摊上这样的班级,任何老师也不会做得很好,很可能比你还要糟糕,老师你已经做得不错的了。”虽然,我知道陈子光说的不符合事实,但是我听得出他是一片真诚的。我的鼻子突然一阵酸楚,感觉要掉眼泪了。面前的这个学生,刚才我还看不起他,可是现在他却来安慰我,我算什么呢?我不禁又认真地看着陈子光,他太老实太憨厚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如果黄凯文能有他的这份体谅,我还至于这样吗? 我内心里的那架情感的天平,不知不觉中已经偏向了陈子光了。    7 一天下午,教室外大树上“知了”、“知了”的声音枯燥地重复着,教室里头顶上几架电扇来回不停地摇动着,可热气还是如从蒸笼里出来般滚滚不绝。我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墙壁上的“名人名言录”,在上面尊敬的华罗庚教授说:“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劳动一分才。”然而也许真的太热了,图象中华罗庚教授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无精打采了。六十多个座位,有近十个的空缺,肯定又到哪里溜达去了。五十多个坚守岗位的学生中,几乎三分之一的都倒下了,趴在桌子上呼呼而睡,有的口水都流了桌面一滩了。那些没有睡倒的,也各式各样,有目光呆滞地盯着一个地方的,有私自做作业的,有在本子上以书面形式讲悄悄话的,有给书本上的人物涂胡子画花脸的,有一边玩牌一边瞄着老师动向的……我突然就来了气,难道我的课就这般没劲么?难道我的劳动就这般廉价么?突然,我的内心里闪过了一个阴谋:我要搞突击提问。为了增强效果,我有意选择了那些违反课堂纪律最忘我的学生,一连站起来十多个学生,却一个个都哑在了那里。教室里也顿时寂静得要死。讲小话的停止了讲小话,做作业的停止了做作业,涂花脸的停止了涂花脸,睡觉的也醒了过来,都一起抬起头,愣了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耍戏的猴子。在他们的眼里我看不出他们有惭愧的表示,更加恼火了。而他们哑巴的表现,又终于让我找到了发火的借口,不是我无缘无故拿他们开涮,是他们罪有应得,不是我要破坏我作为老师的良好的形象,是他们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啊。我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本事呢,却原来不过如此!好,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答得上来的,可以坐下,答不上来的,抄《中学生守则》,一百遍!”我满课堂又扫视了一遍,“听好了,成语‘痛心疾首’,是属于什么类型的短语?”我正讲授的是短语的类型,我对面前的这些人是够痛心疾首的了!自然,又是哑了!我恼火地把书本举过头顶,正要使劲地掼到桌子上,有一只手举了起来——是陈子光!象一把温情的水洒来,我蹿到了喉咙的火苗又降了下去了。我先是一阵愕然,然后怀抱也放开许多了。一直以来,陈子光都绝少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他懂与不懂都只是默默地听,他的答案只会在考试的时候才会给出来,不经过几次的考试,老师不会知道他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我轻轻放下书本,向陈子光点了点头,陈子光站起来,由于不习惯,竟站了好一会没有开口。我一再鼓励,他才怯生生地说:“……是……是,并列……”因为太过紧张,说了半天我才听出来了,但是我已经高兴得几乎要过去拥抱陈子光了。陈子光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是会在你最难堪的时候挺身而出。我示意陈子光坐下:“很好,‘痛心疾首’是并列短语,可以分成‘痛心’、‘疾首’两个部分……” 我变得耐心起来,“下一个,‘坐享其成’属于什么类型的短语?”陈子光结巴着:“动、宾。”我紧跟着:“对!做人要勤奋,我最看不起那种‘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而‘坐享其成’的人了。”我似有所指,“——‘前途无量’呢?”陈子光似乎受到了鼓舞,语气坚定了许多:“主谓。”我也受到了鼓舞,提高了音量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前途无量’的。”陈子光脸上闪过了一丝少见的欢欣……渐渐地,教室里就象只有我和陈子光了,我们一问一答,一来一往,而其他的人都仿佛变成了背景。就是只有陈子光一人,我也会为他当一个好老师的,我动情地想……突然,教室门口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叫喊:“迟到!”还没有等我明白过来,紧跟着就走进来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在我面前撞过——还会是谁?黄凯文!教室里一阵暴笑。我打了个唐突,你这人怎么就这德行?……不过,今天我心情好,原谅你!有道“海纳百川”,我要做个好老师,又何必跟你这样的小毛头计较呢?为了表示我的善意,我还故意给了黄凯文一个微笑,他莫名其妙的表情,仿佛有些愧色,我就觉得更好笑了。“宽容”也许确实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吧。我回过神来,面向陈子光,不禁感慨地说:“陈子光同学,你做得非常好,老师非常满意。如果每一个学生都能象你,老师就能少许多烦恼了。” 陈子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而其实,我这话主要是说给黄凯文听的。黄凯文拍拍屁股坐下,马上就答腔了:“难道你没有听罗素说过,‘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于千差万别’?如果每一个人都象同一个人,人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嘿,这小子反动归反动,但书确实看得不少啊。他也知道罗素这个人?罗素真的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但看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又不象是捏造的。“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于千差万别”,这话说得多好哇,我最讨厌千篇一律、整齐划一了。但此刻,陈子光的影象填满了我的心坎,规矩的陈子光第一次战胜了反动的黄凯文了。我白了黄凯文一眼,想找些词语反驳他——当你想反驳一种论调的时候,是可以不管它是好还是坏的——只是,我马上又转了念头,他是心有魔障,有意跟这个世界唱反调,我如果跟他较真,不是上了他的当了吗?不妨付之一笑。因此,我又给黄凯文抛去了一张笑脸。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就缓解了,等着看戏的学生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黄凯文只好躲开了我的笑脸,从抽屉里抓出一本书,摊到桌面上,摇头晃脑地看起来。这个回合我赢了。我继续着“短语类型”的课题。除了陈子光更加专注外,还吸引了原来注意力分散的一部分学生。我觉得自己越讲越从容了。“嘻嘻,嘻嘻嘻,嘻……”靠墙边的一个角落里发出极不和谐的音调。我抬头看的时候,黄凯文也刚好抬头看我,只一下他又闪过了。课堂继续。“嘿,嘿,嘿嘿嘿……”我向黄凯文露出凶狠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再抬头看我,我的凶狠因为失去了对象,变得空瘪。“哈哈哈,哈哈,哈……”我简直要爆炸了:“黄凯文!——你,你……什么意思?”沉寂。我瞪着黄凯文,感觉自己的眼珠也要跳出来了:“你要是有种,你就别怕死做缩头乌龟!”屋顶一阵灰尘纷纷落下,全场观众都瞪大了眼睛。黄凯文真的慢条斯理得象只乌龟:“我想先问清楚一个问题,老师你是允许讲道理?还是看谁说的声音高,谁就有道理?” 他的从容让我恼火,他应该害怕我,可是他竟一点怕我的意思都没有:“混帐,老师当然讲道理,我这人最讲道理了。”“讲道理就好,但我估摸着说了,你会后悔让我说。”“好,你说,我不后悔。”“那我就说了——我,不喜欢上你的课!”我真想立刻杀了这个王八蛋,但是我必须克制:“你是说我上课没水平?”“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只说我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对我的胃口。当然,这也不否认,对于某些人来说,你确实是太‘有水平’了。可是,无论你怎么‘有水平’,我就是不喜欢,我不喜欢难道还硬着头皮去听吗?不想听课了自然就空出时间来了,空出时间了自然就用来看自己喜欢看的书了,看书看到激动处自然就真情流露了……”“狗屁!”“老师你骂人。”我实在受够了:“闭嘴!”“你不是说自己最讲道理么?你讲的这是哪号子的道理?嘴巴在我这里,用来吃饭还是说话,是我的事情!”我再忍不住了,狂暴地大喊:“出去!”不出。“滚出去!”不滚。“你是不是要我动手?”看你能怎么样!我懵了,我忘记了黄凯文是个吓唬不得的人,我忘记了黄凯文是个你越吓唬他他越强硬的人,无论我使出怎样的凶相,他就是不顺从我的意志,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如果这几句恶话没有出口那该多好哇,如果我和声细雨,或许他反而会听从我。可是话已出口了,戏已经开始了总得演下去呀。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我为自己出了一道难题。