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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病1回到蘑菇岭,是下午两点,天下着雨。张客看着檐下的雨线,地上打出来的雨坑,想起了离开村子那天,也是下着雨的。好象是那场雨,一下就下了二十五年了。不过那时候的雨,是狂风暴雨,如今这雨却显得绵长、温顺了。门是虚掩着的,张客在门前站了一会,还是伸手推开了门。张客在天井的角落里站立了一会,缓过了神来,才走进厅里。大哥子鸣正在屋里看书,他抬起头来,张客就看到了那张脸,黝黑、浑圆、厚重,与离开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多了一副眼镜。张客喊一声,哥。子鸣愣了好一会,认出来是张客,那眼神里涌过了激动、惊诧、苦怨,但最后他还是镇定了下来,说你回来了?张客说,是的,哥,我回来了。子鸣说,那就进来吧,头又低下去了,继续看书,仿佛张客只是外出赶了一趟集。大嫂在房间里听到了声响,挑了门帘走了出来,惊呆了一会,喊一声,二弟,是你。张客离开的时候,大哥还没有娶亲,不过这大嫂张客是依稀认得的,她那时候就住在村子东头,那个小女孩叫赵小敏,也曾经一起玩过的,这回听她这么喊,该是自己的大嫂了。张客说,大嫂,是我。大嫂就显得有些慌乱,好象来了贵客,搓着手说,吃过饭了吗?张客说,吃过了。大嫂说,那坐吧,赶紧把张客手上的提包接了过去。张客却没有坐,他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个长长的大烟斗,熏得焦黄焦黄的,认出那是当年父亲用过的,心里不觉一颤。大嫂说,我给你倒杯水吧。张客说,大嫂,我想洗个澡。大嫂说,好好,看你,衣服都湿了,我这就去烧水。当褪去层层的衣服,滚烫的热水浇过赤裸的身体,张客的泪水才流出来了。到如今,大哥大嫂都没有问他,突然回来的原因;他们不问,是因为他们都不想触碰那二十五年的空缺吧。然而,当他们真的知道了张客回家来的原因,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办呢?张客就专注地看起了下体那里,此刻那里红肿一块,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还在两天前,那里还曾经奇痒难奈,折磨了张客半天,然后又突然间地消退了,如今只剩下这红斑点作为证据。是呀,如果大哥知道张客这会回来,竟然是找他给他医治性病,大哥也许会抽手就给他一个耳光的。洗过澡,张客觉得爽朗些了,他搬张椅子在大哥身边坐下,问哥,看什么书呢?子鸣朝过来给他看,是本医案,都是子鸣记下的病例,字迹有些旧了。子鸣说,记下来,有空可以回头看看嘛……张客看向天井,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而他刚才在天井边站立的地方,地上还是汪着一滩的水。那年张客离开,才十六岁。张家祖上五代都是赤脚医生,到了张客的父亲,已经在当地积累起了很高的威望。然而,父亲终究会老去,得选择继承人,当时父亲选的是张客。按道理是长子继承的,可是长子子鸣天资愚钝,比不上张客聪敏可造,这事情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旁人都看得出来的。然而,偏偏张客人小心儿大,那时候村里正时兴外出打工,张客也铁了心要到外面去,对于父亲期望,好象没有兴趣。那天,父子俩就为这事吵了起来,后来越吵越厉害了,父亲大怒,说你那么想出去,出去了就别回来了!张客年少气盛,当即就冲进了滂沱大雨之中。然而当初离去,怎么也想不到会决绝至此,二十五年呀,多少个日日夜夜。父亲一生悬壶济世,看病无数,最看重的是礼仪教化,如果他知道张客此番归来,是染上了那样一种肮脏的病,不知道还会怎样地暴怒呢?子鸣带张客来到诊所。诊所就在前屋,也就是旧屋,当初父亲就是在那儿坐诊的,后来子鸣在后面紧挨着盖了新屋,两屋打通了门口,前面依然还是诊所,后屋就是居住。厅里放了张条桌,就是诊案,右侧墙上挂着些“妙手回春”之类的锦旗,紧贴墙就是药房,屋的一角拉了布帘,就是注射室。