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傻子童水金娶了老婆了。听说,半年前,傻子也不知道看到什么了,突然就嚷着要给他娶老婆。一次是早上醒来之后,一次是洗完澡从洗澡间出来时,一次本来是和一群孩子玩着,突然就跑回家给他爸妈哭喊。不过,每次傻子吵完之后,都很快就恢复到原来傻乐的样子,象根本就没有生过什么念头般,只是要吵起来的话,就一次要比一次吵得凶了。转眼又是半年之后,傻子真的娶回了一个老婆,在村里摆下了结婚酒席。傻子的爸妈都是七十多的人了,那个欢喜劲呀,象吃了回春的药丸一样。傻子他爸总是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抓着酒瓶每席地去敬酒,每喝一人必然是满三杯的。傻子他妈则见人就哭,一哭就无法收拾。别人劝道这是喜事呢,该笑。于是傻子的妈又笑,笑开了又收不住。傻子呢,牵着他的新娘,被他的哥嫂和堂弟堂媳妇簇拥着,挨顺序地给村里的长辈和一应亲戚敬茶。众人看傻子旁边的新娘子,忍不住都嘻嘻地笑起来。那也是傻乎乎,乐呵呵的一个女人呢,跟傻子一样,由于不懂人情世故、尊卑礼节,被众人哄着,调教着,很不自在又不得不去执行各种仪式,闹出了许多笑话。甚至乎,他俩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好玩。不过,虽然场面很不严肃,但长辈亲戚都知道他俩没有半点歪心,就都不去跟他俩计较,反而给的红包又多又厚。众人笑了半宵,突然地都不禁感叹,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呢,村子里没有比这更象夫妻的了。于是,人们就去向傻子的爸妈请教怎么招得个好媳妇,发现他爸不在,有人说他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呢。于是又要他妈讲出个来龙去脉。他妈却是一场哭,众人劝了半个钟,他妈收住了,刚要说,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众人都说这是太高兴了,开始时并不在意,因为很多人也在笑,后来看见她很久了也不停,再想起今天她的表现,都慌了,左劝右劝都无济于事。有人说得送医院,于是众人七手八脚的,乱作一团。突然有人来说,傻子他爸呕吐不止,浑身打颤,冷若冰窖,也得送医院。于是连夜送到镇上的医院。到了次日早晨,传回来非常不幸的消息,两老都因医治无效,双双归西了。傻子和他媳妇哭得泪人一般。众人也都纷纷下泪,哀叹不已,感慨不尽。傻夫妇俩哭了一天一夜,次日早上,突然地又一下子变回了原来乐呵呵的样子,相互打闹着,再不知世事无常,生死更迭。甚至在治丧的过程中,他俩也没有再掉一滴眼泪。众人不知这是傻子的悲哀,还是傻子的幸福,都只是摇头。丧事完毕,人们常常见到傻夫妇俩一起出现,你很少会只见到其中一个。他们在巷头巷尾转悠,追逐,有时甚至会在任何的一个地方,相互抱着打滚。有时他们会突然争吵起来,或者打架,但事实上你不用怀着好心人的好意,给他们劝架,因为他们突然地又会相互大笑起来,这实在只是他们做着他们自己的游戏。有时他们还会脱得精光,一起跳到河里洗澡,你也不必为他们害臊,在他们内心里,实在没有我们这些人的诸多避讳。他们也去劳动。傻子一直就是家里的一个完全劳动力,平时,任谁遇上他,叫他扛一袋米,或挑一担稻谷等等,他都会很乐意,完成了,也没有帮助了别人的想法,反正怎么着也是乐呵呵的。不过,他的领悟力很差,记性也很差,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施肥,该施什么肥等等。但是很快地人们又发现,傻子遇上个傻媳妇,竟也是个记性差力气蛮的女子,要说挑担抬扛这样的力气活,一般男子要甘拜下风。众人就再一次感叹,这真是天底下最绝妙的配对啊。当然,他们的趣事还有很多。话说有一天,大老早的,人们就看见傻子抱着头在前头拼命地跑,他的傻老婆拿着根大木棍在后面死命地追,从村头跑到村尾,又从村尾追到村头……如此不下一百个来回,傻子终于给他老婆赶上了;或者说,傻子自愿给他老婆逮住了,被按倒在地上呢。人们知道了他俩傻乐的脾性,也不上前多加劝阻,只是围观着看戏逗乐。傻子老婆把木棍举得高高的,吆喝着:“你这短命鬼的,以后还敢不敢拿你的棍子吓我?敢不敢?”傻子蜷缩着,一个劲求饶:“婆娘的,饶了我吧,以后不敢了,不敢了!”傻子老婆把棍子猛打在地上:“好你个狗杀的,你的棍子从今以后都不吓我了,你要留着给谁?呜呜呜……”傻子嬉笑着:“别哭了,好婆娘,我都留给你,留给你……”傻子老婆把头一抬,又把木棍举得高高的,大喝一声:“天日的!你敢拿你的棍子吓我?说,以后还敢不敢拿你的棍子吓我?”……如此无休无止。众人早笑掉了牙,笑破了嘴,笑断了腰。然而,笑过之后,却又不得不再一次感叹:真是傻人有傻人的快乐啊!这个时候,方远刚一家突然回到村子里来了。他们是坐着两辆货车回来的,货车上装满了家具、衣服等一应什物,货车在村庙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太阳火球一样,人们都在晒谷场旁边的树下乘凉,孩子们见到货车来了都奔过去,大人们也都站了起来。下了车,松明叔叔步态疲惫,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方家母亲甚至还孱弱得很,旁边要方远刚扶着她。方远刚有些无精打采,也许是长途坐车的缘故。方远判和方远剑也一身灰尘,却神采飞扬,脚下生风,逢人就打招呼,派香烟。二哥方远剑冲孩子们喊:“谁来搬东西,每人五元。”孩子们就一涌而上挤到车尾,方远剑跳上车,开了车斗的闸门,把东西一件一件地传下来,大哥方远判接着,一边放到孩子们的肩膀上,一边指挥着他们排好队,场面好不热闹……村里立刻就对回家来的方氏兄弟传开了各种说法。搬家是确定无疑的,不过几年前是从村里搬到城里,几年后刚好调转了方向,是从城里搬回村里。当然,明眼人很容易就看得出,几年前他们是兴高采烈地搬出去,这次却是灰头土脸的搬回来。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有人说,兄弟仨是做酒楼生意亏了本了。有人却说,他们是承包了一个大猪场养猪,天气热,突发了猪瘟,猪在一夜之间就死光了。有人却说,他们是贩卖假烟假酒,被罚了钱,家当都贴上了。有人说,他们是因为赌钱,欠了高利贷,回村里避难了。有人说,他们之所以突然有了很多钱,是因为他们认识了一个高人,这个高人厉害了,懂得印钞票,兄弟仨学了这手艺,什么都不愁了,日日游手好闲,观鸡斗狗。可是后来为什么他们又突然没有钱了呢?是因为高人终于发现他们心术不正,把他们的本领给废了……很快,人们又搬出了“三姓村定律”:这个村子,命定是没有大富大贵的人的,如果谁逞这个意气,虽然可以风光一时,但终会只能是霞光一现,被打回原形的。他们能平安回来,没有断胳膊缺腿的,已是万幸了;也是他们收得早,不然这一屋子人,总会少一个半个的,你没有看到两老么?才五十左右的光景,却比人家七十的都要老了。人们就都唏嘘不已。谣言传到了我家里,父亲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呸!我就估摸着,也该有今天了!……” 2 然而,当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的时候,方家三兄弟却已经以超出泛泛庸众的决断,开辟出自己的致富新路,开起了赌馆了。开始的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赌馆的事情,只是不时听到从屋子里传出来杂乱的麻将声,喧哗的吵闹声。过了约十天后,村里的陌生人突然多了起来,仿佛远近的陌生人都突然对“三姓村”感起兴趣了,摩托车摆满了一条巷子,偶尔还有面包车。很快地人们就发现,这些陌生人其实都是奔方远刚家里去的,他们一律行色匆匆,要么粗声粗气,要么冷口冷面。很快,麻将声由开始的零零星星变成了通宵达旦,日以继夜。后来,摩托车声会突然地在半夜响起来,把人在睡梦中猛地扎醒。早上醒来,人们又会在巷子里发现多处大便,晒谷场旁边的围墙根,尿味熏天。再后来,人们发现,在村头巷尾的一些地方,有一些人在来回不停地转悠,手里都拿着个“小铁盒”。很快,人们终于知道,原来那都是些看风的人,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用“小铁盒”通风联系。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赌馆这回事了。不久之后,方家兄弟就已经放开手脚,扩大了规模。先是把他们家的老屋做了一番修整,重新布置了电线线路,买回来了八套桌椅、麻将,形成了一间专门的场地,名之曰“麻将不夜天”。然后是连那间村里逢年过节时拜祭祖先的公屋,也照法子重施一遍。外来的人日见多起来了,如果日间,大人们去了田里,孩子们又去了上学,整个村子只剩些老人守着,外来人就反多于村里人了。大人们耕种贪早摸黑,孩子们在家里就早早关着门,晒谷场,巷头巷尾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消失了。村里从小孩到大人再到老人,对于赌馆的事情,都在心里厌恶起来……有一次,有个孩子到赌馆里去溜达看热闹,有个赌主要他帮忙买一包香烟,给了他一元的报酬。其他孩子闻风而起,纷纷到赌馆里干起了代买香烟啤酒的行当。有些大人从中得到了启发,也到外面进些货物回来,在家里随便一摆,就也开了个小卖部。这会儿,村里人渐渐不怕那些陌生人了,反喜欢起他们来。有人见到发财的机会了,又趁机把方家兄弟挪用公屋的事情,向村长提出疑议,很快就得到人们的响应,都纷纷要求方家兄弟退出公屋,免污染祖先的清净。方家兄弟不慌不忙,站出来解释说:“这公屋还是村里的嘛,我们只不过是暂时借来用一用。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我们可以给大家支付租金,每户一年两百元,现在就可以先支付一百。”然后真的当场兑现了一百元。众人拿了钱,欢天喜地地散去。其实公屋闲着也是闲着,平白多了两百元,还不偷着乐吗?有人算了一笔帐,全村三十三户,免去方家兄弟自己一户,三十二乘二百,六千多呢。你想一想,一年下来,方家兄弟能赚多少? 又一天早上,人们起床来,就听到有人在自家猪栏的门槛上大声痛哭,凄凉得杀猪一般。众人看清楚,是长凤婶。大家把她围得水泄不通,询问她究竟,她只是哭,直哭得连声音都没有了,成了哑哭。众人干着急,突然,长凤婶又“哇”的一声,到底哭了出来了,叫着:“我家的猪不见了,我家的猪不见了!”众人这才慌了,纷纷回去察看自己的东西,立刻就有人发现牛圈里的牛丢了,鸡圈里的鸡不见了,有人家里的衣服被偷了,有人菜地里的蔬菜,瓜架上的冬瓜,一夜之间全都没了影了。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事情更加严重了。有些人家的门被砸了,有些窗户的栅栏被折断了,甚至有些墙根被挖了。于是,村子里顿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建议把村里的劳动力组织起来,实行夜里站岗。有人建议在两个大门里装上铁门,出入上锁,钥匙每户一把。有人还建议每家每户都买一条大狗。这些建议都一一实行了,可是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东西照样被偷。况且,人们日里要到田地里劳动,晚上还要巡逻,实在吃不消。大门里也装上铁门了,可是人们出入没有定时,铁门常常上锁,相当不方便,实行了一阵,人们也懒得上锁了,反正锁了还得开。而且很快人们就发现,不止村里人有大门的钥匙,连小偷竟也有了钥匙,大门加铁锁形同虚设。那么,小偷的钥匙是从哪里来的呢?没有人知道。至于买回来的狗呢,更是对村里人防盗的讽刺,象猪、牛、鸡一样,动物的它们也成了小偷关注的对象了。本来,狗是最警觉的,可是当第二天发现狗全部被偷了之后,人们才醒起来,夜里可是连狗的一声叫喊都没有听到呢,小偷们用的究竟是什么办法?要这样发展下去,连人也可以被偷去的,而且会毫无知觉。人心就更加惶恐不可终日了。突然有一天,有人半夜起来撒尿,却见厅里有一个人,正蹑手蹑脚在揭一个柜子,他怎么看都不象是家里的人,断定是小偷进来了。可是,这深更半夜的,小偷是怎么进来的呢?他不禁心里一阵吃惊,抓过一根木棍,就要打在小偷的头上,不想被小偷发现了,夺门跑了。他追上去,这才又吃惊地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撬开了。他一直追了几条巷子,看着小偷蹿进了另一间屋里,久久没有出来。他看清楚了,那是方家兄弟的赌馆,正灯火通明呢。第二天,这件事情立刻就传开了,众人想到近来发生的一系列失窃的事件,再次对赌馆痛恨起来了,一致要求方家兄弟给大伙一个明确的交代。 3 可是,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发生了一件事,它使到人们改变了对方家兄弟的看法。据传,在城市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先是感冒,然后是发烧,然后是咳嗽,最后就三种病并发。看起来,这三种病实际上都很平常,但是,当三种病一起来的时候,那就随时都会死人的。而且,正由于这种病症看上去很普通,人们往往看不出发病的明显征象,容易忽视。病与不病,医生也必须通过详细检查了才敢确定。更有一点,这个病症传染力很强,稍有身体的接触都会传染。后来,有的说是相隔半米就传染,有说是一米,后来说是两米,甚至说到五米。因此,凡带病了就要隔离,关上十天半个月,说不定是半年,家人都不能相见。在城里,过半数的人都得了病了,工厂、学校、机关都紧闭大门,不让里面的人出,也不让外面的人进。医院里人满为患,医生也死了不少。人们在家、出门都带上口罩,说话就打手势。基本上来说,得了这种病,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最可怕的是,病菌除了能通过带病者直接传染外,带病者呼吸时会把身体里的病菌带出来,散播到空气中,然后病菌就随着空气的流动,从一个地方流到一个地方,然后就象降雨一样,降落到地面、村落、人群中,然后通过人的呼吸管道,进入人体里。你不能不呼吸吧?你根本不知要躲到哪里才是安全的,你甚至料不准,一直在你身边的,是不是病人,等到发现了原来是病人,那已经迟了。于是,人人自危,人心哗然,一时乱了套,最恐怖的结论也出来了:这是发“人瘟”了!不过,很快又传来了好消息,说医治这种病的办法,其实简单不过,用的就是平常的醋,或者是药房的板蓝根、夏桑谷。在灶头里蒸一碗醋,醋蒸汽就可以把空气中的病菌杀死,板蓝根或夏桑谷口服,可以把体内的病菌杀死。于是,平常默默无闻的醋、板蓝根、夏桑谷,一下子成了人们追逐的宝物。特殊时期,紧急状态,一瓶醋的价钱,由1.5元涨到10元,50元,100元,500元;板蓝根,原来是7毛一包,夏桑谷,5毛一包,但听说含有治疗成分,也涨到5元,10元,50元,300元了。而且,不说你没什么钱,就怕是你有钱,也没人肯卖给你。不到半日,远近的店铺,药房都宣告缺货。这时候,方家兄弟站了出来,说他们知道城里有个地方积聚了很多醋、板蓝根、夏桑谷,他们要到去给乡亲们抢回来。人们都说城里发“人瘟”呢,劝方家兄弟不要去。方家兄弟拍胸脯说,他们不但不会染上“人瘟”,还一定会把药给大伙带回来。留下方远剑在家看场面,在人们的目光的注视中,大哥方远判和方远刚就开着大货车去了。过了一天,方远判和方远刚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车上果然买回来了大量的醋、板蓝根、夏桑谷。看着他俩头发蓬乱,眼圈发红,众人又一阵过意不去。而且,方家兄弟为大伙着想,决定不赚大伙一分一毫,只按批发价卖,一瓶醋只卖60元,一包板蓝根只卖45元,一包夏桑谷只卖38元。众人禁不住又一阵欢呼。有人甚至落泪,为在赌馆上的事责怪方家兄弟惭愧不已。方远判即席做了一个简单的演讲,他站在货车的车斗上,向大家挥手,那场景让人想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挥手。方远判说:“如果说我帮了大伙,其实,这也是帮我自己。在这样一个危难的时刻,谁家又不需要药呢?我们是乡里乡亲嘛,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共同面对,共渡难关。我一直都说,在我们村子里出来的人,一定不会比别的地方差。什么‘出不了大富大贵的人’,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偏要冲着这个说法去。总之,有我的一天,就不会忘了大伙们。只要我发财了,就有大伙们的一份……”方远判话音刚落,众人就热烈地鼓起了掌。掌声经久不息。“人瘟”彻底消灭了之后,方家兄弟果然没有食言,马上就给大伙们带回来了一个发财的玩意,方家兄弟管这玩意叫“买马”。人们一下子就被这玩意迷住了。说起来,这玩意真是要多简单就有多简单,要多容易发财就有多容易发财。