黄凯文我叫你爷了,行行好你表示出一点的服软,哪怕是一点点,叫同学们都看出来,是你给了我一把梯子,我面子上没那么难堪了,也就会顺势下梯子来,息事宁人了……可是,你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意识模糊了,总觉得这一幕象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定是发生过的!然而,发生过了的,为什么还要重新发生一遍?……我简直要发疯了!一个意念在我的脑里不停地盘旋:我试图抓住一个人的衣领,把他拖出去,拖出去……我一次次地想象着要把它具体地付之事实,想象着付之事实后我会欢欣。可是我又怕一不小心,它就变成了事实。但是,越害怕我就越渴望,越渴望我就越害怕;我就这样既隐隐地害怕,又强烈地渴望,很久很久了。刹那间,我象是失去了时间的观念了,整个人都不存在了。可是我又分明感觉到胸闷,而且正风风火火地走下了讲台,向着一个目标奔去。我的内心亢奋又疲弱,我的脑壳坚硬又昏眩……突然,我的眼前猛地一片漆黑。紧接着,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之后就是“哗哗”的尖叫……黑幕渐渐拉过,光线一点点地增加,我看清楚了:黄凯文的桌子倒在了过道的地上,黄凯文半伏在桌子上,两手牢牢地爪着桌子的边缘。黄凯文两眼发出可怕的凶光,仇恨地瞪着我,象是恨不得立刻把我整个生吞了下去。我怕得后退,后退,后退……我马上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不是黄凯文,而是“我”;这是一个曾经寄居在我身上的器官,后来却在我身上脱离开去,不知到哪里游荡过了,最终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现在竟然又回来了,就在我面前。“我” 跟我就那样对峙着,象两个有着深仇大恨的仇人。我看到了“我” 和我对峙着,这是多么滑稽,又是多么叫人痛苦的啊!突然,鲜红的血珠从我的手上滴下来,我这才发现右手掌不知什么时候被刮伤了,伤口长长的一条线,象是手掌上长出的一条掌纹……    8 在教师例会上。鲁中星校长作了去年我校中考情况汇报:从整个县来说,总体上属于中上位置,在镇上几所中学的比较中较好,但比邻近镇的中学就差一截了,甚至可以说是溃不成军。就让我们来听听这些惨不忍睹的数字吧……梁弘广主任主要说的是,关于教师学历进修的通知。蒋羽静主任说的是,关于第二课堂暂停开展的通知。由于我校场地的紧缺……谢和声主任主要说的是,关于认定中学二级教师资格的具体通知。高牧耀主任说得比较多,主要是关于学风和教风的问题。他说:都说现在的学生是越来越难教了,表现在:大声喧哗、搞小动作、顶撞老师、粗言烂语、乱丢乱扔……有些班级,老师根本就无法上课,给人的感觉,真的是一团糟。学风大坏对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一是不能上好一节课,甚至最后不能完成教学任务,多好的课堂设计也白搭。二是影响了老师的情绪,甚至对老师造成人格的侮辱,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师生关系的紧张。三是影响想学习的那部分学生,动摇了中间层的学生。四是损坏了学校的形象,通过学生回到家里向家长的描述,把学校里丑恶的东西放大,容易引起负面效应。五是为社会增加了无形的压力,因为这都是未来的一代啊。当然,这种情况,不是我们一个学校独有的,它属于普遍的情况。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有学生本身年龄的特征,有家庭教育的不到位,有社会不良的影响等等。但是,作为我们老师本身,是否就不需要做自我的反思呢?不是的,我们是到了需要反思的时候了。比如:在学校里,我们全体的老师应该是一个集体,无论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事情,都要集合我们所有的力量。可是有些老师却认为,学校是校长、主任们的,他只是打工的。有些非班主任的老师又认为,管理学生是班主任的事情,与他无关。有些老师,他上课从不管学生的纪律,他就是只管在讲台上讲,任凭学生在台下闹翻了天。有些老师,终日沉迷于六合彩、搓麻将,上课反成了副业。有些老师,斤斤计较,有报酬他干,没有报酬他绝对不干,报酬多他出力多,报酬少他出力少,绝不做亏本生意。有些老师,总觉得是吃了学校的亏,一味地唱反调;他唱反调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正确,而只是为了跟学校的决定相反,以至政令不通,作风拖沓……当然,在以上说到的问题中,也肯定包括我自己在内。但是,正因为我们工作中有不足,所以我们应该反思。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反思,尤其是我们当中的青年教师,刚踏上教育的工作岗位,现实对我们的冲击最大,最需要我们勇于面对,勇于承担责任。曾经有同志反映我们的会议太过空泛,只是传声筒;今天我就说说心里话,把问题摆出来。当然,说了这么多,肯定有许多是过火、偏激的话,我希望老师们能谅解,因为我都是为了学校,为了工作啊!……不知什么时候,会场已经死一般寂静了。 会议后的第二天,高牧耀主任就到各年级办公室走动。当时,在初二年级楼上的办公室里,周卓荣和程富祥又在拿领导们开唰,先是替政教主任谢和声叫屈,然后批评校长鲁中星老糊涂了,然后批评教导主任梁弘广古板,最后批评的就是后勤主任高牧耀。他们说,这姓高的做了个小小的主任,可官架子比他妈的王母娘娘的屁股还大,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语气相当苛刻。正是在这个时候,高牧耀主任踏进办公室的门来了,众人看见了,大气不敢出,办公室一片空寂,空寂里周卓荣和程富祥的声音更显洪亮了。最后,还是程富祥眼睛利索:“高主任,下来检查工作?”高主任笑笑:“哪里?随便走走。”程富祥说:“高主任很关心我们嘛,我们为高主任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自个儿鼓起了掌。高主任到安放试卷杂物的立柜前看看,又到墙壁的课程表前看看,最后在级长王学虎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还是笑着说:“有空多走动,有益身体健康。”似乎是这个时候,高主任才发现了周卓荣,“嘿,冯老师,抽烟还是那么厉害?”周卓荣仿佛吓了一惊:“怎么,不可以抽烟的吗?咳,看我这把老骨头,连抽烟是违反纪律的都忘记了,我真是……我这就扔了,扔了总得了吧?”说着,果然把口上的香烟摘下扔掉了,“高主任你可别记到本子上哦,下次我一定改正,一定改正。” 高主任说:“咳,冯老师你真会说笑。”过了一阵,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里光线很好啊,不象楼下,比较阴暗。”周卓荣说:“高主任,这里不是光线好,而是太好了,好得都热死人了!”高主任自失地笑笑:“确实是很热,确实是很热……”周卓荣说:“高主任你的办公室空调高挂,凉爽舒适,偶尔到这样的地方来,一时确实是不太习惯的。”高主任说:“我们学校的工作环境,确实是比较艰难的。不过,一定会得到改善的,一定会的……”站起来往外走。程富祥叫道:“高主任,不多坐一会么?”高主任还是笑容可掬:“我另外还有些工作……”高牧耀主任转过了楼梯,众人才都舒了一口气,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也恢复流通了。 周卓荣说:“早走早好,免得我不舒服。”程富祥说:“你冯老头够牛,也只有你冯老头才敢这样跟高主任说话的。”周卓荣说:“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求他吃饭。”程富祥说:“其实,我们不应该叫高主任,叫高校长才对。你看大会小会,哪次不是高牧耀唱主角的?那个鲁中星,我看不过是高牧耀的傀儡罢了。”周卓荣说:“那敢情是!……不过你管他谁做校长,谁做了还不是一样?” ……几天后,高牧耀主任才是我们真正的校长,而鲁中星校长只是高牧耀主任的助手的传言,越来越盛了。      

    2008-04-27 02:05:16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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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跳出圈外(第九章)

    第九章   1 新学年,我又回到石潭中学了;不过不是以学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很快,学校给新老师们安排了宿舍。让我目瞪口呆的是,安排给我的宿舍,竟是当年成自有老师的宿舍。开了门,墙角上布满了蜘蛛网,屋子里凌乱不堪,柜子倒了,椅子翻了,满地都是书,积了厚厚的灰尘,多年前的那个场景仿佛又回来了。看来,成老师离开学校好长时间了,(后来,我才知道,成老师在六年前,也就是在我念师范一年级的时候,就辞退了教师的工作,下海去了。)而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再住进过这个宿舍。现在,我回来了,我就被安排进来了。难道,这个宿舍是专门为我而空置着的吗?它空置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等到我回来吗?……晚上,躺在新宿舍的床上,我一直都无法入睡。直到凌晨,我心烦气燥,爬起床来,走到窗前,月色迷蒙。我突然有了想到校园里走走的欲望。夜色清冷,路灯昏暗。这个校园,对于我是多么熟识呀。可是,我又敢说是熟识么?先不论那片过道边的柚果树林不见了,成了篮球场;饭堂也不在了,变了一副烂尾大楼的框架,灰色的水泥柱寒气逼人。主要的是,成自有老师不在了。当然,还有郭玉珍呢,郭玉珍也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我回这里来做什么呢?