当年,关于父亲的传说也很多,说他藏着了许多疑难杂症的方子。那时候,除了乡里人、别乡别镇的人也来看病,还有些远在城里的人,都会坐着轿车奔着父亲的名声来。那时候手艺人也很吃香,因为父亲的医术,家里人的生活也算过得宽裕。这样的一种生活,在家族里已经延续很多年了,也许在父亲的心里,世道会如此地一直延续下去的。子鸣说,父亲是在五年前走的。张客说,那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子鸣说,你连信都没有一封,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张客转过脸去,闭上双眼,泪水就在眼眶里翻滚,很快又拿手抹去了。转过来,张客问,这几年生活还能维持吗?子鸣说,如今人们都外出打工,有不少的人家还迁走了,乡里镇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自从爸去世后,招牌也没有以往响亮了,外地慕名来的病人就更少。看病之外,多种些庄稼,吃饭还是能维持的。是呀,二十五年呀,很多事情都变了,张客不禁在心里叹一声。又想到了自己此番回来,也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的,不觉又有些踌躇。张客说,哥,如果我是你的一个病人呢……子鸣看着张客,一时还不明白张客的意思。张客说,你一直都不问我回来的原因,我现在跟你说吧,我是因为生病了,才回来找你和爸的。子鸣紧张了,他想到的也许是癌症之类,兄弟诀别的吧,虽然张客回来之后这半天,他一直都表现淡然,但其实内心里也是波澜翻滚的,他说,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张客说,哥,你怎么不问是什么病呢?子鸣说,到底是什么病,你快点说呀。屋子里的气氛凝固了那么一阵,终于,张客把大哥拉到了注射室里,说好吧,哥,我现在就给你看,边说着,边脱下了裤子。在多年之后,张客竟然以如此的方式与大哥再次相见。然而,大哥却吃惊地叫起来,说你这里,怎么落下了伤疤?在张客的左大腿上,的确爬着一条伤疤,如肥硕的蚯蚓一般,丑陋、刺眼、阴暗。2多日之后,大哥在给张客涂药的时候,他又问起了那条伤疤。大哥的手指在那上面轻轻抚过,那么充满了哀伤与怜惜。他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那我就说说这条伤疤吧,张客说。那时候,张客已经从打工的印染厂跳了出来,另立门户开了家自己的印染厂。说是印染厂,其实也就是小作坊,租了个两房一厅的房子,厅里安了张印台,连他就三个人,他住一个房,同时也就是办公室,两个工人住另一个房。在那座城市里,在张客所租住的那个城郊结合部,开了有很多这样的小作坊,而且每天都有新的作坊在开张,也每天都有旧的作坊在倒闭,生意的竞争一直就是那么残酷。然而,当张客有了一个自己的作坊,他还是那么的兴奋,想象着自己的人生会连同着这作坊,往后会越开越大的。好象是从一开始,张客就不甘于做一辈子打工仔的。进厂两年了,张客渐渐知道了厂里的一些门道,也亲眼看着这个厂从十多个工人到三十多个工人,迅速地扩张。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学徒,各种杂七杂八的活都归他,偶尔上印台跟着学行板,张客就张大了眼睛看,张开了耳朵听。对于印染的用色、晒底片、调料、花纹、配对,他默默地记诵,而货物从下订单到出货、运输、验货、交货、结帐各个环节,他也都一直在悄悄地观摩。印染中最重要的环节是调料,这个环节老板都会交给自己的亲信,轻易不会向旁人透露的。做调料的是老板的小舅子,比张客大两岁,张客就跟他接近,在下班后常常请他喝酒,关系渐渐就铁了。但张客是有谋略的,他并不主动去问,而是在等待时机。这小舅子好赌,有一回刚发工资,一夜就给输光了。他姐姐最恨的就是这个弟弟赌钱,几回地让他发毒誓,再发现他赌钱就离开厂里。小舅子正在心里惶惶,张客及时把自己的工资全数送上,说是暂且借着,有了再还。但其实,之后小舅子就没有再还了,这也是张客要的效果。事情算是瞒过了,那小舅子心里觉得亏欠了张客,也一直知道他想学调料的,就什么都跟他说了,有时候趁着姐夫姐姐不在,偷偷地带了张客进调料房,手把手地示范。