总共才有49个号码,从1到49,这49个号码又跟人们熟识的十二生肖相对应。买者可以用任意多少的钱,买任意个号码和任意的号码,每一期开出一个号码,每个星期逢星期二、四、六兑奖。最根本的是,赔率高达1:40。也就是说,如果你买中了,1元可以变40元,10元可以变400元,100元可以变4000元,1000元可以变40000元……我们还可以这样计算,比如你口袋里揣着个1000元,也许可以买两车的砖头,或者十吨的水泥,或者一个楼层的钢筋,可是你只能买其中一样,买了这样就不能买那样了。然而,如果你把它投到“买马”中,变成了40000元呢,盖一座两层的楼房绰绰有余了。要是在这40000中抽出个10000,投进去,又中了,那10000就又变成400000了。再抽出个100000,再投,再中,100000又变成4000000了。那时就金盆洗手,下定决心不干了。4000000呢,六个圆圈,都成百万富翁了,还用耕田种地修理地球吗?带着父母孩子,到城里享福去了……而为了方便大伙,方家兄弟还免费为大伙和上头庄家联系呢,只要在他们那里下了注,换上一张票据,就只管等着开奖,做百万富翁了。很快,关于“买马”中了奖发了财的小道消息就漫天飞舞。有因此还清了债务,盖了楼房,或者买了车,甚至娶了媳妇的。典型些的,比如说,有一对夫妻,拿出平生的积蓄2万元,把孩子们集中起来,开会讨论。如果不买,它永远是2万。如果买了,而且中了,就可以赚几十倍,做有钱人了。可是万一不中了,怎么办?最后,众口一声决定,不中了就集体跳河自杀,后事都准备好了。买了之后,一家人呆在一起过了一天,等着要么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要么一起去跳河。老天有眼,让他们中了,80万呢……过不了几天,连自己村里也有了。他就是姚城义,姚力唯老师的兄弟,好家伙,中了2000元,21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扛回家了。他扛电视机回来的那天,经过村庙的时候,烧了一回炮仗;经过村口大门时,又烧一回;回到家里进门了,又烧了一回,那个得意,仿佛真做百万富翁了。众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早已经蠢蠢欲动了。见证了活生生的事例后,就更下定了决心,排除万难,不中誓不罢休!而姚城义也一下子成了村里的明星了,不断地被人追捧着、拦截着、包围着,只为要求传授“买马”的宝贵经验。不过,不中的还是大部分。于是很快地人们就提出了疑问,四十九个号码要中一个,就这样凭空瞎猜胡蒙,真没有个准呀,难道就没有些提示、线索、窍门之类?小学生算算术,还有加法口诀、乘法口诀呢。设想这样一个情景:有一个杀人狂闯进了村子,遇人就砍,头一个遇上的就是你,这个可能有多大?如果这事不是被砍,换成是中奖,那会有什么不同吗?就在众人没个主的时候,有人已经通过或地面或地下的渠道获知,其实是可以订阅每期的“马报”,或者购买全年、近十年以内的《马经纵览大全》,那里面写满了诗句,隐匿了每期开奖的号码,只要解开了,就是现成的了。一时之间,村子里所到的地方,无论大人、小孩、老人,都来谈论“马经”、十二生肖、1—49的号码、各式“马”人传奇,“马”诗,场景好不热闹。 4 突然有一天,才吃了晚饭,就听说春华爷病倒了,大家就急忙丢下手中的饭碗,前去看望。其实,春华爷已经七十了,近来身体也渐渐有些不济,幸亏他根底好,医生来了之后,打了针开了些药,就安稳下来了。大家就陆续散去。过了没一阵,突然又有人喊开会。这一次,母亲要我单独去,我先是不肯,但母亲一再坚持,我就只得去了。不过,我心里纳闷,平常开会,都是春华爷主持的,可是春华爷刚刚才看过医生呀。然而,很快又听说,会不在春华爷家开,而是转到方远刚家去了,我就转向方远刚家,心里有些不自在。算起来,我基本上都没有去过方远刚家,他家在村子里真是天字号第一等的豪华,瓷砖铺的地板、粉白的墙壁、红木沙发、大屏幕电视机、村里罕见的电冰箱……屋子里早早地坐了很多人,三个两个地组成一个个的小圈子,大声地议论,小声地密语。我突然就感到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有人低声地问:“开什么会?”有人压着嗓子说:“谁知道?”有人摇着头,一边拿眼睛到处地搜寻。听得是童世捷的声音最响亮,他说:“我看,以后要开会什么的,别在老头子家里开了,到这里开得了。” 老头子,该是指春华爷吧。方东胜说:“我一万分的赞成。大家都是长眼睛的,坐在这大厅里,多凉快,多宽敞嘛。”童世捷说:“就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是天和地了,老头子那里,又热,又黑,又狭逼,简直叫人坐不下去了,还怎么开会?……”姚城义说:“我倒有个好的想法,说出来不知道大家中听不中听?老村长不是常说他应该退下来了吗?我看他也确实应该退下来,让年轻有为的人上去。在年轻人当中,我首推方家大哥远判,这些年来,远判坚持带领大伙们走致富道路,心中永远惦记着大伙,大伙们都是有目共睹的。”长凤婶说:“你也太急了吧?”童世捷说:“我以为,当村长的,第一要懂交际,可是老头子这些年都给我们交际回来什么了?这一点,远判却有过人之处,连乡长都是方家的座上宾,镇长都知道有个三姓村,三姓村里有个方远判呢。这样的人才不当村长,谁敢当?”姚城义说:“远判还被当选为农村致富能手,到县里去开过会呢。”童世捷说:“我看村长的位子不是没人接,而是老头子本人,根本就不愿意退……”长凤婶说:“这也说得太过分了吧。”方东胜也说:“老村长现在就躺在病床上,我们在这里胡说这些,是不大好吧?”姚城义说:“我们可是为大伙的生活着想哇!老村长,曾经是我们的好村长,在我们当中的许多人还穿开裆裤时,他就为村子干了许多的大事,这没错。可是岁月不饶人嘛,占着茅坑就得拉屎,白占着不拉屎那就是罪过!”童世捷说:“嘻,说得好。”带头就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了些,一直不语的方远判老气横秋地说:“我这人呀,没什么可以摆出来的优点;如果说有,那就是我不忘本,我一直都知道我是这山这水养大的,大伙就是我的亲人。因此,如果说我为大伙做了点什么,那也是我应该的。近些日子,有些同志给我寄予厚爱,说要让我当村长之类,我先感谢大伙看得起我。可是我有什么能耐呢?老村长为大伙操劳一辈子,他的路还长着呢。况且,我是个闲散惯的人,禁不住那些“官”字号东西的管辖。就算我不做村长,可我还是可以为大伙做事嘛。关于这事情,我看,大伙往后都不要提了……”姚城义说:“远判你这就太谦虚了,大伙可是等着你救命呢。”方远判说:“不要说得太严重嘛……”童世捷说:“我看,就这样定了得了。”长凤婶说:“总得正式开个会投个票什么的吧,这会儿大伙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况且相当一部分的家长都还没有来。”童世捷说:“那不过是形式,结果都是一样,谁爱搞谁搞去。”有人附和说:“只要还有田耕有地种,谁当都是一样。”有人说:“就是嘛……” ……我感觉就象是个场外的人。会议后的第三天,村子里突然来了一辆深绿色卡车,跳下来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腰里都别着枪。据说,这是人们记忆中村里第一次来警察,以前关于这方面的想象都是来自电视剧和道听途说。卡车开走的时候,姚城义,方远判、方远剑兄弟俩都在车上,每个人的双手都上了手铐,姚城义的头上还包了纱巾,每个人的后面都站着两个警察。车要开走的时候,方远刚的母亲跟着车哇哇大哭,方远刚下死劲才拦住了她。松明叔站在人群的前面,泪流满脸。姚城义的老婆拖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呼天抢地,好歹也被一些妇人拦住。方远判、方远剑兄弟俩的媳妇则相当离谱,竟在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双双卷起了铺盖,回娘家去了。然而,几天前,这三个人还那么意气风发,他们究竟犯了什么事呢?一种说法很快地就传开来。原来,就在昨天晚上,姚城义在方家兄弟那里下了两千元“买马”的重注,竟一码中的,变了八万。姚城义去方家讨取,方家兄弟却赖帐了。姚城义要动粗,结果却被方家兄弟乱棍打出。(怪不得车上看到的姚城义,头上包着纱巾)姚城义因此报了警。另一种说法,说方家兄弟其实给钱了,不过给的都是假钞票,整整八万的假钞票呢,都是百元一张。姚城义当时高兴过度,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了,再回去论理时就打了起来,可是怎么打得过方家兄弟呢?因此吃了亏,这才报了警。又一种说法,说姚城义和方家兄弟其实已经合伙,一起坐庄了,可是由于分赃不均,所以引起械斗。又一种说法,说方家在这几年里迅速发起了家,姚城义又一夜之间得了八万,谁人不眼红?有够狠的人,就报了警了。后来,有人又抬出“三姓村”定律:这个村子里是注定出不了大富大贵的人的;谁要是不自量力逆水行舟,就只有受到惩罚!不过,无论怎么样,自从卡车开走之后,村子里确实是平静了许多了…… 5 法师又回到村子里来了,人们纷纷向他请教,法师只是一言不发。最后,拗不过众人,就给大伙讲了一个故事。据说,那是一个关于“三姓村”的远古的传说。传说中有三个后生,他们出生在一个还没曾被文明教化的偏僻村落里,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他们的祖辈世世代代耕田种地,到了他们这一辈,还是耕田种地。有一天,他们突然都厌倦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枯燥乏味的生活,更厌倦了整日屈居在深山野地。这种厌倦是由什么原因引起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他们突发的雄心壮志让他们觉得,应该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可能的事情都去经历一遍,最后成为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什么人物倒不重要,反正就是要轰轰烈烈,扬名立万的那种。于是,某一天早上,天还没亮,他们就瞒着父母,相约着一起离家出走了。事实上,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基本上没有做什么长远的艰苦的准备,他们只是逢人就问:“哪里有轰轰烈烈的生活?到哪里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可是,所问及的人都只是摇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愿意回答,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走了三天,实际的问题开始出现了:他们身上仅有的口粮吃光了,衣服也汗臭难闻,脚板磨起了血泡。半路上,还下起了大雨,慌乱中他们看见了前面不远有一间破庙,就只好走了进去避雨……(讲到了这里,我觉得这个故事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或者还是法师本人讲的呢。我想问这个故事是不是曾经讲过,踟躇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或许,世界上的故事都是相似的吧?)破庙还真是破庙,屋顶上有十几处裂缝一起漏雨,人是没有的,香火也没有,只有一尊大佛端坐在神台上,不过奇怪的是有锅有灶头有柴草还有点米,而且还有火石。冥冥中难道这是神的眷顾?三个人也没多想,忍着疲累,七手八脚开火煮饭,没有水,就到外面接天上下的雨水。他们吃饱了,大谈特谈了一宵,都是关于怎样摆脱平庸的身世,去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宏伟愿望。之后他们就都满足地睡了过去。睡了足有七天七夜,他们醒过来了,那时大雨也连续下了七天七夜了,才刚刚停下来。他们走出庙门,吃惊地看见大地一片狼籍,象被洗劫过了一般。河水漫过了河堤,滚浊的黄水浸没了田野,覆盖了道路,冲毁了桥梁。滔天的黄汤里,漂浮着树枝、床板、农药瓶,甚至牲畜、人的尸体,惨不忍睹。而这个时候,他们更惊奇地发现,破庙在他们刚来时还是在平地上的,这时候却不知怎么竟上升到一处高地上了,而这正是他们幸免于难的原因。难道这是神又一次救了他们?黄水退去,他们继续上路,下了山脚,亲眼看到他们曾经到过的一条村子,这时候却已经变成废墟了。灾难使他们在瞬息之间成熟、坚强了起来,他们约定,各自朝一个方向走下去,寻找到能够做大人物的地方。四十年以后,(到那时他们都快六十岁了,是可以对人生做出总结的时候了),再回破庙里聚合。之后他们就分开了,头也不回地各走各的路……自然就跳到了四十年之后。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四十年后的破庙竟然一点都没有改变,佛像也还在。破庙首先迎来的是一个青年,然后又是一个青年,最后来的也还是一个青年,不过他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事实上,这三个青年分别是当时的三个后生的儿子。时光流转,当年的后生衰老了,连儿子也长大了。而且,其中的两个后生都已经去世了,只能由儿子代替他们来赴这场约会了。(我心中又有疑问了,总觉得有些牵强的地方。这故事不是发生在远古吗?那时有轮椅这回事了么?究竟是法师忘记了交代说明,还是这个故事根本上就是胡编乱造、临时杜撰的?) 更奇怪的是,当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雨。于是,在老人——当年三个后生中唯一的幸存者——的牵头下,两个儿子和一个父亲,分别讲述了分开后各自四十年的故事。老人声调哀婉地说,三个人分开后,不久他就遇上了一间私塾,听到里面琅琅的读书声,他觉得很微妙很耐听,就偷偷地爬上了墙头,结果却让先生发现了。当知道他是为读书声而爬墙时,善良的先生没有责备他,相反还留他在私塾里读书。他看到全部都是小孩子,就担心地说,我都快二十了,还能读书吗?先生宽慰他说,读书不在年龄高低,只在有心无心。他犹豫地告诉先生,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要寻找到一种大人物的事业。先生就告诉他,这就对了,男子汉当建功立业,而读书就可以考科举,通过科举的道路,就能建不世的功业。他心动了,就留了下来。三年后,他第一次去考科举,落榜了,先生说你读书还不够。第二次,他又落榜了,先生说你只是差一点。第三次又落榜了,先生说你还是有机会的……七八次以后,他都习惯那种生活了,每次考期到了还去,然后再等待落榜的消息。后来,先生死了,他的头发也花白了,干脆就接替了先生,教起了书……说到这里,老人一阵唏嘘:“我只希望我的子孙,时时代代教书,过一种平凡人的生活。功名这东西,是万万想不得的!”老人身体已经很虚弱,说话断断续续,叫人听得相当吃力。(不过,依我看,这又是一个失意者避世的故事而已,没有太多的新意。而且,怎么不交代他坐上轮椅的原因呢?)另一个父亲的故事是他的儿子为他讲述的。话说他到了一个地方,学会了做生意,而他的第一桶金,据说是他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墓穴,挖到了许多的奇珍异宝。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发展到跨国公司,母公司下有子公司,子公司下有孙公司,形成一个庞大的网络。(我愕然得很,那时候也有“公司”这个东西么?)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大人物,终日为自己的生意忙碌不停。而且,他不相信别人,他看到别人瞧自己的目光,就觉得那是盯着自己的大盘生意,随时准备着算计自己,因此他事必躬亲,不敢轻易托付他人。他还特别怕死,倒不是怕死的本身,而是只要他一想到他一旦死去,所有的生意、声名都不再属于他,他就浑身颤抖,就要发疯。可是,他越是怕死,死亡就越是一次次逼近他。五十岁没到,他就死了。临死的最后一刻,他说,他一直都有一个愿望,去游历世界,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可是,生意剥夺了他的一切。他叮嘱儿子说,一定要继承他的遗志,不要被身外之物缠身,要流浪四方,走遍天涯海角……(当然,这不过也还是一个寓言,为“没得到的总是最好的”这话作诠释的寓言。)轮到最后一个儿子,他没说就泪流满脸了。大家吃惊地问他怎么回事,他凄凉地说,他父亲的结局相当悲惨,被五马分尸,尸体还被喂了狗了。原来,他父亲先是去了地主家做长工,然后是到酒馆里当伙计,之后又被抓去一个工地,为当时的皇上建造巨大的陵墓。