突然,我真是怎么也想不到,恰在这个时候,郭玉珍竟然出现了,她款款地走到我面前,亭亭玉立。我大喜过望:“原来你也在这里?”她幽幽地说:“我一直都在这学校里呀。”“原来你也做老师了,怎么这几天来我都没有见你?”“我不是老师,我是学生呀。”我更纳闷了:“你怎么还是学生?”“是呀,我都在这里做了八年的学生了,现在是第九年了,也许,我还会继续做下去。”我就有些烦躁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她却说:“真想不到,你成了老师了。往后,你是老师我是学生,你就是我的老师,我就是你的学生呢。”我觉得这一切很甜蜜,可是也太荒谬,这荒谬又把全部的甜蜜都抵消了。郭玉珍,这个我在中学时最近又最远的人,这个在我离开了中学后一直埋在我心底的名字,她只应该站在我的身边,而怎么可以是讲台上的老师和座位下的学生呢?我有些生气了:“不许你做我的学生!”她却赌气了:“可是我永远都是学生呀。”我说:“那我就不做老师了,我跟你一起做学生好了。”“可是你确实已经是老师了,你不可能再做学生了。”“我们一起回到从前去。”“我本来就没有离开过这学校,我本来就没有离开过你所谓的从前,对于我,是无所谓回去的,我根本就是一个属于从前的人。可是你不同,你离开了从前了,你到了你的现在,你是不属于从前的人了。这里是从前的领地,你不宜久留,你还是回到你的现在去吧。”我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某个年龄阶段么?我记忆中的那些东西,他们真的曾经存在过么?如果是真的,那么又是什么让他们消失了,从此以后都不再回来呢?可是,我不管,我就是要回去,谁也无法阻挡我!我说:“我就是要回去,就是要!……”突然,起了一股狂风,巨大的气流把我卷进了旋涡里,我的双脚被曳离了平实的地面,向空中飘去。这一切都发生在郭玉珍的面前,我在半空中,往后退去,退去,退去。而在我眼里,以我自己为参照物,只感觉是郭玉珍在我面前往后退去,退去,退去。她的面容渐渐模糊了,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似乎不是郭玉珍,却象是母亲,但很快又变成是郭玉珍,而母亲也很快又同时出现了,成了两个人,都一起向我挥手。我双脚拼命用力挣扎,嘴上大喊:“不要……”突然,风停了,我一下子被扔到地上……地面是结实的!    2 8月29日,我随老师们走进了学校会议室,参加新学年教学工作动员大会。由于分离了一个长长的暑假吧,校长在上面讲话,老师们却在下面三三两两开着小会。当然,那都是“旧”老师们,他们对所有的程序都熟门熟路了。新老师们全都摸不着北,一律坐在靠前门的那排座位上,安静得有些窒息。我默默数了一下,新老师共有9位,5男4女。校长叫鲁中星,约五十岁吧,他慈眉善目,一副长者模样。他首先给我们介绍的是学校行政班子:教导主任梁弘广,三十岁上下,比较矮小。政教主任谢和声,五十左右了,最能让人第一眼就记住的,是他锅盖状的发型,给人的感觉,总以为他是某部电影中的特务。后勤主任高牧耀,相当年轻,该只有二十三、四。最后是教导副主任蒋羽静,唯一的女领导,身材有些发胖了。鲁校长说:“社会的发展一日千里,教育的发展也日新月异。目前,我们正处在社会体制改革的大好时代,教育的改革也层出不穷。比如,撤消镇级教办、全面实行一费制、普及电脑教育……”扫视了一下会场,“但是,再怎样改革,有些东西是不能改变不能革掉的。我们要时刻记住,读书,对于我们石灰岩山区的学生来说,就是考上高一级的学校,然后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达到跳出农门的目的。素质教育提倡了这么多年,可是试还是一样考;要升上高一级学校,靠的不是素质,而是分数。能够取得高分数,学校就录取你,谁管你素质不素质?要素质,等升到了大学里再素质吧。”又停了一下,“总之,一句话,让学生取得高分数,升到高一级学校,跳出农门,这就是我们教育的宗旨,是我们作为老师的本职工作……”正在鲁校长讲话的时候,在我旁边,两个男老师一直在低声议论着,我左耳听校长的,右耳听他们的,渐渐地竟让我听出些行情来了。比如,鲁中星校长是个老校长了,已经有至少25年以上的校长经验,曾经做过5间以上学校的校长,是去年才调到石潭中学来任职的。又比如,教导主任梁弘广的父亲是前任镇教办主任,他本人在教导主任这个位置上也有近十年了。又比如,政教主任谢和声前几年还是镇中心小学的校长,好象是为了些什么事,校长的乌纱帽没了,才不得已到中学来了。又比如,年轻的后勤主任高牧耀,他本人没什么背景,可是她女朋友的背景就大了,她的哥哥是县教育局的人事股股长。又比如,教导副主任这个职位其实可有可无,之所以把蒋羽静临时加上去,是因为外省分配来的老师占总数三成之多,蒋羽静是湖南人,让她来做教导副主任,这样就可以平衡那三成的分量了。会议最后,校长才记起没有介绍新老师,于是又把我们介绍了一番,每介绍到一个,就站起来,接受在座每一个“旧”老师的检阅。当介绍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突然发现了几张熟识又陌生的面孔,正在紧紧地咬在我的脸上,却又怎么也记不起那些面孔的名字来。散会的时候,突然想起原来是我当年念书时的老师们,有给我上过课的,也有没上过课的,他们好象没什么变化,却又好象变化巨大,我都有些认不出了。 在这么些我的老师们面前,我真的是老师了吗?真正觉得自己确实是个老师了,是在几天后。9月1日早上,我着意地梳洗了一番,下了宿舍去上班。校园里已经回来了许多的学生,还有学生不断地从校门进入,他们一下子就充满了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彼此呼来唤去,象是一个早已约定的聚会,或者是一个共同的节日。高悬四楼楼顶的喇叭正在发出指示:“同学们,欢迎你们回到学校来,请及早找到你的班级,听从班主任的安排。第一、二节课是全校大清洁,第三、四节课是开学典礼大会……”这一切似乎早在十几年前就发生了,但是今天要重新发生一遍。一切我都好象熟识,但是一切却又必须从头开始。我担任的是二年级6班、7班的语文教学,兼7班的班主任工作。我向二年级的教学大楼走去时,迎面走过来三个手挽手的女学生,开始的时候,她们好象并没有怎么注意我,可是,到了我近前不够一米时,她们突然整齐地喊了一声:“老师——好!”这一幕又似乎曾经发生过,在遥远的过去,或者在不久前的某一个时刻。我看一看四周,并没有其他老师,于是我确定,他们是喊我呢。只是,对于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老师”,我是万万没有准备的,心里喜滋滋不能自胜,嘴上却由于慌乱而忘记了应该马上作出应答。过了好久了,我才醒悟过来,补救般地说:“你们……好……”这个时候,她们已经走到我的身后去了。由于太长的时间差,我的这一声应答,跟她们的那声问候,就显得非常接不上了,我很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但是,谢天谢地,她们怔了一阵后,还是向我露出了微笑,带着孩子的稚气和纯真。我也只好咧嘴而笑,这种举动多少映照出了我初做老师的稚嫩。对于老师跟学生的礼仪,在我面前,她们要成熟得多。等她们走远了,我才发觉自己的笑还凝固在脸上,连忙收住,继续往前走。脑里就有一种混沌的感觉,不知我是老师,还是学生?分明不久前我还是学生,怎么突然就变成老师了?从我接触了“老师”、“学生”这些概念开始,我就一直以学生的身份,去面对所有的老师。而突然有一天,我被告之我成了老师,这不是很滑稽的吗?的确够滑稽的!我还是一直以来的那个我,并没有做过脱胎换骨的手术,而因为这一声称呼,我就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么?当我再一次回过头去,那几个女学生已经不见了,象大雁飞过天空,没有留下痕迹。我突然又感到迷茫了:她们曾经在我面前出现过么?她们曾经喊过我“老师”么?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当我来到了办公室,坐到了办公桌前。突然,我又听到了一声喊叫:“老师好!”我赶紧又站起来,向四周察看,办公室里除了还有几个老师,并没有学生呀,更没有人喊“老师好!”我只好晃晃有些混乱的脑袋,整理起自己的桌面。然而,我感觉这一声喊叫又是多么熟识,多么温暖啊。是的,我是老师了,所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就是因为这一声“老师好!”我就真真切切地成了一个老师了。我想,这一声“老师好”,包含了所有学生对老师的尊敬、爱戴,仅仅是为了这一声问候,我就应该成为一个好老师。可以说,我成为一个好老师的所有暗示、决心、愿望,都是在那一刻里确立下来的。我虽然还是那个我,可是我又不不完全是原来那个我了,过去我是许多老师的学生,可是从今天起,我就成为了许多学生的老师了。过去,是我对老师们的偏见,使我对老师这个职业产生了抵触,然而,今天我的想法彻底改变了。也许,老师这个职业,将会是一个大有作为的职业! 在我发挥着这一番畅想的时候,周卓荣正和程富祥谈论着。周卓荣是政治老师,五十六、七了,再过几年就可以退休,自当老师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石潭中学了,从没有一天离开过石潭的教育阵地,可以说为教育,为石潭贡献了整个的一生。程富祥是物理老师,三十多岁,通身上下都收拾得相当妥帖,尤其他的头发,也许是抹的发油太多了吧,闪闪发光。当时,他们说什么来着?我依稀记得是,他们先是埋怨热死人了,(确实很热,光坐着也能出一身臭汗。)接着他们还骂人了,好象是周卓荣说:“校长年年做,待遇却一年比一年差,这不,开学连个开门利市也没了,这样的一费制,简直比废物还废。”这是他大概的意思。程富祥接腔说:“嘿,等我做校长了,每人发五个人头(五百元)。”周卓荣顶他嘴说:“你要是能做校长,我也不吃饭了,改吃屎。”程富祥有些不快了:“嘿,你可别后悔了……”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又说到了之前的历任校长,一一评头品足,反复比较,一致得出结论:还是没有校长好哇!