张客是个有心人,几回就学上手了。后来,小舅子还是因为赌博出了事,一下子输得大了,竟然卷走了姐夫的一大笔货款。姐夫气得鼻子冒烟,一时又找不到顶替的调料手,正急得团团转。张客主动找到老板,说让他试试。老板警惕地看着他,张客心里一颤,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冒进了。老板咬咬牙,论聪慧机灵真找不到第二个了,就开始教张客。但是,要自己另立门户,最重要的还是客户,没有订单,一切都是空谈。印染厂的客户是服装厂,服装厂下单给印染厂,印染厂完成后,再把货物运回服装厂。在这个过程中,张客看出了一个关键的人物,那就是运货的司机。这个司机,跟老板是同宗的兄弟,听说当年是和老板一起从村里到城里来打拼的,这个人脾气有点暴躁,好酒好烟,张客就从这里入手,请他喝酒,送他香烟。接触多了,才发现这兄弟心里,也是有些想法的,都是当年一起出来打拼的,如今人家成了老板,自己却只能帮他打工,想想都郁闷呀。他自己是想走的,只是一直没有好的去处。但是他毕竟在印染这个行业多年,况且运货又能经常与客户接触,肚子里是藏着很多料的。他倒是个口无遮拦的人,因为感觉与张客相投,于是很多内里的消息、行情之类,都跟张客说了。原来,主要的客户只有一家,张客就想着,是不是可以通过这个兄弟,与这家客户接触呢。但事情的转变,却是出人意料。那家服装厂的老板,叫王总的,那天刚好来厂里找老板,老板就带他到调料房来参观了。当时,看过张客示范之后,这老板也试了一回。结果走的时候,就忘记带手袋了,张客发现之后,把手袋带下去交给他,他刚好上了车了,张客追着跑了一段,那王总才发现了,停住了等上了张客。也许是感动于张客的那一跑,王总主动给了张客一张名片……子鸣看着自己的弟弟,越听越觉得茫然了。大哥一辈子都在这山里,也许在他的想法里,这整个的世界,应该就是这山里世界的放大吧。而张客说的那些,太遥远了,实在难以与当年那个青涩的小子联系在一起。子鸣说,我是问你那条伤疤呀。张客笑笑,我跟着就会说了。张客看了看窗外,才又继续说,当知道我把一个大客户拉走了之后,老板就恨起我来了,他到了我的作坊,警告我马上把作坊关了,不然要废了我一条腿。后来,在一天晚上我外出的时候,他们就跟踪了我,在角落里把我堵起来,打了我一顿。子鸣喊,你傻呀,人家打你,你跑呀。张客看看自己的大哥,他那么心慌,似乎弟弟被打的事情,是发生在当下,而他全都看在眼里了。张客心里也不觉一酸,他说,我想跑的,可是跑不掉呀,他们十多个人,而我只有一个。子鸣说,你不会求饶呀。张客说,我不能求饶的,我越是求饶,他们就越是轻看我,以后就越不会放过我了。子鸣说,你呀,就是太倔了。张客说,他们打了我一顿之后,有个人拿出了一把砍刀,就在我大腿上砍了下来,我只感到冰冷,血就流了出来了。那个人警告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要是再不把作坊关了,下回砍的就是脖子了。就是有了这一句话,我确定那些人都是老板找的了。不过,我被打了之后,反而不怕了。我去买了几把长刀,继续地把作坊开了下去,做好了随时要拼死的准备。子鸣说,难道那时候,你就真不怕死吗?张客说,其实想起来,还是怕的,谁不怕死呢?但我是不能怕,已经没有退路了。子鸣叹口气。张客说,后来王总知道了这事情,就彻底跟老板断了往来,还介绍其他的客户给我。而自从那一回之后,老板也没有再来砍我第二回。反正,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3番薯、玉米粥、酽芋头梗,是村里每天早餐的三样。张客想不到,自己会在多年之后,还能坐在这里吃上这样一顿早餐。一大早,大嫂就起来操持家务了,打扫房屋,煮好了早餐,喂鸡喂鸭,到河边去洗衣服。一切都好象是昨天的延续,二十五年的时光在这个村子,这间屋子,似乎是缩成了一个点。这天天色好,吃过早餐后,就翻晒前些天采回来的药材。后屋的一间房子里,放满的都是中草药,他们都是大哥亲自到山上采回来的,如今它们散乱地堆放在地上,对于张客只是些没有名字的花花草草。大哥对它们却是如数家珍,一一地指点给张客,雷公草、连钱草、金叶藤、闹羊花、八厘麻……这些药材,晒干后,会进行剪切,然后储存于屋子的那个药柜里。