他受尽非人的磨难,多次有轻生的念头,之所以苟且偷生,是因为每想到还没有成为大人物,就愤愤不平,心有不甘。(我又一次觉得,这故事一定是在哪里听过的。)后来,他参加了起义的队伍,凭着他的英勇多谋,几年后成了将军。又过了些年,旧皇朝覆灭,新皇朝建立,他作为开国元勋,封高官,列高位,叱咤风云。渐渐地,他有些骄横跋扈,不可一世了,以至于生出了野心,觉得做官也腻了,想尝尝坐龙椅、穿龙袍,接受万人跪拜的滋味。于是,他谋反了。自然,结局是可悲的,他失败了,祸及全家,满门抽斩。他被押上了刑场,面对着明晃晃的刑具,他哀叹说,为什么他生来不是一个傻子?如果这一生可以重来,他只希望自己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傻子。对于后世子孙,他也希望,他们世世代代只做傻子。(这里又有一个漏洞,既然是满门抽斩了,又何来对后世子孙的希望?又怎么还有一个儿子留在人世,替他说起他的故事?)各自讲述完了故事,众人又噫吁不已,就商量在附近落脚,繁衍生息。不巧这些话都让佛像听到耳朵里了,再想及四十年前三个后生的踌躇满志,也不禁为之洒泪。(佛像也洒泪?)佛像说,(佛像还会说话?)也不亏你们悟透人生世事,不过都如“水中月,镜中花”,(这是《红楼梦》中的话吧?或者至少是差不多的意思。)就赐你三人分别姓姚、童、方,你们的村子就叫“三姓村”吧,望你们世世代代耕种为生,子子孙孙平凡度日,可保一生平安,代代平安。你们应该牢记这“平凡”二子,并且把这个教诲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如有非分之想,灾祸就要降临到你们头上。同时,遂你们(或你们的父亲)的心愿,以后在你们的村里,每一代会出一个老师、一个流浪汉、一个傻子。(这不就是“三姓村定律”吗?)你们好自为之吧。众人慌忙磕头,当他们抬起头来,天突然大亮了,佛像和庙都不见了。再看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去了。三个青年埋葬了老人,就在附近拣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建起了房屋。在四周开垦田地,种上庄稼。他们还在原来破庙的地方,建了一座庙宇,世世代代供奉。他们娶妻生子,过着普通人所应该过的生活,并把这种生活方式,以祖训的形式传下来……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象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许久才醒过神来。而这个时候,法师早已不知去向了。到目前为止,法师都没有再回过村子里来。
第七章 1 师范毕业之后,我们并没有如愿地马上获得工作,而是在县教育局的“安排”下,来到了韶关学院进修。不过很快地我发现,其实大家也就是来混日子的。每天,宿舍里的电话铃总是响个不断,一响起来就象连了线地停不下来。宿舍里八个人,都在默默地较着劲,这也是一场战争,是谁的电话谁就象是打了胜仗,顿时得意起来,走路都象脚下安装了弹簧。有人则拿着电话频频按号码,投石问路地试探,试着了就是得胜的公牛,试不着了就是斗败的公鸡。已经有了固定伴侣的,则一副置身局外的样子,一边哼着情歌,一边慢条斯理地搽脂抹粉……当然,什么都是有例外的。眼看着八个人走剩了四个,四个走剩了两个,两个又走剩了一个——而那一个就是我的时候,我终于彻底慌乱了,空虚立刻象石头投进了这个夜,一圈一圈地向外蔓延。为什么又是我?我从椅子上弹起来,感觉有一匹野马在我的身体里狂奔,我实在再管不住自己了,也象一匹野马般,夺门奔出了宿舍。然而,夜茫茫,我该往哪里去?慌不择路地,我回到了教室。教室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在看电视,其中一个拿着遥控器不停地转换着频道。我心中暗喜,走近去;可是才走了两步,立刻就被吓了一跳,那原来是一对情侣呢,可能是被我的脚步声吵着了,都一齐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一阵脸红心慌,急急下了教室;一直到了篮球场,才敢稍稍慢了下来。然而,还没站稳脚跟,我马上又听到了一阵低低的交谈。前后左右寻找了一圈,原来就在篮球架下,有两个人正倚靠着柱子,不知道在密语什么,但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男一女。我逃跑般走过篮球场,来到了花坛边的小丛林,嘿,我的乖乖,草地上,花丛下,假山边,三步为营,五步为寨,竟都是一对一对的。我终于完全失去勇气了,忙乱地跑回了宿舍……然而,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当我又一次逃离了宿舍,到校园里游荡时,却发现了一个女生——嘿,还是个身材妩媚的女生呢,也在绕着校园踽踽独行。我眼前豁然一亮,只是不敢造次。然而,一连三天晚上,我都发现了那个女生,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方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实在是个惊天的大发现:原来在我之外,还有一个人是在一直寂寞着的呢。终于,在又一次发现了那个女生后,我心里马上闪过了提示语: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我赶紧悄悄地尾随着,可是,我不敢走得太近,脚步也小心地放得很轻,那个鬼祟让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做贼。游荡了一圈,又游荡了一圈……当游荡到第五圈的时候,那个女生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下。我心里有鬼,就赶紧低了头,转过去装作要往回走。心想也差不多了,我再转回来,女生已经走出校门外了,我又赶紧跟着。出了校门,就是马路,马路对面是浈江河堤,那个女生越过了马路,正沿着河堤走。为了保险,我没有过河堤去,只是在马路的这边,边走边偷偷地注意着。浈江的夜色真美啊,江风轻轻地吹拂,柔弱的柳树摇曳多姿,灯光铺在江面上,影影绰绰,似幻亦真。河堤边上,一对一对的男女手挽着手,悠闲地散着步谈着话,看上去是多么幸福。我突然就为自己悲哀起来,这样美好的夜色,我却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欣赏啊。这样想着,我突然就来了勇气,穿过了马路,走到了河堤边上,继续跟着那个女生。渐渐地,我也不知怎么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我真想立刻就跑上去,拉过她的手啊。“你跟踪我?”不知什么时候,女生突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瞪着我。我被她杀了个冷不防,一阵结巴:“我,我,我……”“我我我,我什么?我告诉你,你最好离我远点!”她凶巴巴的简直就是个母老虎。我实在怕她了,站着又看她走了很远。可是,终究还是不甘心,就又追了上去。狠一狠心,我挨到了她的身边:“嘿,你……一个人吗?”她瞥了我一眼,很不屑的。我又说:“我也是一个人。”她再瞥了我一下。我是害怕的,但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不再是我了,有另外的一个“我”逃出了我的身体,我不断地缩小、缩小、缩小,而“我”却不断地扩大、扩大、扩大。只听一个声音油腔滑调地说:“你要到哪里去?我陪你嘛。”她看也懒得看我了。我自知没趣,可是,“我”却死缠烂打:“你难道,不累吗?歇一歇吧。”她啐一声:“白痴!”“我”还是不死心:“你,就让我陪你一个晚上吧,我……好寂寞啊!”一阵夜风吹过,我猛地清醒了,刚刚飘过去的这句话,着实把我吓了个半死了,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呢?这些话真的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吗?突然,一辆公共汽车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女生迅速地上了车。我犹豫了一下,在车门就要关上的一刻,也赶紧跳了上去。过了几个站,在一个繁华的地段,女生下了车,我马上跟着也下了。前面走过来两个巡逻的警察,女生突然加快了脚步,走近去,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什么,还回头指着我。我一阵惘然,那两个警察已经向我走来了。我慌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慌张,反正,鬼使神差地,我竟转过身就跑起来了。跑了没多远,我就被那两个警察逮着了,他们非常野蛮地,分左右抓着我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努力回过头去,那个女生,早不知去向了。我恼火了:“我不是坏人!”“你不是坏人?那你跑什么?”他们喝斥道。 2 然而,有些事情你真是永远也想不到,比如这一件:仅仅在事件过去一个星期后,一天傍晚,那个女生竟然上男生宿舍来找我了。那时,我从外面回来,刚到宿舍门口,就发现里面的气氛有些不对了。定睛一看,马上就愣了,只见我的床边坐着一个女生——不是谁,正是我跟踪过的那个女生,还是那样的妩媚,在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呢。我真是如在梦中一般,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是我走错宿舍了?我赶紧退了出来。 “嘿,你可回来了。” 女生发现了我,丢下了杂志。她不会是来算帐的吧?我加快了脚步。女生追了上来:“喂,我说你走那么快干嘛?”我心中暗暗叫苦,不错,上次我是跟踪了你,可是我已经被警察盘问了,而且我也痛心悔改了,你就放过我吧。女生却不依不饶:“你给我停下来!”不是我不想停,实际上,我非常想找个机会,好好地解释清楚我是没有恶意的。可要是我停下来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啊。女生却一下子赶到了我面前,拦住了我:“你这人是怎么啦?叫了你这么多次,难道你都没有听到吗?”我听到了,我就是听到了才跑的啊。女生竟然向我伸出手来:“小女子于晓倩,很高兴认识你。” 哦,原来你叫于晓倩。不过,我却更加害怕了,总感觉这事情是太过唐突的,就把手往身后躲去。于晓倩也不恼:“你有空吗?陪我去逛街,可以吗?”她跟我约会?我没有听错吧?这就是我上次苦苦地渴望得到,却被她生硬地拒绝了的啊。难道,她是在变着法子羞辱我? “嘿,你一个人吗?”停了一下,“我也是一个人。”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不得不更加小心了。可是,这话又象是在哪里听过的,是哪里呢?猛然间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天晚上我跟她说过的话吗?她竟然完封不动地全还给了我,这实在是旷世古今的幽默。“你要到哪里去?我陪你嘛……难道,你不累吗?还是歇一歇吧……”我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于晓倩也笑起来:“能笑出来就好了。”我心有余悸,却又无可奈何;然而,我心里的戒备也就有些放松了。当然,我其实还是高兴的,这不就是我一直盼望的局面吗?只是,无论怎样,这时候的她,跟上次的她相比,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我面前的这个于晓倩,还是上次看见的那个女生吗?然而很快,我就领教到,跟于晓倩逛街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首先,她感兴趣的东西真是七零八杂,常常出人意表,而你又必须适应她。那时,步行街正在更换地下管道,整一条街面都翻开了,行人只能在两边走。街面挖下去很深,裸露出大量的鹅卵石。我想起刚来韶关时,好象听人说过,在远古的时候,美丽的韶关城其实是一片汪洋。现在,由地底挖出的大量鹅卵石看来,这个传说也许是真的吧。我正在浮想联翩,不知道什么时候,于晓倩竟然已经跳到石堆里去了,她一边翻捡着,一边向我喊:“快下来啊,这里有好多好看的石头呢。”我经不住她的厮磨,也跳了下去,可是,我实在看不出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我轻蔑地说:“就这些烂石头?……”她振振有辞:“在你,它们是烂石头;可是在我,它们却是无价的珍宝。”“夸张了吧。”我笑。她说:“就算不是珍宝,那又怎样?关键呢,是我心里喜欢它们。当一个人为一样事物喜欢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哎呀,听起来好象是蛮有思想的一个人呢。当经过一个摆卖瓷器的地摊时,我们又停了下来。地摊上摆着许多的茶壶、碗碟、杯子……标价都在五元、十元上下,卖主却宣称,这些都是景德镇出产的。于晓倩蹲下来,翻翻这个,摸摸那个,又不时敲一敲,贴到耳朵上去听,有时候还靠到鼻子边使劲地嗅,看上去简直是一个行家里手。临走时,于晓倩要了一个杯子。杯子很精美,可是你一眼就能够看出来——如其说是看出来的,不如说是从价钱上推理出来的——这些绝对不是景德镇出产的正品。于晓倩却说:“谁不知道那不是正品?可是,这个年代,哪里又有正品了?”咳,这就已经是一个女哲学家了。光凭这句有骨有味的话,她就对上我啦。如果说,在此之前我都只是为了追逐一个伙伴,现在,我就真的是打心里开始喜欢上她了。然而,这个于晓倩马上就又叫我不认识了。她原来不但有些别出心裁的兴趣,而且似乎对于奢华、高档的地方更感兴趣,她认识市区里的每一个大型商场、购物中心,而我对于这一切却一窍不通,感觉就象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于晓倩不时地停下来,站在某件耀眼的首饰、名贵的手袋、或雅致的化妆品前,凝神看一阵,然后又恋恋不舍地走开。后来,我们走进了一间女性时装店,满眼都是女性的时装,千骄百媚,叫人眼花缭乱。于晓倩却象是到了自己的家,试了这件,又试那件,在穿衣镜前不停地摆弄姿态。终于,她又在一件华丽的大衣前站住了。“穿上试一试吧,这一件一定适合你。”售货小姐说。三分钟后,于晓倩换了大衣出现在我的面前。“好看吗?”她一边转着身子,一边问。的确,人还真是需要衣装,穿上了这件大衣,于晓倩好象突然就华贵多了。但也许,她本来就是华贵的,只不过平时都暗藏了。当然,说真的,这个时候的她,华贵之余,我又总觉得太浓、太盛、太悦目了。“太美了!”我还是说。售货小姐的嘴巴更甜:“实在最美不过了!”于晓倩把大衣换了下来,售货小姐说:“这大衣也不贵,原价1100元,打八折,折价880元。”折价也要880,还不贵?我不禁暗自咋着舌头。“把它送给我吧。” 于晓倩说。我吓一跳,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对于880这个数目,那里自然是羞涩得说不出口的。本来,就算她不提出来,我也应该有所表示。可是,要表示就得有荷包做后盾啊。我嘴上嗫嚅着,尴尬得要死。于晓倩说:“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随便说说。——你难道没看出来?这大衣,颜色太老套了,布料也不地道。”把大衣放回到架子上。我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就别提有多难受了。“走吧。” 于晓倩拉了我一把。我木偶一样被她牵扯着。背后却传来售货小姐侮蔑的声音:“没钱就别来装孙子。”千不该万不该,已经走出了门口的于晓倩,竟然回过头去,对着那个售货小姐,破口大骂:“你等着瞧吧,狗眼看人低的骚货,终有一天我会回来的!”就是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跌到了无底的深渊!如果说,刚才捡石头买杯子的于晓倩,是那样独特而富有理想;现在的她,却又变得那样的庸俗、丑陋。顷刻之间,她怎么会转变得这么快呢?我木然了。接着,我们走出了闹市,又信步来到了武江河河堤。河堤上种了很多芒果树,正是芒果成熟的时节。于晓倩眼珠子一转,歪主意却来了:“你看到了吗?芒果熟了。” 是,又怎样?“你会不会爬树?”不太会,小时候母亲总是不让我爬,她说这是没教养的孩子的行径。“真没用!”于晓倩脱口就骂,瞅瞅左右没人,神秘起来,“我上去,你把风。”说着,她已经把鞋子脱掉了,双手抓着两根粗树枝,两脚的脚趾一上一下地爪着树干,要把整个人拉上去。