另外,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女老师陈冬梅,娴静贤淑,三十岁左右,教英语,她还是学校的团委书记。另外,还有几个也是新老师,李振雨,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跟一个教授差不了多少,他也教语文。黎萧美,个子相当瘦小,怀疑是营养不良,她教数学。韩涛,高大强壮,是体育系毕业的。后来,年级组长王学虎也来了。王级长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为人非常随和,他寒暄了几句,就马上安排工作,各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3 我做老师后所上的第一节课,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为了上好第一课,我设计了许多种形式的开场白,紧接着又一种一种地否定了。我想,我要么不去上课,我要上课就要与众不同,与我以前的老师们是不同的,与我的学生的其他老师也是不同的,我应该把全新的语文课带给我的学生。事实上,我是个语文的天才,我对语文充满了兴趣;但是我对于语文课却没有兴趣——是语文课,不是语文——我对于语文课的兴趣,是被教育我的语文老师们抹杀掉的,一个抹杀一点,另一个又抹杀一点,再一个又抹杀一点,终于要让我反感。我再声明,我不反感语文,我只是反感语文课,我是个受害者。现在,我也成为了别人的语文老师了,我不能再让我的学生重复我的遭遇。使语文课恢复她应有的魅力、性灵,打破语文课堂那种肢解作品,固执于文字,局限于陈见,断章取义,流词滥调的重任,历史地落到我的肩上了。经过慎重的考虑,最后我决定,把课本远远地抛开。有了这样异想天开的思路,我感到自己充满了信心。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的头脑却突然一阵空白,所有预先的设计全都不见了,心“奔突”、“奔突”地跳起来,那种“不知是学生还是老师”的角色变换,又缠绕上我了。我惶恐地在讲台前站定,突然又发现下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我被抬到了目光聚焦的焦点里。他们的目光里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审视。当然,这种目光我并不是第一次碰见,这些天来,我走到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会经常地碰到,只是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如此集中的目光之下,还是第一次。我更加不知所措了,估计这种不知所措也在我的脸上表现出来了。有眼神开始轻轻地笑,有嘴巴在悄悄地进行交谈,当然,也有一双双手在为我暗暗地捏汗。许久了,仿佛有人低声地吟颂了一句诗,而那人又象是我,好多似曾相识的场面一闪而过……终于,我听到自己说:“我是童鸣。”然后,我抓起一支粉笔,转过去在黑板上写下:童鸣。在写的过程中,有些笔画歪斜了,我擦了重写,还是歪斜了,我又擦了,再重写,重写了足有上百遍了,我才觉得满意了些。这是我第一次在学生面前板书,我应该留个好印象。我又隆重地说:“大家可以喊我:童——鸣!”教室里立刻就笑开了锅,一张张面孔上露出了一排排稚嫩的牙齿。有学生则反复念着“童鸣”两字,如获至宝。有学生还补充说:“噢,童——老师!”我脸“刷地”一热,哎,确实,我怎么会让他们喊我的名字了呢?应该让他们喊我“童老师”才对。心里有些后悔头开得不好。我再一次整饰腔调说:“从今天起,我将担任大家的语文老师。大家学语文该也有七八年了,那么,你们知道,语文是什么吗?”众人面面相觑。我有了发表的地方,热情高涨:“很简单嘛,语文者,嘿,就是语言、文章。当然,在我看来,它有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工具性的,也就是之前大家都一直在学习的……”我认定学生们在我之前接触的老师都没有我别出心裁,“比如认字、组词、造句、划分段落、概括主要内容、提炼中心思想。又比如写写请假条、读后感、童年趣事等等。工具的意思,是用来达到交流,这没错,错就错在他们以为语文的所有功能,都到此止步……”大半的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象是被我的说话吸引了。虽然有个别的学生在私下说小话,搞小动作,可是我没有理会。我继续慷慨陈词,想象着一个神甫在为他的教徒布道:“这就涉及到语文的第二个层面:艺术性。工具性把语文看做是机器、物件、传送带;可是艺术性却赋予语文以生命。语文她是活生生的,有流动的热血,有跳跃的脉搏,有飞翔的翅膀。语文的全部真谛,都在‘生命’一词上……”我感到自己已经插上了翅膀,飞到了一个遥远的福地,在那里,语文活色生香,流光溢彩,群蝶共舞。我实在不能自已了:“接着,也许我们应该说,生活也有两个层面,工具和艺术,我们要抛弃把生活当成工具过的想法,而要把生活象艺术一样地过……”我突然发现,有些学生还象原来一样专注,有些学生却已经茫然不解了,有些甚至还嗤之以鼻。我有些迟疑是否继续发表高论,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继续了:“凡是艺术,都拒绝重复,拒绝中规中矩;凡是艺术,都要求变化,突出一般之外……”学生们已经明显摸不着头脑了,但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要把生活象艺术一样过,就不应该遵守清规戒律,而应该走出课堂去,走出书本去,过一种脱离常规的生活……”我几乎就要举起手来:“要个性,要激情,不要雷同!”我喊。学生们的神情突然肃穆得有些过分,他们一动不动,都直直地瞪着我,想象中的群情激昂的场面没有出现,反而有些冷寂,整个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激动,这场独角戏显得过于突疙。“艺术万岁!反叛万岁!”我草草地收场……住在我宿舍隔壁的老师,叫曹山烽。在走廊另一头,刚好跟我对着门的,是个女老师,她叫何立。因为天天见面,我们渐渐地就都熟识了。曹山烽也是石潭本地人,这已经是他当老师的第三年了,他本来是学历史的,但学校的化学老师不够,他就被安排去教化学了。曹山烽个子比较矮小,看样子他自己也很在乎这个,他为人还比较容易激动,有时候甚至是偏激。何立却是个美女,第一眼看她,你真的不敢相信她竟然是这穷山沟里的老师,因为她真应该是大城市里的白领;她有一年的老师生涯了。这天,到饭堂打饭回来后,大家——李振雨、韩涛、黎萧美、我——又到曹山烽的宿舍里客串。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但主要是曹山烽担当主讲,他不时给我们说些学校里的人物故事、风情典故,惹起一阵阵笑语。后来,何立也许是听到热闹了,也走了进来。何立来了就更热闹了,虽然何立话并不多,但是整个会场立刻就仿佛多了些什么,除了黎萧美之外,每个人都不再甘心做听众了,特别是韩涛,就象是说话的机器加足了油了,以更幽默的故事、更风趣的表情、更夸张的动作,取代了曹山烽,说得更是“噼里啪啦”的。再后来,不知怎么就说到晚饭吃得凄凉,于是有人提议合伙做饭,自己爱吃什么煮什么。说着说着大家都兴奋起来,又埋怨饭堂的饭实在难吃,又商量合伙的具体事宜。于是,有人说要买煤气瓶、火炉、铁锅,有人说要买米、盐、花生油,有人说要买盘子、铁铲、勺子,有人就说,这样太乱了,还是要用纸逐样地记下来。一片热闹。曹山烽又说:“我说两个问题,一,是伙食费的问题。我们既然要合伙,首先就要处理好钱的合伙,我提议要用本子把每项支出都详细记录,每一个月结帐一次。二,是分工问题,每人每天该干什么,怎样搭配,要预先商量,做好分工。”曹山烽一脸的庄重,“我之所以提出这两个问题,是为了尽量避免合伙后彼此之间出现不必要的磕碰。”我们都觉得曹山烽有些太那个了,你看大伙都热火朝天的,会有什么磕碰?韩涛就嚷嚷着:“反正,粗重的活由我们男同志来承担,轻巧的活让女同志来做,不就得了?——哪些是轻巧的活呢?比如买菜、烧饭、洗碗,就都是些轻巧的活了。”黎萧美立刻就听出了话里的玄机:“按你的说法,这天底下哪里还有粗重的活?你不要忘记了,你们四个是男的,我们却只有两个女的,力量就不均衡。总之,我们女的饭后洗碗可以,但买菜却得你们男的买。”众人又一阵哄闹,都说:“这有什么?都按黎老师说的办。”经过一番忙碌而兴奋的筹备,终于,在当天晚上,我们吃上了合伙后的第一餐。八点钟左右,菜开始一碟一碟地端上来了,有清蒸鲤鱼、笋煮猪肉、焖鸡翼、炸豆腐、炒油麦,还有可乐、啤酒,大家都来围着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快乐,那确是一个美满幸福的时刻。男同志喝啤酒,女同志喝可乐,六个杯子都满上,六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站起来,齐齐举起了杯子,碰在一起。突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还是曹山烽说:“祝我们合伙愉快!”大家都喊:“合伙愉快!”仰起脖子,杯杯见底。放下杯子,我突然又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场景是在哪里见过的。走神了好一会,大家已经纷纷抓起筷子了,你来我往的有些纷乱。这样的六个人,真象是一个和睦的家庭,我温馨得几乎要掉泪。这个晚上的菜都是出自李振雨之手,大家就夸李振雨的厨艺真是一流。又说些厨房应该怎样摆置,还缺个消毒碗柜之类。又约定中午最迟要在12点前吃饭,因为要午睡;晚上可以宽限些,但最迟也应该在7:00左右。大家都各抒己见,各尽所能,出谋划策,在各自的心底,都把这当做是共同的新家了。彼此又都有些笑话,小道消息,新闻旧事,都说出来大家分享。真是他方唱罢我登场,直笑得大家前仰后合。