恍惚中,张客就想起来,那时候,父亲一回又一回地要他去认识这些中草药,可他就是不愿意,因此认多少回都记不住的,只是想不到,如今会再次回到这个场景。屋子距离晒谷场不远,新采的药只消几个来回就挪到晒谷场,都铺晒了开来。正是日上半天的时候,张客在晒谷场边坐了下来。这个村子依靠在山脚,山脚边是一片野地,村前一条小河溪弯曲着穿过,洗衣服的阜头就在河溪拐弯处,此刻有些妇人孩子就在那里洗衣服,河边是菜园,围着竹篱笆,正是油菜长成的时候,放眼是一片墨绿,菜园边上是晒谷场,旁边是两口大鱼塘。此刻阳光普照,洒满了山野村庄,也是很有些田园诗意的。日子变得悠闲,时间成为了最空落的抽屉,怎么塞都塞不满。已经进入了冬季,收割早已经完成,正是进入了农村里最闲适的时候,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么慢。有些时候,张客也会坐在父亲留下来、如今是子鸣在用的那张椅子上,双手摆在诊案上,看着日光在墙上一点点地位移,直到收去最后一缕日光。他希望以最靠近的姿态,回忆起父亲的那些细节。其实那时候,他曾经是那么崇拜父亲的,父亲是这个山里负有盛名的土医生,在那无形却又井然存在的乡野秩序中,父亲受着乡里人无上的膜拜。如果不是村里兴起了打工潮,让年少的张客由此知道在山里的这个小世界外,另外还有一个阔大丰富的世界,也许张客不会忤逆了父亲,而就会在默然不觉中接受了那种代代相传的力量的安排吧……身体里的那痒,就是在这样悠闲的思绪里,突然间又发作了的。他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突然感到在下体那里,先是一点的痒,很小的很尖锐的,似乎是蚊子在叮,似乎是蚂蚁在咬,又似乎是扎进了一根针。可是,想拔却又拔不出来,它钻得那么的深,几乎是无底的。这种痒是一个点,一个中心;又从这个中心,辐射到了全身,好象是有无数的虫子,爬进了他的血管,随着血液流向了全身。它们在他的身体里,不断地生长、堆积、膨大。直痒得你钻心地痛,却又无处可抓,你甚至想把自己扒了皮,割开了骨肉,把它们找出来,它们却又无所遁形了。这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张客也不太确定。大概是在两个月前吧,他去赴一个酒会,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他觉得那天的红灯特别地刺眼,就骂了一句他妈的这红灯,今天怎么红成鸟了?接着就感到下边有点问题了,车开了起来,他总感觉到车在晃荡,就跟司机小李说,这车今天是怎么啦?你找个时间去修修呀。小李并没感到车有问题,可也只得应着,说等会就去。张客已经痒起来了,再等不得了,喊小李靠边停了车。张客一时也顾不得了,伸手就往下面去,隔着裤子抓痒。小李愣愣的,张客来了气,骂着,这车里是不是有蚤子了?还不找找!小李只好低头找,找了驾驶位,找了车内,又到了车后箱找,可是,没有找到。最后张客才发现,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了。当晚,张客就上了网,一查不要紧,竟然就能对号入座了,先是痒、红肿、斑点,然后会发脓,涨出血水,然后是糜烂,最后死亡。看到这样一个结果,张客差点晕厥了,他才四十多岁,事业如日中天,怎么可以死去呢?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痒就跟上张客了。它是潜伏在张客身体里,随时准备出击的敌人,但又不是明刀明枪,而是冷箭暗器,搞的是阴谋诡计。它痒的又是那么的不是地方,让人羞于提及。他痛恨起了自己的身体,如此地靠近,却又拿它没有办法。当下,张客抓得用力了,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细小的血珠,溟溟地渗了出来……突然,就是在这个时候,痒又止住了,消失了,仿佛是来去的一阵风,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张客双脚一下软了,跌坐在地上。4张客决定去拜奠父亲。