也许她是久疏于此道了,她的身躯艰难地扭动着,仿佛随时都能上了去,又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这时候,我见识到的于晓倩,又变成是任性的于晓倩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左右的方向,心底又要为她担心:“这不太好吧?”“别罗嗦了!快来帮帮我!”她压低了声音,坚决地叫。我走近去,犹豫着:“怎么帮?”“笨蛋!你不会推着我的屁股吗?”她是要把最粗鲁、最野蛮的一面显露给我看了。我伸出手不知往哪里放。“你还不快点!”我赶紧把双手往她屁股按去,一种异样的感觉象电一样通过我的双手,传到我的心脏、全身。她借助我双手的力量,一下子就跃了上去。很快,芒果就一个个地从树上掉下来了……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思绪万千。于晓倩就象一匹野马,突然闯进了我的草原。我的草原因此有了生气,但有时候也因此多了动荡。她这样一匹马,好象不但喜欢吃草,偶尔也会吃些肉;吃草的马,吃肉的马,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呢?……这一切,又真的发生过吗?我曾经和一个叫做于晓倩的女子在一起吗?于晓倩又是谁?谁是于晓倩?我是怎么啦?我怎么会往下掉?好深好深的深渊啊!真的,好深好深啊!天,不是深渊,是嘴巴呢!好深好深的嘴巴呀,里面的牙齿雪白阴森,舌头却鲜红淋漓。我就要掉到嘴巴去了,救我!救……猛地扎醒过来,睁开眼,我又做噩梦了!梦境中的那个深渊,那张嘴巴,已经出现很多次很多次了。 3 然而,一切都在发生着。一天晚上,十二点了,于晓倩突然打电话来,要我马上到一个地方,语气相当急促。我害怕是发生什么事了,不敢怠慢,马上赶过去。在一个大排挡里,我找到了于晓倩,她正一个人喝酒呢,旁边已经放着几个空瓶子,手里还拿着一瓶。看样子她喝得够多了,脸上满是红晕,神情恍惚,相当风情,不象是发生过什么坏事的样子。见到我,她拍起手,嚷嚷着叫道:“嘿,我的男朋友终于来了!”又向柜台叫:“快拿酒来,给我的男朋友拿酒来!”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却没有欢喜,只有无尽的茫然: “不要再喝了。”“这才刚刚开始呢——拿来!”她一半是撒娇,一半是撒赖。酒拿来了,于晓倩整一瓶递给我,又拿她的瓶子往我的瓶子碰:“喝!”然后,扬起脖子,就是一个见底。我只是发呆。于晓倩放下瓶子,大叫:“你怎么不喝?快喝呀!”突然之间,我感到了一种沉重的郁闷,面前的这个女子,我真的认识她吗?我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我都被自己搞糊涂了,且让她去吧。我狠了狠心,也扬起脖子,同样来了一个见底。然后,我把空瓶子重重地打回桌子上。“爽快!不愧是我的男朋友!” 于晓倩又叫。她一口一个“男朋友”,只是叫我心里不是滋味,我马上又开了一瓶,扬起脖子又是一个见底……直到大排挡要打烊了,我们才相互搀扶着歪歪扭扭往回走。我们贴得那样近,我能感觉到于晓倩的酒气热乎乎地喷到我脸上,象一只猫用尾巴轻轻扫过,痒得很舒服。于晓倩还不时有意无意往我身上碰,疯疯癫癫的,一下子又转过来,吊着我的脖子,一下子又紧紧地抱住我,把她的胸脯使劲往我的胸口贴。我只感到全身一阵电流袭击,几乎晕倒。这个女子,曾经因为她一句富有思想的话,我砰然心动,可是此刻,她却变得那样妖艳,简直就象一头发情的母狮子,于我又是那么的陌生。猛然间,我的内心里涌起了大量的愤恨,都一齐指向这个风情的女子。曾经的心动来得多快,现在的愤恨也就来得多快。是的,在这个晚上,她诱惑了我,酒精使我头脑混乱又燥狂不安,“我”又逃逸出我的身体之外了,他一连串地向我下达了命令,要求我解开这个女子的衣服,把赤裸裸的她压在身下,完成某种模糊的不可告人的举动。我甚至希望,在我占有她的时候,她誓死反抗,而我将使出暴力征服她,要她向我求饶……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来,我脚下打了个趔趄,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丑陋、卑鄙!到了草地了,于晓倩“哗啦”一下就软倒了,同时,我被她拉着脖子的身体跟着也倒下了。在倒下的一刻,我差点就压到她身上了。倒下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多么累,模糊中好象是睡过去了。很久了吧,我醒了过来。灯光下,于晓倩就仰躺在我的旁边,她的脸色红润,嘴唇却哆嗦着,呼吸有些急促,两手紧紧地交叉抱在胸前,两条腿蜷曲地紧绷着。她是因为怕冷吧,这时我也感觉到确实是有些冷了。面前的于晓倩让我怜惜起来,她脆弱得象一个新生的孩子,似乎随时都会让这午夜的阴冷吞噬。我看了一下自己,虽然也只是一件衬衣,但是我想,该把衣服脱下来给她。我把纽扣全解开了,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关头,她突然醒过来了,象刚刚发了一场噩梦,她直直地瞪着我,呼吸凌乱、恐慌。我低头一看自己,衣衫不整,胸膛袒露,急了。不错,就在不久前,我确实曾经对她有过歪念,不过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是纯净的。但是,我心里一急,方寸就大乱了,嘴上想要阐明自己的本意却不知从何说起,反而一切都真象是那么回事了。“你把纽扣系上吧。”她坐起来。 我几乎想自尽,忙乱地系好纽扣。虽然是她误会了,可是在那一刻,我以为是自己,污蔑了她孩子般的纯洁。“我想撒尿,你帮我看好。”她又说,爬起来走到不远处一棵低矮浓密的树后。回来了,她又说:“到你了。”我确实也是憋着了,就也走到树后,却怎么也撒不出来。回过头来,树不高,于晓倩正看着我,友好地向我笑呢。我只好走远了些,来到了一个角落,站了很久,才终于撒了出来。回来时,于晓倩已经重新躺下了。“躺一会吧。”她说。我傀儡一样按照她的指示躺下来。天穹浩瀚,只有冷清的几颗星星,东一颗,西一颗。“喂,跟我一起,你就不怕我把你教坏了吗?”她说。我就是讨厌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恼怒地说:“我喜欢。”“如果我要你跳浈江河,你会跳吗?”我疑惑地看着她,一时弄不明白她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只要你喜欢,我就,跳……”也许,浪漫的对白是应该这样衔接的吧。她冷笑着:“我想要天上的那几颗星星,你会去摘下来给我吗?”“会……的……”声音低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了。她突然发狂地仰天大笑:“我想我活不过今晚了,你会为我徇情吗?”我已经别无退路了,她把我逼到了死胡同里。可是,她究竟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回过头,希望从她眼里找到什么,却看见她高耸的胸脯,起伏不定。“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是……”她自怜地叫起来。这句话刚说完,突然,她却翻过身来抱住我,面颊贴着我的面颊,两个乳房紧紧地压住我。许多似曾相识,似曾经历的事物又来了,我掉进了泥潭里,双手想抱紧她,却又不敢。这具温暖但陌生的身体,我是该拒绝,还是该接受呢?愚钝的我真无法分辨,风情与纯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她变化无常她无可捉摸,她是要给我设陷阱,还是要折磨我的意志,蹂躏我的尊严?我感到自己不过是一只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的猴子,双脚哆嗦着不听使唤。顿时,一种有心无力,可望不可及的倦怠和恐慌,弥漫了我的全身。很悲哀地,那种曾经来过的,如此强烈的,要占有身体上的这具身体的欲望,疏忽一下就荡然无存了……很快,东方就鱼肚泛白了。 4 事情过去很久了,我都没有再见到于晓倩。她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想去找她。突然有一天——具体是哪一天,我都弄不清楚了,我对日子仿佛都失去知觉了——一个女生找到我,可是,我并不认识她。女生自我介绍说,她叫刘余亭,是于晓倩的朋友。她还说:“于晓倩让我告诉你,她走了!”“走了?什么意思?”我大惑不解。“她退学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于晓倩退学了?这是真的吗?这来得太突然了,我不觉一阵茫然,好象还有些伤感。然而,我又想,她离去了,对于我并不就是坏事啊,和她在一起,我只感到身边埋了一颗定时炸弹,时刻要绷紧了神经。“于晓倩还要我跟你说,你是一个好人,要你好好保重!”好人?于晓倩说我是个好人?她这是安慰我?还是恭维我?我是一个好人,于是我就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了?不错,在我想结识于晓倩却碰壁之后,我曾经感悟到不能做一个追逐女生的坏人;可是此刻,我只希望做一个坏人。哈哈,好人,见鬼去吧。甚至乎,我记起来了,不单是现在,早在于晓倩诱惑我的那个夜晚,这个想做坏人的念头,就产生了。“于晓倩还说了什么?”我说。似乎,我还是想在刘余亭这里,得到更多关于于晓倩的消息。“没有了。” 刘余亭摇头。我转过身就要走,刘余亭却喊住了我:“你不要责怪她,她也是不由自主……”“我知道。”也许,于晓倩她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吧。我转身又走,刘余亭再一次喊住了我:“嘿,我有话要跟你说。”我怀疑地看着她。“你看过《茶花女》吗?”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看过,小仲马的作品。怎么啦?”“既然看过,那么你对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定很熟识吧。”一说到文学,我的兴致还是很快就高涨了:“当然,她是一个妓女,但作品却赋予了她悲剧的力量,寄予了作者无限的深情……”“知道就好。不过你还应该知道,这个主人公的命运,跟于晓倩,很相似。”“怎么又牵扯到于晓倩身上了?”我似乎意料到事情的不妙了。“你难道还要我说穿了吗?于晓倩,就是中国版的‘茶花女’了。”虽然,在跟于晓倩来往的过程中,我就早已经嗅出了一丝丝不寻常的气味。可是,这样的结论实在叫我无法接受,太不可思议了:“那是你的朋友呢,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跳起来,瞪着刘余亭。“我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可是,我也不希望你被蒙在鼓里。实际上,这些话都是于晓倩自己说的,她说她就是中国版的‘茶花女’,她在读了《茶花女》之后,认定《茶花女》就是为她而写的。她说,她会活不过三十岁,她将从二十八岁开始写自传。她还说,别人都是‘写’小说,她呢,要身体力行,‘做’小说,从‘写’到‘做’,这是个了不起的革命……”我只感到软弱无力。刘余亭继续说:“早在初中二年级起,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就开始资助于晓倩上学。师范的时候,于晓倩就跟那位老师定了亲了……”叹一口气,又说,“也许,当你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你会希望自己不知道。也许,是我把这一切告诉你的,你要怨恨我。可是,我无所谓。虽然我与你素不相识,但我不能明知道你前面有个深渊,还眼睁睁地看着你往里跳……记住,于晓倩说过的话,十句中,你只能相信一句。”十句话只能相信一句?是否也包括她叫你带给我,刚刚说过了的这些话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验证了。那天晚上,学院里的篮球赛总决赛在灯光球场举行,由政法系对物理系,两支球队水平不相上下,因此球赛非常激烈,围了几圈的人在看,我也在人圈里。突然,我感到有人在拉我的衣服,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太挤了,可是拉衣服的力量越来越大,后面好象也骚乱了,我只好回过头,马上就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于晓倩站到了我的身后了。她不是退学了,永远都不回来了吗?可是,她不由分说,就把我拉出了人圈外,一直走出了校门,我甩开了她的手。这时候,在路灯的照射下,我才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的头发染成了栗红色,嘴唇抹得娇艳欲滴,戴了一副大大的耳环,睫毛夸张地上挑;上身是一件浅蓝色吊带衫,一抹乳沟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映出了灼眼的雪白;下身着一条淡灰色的超短裙,几乎齐了髋关节,象一柄倒挂的荷叶,两根肉色的腿就从荷叶里面吊下来。看上去,她就象是一根风中摇摆的葱,浑身上下跳动着亢奋的精力,不象是曾经无奈地离去,倒象是度假去了。这真是于晓倩吗?可是,这不就是于晓倩吗?她又再一次把我给骗了,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堆复杂的东西,要求占有她、报复她、征服她的意念交错纠缠。我真想立刻跳上去,把她压在身体底下……但是,我还是抑制了自己,恼怒却马上代替了杂念。我对她吼道:“你不是走了吗?”“我是走了,可我这不就回来了?”她忸怩地说。她还自以为我对她有所留恋呢?见鬼去吧!我转身就走。她跟上来:“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情趣。”说着一把拉住我,象对一根木头施法,拖着我又走了好一段路,一直把我拖到了一间废旧的屋子檐下,远远的灯光照射过来,散淡迷漫。迷漫中,她气喘吁吁地瞄着我,我也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她眼睛里有什么烫热的东西在翻滚,在她眼睛的瞳孔里,我映照出了自己:渴望、向往、不安分,还有害怕、退缩。我真想把自己立刻变成一个坏人。“你是不是很想摸我?”她竟然说。“……”就象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被人剥光了衣服,顿时,我内心里所有阴暗的、卑琐的念头,无处藏身,都统统暴露无遗。“我看得出来。”她说着突然又一把抓过我的手,在她的衣服领口上伸下去,穿进奶罩里,按在她的奶子上。我一阵痉挛。软绵的柔媚的欢愉的美好,和痛苦交织在一起。她把我的手从一座山峰搬到另一山峰。我继续感受着痛苦和美好的角力,无法判断该拒绝?接受?还是任凭摆布?她已经把我的手拔了出来,所有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发生在一瞬间里。一瞬间之后,空洞顿时又爬上了我的双手,立刻就流满全身。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望沉迷下去啊;我甚至以为,就抱着那样一种感觉,也可以把剩下的人生过完的。她却退后两步,绕着我作为圆心,转着圈跳起了舞。她时而靠上前来要凑近我,在就要碰到我的同时却又飞快地后退。突然地她的身体旋转起来,象天鹅舞般,她的倒挂荷叶样的裙子也旋转起来,下摆不停地跳起又降下,在那跳起和降下的交替间,裙子里一团鲜红的色块若隐若现。我眼花缭乱,我意乱神迷。然而,她的双手马上作出飞翔的动作,又使我的念头顿时纯洁起来。突然,在转过去的一刻,她回过头来,对我嫣然一笑。我想就凭这一笑,就是陪上我的性命,那又如何?再转过来时,她抛给我一个媚眼。一切嘎然而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说。于晓倩拉着我走出了废墟,拐了一个弯,走进一条巷子里,一片昏暗。接着不知又转过了多少个弯,走过了多少条巷子,来到一间屋子前。于晓倩不知在哪里摸了一下,找出一把钥匙,开了门,把我推进去。灯一下子就亮了,一张床顿时出现在我眼前;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不过在那时的我看来,那不过都只是作为床而存在的背景。于晓倩在后面把门关上,转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听到了自己粗重的鼻息,我闻到了她身上香汗的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所有的一切又仿佛曾经来过。