是夜,12点了,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4 办公室里不速的“客人”——违反纪律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一个班六十多个人,就有六十多张嘴巴、六十多双手脚、六十多种个性,事情虽然不大,但纷繁缠乱,诸如:迟到、早退、旷课、缺交作业、起同学的绰号、上课讲小话、攀爬围墙、奇装异服、乱写乱画、乱丢乱扔、吵嘴打架,等等等等,真是层出不穷,不一而足。这不,下午第一节课,黎萧美就又叫了三个男生到办公室里来。这几个男生也是办公室的常客了,连我没有上他们课的,都对他们熟识了。那个裤子松垮垮的,叫周××。矮小得还象是念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叫封××。头发把耳朵都全掩盖了的那个,叫邹××。三个男生围在黎萧美身边,叉手的、搔头的、别过脸去的,神态各异,却又一律的不知所为。黎萧美气喘吁吁的,叹一声,该是有些失望了,狠狠地说:“怎么又是你们几个?……”后面就长久地没了话,是无边的寂静。过了好一会,黎萧美才又说:“说呀,怎么不说啦?你们一直不都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吗?”语气是很平静的,不象是发火,倒象是企求。又是无边的寂静。又过了一会,黎萧美说:“封××,你来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封××说:“老师,你这么凶,我怎么敢说?”黎萧美愣了一下:“哎,我凶吗?我怎么想对你们凶呢?你们告诉我,这是第几次了?我总是跟你们说,犯了错误不要紧,但是要改正。你们呢,是学生,就要认真读书,多学点科学文化知识。特别是你封××,个子小小的,以后到社会上,挑呀抬的你干不来,就更要靠脑筋了。周××,你不要老是惦着去游戏机室……当然有时候去玩一下是可以的,可是你得掌握分寸,该学习的时候就学习嘛。我说邹××,你爸爸是堂堂的村长,有头有脸的,如果我告诉他他儿子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荡,他会怎么想?旁边的人又会怎么想?你就不怕丢你爸的脸?你一天进办公室几十回,你就不怕在同学面前丢脸?”三个男生似有所动。“站得累了吧?那里有几张空凳子,搬过来坐下。” 黎萧美又叹一声。三个男生坐好,黎萧美又问:“老实说,我真的很凶吗?”没有学生回答,“封××,你说,我真的很凶吗?”还是没有人回答,“跟你们说心里话,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咋就不能理解呢?我知道你们都长大了,要面子了。但是我不得不说啊……周××,能不能保证以后都不迟到?”周××说:“要绝对不迟到吗?”黎萧美说:“那当然了。”周××说:“可是,我做不到。”黎萧美迟疑了一下:“那就不要经常迟到,一个星期只准迟到一次,能做到了吧?”周××说:“一次?太少了吧?”黎萧美说:“好,那就两次。一个星期不准迟到两次,记住了?”周××说:“可能记得住吧……”黎萧美转向邹××说:“邹××,你的保证书还在我这里放得好好的,现在你亲口对我再说一遍,以后上课,能不能认真点?课本不带,笔也没有,这哪象个学生的样子?上课铃响了,就该拿出课本、笔、草稿本,等待老师进入教室,这才是好学生嘛。你说说,以后改不改?”邹××说:“或者可以改吧。”黎萧美说:“好,我相信你,男子汉,说话要算话。”邹××又主动说:“如果我做不到,就任老师你处罚……”黎萧美说:“也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只要你好好地读书,老师又怎么会为难你们?我跟你们说呀,一个人呢,要想以后的日子过得好,就得先读好书。比如封××,你每天都在那里写呀写呀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才多大,就情呀爱的。要是你赚的钱多,还愁没有女孩子?可是怎么才能赚钱呢?好好读书呗。现在这个时代,发展是很快的,以前不懂写字是文盲,现在,不会电脑不会英语就是文盲了。以前,初中、高中毕业就很了不起了,现在,大学生捞起来一大箩一大筐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了,知道吗?……”封××说:“嘿,老师,既然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读书还有什么用?”黎萧美真想不到自己的话竟让学生抓了把柄:“这?……反正我的要求是很低的,只要你们好好的听话,不违反纪律,我就心满意足了——咳,都回去吧,回教室去上课。”三个学生走到门口,黎萧美又叫住了他们:“还有,邹××,你的头发,长得都盖住眼睛了,回去要剪了。王学虎级长可是说了,如果你还是不去把它剪了,他就动手给你剪。你以为王学虎级长真的是理发师傅?到时候头发剪成了草垛,你可别后悔了。周××,你又穿拖鞋回来了?早上才缴了你一双,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我就不明白,穿拖鞋有什么好呢?这次就不收缴你的了,穿回家去,明天就不要穿回来了……都回去上课了吧,不要再说小话。封××,你不要老是小儿多动症似的……记住,进教室时要报告……”三个男生刚出了办公室门口,就已经有说有笑的了。等那三个男生走了,黎萧美摇着头,象是对谁说又象是自言自语:“哎,我呀,对着这几个小鬼,真是没办法了。我是班主任呢,他们也不听我的。我该怎么办呢?”停了一下,转向周卓荣,“冯老师,你经验丰富,一定有很多心得,你就教教我吧。”周卓荣说:“很简单,你要是能对他们不客气,真正地板起了面孔,在气势上压住了他们,他们就不敢爬到你头上了。”黎萧美说:“那还不吓坏他们?”周卓荣说:“你放心,他们吓坏了你,也轮不到你吓坏他们。”程富祥说:“依我看,还是‘拳头’里面出政权,你看我们的政教主任谢和声,也是够杀气,多嚣张的学生到了他面前,最后都得低头。他的方法无他,先惩罚你,灭了你的气焰,再跟你讲大道理。他的惩罚还分等级呢,一等罪抄《中学生守则》,二等罪跑步,三等罪扫厕所……学生受罚后,要是有异议,一等罪变二等罪,二等罪变三等罪,三等罪变四等罪……再有异议就加倍,问你怕还是不怕?”我和黎萧美都说:“这不是体罚吗?”程富祥说:“先不论他是不是体罚,反正你不能教的学生,到了他的手里,他能教得服服帖帖的。你还别不信,还真有不少坏学生改邪归正了。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得不佩服他……”黎萧美说:“我是女的,那些男生中,除了封××,随便挑一个都比我高;比如周××,站到我面前,我跟他说话还得仰着头呢。”周卓荣说:“你要注意方法嘛,那些高大的牛脾气的,你不能吓唬他,要多跟他们说道理;那些胆子小的,你就用吓唬的办法,而且要搞得全班同学都知道,这样就能起到一个杀一儆百的作用。”我说:“这不是欺善怕恶吗?”周卓荣说:“咳,人还不都是欺善怕恶的?学生是一样,老师也是一样。”黎萧美说:“不过,学生真的就坏成那样了吗?”程富祥说:“当然,所谓坏学生,也有好的一面,等他们毕业了,请你吃夜宵的,一定是那些坏学生,好学生全都不记得你了。因此,话说回来,我们还是应该对坏学生好一点啊。”一直没开口的王学虎级长说:“慢慢就会好了,谁当初还不是一样?你们刚从大学毕业,突然从学生变成老师,你们会觉得学生很亲切,就会跟他们走得近,这样当然容易相处得融洽。但往往也会走过了头,太接近了,学生就会跟你套近乎,到你要严格要求他们时,他们就不听你的了。因此,那个分寸还是要处理好……”黎萧美说:“王级长一席话,真使我胜读十年书啊。”王学虎说:“其实,说到教学,还是我们的陈冬梅老师最成功,向她请教,你们一定能够学到不少东西。”陈冬梅说:“也说不上请教,不过是个人的体会。我认为,教学的方法有很多种,关键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我的做法是这样的,先给班上的后进生圈定一个范围,然后再缩小范围,找到几个典型的,作为突破口,跟他们商量,要他们自己定一些小目标,比如,这个星期交多少次作业,记住哪一首诗,会做哪一道题目……做到了就给予鼓励。我认为,老师的权威当然要,但有时候对学生又不一定总是绷着脸,也可以给他们开开玩笑,适当表扬他们。不过,要是他们违反了纪律,该惩罚的一定要推行,给他们一个不能以身试法的感觉。就象王级长说的,关键就是应该掌握尺度,不能过于苛刻也不能过于宽松。你觉得他们放松了,就严格些;你觉得他们怕你了,你就宽容些。平时多与他们谈话,有必要地进行家访。不过说回来,不可能有一种方法是万能的,要多种方法结合。根本的一句话,我们做了工作,但别奢望问题就此一劳永逸了,只要有学生的地方,问题还是会重复出现的;问题再出现了,我们还是要继续想办法去解决。做老师,就是得有爱心、细心、耐心……”黎萧美说:“原来当老师,还真不容易啊!”陈冬梅说:“是不容易,但因为不容易,有时候也许反而有些乐趣呢。”黎萧美说:“这倒是真的,我也这样觉得,虽然有时候是苦点,但苦中有乐。”周卓荣突然插进来说:“咳,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了,反正,我也该退休了,有空喝喝酒、打打牌,甭操那个心,也许会长寿些!”程富祥说:“我看啊,我们这些当小卒的,操那个心顶个屁用?反正学校是领导们的,又不是我的……”突然,程富祥的手机响了起来,他马上在裤腰上摘下手机,一边急步走出办公室,一边接了:“你好哇,领导……”    5 很快,我班也出问题了。班上要出黑板报,我安排了宣传委员罗小静去完成。岂知黑板报出来之后,她突然来跟我说,不想再当宣传委员了,态度异常坚决。我一再追问,她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一大早回来,黑板报就被一帮男生围着指指点点,贬损得一文不值。她简直要哭起来了。我跟她一起来到班上,果然就有些不是样子,十多个男生坐在后排的桌子上,围拢着后墙上的黑板报,在那里指手画脚,嘻哈大笑。我走过去,终于有学生发现了我,一哄散开了。这时候整个黑板报就暴露在我的眼前了,我原来鼓得老高的火气,不觉也遇上了冷水般降了一半。说句公道话,黑板报确实出得有些不成器。当时,我兴头一起,差点就脱口而出,要对黑板报来一番评头品足,万幸话没有出口就咽回去了。我回过头去,很多男生都看着我,他们相互使着眼色,碰上了我的眼光就立刻躲开了。