寒冬渐渐深了,山野里一片荒凉,冬日的风吹过山头,刮起阵阵的粉尘,那些飘起的塑料袋,挂在电线上,咝咝地叫。父亲的坟在后山岗上,坟茔四围种植了很多的松树,倒还苍翠。张客在父亲的坟上拔了草,烧起了纸钱香烛,就坐了下来。在外面的日子里,每当遇到不如意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家。他努力地让自己不想的,但就是遏止不住地想了。然而,家的美好也许只存在于思念之中,他害怕回来,害怕与父亲之间的冲突,害怕挖下的鸿沟无法填补。就如这回,归来之前,他还想着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如今坐在这里,却又一句话都想不出来了。这样一直坐到天色渐暗,连那声“爸”的喊叫,都哽在了嘴里,始终没有冲出喉咙。后来,张客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跌撞着下了山来。走进村头的池塘边,却遇上了王金发,正在打鱼。王金发当年与张客是同学,也曾经要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张客去城里,王金发去了当兵,两人就渐渐断了联系。听说王金发退伍回家后,种过几年地,后来在村里换届选举中,选上了治保主任。再后来,就当选了村长。当下王金发喊,张客,你回来了?张客说,是金发呀。王金发说,可不是,晚上到我家去喝上两杯呀。张客笑笑,想着好不容易碰到个同龄人,就答应了。王金发下了网,网拉上时,有了六七条皖鱼,活蹦乱跳着,王金发选了两条最大的,说今晚上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当下张客也就跟了王金发,往他家里走去。在村里,王金发家是够派头的了,三层的小洋房,热水器、空调、电冰箱什么的都有了,还有自家的自来水,是用发电机把井水抽上来,到了三楼顶的水缸,然后再流下来的。吃饭时,家人是一桌,王金发与张客开了小桌,炭炉上的铝锅焖着鱼,散发出阵阵香气。两人喝起了酒,不过都是王金发多喝,张客只是慢酌,当下气氛总有热不起来。王金发说,很久不见了,听说你在外面,发了财呢。张客说,不过是混口饭吃。王金发说,你在外面见识多,有什么路子,要给兄弟指点呢。张客说,还是兄弟在家好呀,做了村官,又养着鱼塘,什么都不愁的。王金发说,你这回回来,是准备长住吧?张客说,过一段时间就走了。王金发说,你多年在外面,难得回来的,我算是地主了,你在家怕也得闲无聊,有空兄弟带你去玩玩吧。张客看一眼王金发,说哪里有得玩的?王金发说,就看你想玩什么。张客说,我能玩什么呢,没那个心思了。王金发说,如今这乡下的地方,也不比从前了,什么玩的没有?张客摆摆手,算了。说着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彼此相互应酬着,张客内心里突然又有些厌倦,有些后悔来了王金发这里了。王金发说,要说发财的门道,城里你最清楚,是房地产吧,听说都发疯了。可是在这乡里,你就没我清楚了,你知道是什么吗?王金发顿了顿,才揭谜地又说,开矿山挖稀土呀,听说那东西,做原子弹都要有它的,比黄金还贵上百倍,可赚钱呢。张客问,我们乡里,哪个地方会有稀土呀?王贵却又掩了嘴,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只不断地给张客敬酒。有很多的人进来了,不过是村里的三婆、花婶、小年,老人孩子都有。原来,王金发在家里开了庄,他们是来买马下注的,这个说买十块,那个说买五块,都赶着下注。王金发的老婆来收钱,每人再给一张票子,里面记着的是买的号码。一会,三婆说,村长,我家的征地款,还在你那里吧,你先给我记上了。王金喊过去,说三婆,你那征地款,就那么丁点,你以为是井水呀,怎么淘都还有。那边花婶说,好你个王金发,上回给的特码,又错了,你个没心肝的。王金发说,花婶,上回你听错了吧,这回我再给你个,保你中的。花婶说,去去去。都早坐定了,只等八点钟开码……张客听着,已经烦乱了,终于,他站了起来,向王金发告辞走了。出了来,冷风一吹,张客有些跌撞。感觉这一晚,真不应该去王金发家的。