突然,那个好深好深的深渊又横在了我面前,我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一把也抱住了她。她把我牵引到床边,轻轻地推开我,舒缓地脱去她的吊带衫,露出她的乳罩,乳罩下掩隐着两座山峰。我感到身体在飞速地膨胀,膨胀的身体就要爆炸了。她爬上床,半躺着,迷恋地看着我。突然我又觉得这多么象是一场游戏。“你不是很想占有这个身体么?她现在就在你面前了,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她轻声叫唤着。我迷惑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在里面找到更多的内容。“你还等什么?上来吧。一切都是你的,都是你的。”她的叫声夜莺一样充满蛊惑。我爬上床去。可是,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她突然又坐起来,掀起我的汗衫往上拉,我顺从地举起双手,汗衫在我的头上停留了一阵,我眼前猛地一片漆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又躺下:“你要了我吧,我统统都给你!都给你!”我直视着于晓倩,久久地和她保持着不变的距离。我觉得将要发生的这一件事曾经发生过,它一定发生过的。突然,我又有了一种罪孽感。然而,于晓倩已经由不得我犹豫,一把就把我拉倒了,我整个人就趴到了她的身体上,她身体的柔软电击一般传来,我几乎昏厥。听着于晓倩在我的身下发出轻微的呻吟,万般可怜,我简直要死了。我禁不住伸出手,在她的身体上摸索着,企图找到什么,却又一直找不到。“蹂躏她吧,糟蹋她吧,摧残她吧。不用怜悯她,不要可惜她,就象对待一头失去自由的猎物一样,对待她吧……” 于晓倩癫狂而凄厉地叫,叫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叫人沉迷,又叫人可怕仿佛什么重重地撞击了我,我突然发现在我身下的,不知什么时候竟变了是刘余亭,她表情呆板,手里举着禁止通行的交通标志牌,上面写着:茶花女!我的手猛地停止了下来,才发现自己原来就站在悬崖边上,前面就是深渊,好深好深的深渊啊!我心里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出了一身虚汗。是的,我这只是在糟蹋、在蹂躏、在摧残一具肉体;而这具肉体,她不过是一具中国版“茶花女”的肉体,也许早在不知哪个时候,她就已经不洁净了。或者,她曾经属于过很多人,然后又很快地不再属于他们。当下此刻,又正在进行着她属于我的这个过程;可是很快地,她同样地将不再属于我。我可以接受一个“茶花女”的故事,甚至欣赏她为她感动,但是当一具“茶花女”的身体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我无法接受。我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啦?” 于晓倩关切地问。我愠怒地瞪着她,翻过身来,一下瘫倒在床。她转过来,关切地用手打探我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我正眼不看她,一把打开她的手,背过面去。她粗鲁地扳过我的肩膀,把我放倒,一下骑到我的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吼叫。 我看着她妩媚得狐狸一般的脸,一个恶毒的念头升了上来:既然这具身体已经污浊了,我还需要顾忌什么呢?就尽管好好地作践她吧!既然她只是一块破碎不堪的烂布,我在她上面再撕开一个口子,不过是增加她破烂的数目罢了,那甚至说不上作践。她既然送上门来,我不用白不用,大不了给她一个高的价钱。我要操了她,我要干了她……我猛一用力,把她掀翻在床,骑上去。她得意地看着我,象计谋得了逞。我更非撕裂她不可,粗鲁地把她的裙子拽到脚踝,露出了她里面红色的丝质三角内裤。我体验着报复的快乐,几乎不能自持。她竟又跳起来,把我按倒,扯去我的裤子。我既痛苦又渴望,再一次掀倒她。这更象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较量……终于,她一身色相完全暴露,“我”已经完全离开了我,不顾一切地趴上去。可是,就在我再次趴到她身上的那一瞬间,仿佛灵魂的闸门轰然敞开,我所有的精神顿时消耗尽净——我不行了!我机械地爬下床,扯起裤子穿上,退到门边。她卷着被子走过来,松开被子把我抱进去。但是我没有感到温暖,反而感到了寒冷。她牵着我的手,往床边走。我害怕极了,象赶赴刑场一般,走了几步,又一下退回门边。她痛心地注视着我,怜爱地,又是风情万种地,她说:“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只是无地自容,想立刻去死。“别怕,有我呢。”她又说,千娇百媚。我只是一遍一遍地摇头,她就一遍一遍地哄我,这样来回总有上百个回合,毫无进展……我突然讨厌起这种局面来,从她的被子里挣脱出来,既为自己的无能歉疚,又为面前这个女人的高姿态而愤怒。是经过多少次床第的游戏,她才变得如此从容呢?“你滚开!”我冲她叫喊。“究竟是怎么啦?”她还是缠绵得可以,果然是训练有素的。“你这个……!”我张了几下嘴巴,“婊子”两个字还是咽回肚子里了。“谁没有第一次呢?谁第一次不是这样的?来,我们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好吗?”她什么都知道了呢,她知道所有人的第一次都会是这样的,她究竟已经见证过多少人的第一次了呢?我的这个第一次,又是她的第多少次呢?我彻底崩溃了,一把推开她,夺门而出。门外,黑夜茫茫,茫茫…… 5 然而,真正的屈辱,还是在那个夜晚以后。那个夜晚以后,许许多多个日夜,我开始被同一个问题反复折磨着,夜不能眠,日不能坐。这个可恶的问题,竟然就是:我真的不行了吗? 我开始闪闪缩缩地关心起满大街的小广告来,那上面密密麻麻满纸的疑难症状,我总觉得说的都是我。终于,按照某张话说得最漂亮的广告指定的线路,我坐上了某辆客车。半个小时后,车出了繁华的市区,进入了“城乡结合部”。我在指定的站下了车,按照广告上的说法,还有一段距离。然而,四野苍莽,我一点眉目都没有。我决定问路。终于,一个年轻女子骑着自行车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趋步上前,正想开口,转念一想,这样似乎不妥;是什么不妥,一时又说不出来。女子一下就驶到我背后去,我扭过头看她,才发现她也正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写着疑虑、鄙夷。我慌乱地把头转过来,拐进了一条分叉的泥路,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一个中年男人步行从我背后赶了过去,很急促的,我想该问他,赶上去,一时又哑了,总觉得要问的事情一时半刻无法说得清。男人看着我,一脸的狐疑和警惕。好一会,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我突然就诅丧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向谁问路呢。如果对方是个女人,我把自己“不行”的隐秘告诉了她,我这不是自找耻辱吗?而如果对方是个男人,我更不能告诉他,一个男人怎么能向另一个男人“示弱”呢?于是,我既不能向女人问路,也不能向男人问路了。可是,我又想,我确实没有向他们问路啊,但他们为什么要把鄙夷、警惕的嘴脸送给我呢?难道女人和男人都能够看穿我的心事,已经知道我是不行的了?我的妈,这个世界会有多少的男人和女人啊,他们全都知道了吗?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一路上看到的嘴脸,都是冷漠、固执、疑云重重的,因为他们都看出我是不行的了。也许,我真应该去一个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地方。可是,这样的地方,存在吗?或者,我可以到只有老人和小孩的地方,跟他们一起我会是最安全的。可是,老人不就是曾经的男人或女人吗?而小孩,不也是总有一天要变成男人或女人的吗?老天啊……后来我就迷路了。夜幕降临,四围一片空寂,连一丝风都没有,我的肚子又饿,我的两条腿又软,再也不能走下去了,干脆就趴到田野上。突然,我想到了死。死,也许是解决问题最彻底的办法。然而,我该怎样去死?用刀?用火?用水?……我一样一样地想到了,又一样一样地否定。突然,我又想,也许我不应该死。在我童年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我注定是要成为一个大作家的,我的名字将被许许多多的人记住。可是,我现在还没有成名呢,如果我现在死去了,我的名字不是要被埋没了吗?我不但现在不能死,我还不能因为溺水、车祸、食物中毒、疾病而默默死去,更不能在战争、山洪、火灾、地震、瘟疫之中,和成千上万的人一同死去。我要死,就要象一个大作家那样去死,悲壮、轰动、路人皆知……我终于没有死。然而,不死,就得重新面对问题了:我怎样才能把“不行”变成“行”呢?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报纸堆里翻出来一份传单,满版都是“威哥”、“硬汉”、“不倒翁”……我的希望再一次被燃起了,马上就决定出发去药店。可是,药店是找到了,一间又一间,远远地看着,每进一步,却退三步,退着退着就退回学院去了。终于,当我又一次出发到药店去,刚狠了心挨近药店门口,突然,一个人横在了我面前,我往后弹开三丈远,定神看清楚,竟是于晓倩。她是我的幽灵吗?我心里一阵发凉。只见她双手交叉卷在胸前,笑容可掬地对着我,仿佛一切已经尽在她的掌握之中。我立刻把头昂起来,正眼也不看她,尽量表现出那种视死如归的气概。“去哪里呢?”她说。嘿,你管不着。“这些天,你鬼鬼祟祟的尽往药店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她怎么都知道了?“狗娘养的,你监视我?”我的火气马上就来了。“啊哈,不见几天,学会骂人了?好,好!象点样子了。——过来!”她小混混般竖起指头向我勾着。我如果不呢?我屹立着,别过脸去。“过来!”她一声大喝。我想我还是怕她的,就乖乖地过去了。她马上就叫停了一辆出租车,开了门生硬地把我塞进去,又对司机说:“‘今夜无眠’。”我一阵恐慌:“你这是要干什么?”她笑吟吟的:“给你买药。”“买什么药?”“你要的药……”“你要带我去哪里?”“当然是药店,不过不是普通的药店哦!”对这样的一个人,我真是没有办法。车在一个广场停了下来,下了车,大门上果然就是巨大的霓虹灯:今夜无眠!两个身穿大红旗袍的女子站在柜台后,人流穿梭而入。走进去,是长长的甬道,拐个弯,强劲的音乐仿佛在地板的瓷砖下滚滚传来。再走一段距离,跨进一道门,一直在地下滚滚而来的音乐,猛地从无限的遥远一下拉到了耳膜边,高分贝的节奏立刻变成了无数的微型轰炸机,满会场地高速飞行,所到之处,都抛下一连串声音的炸弹。同时,一个沸腾的人场立刻就闯入了眼帘。真的是好多人呀,人和人之间的缝隙都让人给塞上了,仿佛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来了。人场中,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起手舞足蹈,扭起了腰肢。每一个人的头上都伸出了一颗灵魂,拼命地踮起脚跟。空气里漂浮着潮湿、滑腻、麻醉的气息,亦虚亦实,虚胜于实。贴着墙壁一溜的红烛,仿佛暗示着极乐世界正悄悄降临,人早已不知身居何处……于晓倩拉着我在人林里见缝插针,绕着护拦跳腾了一圈,身体里的血液不觉也有些沸热了。“我们去跳舞吧。”她说,把我牵下阶梯,流入热舞的肢体中。我立刻就感到被抛进了一个陌生的圈子,站在这么多陌生肢体卷积起来的汹涌波涛中,我是一叶风雨飘摇的扁舟。于晓倩却似乎立刻就进入了状态,抓着我的手癫狂地摇摆,她的头发象午夜翻飞的烟花一样活力四射,流光逸彩,又叫我迷乱。我入神地看着她,突然想,这就是于晓倩呢,活泼、热情、豪放、敢说敢做。千真万确,这就是于晓倩,是多面体的于晓倩中最动人的那个于晓倩。我的心猛地激动起来,真想大声地告诉她,原来一直让我着迷的,要我明知道是冒险也不愿舍弃的,就是这个于晓倩。她却朝我喊:“没有人会注意你,你爱怎么跳就怎么跳吧。”我感到自己木偶似的被她带动着牵扯着,不觉地身体也有了动起来的狂想,成千上万的细胞就在身体里跳动起来了。狂乱中我不知怎么萌发了一种想象,想象着我跟于晓倩真的到了极乐的世界,在那里,每个人都会长出一对翅膀,而此刻,我们正展动着翅膀,飞过高山,飞过草原,飞过大海……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从正中间的高台上冲天而起,随着飘渺上升的烟幕,全场猛地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停止了转动。接着,鼓声渐渐地响了起来,鼓声中,闪出了两个女孩,浓抹重彩,身上的衣服割成了千条万条的带子,带子在走动中纷飞飘扬。音乐更加密集,更加急促了。随着音乐,女孩跳起了热辣辣的艳舞,艳舞中穿透着许多挑逗的动作。我简直看得呆了。女孩舞了一周,身上的带子突然掉下来一圈,全场一阵欢呼。再舞一周,带子又掉下来一圈。接着,又一圈,又一圈……口哨声四起,全场沸腾。终于,女孩的身上只剩下“三点式”了,所有人不禁都涌向舞台……终于,女孩胸前的布块也解开了,女孩双手护着胸前,布块就象雪花般飘落地上。全场突然窒息,好一阵后,虎吼狼嚎。女孩时而走向舞台边缘,一双双的手就疯狂地伸出。就在人们的手要接触到的一瞬间,女孩却徐徐后退,退回舞台中心。然后,周而复始,做足了噱头……难道,于晓倩说的药,就是脱衣舞?我已呼吸困难。这时候,于晓倩附过来,跟我说了一句话,可是音乐声太大,我没有听到,就指着自己的耳朵,她把嘴巴贴得更近了:“我有一个梦想……”她嘴巴的热气吹进我的耳孔,痒痒的,很舒服。我也把嘴巴贴近她的耳朵:“什么梦想?”她又把嘴巴贴到我的耳朵上来:“我有一个梦想……”我实在挺喜欢这种你咬我的耳朵我咬你的耳朵的感觉,再次把嘴巴贴上去:“究竟是什么梦想?”她又把嘴巴凑上来,几乎就吻着我的耳朵了:“我有一个梦想……”我的耳朵三番四次地被热气扰得麻痒,她的热切的呼吸抚弄着我的鬓角,她身上特有的气味春水般涌过来,我渐渐地意乱神迷了。我把嘴巴贴到她耳朵上,咋着胆子,轻轻地啃咬了一口:“我也有一个梦想……”她嘻嘻地笑,突然拉起我就走。走到街上,我记起脱衣舞还没看完呢,心有不甘:“还没完呢。”于晓倩坏笑着:“看完了就没效果了。”“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呢?”“我刚有了个更好的主意。”“什么主意?”“那主意就是,我要和你去看——三。级。片!”“什么?”我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于晓倩不由分说,牵着我来到一个偏狭的巷口。走到巷子尽头,果然有个大门,门上挂着黑帘,黑帘前一个男人门神一般守着。黑帘里,一片牛喘吁吁,乱人心志,我心中的欲念一下就奔腾而起。于晓倩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买了票,要拉我进去。渴望潮水般涌向我,恐惧老鹰也一下子抓住了我。我说:“别去了。”她嗔怪地说:“怕什么?”就要掀起门帘,我突然又生出了那种隔世重历的感觉,象回到了从前,又象从前来到了现在……而狂欢的声音已是进行到激情尽处,恐惧与渴望短兵相接,水火交战。我猛一用力,拉着于晓倩就走,她死活不肯,可是我什么都不管了,生硬地把她拖到巷口。“你这是要干什么?”她显然是生气了。“我,不想看了……”“没出息的破落户,你干脆死了得了!”“我行了……”我说。我真的行了。她直勾勾地瞪着我,冷不防她的手猛地按到了我胯下,惊喜地大叫:“嘿,你果然行了!是什么时候行了的?”两手又捏着我面颊上的肉,拉得长长的,痛得我“啊啊”地叫。她嚷着:“原来你早就行了,原来你早就行了,你竟然不告诉我,你这个混蛋!”立马又叫停了一辆出租车。所有的路仿佛重走了一遍,于晓倩又牵着我走回了那间屋子。她跳腾了一番,整个人已经贴到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绵软美好的乳房透过衣服融化进我的胸脯了。只是,一阵电击的美好过后,我竟然又浑身哆嗦起来。我总觉得这一天是曾经有过的,可是为什么它去了,又回来了呢?难道我一直就停留在这一天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以后我也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天吗?“不用怕,你就把我当成是妓女,把你自己当成是嫖客,我们不过是在闹着玩的。”