相形之下,罗小静伏在了桌子上,她的蜷曲的背部使我顿生怜悯,同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处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老师。我必须对这件事情做出公允的判决!我想,我有责任,更有权力这么做。经过对一系列相关人员的盘问、调查,我拉出了事情的始作俑者:赵成辉、雷远望、刘德州。在这三个人中,雷远望是班长,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但到底是班长,应该要特别保护。刘德州这个人,块头横得很,脸上的肉也是一块一块的,不象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按表面的判断,至少二十出头了,因此,也得罪不得。只有赵成辉这个家伙,看上去唯唯诺诺的,但什么都爱出风头,课余的时间,我总是看见他和刘德州出双入对,是非常不争气的。经过多番衡量,我决定把赵成辉列为第一号“凶手”。当然,在调查的过程中,我还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比如,在一年级时,男生女生是两个阵营,男生批评女生凡事向老师告状,活动课时唱流行歌污染耳朵,在学校运动会上没拿好成绩,以至把男生拿的分数拉了下来,算总分时就吃了亏。女生则埋怨男生清洁值日时屡屡缺席,上课喧哗影响课堂,在背后给女生起绰号,考试成绩差。诸如此类。与此同时,黑板报不知被谁擦了。我先找罗小静谈话,在她的口供里她把所有的男生都划成了一类,而特别指出罪魁祸首是赵成辉,同时她一再要求宣传委员一职另请高明。罗小静的眼睛通红,再一次勾起了我善良的怜悯,我实在见不得一个女孩子被别人欺负。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同时就出现了赵成辉丑恶的嘴脸。为了维护正义,非教训他不可,我想。当然,我不能把我的想法都跟罗小静讲,我这样说:“你不要轻易就放弃,你应该用事实让那些胡言乱语的人闭嘴,你已经做得很好,我相信你还能做得更好。”罗小静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我看出了她对我的说话是默认了,我为自己的口舌如簧而沾沾自喜。我又说了一堆勤奋上学,好好读书,做好预习、听课、复习三部曲的话,冠冕堂皇得连我自己也吃惊。这些话一直都由我的老师来说,我来听,可是今天,我却顺手牵来,转手就送给我的学生,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也感到很顺理成章的。罗小静主动认错:“是我把黑板报擦了,我重新出一版吧。”这样我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完全被我征服了,更喜上眉梢。接着我找班长雷远望谈话,婉转地批评了他,但马上又叮嘱他努力学习,他顺从了我,我见好就收。我又找大块头刘德州,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安抚他的情绪,鼓励他为班集体多做贡献,他欢天喜地走了。但是,我的心里却有了根刺。于是就到了最紧要的一环,我把第一号“凶手” ——赵成辉拉到办公室,劈头就问:“你做了什么‘好事’?”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没做什么好事。”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冲他这副死乞赖皮,油腔滑调的皮囊,就够我恶心了。我把脸一绷:“你给我严肃点!”他果然立正,很委屈地说:“老师,我真的没有做好事。”他还真没听出我话里有话呢,看来也是个老实人,他的态度使我平静了许多,我冷冷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最好还是老实点!”“但是,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可以听出他的话语是真诚的,我不禁又有些动容,着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是稚嫩的,眼睛里露出的内容也是不谙世事的,这种内容我总象在哪里看到过。恍惚间我感到了他的眼睛变成了我的眼睛,那里也充满了稚嫩和不谙世事的内容。我心一软,真想就此过了吧,该息事宁人。但是,很快就有另一个声音否定了我,这声音来自身边。我想,我是老师,是正义的化身,我怎么可以软弱呢?在这个世界上,邪恶总不能骑在正义头上吧?于是,我对邪恶的赵成辉怒目而视,饶恕他的想法彻底破产了,我决定单刀直入。我说:“好,既然你装蒜,我就给你提点醒,一大早回来,你就煽动男生们对黑板报说了些什么?”“没说什么呀,我不过是说了几句,罗小静就凶我们,简直要把人吃了一样——不过她的黑板报实在是差劲。”终于交代了!“你说清楚点,你都说了什么?”“我没有说什么呀,人家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是说,有人教唆你这么做的?谁?说!”“没有谁。”“你说不说?”“反正有人。”“说不说?”“刘德州。”“什么?……人家要你说你就说,要你啃屎你啃不啃?”我话出口了,才醒起来我已经是一个老师了,怎么会出现那样不文明的话了呢?不禁有些后悔。“还是念初一的时候,刘德州跟罗小静有过节……”“什么过节?”“有一次考试,罗小静刚好坐在刘德州前面,刘德州作弊,罗小静也作弊,刘德州做得很隐秘,老师本来没有发现他,可是发现了罗小静,于是连着刘德州也被发现了,他们就吵起来了。” “可是这次,刘德州他自己怎么不出面?”“罗小静吵起架来可不是人,刘德州占不到便宜。”“那又关你什么事?”“刘德州是我老大。”什么?“……其他的男生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看见罗小静凶得很,就起哄。”“班长雷远望也起哄?”“他是第一个起哄的。”老天!“你那时到底说了什么了?非要惹得人家发怒了!”“我只是说,‘这么难看的东西也拿出来见人,是哪个婆娘干的?也不怕笑死我?’罗小静就向我砸书本,根本不象个女孩子。”我也被赵成辉逗得想笑了,可是作为一个老师,在这样的场合暴露笑声总是不妥,就生生地忍住了。终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概的轮廓了,听起来赵成辉也是个受害者,罗小静也是个烈性的女子,仿佛都该安抚又该各打五十板。雷远望呢,虽然有过错,但到底是班长,不能打击他的威信。只有一个刘德州,本以为他是个人物,却原来上不了大场面。但赵成辉到底是个不该争的人,他至少是个帮凶,被利用了还洋洋自得,尤其可恶的是,他欺负一个女孩子。而我,作为老师,必须立刻做的,是给我的学生们一个印象,我是锄强扶弱的。然而,要这样做,就不得不牺牲其中的一个人了。权衡利弊,我决定牺牲赵成辉。至于背后的刘德州,就通过把赵成辉拉到前台,传递给他一个警戒的信号吧……事情最终以赵成辉公开赔礼认错,罗小静主动重出黑板报而告胜利收场。    6 但是,只过了两天,又有新的事情发生了。去上课的时候,发现一个女生一直伏在桌子上,肩膀还一颤一抖的,看样子是在哭呢,有些楚楚可怜的。我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张木莲,是那种不显山露水,也不过分沉默木讷的女生,只是你很少会特别注意她。趁着巡堂的时候,我问了张木莲的同桌,却原来又是那个赵成辉,好象是塞了一封信什么的给张木莲,张木莲就哭了。我立刻就气了,下课后,生硬地把赵成辉拉到办公室里。我怒火中烧,正要发话,赵成辉这一次倒直接,主动交代说:“老师,我把张木莲闹哭了。”我的怒火又下了半截:“怎么闹哭的?”“我只是塞了一封信给她,只是这样,再没别的什么了,真的,但是想不到,她竟然就哭了。”“无缘无故的,塞什么信?”“因为我发现,我……我……我喜欢上张木莲了。”“混帐,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不禁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学生,他有几分傻,几分对规则的不恭,但此刻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是赤诚的,这种赤诚又因为夹杂了天真而显得可笑,我觉得这种可笑的诚意是多么熟识,总象是在哪里见过的。这种感觉一定曾经象刀片一样划过了我的心房,然后留下了痕迹,想不到今天我又重新遇上了。再一想那个叫张木莲的女生,平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她呢?其实想想,她也蛮惹人怜爱的嘛,她可爱的地方就是她有一种柔弱的美,象一只百依百顺的绵羊。她是那样一种女孩子,自己不懂得拿主意,但如果她信任了你,就会完全依赖你。张木莲,怎么我象是早就认识了她的呢?想到这里,我看赵成辉的眼睛,不禁就柔和了许多。赵成辉说:“原来我也不敢写这封信的,我想了很久,写还是不写呢?直到昨天,我发现在我的语文书第一页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句话……”“有什么你就给我一块说出来,别罗里罗嗦的!”“那句话写着,‘我喜欢你’,我知道那是张木莲写的。其实我早就喜欢她了,只是不敢说给她听,当我知道了她也喜欢我,我高兴得要死,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我其实也多么喜欢她。我知道自己读书不认真,从今以后我要好好读书。可不知怎么她收了信就哭了,我都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想上去安慰她又不敢……”我伤感起来,仿佛自己的过去又回来了;连赵成辉也敢表达真实的自己呢。然而,我却说:“你怎么就知道那是人家写的,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会无缘无故拿你的书来写?”