为了安慰我,于晓倩说。但是,她这句话真是叫我痛苦死了,顷刻之间,所有曾经过去的东西仿佛都回来了:“你这中国版的‘茶花女’!”我冲口就骂,这一句郁积在我心里许久的话,终于骂出来了,我感到舒坦多了。“你说什么?”她故作矜持。“你这不要脸的妓女!”我继续骂。她喘着粗气:“对,我就是一个妓女……”你终于承认了?我破口大骂:“你这贱货淫妇婊子!”一巴掌扇过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晓倩脸上顿时有了五道红彤彤的疤痕,她摸着自己半边脸,阴森而高傲地说:“我还以为你只是胆小,原来你还是一个废物一个草包,你连一个婊子淫妇也对付不了,你算什么东西?”她逼近我,冷笑着。我不知道怎么就嘣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是天才的作家!”仿佛又看到希望了,于晓倩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对啊,你是要成为作家的人,那么你就不要犹豫了,把我干了,痛痛快快的,象一个作家本来的样子那样。”我还是沉吟着:“我是天才的作家!”“不错,来吧,如果你是真正的作家,你就来吧。”“可是,我是天才的作家,你却是一个婊子……”她突然发狂地大笑:“我终于看透了你了,我还以为你不过是伤了皮毛,却原来你病入骨髓,不可救药。可怜的你,你知道什么叫作家吗?你以为就你这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什么东西都做不了,会体验得到世界上千种万种的感觉吗?你那可怜的生活圈,不过是生活里一个渺小的斑点;有许多的领域你没有涉足,有许多的人你没有接触,有许多的事情你没有经见。你,注定做一辈子生活的奴才吧,你永远看不到生活真实的一面……” 她突然收住了笑声:“滚你的蛋去吧,狗屁的作家!滚到你原来呆的地方去,把你这清汤寡水的一辈子过了。——滚吧!” 6 又过去了很多天,于晓倩再没有出现,我仿佛从一场梦里走了出来。两个多月后,刘余亭突然又找到我。“于晓倩结婚了,你知道么?” 刘余亭说。我本来以为我是毫无知觉的,但听到了这个消息,我的心里还是一阵颤抖,然而:“那又怎样? “她跟念中学时的一个老师结婚了。”“爱跟谁结婚,是她的事。”“她以后都不回来了。”“她本来就不该回来。”“明天他们就去蜜月了。”我愤怒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我必须告诉你。”“可是我不想听!”“然而,我明知道在你前面有个深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前走。”“你这话我早就听过了,你这话早就说一百遍了。”“于晓倩的话,十句你只能相信一句。”她真是烦死了。我吼道:“我知道了,我都知道。” “于晓倩说,她会活不过三十岁。她还说,别人都是‘写’小说,她却要‘做’小说……”“你给我闭嘴!”我挥舞着拳头。她怔怔地看着我,果真闭了嘴。本来,事情到了这里,已经是一个故事最好的尾声了,再续下去,就难免有画蛇添足之嫌。只是,这确实还不是尾声;故事的尾声,竟然另有一个样子。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恍惚间,竟然又来到了“今夜无眠”。更让我欲哭无泪的是,我竟然碰上了于晓倩,她正在舞台上,穿着布条般的衣服,跳着艳舞,跟她同台的,正是上次看见的那两个女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想离去,却总又下不了决心。最后,我决定在甬道里等她。仿佛过了一万年了,于晓倩才出来了,夹杂在那两个女孩里,有说有笑。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发现靠在墙边的我,我想既然这样,就算了吧,鬼使神差嘴巴却喊出声来:“于晓倩!”她们一行三个人都回过头来,另两个女孩用猫捉老鼠般的眼神看着我,于晓倩给她们小声地嘀咕了两句,她们就转过去走了。于晓倩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地看着我,我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她说“你怎么又在这里?” 我说。“嘿,我不可以在这里么?”“你不是回去了吗?”“我是回去了,可是我可以再回来啊。”“难道,是刘余亭骗了我?”“她没有骗你。”“你知道刘余亭跟我说什么了吗?”“我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么,一切都是真的了。”“也不全是。”“那么,是你骗了我?” “谁也没有骗你,也许,是你自己骗了自己。”“你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么?”“……?”“是的,一个有趣的故事,一部小说的故事。别人是从生活中提炼出小说,我呢,如其说是把生活当成了小说,不如说是把小说当成了生活。在我看来,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部以他自己为主角的小说。其实,不管是把生活当成了小说也好,还是把小说当成了生活也罢,都是三分真实,七分虚构,都一样需要破除生活中的琐屑、平庸,主动地去制造小说的波澜、起伏,编织各种的枝节、线索。只是到了后来,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生活是小说,还是小说是生活了。不过,在我二十岁的阶段,你成为了我小说里一个重要的角色,丰富了我的小说,我感谢你。”“哼,感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又敢说,你没有把我当成你人生小说里的一个角色?”“这……”“我给你提点建议,你是到了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时候了。象你这样被动、沉闷的人,如果不改变,就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保证,你把一生过完了,也不可能写出好的小说来;因为你的生活本身,就不是一部好小说。”“你告诉我,在你的生活中,究竟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既然每一个人都是小说里的一个角色而已,他不是在生活之外,他没有一个俯视生活的立足点,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又完全知道呢?完全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就没有为此曾经付出过真实的感情吗?”“有。我既是自己小说的角色,又是小说的作者。当我是小说的角色时,我是真实地付出的;当我是小说的作者时,我又是站到了一定的距离以外的。”“难道虚构的小说比真实的生活还要重要?”“你忘记了吗?在我,这两者是统一的。”“这么说来,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确实不过是作为别人小说里的一个角色,糊里糊涂地活着罢了?”“你再一次忘记了一个事实。难道,在这两年里,你的生活不是丰富了吗?我在你的小说里,不也充当了某一个阶段的角色了么?如果在这个阶段里,你的生活没有我,或者是换了别人,那都将是多么地乏味呀!或许你会怨恨,但你更应该感到庆幸。从今以后,每当你站到了人生的任何一个点,你都会认识到,在你的面前,有着许多的可能,而当你一旦确定了某一种可能,那都是你的小说里一段实实在在的情节了。把这所有的情节连缀起来,就是你一生的小说了。问题是,你是在顺从生活给出的可能,还是自己去创造可能呢?当你在一个阶段里暂时停歇下来,回过头来看的时候,你问一问自己,在这个阶段的章节小说中,你是有内容的吗?当这一生要结束时,你还要问一问自己,这是一部平淡的小说,还是一部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小说呢?”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于晓倩突然变得神秘:“你还记得,当初你跟踪我的事情吗?”我心里有些隐隐作痛,我怎么不记得呢?然而想起来,那好象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我都怀疑那是否真的发生过。“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在校园里游荡了,我是故意出现在你面前的……”我半张着嘴巴,呆立着,早已经成了一个冰封的泥人!
Chapter52 在世界之巅说爱你 我用颤抖的手翻开了硬皮本的内页。那是一本日记,一本记录着我和他分手后的日记。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看Don的文字。现在的人都很少提笔写日记了……“没有Carrie的日子 第2日(2007年10月20)睡觉醒来发现心是那样的痛,说不出的痛,就像心脏病发一样,叫不出声,说不出口。昨天下飞机后没有回家,自己一个人走在王府井,很平静,出奇地平静,但我的眼泪却模糊了双眼。我们就这样分手了……那天由于我的强迫,由于我的不理解,终于导致了最坏的结果,那天晚上我们谈得很晚,第二天我们分手了……她离开家,我一个人坐在地板上,那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孤独,我们就这样分手了……下了飞机,习惯性地发了短信报平安,但后来才发现,我们分手了。我已忘记时间,脑子里只有一个个她的影子。第二天上班Cathy第一个发现我的不妥,我并没有透露什么。曾经尝试过打电话,但我们都太激动了。但庆幸,至少还能保持联系,那已经很足够了,她还会回复我的短信。出去回来的路上,出租车内听到蔡琴的《忘不了》,那悠扬的声音,富感情的演绎,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泪水,不断流下来。主持人说听这首歌心情不好一定会流泪,被他说中了。收到副总的短信,问周六的餐舞会我女朋友能否和我一起来,我手颤抖着发了回复“没有了……她不会再来。”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在《忘不了》的歌声中痛哭。” “没有Carrie的日子 第7日(2007年10月25)19日开始到今天,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未眠的夜晚,电话打过,短信发过,我觉得,够了……她够烦了……她需要冷静。我知道这些都会在几个月后变得一片空白,我知道会找到比我好的人,那个男人会对她很好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或者我从前感受到,如今却一无所有,原来我曾那么接近幸福。看着她写给我的话,那天看着手机里我们的短信,我将我们所有甜蜜都收藏在手机里,翻看她给我的短信,甜甜的感觉犹在,只是眼泪却滴在手机屏幕上。望着工作室墙上一幅幅的婚纱草图,是那样的熟悉,曾经千百次幻想我们会有一天在教堂,她穿上其中一套婚纱……在我心里面她已经无可代替,心里面依然有她。” “没有Carrie的日子 第17日(2007年11月4日)冷空气来了,不知道她过得怎样?每到天冷的时候她都会手冰脚冻,会有人提醒她注意吗?我不知道,希望有也希望没有。每天处理的琐碎事情太多了,有时候要强颜欢笑有时候要装疯扮傻……Cathy对我很照顾,我知道她对我好,已经很久了。我不愿意去伤害一个善良的女孩子,纵使她说不介意,尽管我和Carrie分手了,我并不想对她不公平,在我心里,Carrie已经无可替代。今天帮朋友照了一辑婚纱照。男人嘴上说得多难听,说什么照婚纱照浪费钱,但最后还是找我帮忙,所谓的解释其实都是幸福的。尽管这种幸福有点腼腆。这种幸福正在离我远去。我输给了距离,每个人都需要安全感,而我却过于自信。我记得她提起过想去西藏,我太忙了。但我真的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有机会,可是已经分手了。曾经很天真地想过在西藏高原求婚,西藏人视为圣湖的错那湖边求婚,让错那湖见证我们的真爱,但我们却不会去了……我还记得她想看樱花,武汉三月的樱花,还有我答应过会带她去吃寿司自助餐,我说过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就算你胖到140斤你都是我可爱的老婆” ……太多承诺了,我一个都没有实现,原来我不是一个好的男人。” “没有Carrie的日子 第26日(2007年11月13日)她开始变得绝情,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她的声音,她要开始接受另一个人的好,我只希望下一个比我对她好就是了。就像一个亲人在一夜之间离开,只能活在你的记忆中。我已经没有机会去分辨她说的话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气话了,我只知道她想我憎恨她,说了太多太多伤害我的话,我想如果我恨她,她会好过点,但我不会,恨一个人很痛苦的,永远将仇恨记住等于永远记住了她,而且……我舍不得。据说巨蟹座的人都是痴情的,因为我知道珍惜的重要,所以由始至终我对感情都很认真,很珍惜。但痴情的人不会有好结果。每个安慰我的人都说时间是最好的治疗,我承认,但我本身的性格却注定了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件事,因为最伤心的一次。我不是一个偏激的人,朋友说我完全有理由去骂她,甚至将事情告诉给认识她的所有人,我做不到,我总喜欢是一个付出的角色,从来没有想过去接受或者有人愿意为我付出,所以习惯了付出,习惯了失去……又是时候为她做婚纱了,十一月,这个月的主题是深秋,我想起了香山的红叶……” “没有Carrie的日子 第42日(2007年11月29日)最近几日忙得不可开交,身心疲累。今天都看到了她blog的东西,原来我一直都不了解她,又或许我们都不愿意将真实的感觉袒露于人前。心好痛,想到她与新男朋友相好的时候,我的心很痛,手不停在颤抖。男朋友对她很好,足够了,她是一个需要安全感的人,有人保护无论谁我都会放心,只要能够在冬天的时候帮她暖脚,只要在她哭的时候记得借上肩膀,记得在她睡眠不好的时候不打扰她,记得今年本命年要好好爱护她,记得在她迷路的时候多加引导,记得在她吃辣的时候提醒她不要吃,记得好好珍惜她……就已经足够了……我还会为她流泪,我还忘不了……我错了,错得很离谱。我错在没有体谅她的心情,没有去思考到底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她是痛苦的,至少我这么认为,可是她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原来她说得没错,‘当分开后,心有灵犀都成为了猜忌……’是的,我没有资格去批评她的错,没有资格去管她喜欢什么人。我没有资格不允许她喜欢任何人,是的,我太大男人,是的,我太歇斯底里了……在这段时间我失去了应有的耐性,失去了体谅,失去了细心……” “没有Carrie的日子 第54日(2007年12月11日)在我的努力争取之下,我终于可以在这个月完成北京的工作,我可以回去了。有点失落,有点惆怅。最伤心的是Cathy,那天她喝了很多酒,跟我说了很多。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我的心容不下其他女人。她说过不喜欢我的心里有其他人。我记得的……最后一套婚纱了,成为了习惯,成为了寄托。平安夜是我们一周年纪念,我只希望那天可以见到她,我不想等待,那是痛苦的,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会带上最后一套婚纱回去。我要告诉她,我还很爱她!” 我没有全部看完,那是我们分手后到出事前一天的日记,很多很多,我的眼泪打湿了每一页。那是饱含深情的文字,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Don离开了我……我很想告诉他,我依旧单身,我没有和任何人相恋。我都一直在等待。错的是我,是我造成今天的结果,如果我们没有分手,Don就不会在那天开车来医院,我们连见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个大盒子,我知道,那装着最后一套婚纱。一套黄色犹如玫瑰般的婚纱。就像Cathy所讲,他要保持我们最纯真最原始的感情,那是最甜蜜的。婚纱的上面还有一个黑色扁扁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项链,与婚纱配成一套。车祸的时候婚纱在车尾的厢子里,才能幸免于难。Don希望我穿上这套婚纱和他走进教堂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婚纱放声大哭,将所有所有的郁结通通发泄出来。Don离开了……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失去了他留下婚纱,只有纪念没有温暖……我想起了《后来》的歌词: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一星期后,我连十月和十一月的两套婚纱都收到了,是Cathy寄给我的。想不到,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情敌却成为了朋友。我恳求Miranda帮我拍一辑婚纱照,穿上这十二套婚纱,但都要求摄影师在我身边留下空位,我想起了那套电影,我变成了那个小男孩……十二月的婚纱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女人知味”,Miranda恳求我将最后这张做店里的宣传照,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希望所有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情侣都能够看到这套婚纱感受两人相爱的真正意义。爱情保鲜并不容易,十年一日地保持初恋的味道更不容易。“为什么你会起这个名字?”Miranda问我。“我以前太蠢了,不会珍惜身边的东西,朋友、爱情……”我苦笑,“只有女人才知道自己经历过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我抱着Miranda,合上眼,眼泪一滴滴地淌下。心里默念着“Don……我爱你……” 过了新年,我踏上旅程,那是一年前我们的计划。今天我孤身上路,心里有Don陪伴,他永远在我心里,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紧紧地握着“Don & Carrie”再次感受Don拥抱Carrie的感觉。来到云南,在“女儿国”的泸沽湖边,身临其境,水天一色,水平如镜,缓缓滑行于碧波之上的猪槽船和徐徐漂浮于水天之间的摩梭民歌。蓝天白云,倒映湖中。在群山的环抱之中,我张开双臂,身后是Don的拥抱……来到了武汉,三月樱花烂漫,走在小路上,樱花花瓣朵朵飘下。身边的情侣一对对经过,踏着樱花。在漫天樱花飞舞中,我仿佛看到了Don在那里向我招手,我们终于在樱花树下相见了!最后一站,西藏。火车冲上唐古拉山的一瞬间我有窒息的感觉。高山反应剧烈。我忍着泪水,Don也受过这样的痛苦,甚至比我痛上千万倍。呼吸困难,举步维艰,翻过小山丘的一瞬间,一个蓝色的犹如宝石般的湖出现在我眼前。近处的湖水却是多种颜色交错,太美了!“Don!我们到了!”我不顾一切地冲向湖边,停下来,不停地喘着大气。站在湖边,脚下是柔软的草地,远处是连绵的群山,隐约于云雾中。湖面出奇的平静。我闭上眼睛,吹来的风犹如爱人的轻抚。我向着远处,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着:“Don!我爱你!我们永远会在一起!”我将“Don & Carrie”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在世界最高的地方,我做出了对Don的承诺。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幸福,能够大声说出爱人的名字,能够在世界之巅说爱你。------THE END 编者按: 幸福是什么?是在失去以后发现最爱的人已经不在吗?抑或,起码经历过一次爱情就已经是圆满?长篇读下来,突然对世间的爱情感到失望。我们除了爱一个人以外,还有爱一个人的方式,还有爱自己。 编辑——呼呼洁 2008年4月16日
Chapter51 不速之客 由Don被推去停尸间开始,我都没有离开过急救室的门口。呆呆地在长凳上,我只能够用这种方式去让自己冷静,但眼泪从没有停止过。十个月,三百天,七千二百小时……我们的关系现在只能够用这些数字去形容了。曾经幻想Don回来后,我会选择见上他一面。如今,我们真的相见了,但却阴阳相隔。后天是我们相恋一周年纪念,但这个一周年已经遥遥无期。换来的是Don的纪念日……“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Wilson的话在我耳边不停响起“不会的……他说过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为什么现在要食言?难道分手后就不去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吗?不可以……不可以……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丢下我不管?”手上拿着从Don手腕上扯下的手表,表面的玻璃已经离开了,但时间指针依旧在行走,仿佛不知道主人已经舍它而去……脑海中不停地出现我和Don各种情景……“如果你不喜欢认路,那我只能够买张地图给你了,在上面标明我的住处,在你经常去的地方标明去我家最近的路线。”“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只能用时间去证明,你没有选择错。”“你想去丽江是因为那里的安静,你想去武汉是因为春天的樱花,你想去北京是因为想感受大城市的气氛,你想去西藏是因为想感受和天最接近的感觉。”“老婆,你想做的事情我都愿意跟你做,只要我们能够相亲相爱,我只想化解你心中的那个结,我想你快快乐乐地生活着,我要我的小公主每一个月都会收到我亲手设计的一套婚纱,这样就算我们什么时候,什么月份结婚,你都会穿着我设计的,为你量身订做的婚纱!”“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戒指可以代表我紧紧地抱着你,只要戒指上Don的名字还在,我一定还会在你身边,还会想起你。”我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我舍不得丢掉。上面“Don & Carrie”的字迹还是清晰可辨。我又脱掉了手上的戒指,红印已经消退了,眼泪滴到了手上,滴到了那红印处,已经没有了感觉,Don在我身上仅余的印记已经消失了。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的痛?为什么我的眼泪会控制不住?为什么我可以这般铁石心肠?我为什么执意不去听他电话?我为什么狠心地删除他一条条关心我的短信?!我不愿意去接受Don舍我而去,我更不愿意接受Don永远地离开!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那是一只女人的手,是Miranda。“走吧……我们回去聊聊……”Miranda小心翼翼地说着。我没有被她拉动,还是死死地坐在原位。拼命地摇头。“我不走,我不想离开……”“你在这儿有用吗?人都已经不在了,不是你的错,那是意外!”“那不是意外!那是因为我!”我歇斯底里地叫道。从前来调查的警察口中知道,Don在来医院的路上出意外的,汽车失控撞上了前头的大货车……那时候他在打电话,身边还有一束花……“那个电话是打给我的……如果我有接电话就不会这样了!我亲眼看着他被推去殓房的!”Miranda没有吭声,眼神空洞洞的,很惊讶。“你自责也没用,他已经走了,你应该好好爱惜自己, Don看到你这样会高兴吗?”“要是我们不分手……”我掩面痛哭。“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挽回不了,你自责也于事无补……”我没有听到Miranda之后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进去。只是口中默念道:“原来那天就是我们的诀别……”我以为我们会有再见的一天,只要我能够原谅自己的软弱,但我们都等不到那天了。被Miranda拉走的时候经过医院大堂,看到一个短发的女孩子在询问有Don的事情,我看到她哭得凄凉,心里揪了一下,回头望了一下她绝望的神情。 夜里,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但却仿佛感到丝丝的温暖,“Don!”我在漆黑中叫了出声,但四周死寂没有一丝回应。夜里的枕巾我已经不知道泪湿了多少遍,从梦中惊醒了多少遍,但身边依旧空荡,Don再也不会回来了……圣诞节,我和他相恋一周年纪念,一年前的甜蜜,如今只有我孤独。 往后两天我向医院告了病假,休息第二天,我依旧在呆呆看着Don留给我的所有婚纱,还有《爱的小册子》。从前想方设法去忘记他,为的是希望自己逃离那份内疚……如今,我又极力去找寻Don的所有记忆。婚纱透着他的心意,对我的了解。 “小册子”记录着我们相恋的点点滴滴,可是后期,我的固执,我的软弱,使我没有再在小册子中添加任何值得甜蜜的事。这时候门铃想起,打开门后,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站在门口。一个短发女孩,隐约记起了那天在医院看到的,哭得呼天抢地的女孩子。她的头上带了一朵白花,手里捧着一大包东西。“你是……”“你好,请问你是Carrie吗?”“是,我……是……”“我是……Don在北京的助理,我叫Cathy。”招呼了短发女孩坐下来,我们开始相对无言,一个叫Cathy,自称Don的助理的女孩来找我干什么?那一袋东西又是什么?“Don离开了,我知道你很伤心……”她首先开口,“但是我更伤心……”我抬起头望着那个女孩子,清秀的脸庞上是一双红肿的眼睛,她哭过。“你……你是Don的女朋友?”我不想接受那是事实,但还是试探性地问了出口。Cathy摇了摇头,自嘲道:“如果我有这么幸福我宁愿死的是我……”“我不明白你说什么。”这个女孩让我摸不着头脑。“请容许我解释……”她很镇定,很大方,可以说Don和她很相衬。“我是Don在北京的助理,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出差。接近一年的时间可以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有Don。但我没有这个福气去拥有他,因为他的心里都是你……你知道吗?Don的家里所有相片都是我和他一起设计的,哪个位置好看,哪个位置适合,我们都共同设计。为的是希望你来到北京后有家的温暖……”Cathy脸上露出苦笑,那是一种期盼却没有得到的苦笑。我忽然间想起了一次在Don家中的书桌上看到一张字条,难道是她写的吗?“我很羡慕你,能有这么优秀的男人爱你。我很憎恨你,为什么你要离开他。你知道他这两个月来过得怎样吗?你知道他日以继夜地不睡觉,拼命地工作是为了什么吗?你知道吗?”Cathy开始激动。我们俩都流泪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过得怎样,但我又迫切地希望从她口中知道。“你很自私……但自私的你为什么会享有Don的爱护。他依然很爱你,你知道吗?!”“我……我知道……”我擦着眼泪,想起Don的短信,一条条被我狠心删除的短信。“我也喜欢他,可是他不像你那样为了满足自己的自私而离开喜欢的人!所以我才死心塌地地帮他完成心愿!你知道出意外那天他来医院干什么?!”我百辞莫辩,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但我知道Don这两个月过得很苦很苦。“他跟我说,他要尽快完成手上的工作,提前结束在北京的工作,他只希望能够在平安夜前赶回来,能够在你们相恋一周年的那天和你道歉,重新让他成为可以照顾你的人!他很傻!”“为什么要道歉?”我不解,心却象有千百支利箭刺来,Cathy的每一句话就让我的心滴血一次。“为什么?他说你们分开是他的错!是因为他优柔寡断,没有好好地平衡自己,没有很好地尽男朋友的责任!你的离开他应该受到惩罚!”我无言以对,Don将所有的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推……“Don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们的事,但他总喜欢说你对他如何好,他对你如何亏欠,你真的以为每一个月的婚纱他很轻松地做出来吗?他每做一套婚纱都要花掉他两个星期的时间!那是他的休息时间!但他说值得,能够为心爱的人熬夜,做出她满意的婚纱,那才是他最大的幸福。他看到你快乐已是最大的幸福,他没有什么奢求,只求能够和你有结果……而你……”Cathy再也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听完Cathy的诉说,我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我看不到的Don是这样的……我不知道的Don除了我都有爱他的人,但他没有选择放弃我,而是更加尽力地爱我……“但他……为什么将我的东西都寄回给我?”Cathy擦了擦眼泪,“那是因为他舍不得!糖果盒他经常打开看,他说舍不得吃任何一颗,他怕吃完你的爱,就再也没有了,他要好好保留你们最原始,最纯真的那份感情。”我的眼泪再次缺堤了。Cathy动身要走,却留下了一个大盒子和一本硬皮本在我的桌面上。扉页上写道:我喜欢生命里只有单纯的盼望,只有一种安定与缓慢的成长;喜欢岁月漂洗过的颜色;喜欢没唱出的歌;更喜欢我爱的Carrie一生幸福!让她在春天有新年的气息,让她在夏天有阳光的朝气,让她在秋天有微风的轻拂,更让她在冬天有温暖她的人……------to be continued
Chapter50 痛彻心扉 没有了Don的日子我依然继续生活,依然继续着自责。Wilson依旧像以往一样照顾我,对我很好,可是我们都没有越过那道鸿沟。“你有没有恨我?”我问Wilson。“这句话你应该问你男朋友吧?”Wilson微笑道,“严格来说我是第三者,我是一个坏人……”我用手挡住了Wilson的嘴巴,我的过错应该由我承担。“不……不是你……应该是我……”“这不是批斗大会,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对错没有严格的界限。就好像治病一样,没有标准,只有结果,我们要的结果就是要病人痊愈,并不留下任何后遗症。”Wilson安慰道,“如果你觉得这样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我会理解……”“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吗?”我试探性地问。“很想,非常想,可是现在的你并不是全心全意,我只希望你我都真心相待的情况下……”他指了指我手中的咖啡杯。是的,我以前只喜欢和绿茶,咖啡是Don的最爱,而且是黑咖啡,不加任何修饰。Don常说喝黑咖啡才能够真正体会到泡咖啡人的技术,那是一份心意,没有了心意的咖啡是无味的。分手后我经常到Let’s café,尝试去体会Don所说的那份感觉,渐渐地我爱上了黑咖啡。一个人的时候我都捧着咖啡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发呆,想一想我们的过去,深秋连绵的雨水拍打在café的玻璃窗,一滴滴的格外分明。Wilson因为医院有事先走了,我一个人坐在Let’s café的一角,静静地享受咖啡之余享受难得的宁静,闭上双眼我感觉到咖啡在口中慢慢蒸发,再慢慢吞咽下去,一阵暖流走遍全身,那是一阵温暖的爱抚,那是曾经熟悉的感觉。眼角不自觉地流下了泪水。享受完咖啡我还是选择安静地坐在角落发呆。看到水吧台上的Vicky正和一个女人谈话,我的位置离水吧不远。我感觉到自从那女人进来后Vicky有点不自然,但笑容始终洋溢在清秀的脸庞上,看来是老朋友吧。她们聊了一会儿,很快那个女人就要离开,Vicky想追出去却在犹豫着什么。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坐在水吧旁边的高脚凳子上。“那位是……”我看着眼神忧郁的Vicky问道。“我的好朋友……Jeff喜欢的女孩子……”Vicky苦笑道。我终于恍然大悟,老朋友来了,Vicky是欣喜,但面对“情敌”归来,自己的心又怎么好过?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又回来了……“你害怕吗?”我问道。“不害怕,他们本来是一对,我不应该介入,所以我始终没有对Jeff说出那三个字,我知道只要我的爱藏在心里,那才是最纯真的,才是我所珍惜的,我害怕变味。”