“是刘德州亲眼看到的……”又是刘德州?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刘德州处处煽风点火,却又不敢抛头露面,他算什么?等有一天我抓住他的把柄,看我怎么惩治他?再一想这个赵成辉,毫无主见,处处受人摆布,愚蠢迟钝,虽然心地不坏,但实在太不争气,不应该为他哀伤。而且,他最讨人厌的地方,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猫样,就敢存非分之想了?有非分之想,也不是十恶不赦,但不应该写信,以至于把人家弄哭了。实在可恨,不好好地给他点惩戒,他是不知道该有所收敛的。然而,我该怎样惩戒他呢?一时也没了主意。正在这时,旁边的周卓荣也在训导一个学生:“拿作业本来,给我抄《中学生守则》,字迹要清晰,只要发现一个字潦草,重抄……不能坐着,要站着抄!”我突然就受了启发,冲口叫道:“我罚你抄《中学生守则》,三遍!不,太便宜你了,五遍!不,还是便宜你了,十遍!……”可是,事情还远远没有完。一天,当我批阅作文的时候,有一篇作文象石头般砸向了我的心。作文是半命题的:我希望成为×××。作者给出的题目是:《我希望成为黑社会大哥》。作文的大意是:作者希望成为一个黑社会的大哥,统一石潭镇的大小帮派,成为首领。然后,把手脚延伸到县城,然后到市,到省,再到全国,然后超出国界,实现一代黑社会霸业……作文中,作者还特别提到:凡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要得到惩罚。尤其是那些欺负过他的老师,给过他白眼的、批评过他的、吓唬过他的、罚他抄过书的、曾经在课堂上给他提问要他出丑的,等等等等,一律不得好死。其中提到的报复办法有:挖眼、刀砍、下毒药、埋炸弹、枪杀、火烫、挑筋……看到最后,我一阵阵的战栗。也许,这都是学生的心里话,我们不是鼓励学生作文要写内心里真实的感受吗?可是,这篇作文的话是够真实的了,却也真实得太阴暗了吧?虽然,他也许只是过过文字瘾,并不一定真会付之行动。但是,这样的想法要是一直在他心里存在下去,现在不付之行动,难保以后不付之行动。我开始担忧了,一看姓名,竟又是赵成辉。这个阴阳怪调,猥琐小器的男生!刚好下课了,班上有个学生走进了办公室,我立刻叫他去传赵成辉。当那个学生走出了门口,拐了过去,我立刻就后悔了。赵成辉不是说要惩罚那些欺负过他的老师吗?其中也一定包括了我吧?但是,我都对赵成辉做过些什么了呢?对于他的记忆还真多,他上课睡觉我当场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迟到了我要求他详细给我解释为什么,他不做作业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可是,这些也算是欺负他吗?我这不都是为了他好吗?我这不是在履行一个老师的职责吗?我这样不是在帮他改掉恶习么?当然还有,要求他当众向罗小静道歉,罚他抄写《中学生守则》,可那都是因为他有错在先,我才要他那样做的,这怎么能算是欺负呢?我的心忐忑不安。很快,赵成辉就来了。我想了很多种开场的方法,这种方法既不能引起赵成辉的反感,又不至于失掉我作为老师的威严,但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赵成辉,你是不是想把老师砍了?”赵成辉惊讶地看着我,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我说:“赵成辉,你是不是很讨厌老师?”赵成辉说:“不是的……”“你是不是觉得,老师对你非常狠毒?”“也不是,大部分时候,老师都是为我好的……”他既然这样想,也许对我就真的没什么仇恨吧?“你也知道老师对你好?”“不过有些时候,我觉得老师不公平?”不公平?“我是为了你好哇。”“有时候,我跟别人犯了同样的错误,可是老师只抓我,不抓别人。有时候,甚至我只是错了一点,别人错了很多,老师也抓我不抓别人。有一次,分明我跟刘德州一起迟到,刘德州在前面,我在后面,因为我不想老师又说,‘你又跟刘德州去哪里了?连迟到也要一起?’于是我就放慢了脚步,让他先走。可是老师却放了刘德州回教室,却让我在教室门口站到下课,还说是给全班同学一个警戒……”我的心突然就冰冷了,赵成辉的心里其实亮堂着呢,他说得我都惭愧死了。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不然我这老师的面子搁哪里呢?想了想,我还是唬着脸说:“看看你的作文里都写了什么?” 赵成辉接过作文本,立刻就哗哗叫着:“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究竟是哪个王八蛋把我的作文本交了上去的?”我提高了声量:“还骂人!这满肚子的歪主意,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赵成辉暗笑了:“老师,这不是我写的……不错,这是我写的……不过,真不是我写的……”“什么乱七八糟?”“我的意思是说,是我动笔写的,但基本上是别人说,我照着写……”“你是说这不是你的主意?那究竟是谁的主意?”“刘德州。”又是刘德州!我的脑海立刻就浮现出刘德州的样貌,个子不算高,但块头大,四方脸,阴沉的目光,仿佛点燃的火药铜,随时准备爆发。在我的内心里,无数次想象过刘德州暴怒的样子,狮子的、老虎的、斑豹的、黑熊的、野狗的……为了避免出现他暴怒的场面,我一次又一次地容忍了他。他缺交作业、在课堂上喧哗、打烂玻璃、抽烟、欺凌弱小,我一次次地叫他来,一次次跟他讲道理,却就是不敢给他惩罚,往往到了最后,他是被“哄”服了,我却憋了一肚子的气。然后,下一次他再犯,我把那熟识的一套再重演一遍……突然,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再不想为难赵成辉,让他回教室去了。    7 晚上,我把作文的事情给大伙说了。当然,我没有说我对刘德州的那种莫名的害怕。韩涛说:“这有什么?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罢了。我们做学生的时候,谁不曾私底下对老师有过想法?我那时就也这样想过,可是最终我并没有那样做啊。”李振雨说:“我倒认为,这其实给我们反馈了一个很好的信息,就是今天我们怎样做老师?中国教育最突出的是师道尊严,学生没有自己的言论,一直都处在老师的权威下,有委屈也只能压制着。但是,人心里有了委屈,总要有宣泄的渠道,就象洪水需要疏导。把委屈用文字写出来,这也是一种自我宣泄。”黎萧美说:“是呀,经过了这几个月,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体罚学生的事情还真是很严重的。前些天我看报纸,说有个老师,学生没有完成作业,他就要学生吃粉笔。有个教导主任,学生迟到了,他要学生跪着进教室,这也太恐怖了。遇上这样的老师,学生能没有委屈吗?”曹山烽说:“你是说我们不能惩罚学生?”黎萧美说:“人们对被惩罚总是反感的,惩罚会影响师生关系。”曹山烽说:“如果一个国家没有监狱、警察,国家还成国家么?”黎萧美说:“这怎么相同呢?他们都还小嘛,心理承受能力差。”曹山烽说:“这有什么不同的?我们又不是凡学生都惩罚,我们只是惩罚那些破坏纪律的极端分子。其实,正因为他们小,可塑性强,更要惩罚,难道非要到他们抢劫了、杀人了再来惩罚?”李振雨说:“确实有些老师是做得不好,他们处理问题的方法简单得不行,老师呼吁学生要讲道理,然而往往他自己先不讲道理,动不动就呵斥、责骂,学生们看见了,以为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于是顺手也学来了。”曹山烽说:“不过,就是有些这样的学生,你对他好,他不领情。反而你用强硬的态度,他就服软了。”李振雨说:“不错,这样的事情也是存在的。但是,难道做老师就没有需要反思的吗?人本来就有‘好为人师’的习性,当老师了这种习性就更强烈了,往往要单方面地把自己理解的东西‘善意’地强加给学生。有些时候,某个决定明明是出于教师个人的私心,或者是因为一时情绪的左右而草率地作出,却贯以‘教育’的高尚名义。有时候,老师对于学生的判断又过于武断、功利,动不动就上升到失败、成功的高度,或者干脆断言某个学生一生潦倒,虽然发泄了一时的意气,却伤了学生的心,甚至可能影响了学生的整个一生。这都是做老师的罪过啊。”韩涛说:“但事实却是,我们周围的老师都是这样做的,有时候,我们不这样做,前辈们还教导着我们应该这样做呢。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人很容易冲动,才几个月,但骂过的学生已经不少了,另外罚跑操场、举砖头、站圆圈的也有,甚至动过手……我也知道不对,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头来就是忍不住。”何立说:“以前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不知道多听话,远远地看见了老师,都要绕路走,现在的学生,给他说道理他就顶嘴,说三道四的。”我说:“也许,这未必就是坏事,学生敢于提出自己的意见了。”何立说:“但也未必就是好事,有些学生,分明是无理,就是嘴上功夫好。比如他上课的时候分明是说小话,把他叫到办公室,他却说自己没说,还反问谁看见了,没有证据可别冤枉好人,把你气个半死。”曹山烽说:“《教师博览》上曾说过一件事情,说有个老师,因为要求学生别穿奇装异服,学生就集体上书校长,要求罢免老师。不要穿奇装异服,这不是《中学生守则》里规定的么?我们学校的‘十不准’中也有同样的规定。这个老师做得不对吗?”李振雨说:“我以为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学生当然该有自己合适的打扮,老师也应该要求,这没错,但也许是老师工作的方式欠妥?”黎萧美说:“我觉得自己对学生够好的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总不理解我,好象处处跟我作对,是不是我对他们还不够宽容?有时候我希望他们怕我,但有时候我又害怕他们太怕我……”韩涛说:“应该说,绝大多数学生的根底还是好的,跟他们相处还是很有趣的。