看着无奈但无怨的Vicky,心里泛起了对Wilson的内疚,他也像Vicky一样,宁愿忍受着煎熬,也不愿意做替代品,爱是没有替代的,只能够拥有。过了一会儿,老板Jeff回来了,简单的交谈后Vicky不自然的神态就出卖了她。“嗯……怎么啦今天?好像……咦?这怎么会有伞?”Jeff注意到水吧下有一把伞,雨滴还沾在上面,很明显是刚才下雨用过的。“哦……是……”Vicky吞吞吐吐地说道。“怎么回事?”Vicky叹了叹气,“请原谅我的自私,刚才……刚才Less来过……”没等Vicky将话说完,Jeff一把抓住雨伞跑了出去……“你真的舍得?”我看着Vicky,同情地说道。“没有什么舍得不舍得,我不会改变选择,既然她回来了,我只希望他们会有结果,好弥补我的过错……”Vicky苦笑着走开了。望着她失落的背影,我知道她心情矛盾,但那份坚持我很感动。隔着透明的玻璃门,我看到Jeff又回到Let"s cafe门口,拼命地喘气,无力地用手撑着膝头……不一会儿,刚才的女人回来了,好像简单说了两句话Jeff就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尽管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我知道Jeff等了很久很久。他和Vicky都是守着自己的界线,没有逾越半步。原来那是心。如果有心什么问题都会解决,如果有心,尽管天涯海角,再相遇,爱火还会重燃。 很快要圣诞节了,一年前我记得平安夜穿着Don的婚纱,充当他的“新娘”在T台上展示他的成果。今天,我只能静静地在儿童病房布置着。“你做完没有?做完就下去急救室值班啦。”Cindy嚷嚷道。“行了行了,我还没玩够呢!”我笑着看她,挥手让她先下去。看着所有的圣诞装饰,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我们在平安夜表白,在圣诞节开始。如果没有分手,圣诞将会是我们难忘的纪念日。这时候电话的震动响起了,来电显示是Don!看着那熟悉却又几分陌生的号码,手有点颤抖,我狠心地没有接听,我跟自己说过,过去了就不要留恋,纵使我很希望听到他的声音,希望看到他的容貌,我很想告诉他我很想念他,但我不能!我应该忘记。手机震动停了,过不了十几秒,又开始了震动……我含着泪,眼睛一闭,按下了接听键……耳边响起的却是短促的嘟嘟声,挂掉了……我恨自己为什么狠心,我恨自己为什么心软,我恨自己!还是错过了,注定我们没有缘分。合上电话,尽快将儿童病房布置完就下去急救室了。心里惦记着那通电话。 正当我走出电梯,径直走向急救病房的时候只见Wilson冲了出来。“Carrie!准备一下,有交通意外的伤者进来!”看着Wilson凝重的神色我知道又有大事情了,立刻跑进房间做好准备。过了五分钟,病床被推了进来,我只看到一个头扎着绷带,身上一大滩血迹的男人。“先生,先生……”Wilson首先拍打他的脸,好知道病人是否清醒,但没有反应。我则在他身后听着他的指示,当我将喉管递到Wilson手中的时候我差点将喉管都掉到地上了,病床上的不是别人,而是Don!“啊!”我叫了一声……“Don……”Wilson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后立刻说道:“Cindy!带Carrie先出去……”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知觉了,不知道被Cindy拖着还是曳着走出急救室的。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不是还有两个月才回来吗?今天回来干什么?!电话!电话!一定是电话!我歇斯底里地抓着Cindy的手问道:“帮我看看!帮我看看Don的手上抓着什么?”Cindy看到我疯了一般,急忙从窗口看进去,战战兢兢地蹲到我身旁,“是……电话……”我的眼泪更加疯狂地流出来,为什么会是电话?!那是最后一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为什么我不接?!万般的自责,我哭成了泪人,身边的Cindy都不知所措。耳边听到的是Wilson在急救室的各种指令,门被一次次打开,但只有进去的内科医生、骨科医生,Don始终没有被推出来。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健健康康走出来,那是梦!为什么我们再次相见会在这样的情景?!为什么我会如此狠心去对待一个我爱的人?!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接听他的电话?!心脏除颤器恐怖的响声传到我耳边,“砰……砰……”,我听到那恐怖的声音,每次急救听到那声音我都有种恐惧感,为什么Don要受那种痛苦!他曾经善良的面孔、温暖的拥抱、亲切的笑容,还有我们曾经的承诺、他为我设计的婚纱!都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次数在增加,电流在增强。我心里千百次地呼唤“Don,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一会儿,声音停止了,我下意识地认为急救结束了,Don得救了,一下子冲进了急救室。但看到的只是同事在收拾工具,床上的Don已经被盖住了……我发疯地冲了过去,趴在他的身上。“你快醒醒啊!我们还没有见面,你为什么离开我?!你答应过我会回来照顾我!你答应过我会照顾我一生一世!你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你还没有看见我穿婚纱的样子……”Wilson从后抱着我,同事都拉着我。我撕心裂肺地叫着,被别人拖出了急救室。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只隐约看到一张床上躺着冰冷的Don,我和他永别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无助地坐在了地上。“他已经死了!”Wilson用力抓紧了我的双肩,好让我冷静,Wilson含着泪……但我一丝都不能冷静,想不到我们会用这种方式再次相见,想不到我们再一次相见却阴阳相隔。想不到在我家的那次分手成了我们的诀别……是我自私,是我固执,是我好强。我们永别了……------to be continued
Chapter49 伤逝 Wilson陪着我站在橱窗前,没有催促我。我要的不是安慰,只是陪伴。他做到了,也心甘情愿地做了。某程度上我对Wilson是爱,但某程度上我当他是依靠,总之我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当他是什么,只觉得能够有个理解我的人陪伴我,纵使不是恋人我也会喜欢。我终于舍得离开那橱窗,和他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开口问道:“其实……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这样做……对吗?”泪痕还在我的脸颊残留,Wilson转头看了我一下,没有说话,而是掏出纸巾帮我擦拭睫毛和眼角的泪痕,我很安静地由着他。很舒服,很温暖。“让自己喜欢的女人红着眼在街上我实在过意不去。”Wilson苦笑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情究竟怎样,但你一定很难过。你的男朋友如此爱你我想他不会首先提出分手,而你……从你刚才的行为,我知道你有苦衷……”我不知道如何应答,因为他已经说完了我想说的。“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我做得太过分了,我承认我有一点喜欢你,但我更喜欢Don,男人都不喜欢与人分享爱的东西,尤其是分享女人。”“其实……从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并不是真正喜欢我,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我只想好好守护你,至少能够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点事,我觉得值得就可以了。”我更加紧地牵着Wilson的手,无言以对。 路过一间首饰商店,我故意走了进去,看到那个系列的戒指,是Don送给我的同一个系列,只是新款式。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只,重新套在手上,遮挡伤痕。“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做……”Wilson看着我的手说道,“纵使遮住了痕迹,但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已经在你心里了。”“你已经是第二个人这样说了,你不明白……”伤痕犹在,但我的爱没有变化,只是我不能接受自己。用新的戒指遮挡旧伤痕,我只想用另一种方式去掩盖我对Don的爱。那个印,永远都不会消除,永远的印记。不止在手上,也在心里。在最爱他的时候抽身离开,我知道Don的伤心程度不亚于我,我害怕感受到他的伤心才狠心不去回复他的短信,不听他的电话。我已经回不到从前,即使现在回到他的身边,我也已经做不到以前的自己,做不到他最爱的我,我已经变了,我已经堕落了,已经没资格再爱他了。真想这十个月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梦,或者从来就没发生过。佛家所说的因果轮回与报应我很相信,就像其他人相信星座、相信缘分,相信两人的爱一样。我一定会有报应的,我竟然可以这么残忍地伤害一个人,伤得连我都心疼了。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不能想到他的容貌,因为一切的一切都会让我心疼。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后悔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浮现和他一起的回忆,总把身边的人当成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原来真的很心疼。 十月过去了,我没有收到每个月固定的婚纱,Don忘记了吗?当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婚纱到来的时候,我慢慢才意识到,我们分手了……婚纱还会来吗?一月的粉红丝绸配波浪形裙摆,二月的玫瑰红长袖,三月的米黄色碎花斜襟,四月的白色的旗袍,五月的粉蓝齐肩deep V,六月的复杂线条抹胸黄色婚纱,七月的火红短裙,八月的吊带大摆长裙……当我抚摸着这些婚纱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九月份的婚纱我还没有拆盒子,生日那天我和他又吵架了,没有心思去打开。映入眼帘的是米黄色,他说过是在米兰买的面料,不知道跟米色是否有关系?面料我不知道是什么,只感觉轻柔,就如雪纺,但通透,不呆板。这次的裙摆背后有大大的结,两条带直拖到地上。如果穿起来走进教堂,沿着那长长的走道来到Don的身边,伸出手让他牵着,在神父的见证下我们完婚……曾经是何等浪漫的一幕……这时候门铃响了,我立刻想到Don,飞快地从房间冲到大门,一打开只看到一个陌生人。“您好,请问是张小姐吗?”我注意到他的制服和胸牌,原来是快递公司。我的心又揪了一下,Don真的寄婚纱给我了吗?!但很快我又失望了,那个包裹很小,大概只有鞋盒子那么大,但高一点点。签收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 失望、怀疑、愤怒……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百感交集……包裹里面是我们在第一次分开的时候我送给他的糖果盒,里面的糖果原封不动,还有他为我拍的照片,还有很多我的日用品……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这样?!分手后为什么用这些东西来伤害我?知道寄回这些东西给我代表什么吗?分开是为了等待重逢,可是……他没有领会到这点,我曾经希望我们可以有再一起的机会,我铁了心不见只希望得到冷静,没有分开的时间就不会有冷静的思考……糖果盒原封不动,他不喜欢吃甜的东西,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可是……用得着原封不动地寄回来吗?曾经以为我们都了解对方,可是到现在,我们双方发现都不怎么了解!曾经以为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那只是相互的猜忌。爱与不爱的差距是如此遥远。一直认为我们心灵相通,那是打从我们认识开始我就深信不疑的……但原来在他眼中,只是我们之间的相互猜忌。他否定了我们的爱。我知道当我说出我和Wilson在一起的时候他有多么的伤心,他不知道那是我的晦气话,我只想他死心,但又偏偏希望我们会重聚。何等的矛盾,何等的悲哀!他接受不了我编造的谎言,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谎言……他不了解我,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转变得如此快。我很后悔自己如此决绝,为什么我会很下心去说出那些话,去做出那些事?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到他的好,想起和他一起快乐的日子。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怎么可能回到原点?!耳边不断徘徊着《后来》,当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爱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了,但仿佛我们都没有学会什么是相爱,什么是相处……他永远不会明白我心里的痛,他会觉得我生活得很好,是我背叛了他。我在矛盾中痛苦,在记忆中悲哀…… 没有了Don的日子我依旧要上班下班,只是身边多了很多朋友陪伴,Wilson、Miranda、Cindy……很多很多。母亲知道我和Don分手后没有说太多,只是大老远地从家里跑出来,陪了我几天,为我做好吃的。安慰的话她并没有说多少,她懂得女人的脾性,需要你安慰的时候自然会吭声。这点我和母亲绝对相似。母亲在临走的时候终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长大了,你有你的想法,我尊重你的选择。女儿,我只希望你能够安安心心生活,不要折磨自己,好吗?你父亲做过错事,我都原谅了他,Don也会原谅你的,尝试吧……”“妈……你……你还爱爸爸吗?”我哽咽地问道。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点了点头。 “错是可以原谅,关键是你自己能否原谅自己。” 踏入十二月,我依旧没有收到Don的婚纱,我彻底绝望了……记得我们就是这个月认识的,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被Miranda拉着傻傻地跑上他的办公室,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可是心里却在滴血。我还没有忘记……Miranda分娩时间比预产期早了两个星期,可能小宝宝受了父母的胎教太多,听腻了,所以早早地跑出来享受外面的世界。她在我的医院分娩的,Henry在里面陪着Miranda,我则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直到手术床推出来,看到Miranda虚弱但欣喜的面容,我知道她终于完成了女人的一项重要任务。我紧抓着Miranda 的手哭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可能是替好友担心,可能是我想哭……因为比预产期早的关系,需要在营养箱里加护,我和Henry都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小宝宝,Henry说是女孩子,我兴奋地说以后一定要买很多好看的衣服给她。Henry还将自己女儿的英文名取作“Princess”,她将会是我们的小公主!看着“小公主”,我的幸福什么时候会再来?------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