象我,以前也是坏学生,现在不还是成了老师,为人师表了吗?”我说:“有时候,我们对学生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比如,我们要求学生坐四十分钟,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不做小动作不说小话。可是,我们的老师们,开会时不也在下面开小会?为什么我们一成了老师,就必然对学生要求得那么严格?”我说着的时候,不禁又想起了赵成辉,心里一阵阵发寒。李振雨说:“话说回来,现在的学生,的确是不太听话了,不好管理了。但是,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想,如果每一个学生都很听话,都完全服从老师的意志,唯唯诺诺,这当然很好管理,但问题是我们的社会就需要这样的人么?”曹山烽说:“不过,事情也许会有另一面,如果每个学生都只管破坏不建设,在学校时不遵守纪律,到了社会上就糟蹋法律,这难道也是我们想看见的吗?”李振雨说:“所以,要平衡这两者的关系。不过会比较难,而这却是我们老师所必须做的啊……”会场陷入了沉静。也许,李振雨说得对,我们都是老师!第二天,刘德州却没有回学校来,问赵成辉,他说是刘德州的爷爷死了,要在家奔丧。又过了几天,刘德州还是没有回来,我想是不是该去家访呢?但马上我又想到,我没有先跟刘德州通气,就突然闯进他的家,他会不会认为我是给他老爸告状,因而怨恨我呢?一定会的,他这样的人是一定会的,看他在赵成辉作文本上留下的话,就知道他一定会这样的。我心里忐忑着,于是又缓了几天。接着,先是镇级领导,后是县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要准备大量的资料,每天督促学生进行大清洁,忙得不可开交。在此期间,赵成辉好象也“失踪”了两天,但由于实在太“忙”,我没有去深入了解情况。而且,不就是旷课吗?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的啦。然而我心里总还是有些说不出的不安。第二天早上,这种预感立刻就得到证实了。刘德州两天前犯事了,昨天晚上已被派出所拘留。和他一起犯事的还有另外七个在校的学生,他们分别属于社会上两个帮派。当天晚上,这些学生参与了两个帮派间的械斗,械斗中,刘德州持刀砍中一人,致对方重伤,伤者可能终身都只能坐轮椅了。还有两个学生是看风的,其中就有赵成辉,经审问是被逼。在审问中,还揭发出石潭镇上原来帮派林立,而且其中的成员有很多是在校学生,或刚毕业的学生。他们涉嫌的罪名还有:吸毒、偷盗、抢劫、在路上勒索过往的学生……同时还发现,这些帮派组织之严密密,制度之苛刻,等级之森严,实在是比黑社会题材的电影还电影!我呆了。又一个星期后,赵成辉突然被他父亲送回了学校。赵成辉整个人都变了,无精打采,战战兢兢的,以前那虽肤浅但天真的笑容没有了。赵成辉的父亲则面容憔悴,那是一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夫,在作为老师的我面前表现得十分卑贱,一遍一遍地给赵成辉说好话,又不断地给我递香烟,不过我拒绝了。当我把赵成辉送回了教室,又回到办公室来,再次单独面对赵成辉的父亲时,我有了一种错觉,我面对的不是赵成辉的父亲,而是我的父亲。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表情可怜兮兮的,在我的印象中太深刻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的,而且他曾经给过我深深的震撼,我竭力去回忆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父亲的这个表情。突然地我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与父亲平起平坐了?难道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么?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的内心还没有成为大人,可是我的外表要求我,按一个大人的角色去跟另一个大人交往,我觉得我的内心与外在分离了。我是一个大人了,我就不能再象一个孩子那样任性了,我是一个大人了,我就必须表现出大人应该有的成熟、稳重、或者还有城府了。分别的时候,赵成辉的父亲一再拜托我帮帮他的孩子,然后又不停地说“谢谢”。我很不习惯。我想还是该找赵成辉谈谈话,可是相对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后来,我又想起了作文本上的话,我终于说:“你恨老师么?”“不关老师的事。”“刘德州呢?他一定是恨老师的。” “他是恨的,他恨死了。”“他怎么就那么恨老师?”“小学的时候,他读书不好,有一次,一个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他‘蠢猪’,他就开始恨老师了,他说老师都不是人,他这一辈子跟老师不共戴天。”我心里不禁一阵战栗:“……哦,你说过刘德州是你老大,真的?”“真的,是他介绍我加入帮派的。以前,总有很多人欺负我,可是我和刘德州好了之后,他很义气,每一次都帮我,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了,我很感激他。”我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很久,才又说:“你爸不容易。”“我知道。”“既然回来了,就认真读书吧。”“……” 赵成辉低下了头,好象是流泪了。可是,只过了两天,赵成辉又没有回来上课了。我来到他家的时候,他父亲说赵成辉已经到城里打工去了:“他说他只要看见老师就怕,看他的样子,真的很可怜,我也就不想再强迫他了。反正,孩子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我突然想起了赵成辉说过我对他不公平的话,不禁一阵茫然。    8 教师例会上。鲁中星校长说,一、通报县教育局对我校的检查情况,总体上是满意的,但是厕所卫生非常差,下一次要重点检查。重申一下: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门面工夫,但是,如果连门面工夫也做不好,就别说其他的门内工夫了。说句老实话,之前我们做了些什么,领导是看不到的。短短的一天半天的时间,要了解一间学校,基本上不就是靠一时的感觉,靠学校所准备的资料?有人说,这分明是作假,我们就是要作假,而且还要作得好看。作了,是能力问题;不作,那是态度问题。二、重点说明一点:现在的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已经进入了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作为老师,我们要谨记,无论学生有什么过错,都绝对禁止体罚。我们要给学生以机会,一次教育,学生不改,再来第二次,第二次不行,第三次,再不行,第四次、第五次……直到一万次,我相信,学生总有幡然醒悟的时候的。总之,我们做老师的,对学生的过错,要学会忍耐、忍耐、再忍耐……三、关于征定《南方日报》的通知,每班、每教师必须各征订一份。梁弘广主任说,一、通报常规工作检查情况,存在问题有:相当一部分教师作业布置的次数不达标,作业数量偏少……二、通报县教育局教导主任研讨会的精神。县局教研组李科长讲话,强调指出,现代社会瞬息万变,教育要把握时代脉搏,转化观念。要着重提高教师队伍的整体素质,教师不能再一支粉笔,一本教科书走天下,而必须普及电脑教学的基本功。三、关于减轻学生负担的通知。四、关于学校录音机的使用。由于学校录音机紧缺……蒋羽静主任说,我只想对学校广播提个建议:往后可不可以多放校园歌曲,少放流行的情歌?谢和声主任说,一、关于对初三级1班、2班两个差班的管理问题。二、我说一句中国的老话:严师出高徒。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惩罚手段,我们的所有教育,都将最终落空!高牧耀主任说,我说的是有关学校财产等方面的问题,其中会涉及到一些老师,希望谅解。一、发现有老师私自到学校杂物室里搬桌子、椅子。说明一下,每间教师宿舍只能发配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希望多于以上数目的,主动搬回杂物室;如果老师们真的需要,请自己购买。二、发现有老师的宿舍门前垃圾成堆,希望老师们改正一下,注意好自己的形象……连续说了两点,都是针对老师的,会场开始有些哄动。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想不到高主任的第一把火是烧给老师们的。高牧耀主任又说,三、强调:上班时间,即从星期日晚上到星期五下午,不准在学校宿舍里打麻将。当然,老师也应该有自己的娱乐。但我觉得,老师在娱乐之前,先要想想自己的身份。既然是老师,是起榜样作用的,古语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我们总是要求学生这样那样,我们自己很应该先做到。会场有些乱了,有人高声地说话,有人偷笑,有人骂娘……高牧耀主任继续说,四、关于教师上课期间手机的使用。有学生反映,部分老师上课时电话总是响个不停,或者中断上课去接听电话,影响教学,希望老师们上课时关掉手机,或者调到震机的状态。同时,以后凡会议期间,希望老师们能把自己的手机关掉,或调成震机。刚说到这里,有电话铃声就“咚咚咚”地从某个角落吼叫起来,响彻了整个会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一起转了过去……          

    2008-04-27 02:01:10 作者: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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