一路走过巷子,却感觉后面总有一双眼睛在瞪着他,可是等他停下来,回头去看,巷子里却是空空的,昏暗的星光下,有些幽冷。他想,也许是醉了,看花眼了吧。也真是不胜酒力了,要搁早几年,多喝两瓶都不至于呢,咳!5要加大药量,子鸣说,我另外再加两味药,熬成汤药,每天清洗患处四次,清洗完后再涂药。看着忙进忙出的大哥,张客内心里满是歉意,说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子鸣说,在医生眼里,病没有脏的。张客说,那我这个人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脏。子鸣看一眼张客,声音高了,你是我二弟。张客心里一颤,眼睛有些湿了。夜深了,寒意也更深了。子鸣就加了把柴,把火烧得更旺些。张客说,哥,我还是跟你说说开了作坊后的事情吧。在王总的支持下,张客的作坊很快就扩张了,另外租了地方,从三个人到了十个人,印台也变成了三张。张客以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看到了印染作坊里诸多不成规矩的事情,如油料的调配,就象是厨师调配油盐酱醋,全靠的是调料师的手艺、功力,甚至就凭调料师的直觉。但张客看出了这里面的弊病,就是在色差上不尽如人意,虽然因为出价便宜,还能在那些大型的印染厂里分得一些小虾小米,但终归是上不了档次。为此,张客着手对油料的调配进行了量化,反复多次地试验,最终让他找到了一套自己的油料调配编码。同时,他还在不同的布料上进行着色试验,研究出沦汰、棉、麻各种布料的着色配对。印染质量上来了,讨了客户的欢心,订单也就一路地攀升了。两年后,印染厂又扩张了,由一间作坊变成了两间作坊。然后,还把附近的两间频临倒闭的作坊也收过来了。后来就直接租了一个大的厂房,有几层楼的,印台已经有了四十多张,张客也因此成为了那里一个有些名头的老板。然而,回头看,张客原来的那个老板,印染厂却还保持着跟之前差不多的规模。张客觉得报复的时机到了。张客就到老板那里挖人,先挖的是调料的老方。那老方原来就与张客认识的,自从老板的小舅子、张客相继走后,老板就提拔了老方做调料,在张客的游说下,老方很快就跳槽了。等到这老方一走,老板又提拔了老方的徒弟,张客就让老方去游说他,很快那个徒弟也过来了。在调料这个位置上缺人,要马上培养一个新手,不是那么容易的。原来老板对这个位置就看得紧,轻易不让其他人接触,调料上不来,质量就过不了关,无奈他只好亲历亲为。而其他的工人,看到老方和他的徒弟都去了好地方,一对比也都安不下心了,纷纷托老方要跟他过来。老板只好重新招人,但熟手却不容易招,大部分招到的都是生手,工作就跟不上来了。这个时候,张客再去挖老板的客户,老板的厂因为运转不灵,常常不能按时交货,即使是那些合作多年的客户,也渐渐有了意见,眼看着有些难以维持了。老板其实也有警觉的,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张客,一打听,果然是张客做的手脚。他有些惧怕了,怎么张客的阴魂就跟上了他,散不去了呢。他知道在那里再做不下去了,于是,他想到了把厂转出去了。然而,他发现,要离开那里,也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他的厂根本就转不出去,而他所有的本钱都压在那里了。没有了本钱,他就算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也恐怕很难翻身的。最后,他还是来找到了张客,总得做个了结的。张客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亲自给他倒了茶,他双手接过了,有些哆嗦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张客,他竟然微笑着,那么淡然。实在太恐怖了,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人做了敌人呢?他说,张老板,你想我怎么样?张客看着他,说你现在还想要我的一条腿吗?你只要说个是,我马上砍下来给你。“咕噜”一下,老板在椅子上软下去了。张客轻蔑地看着他,说你的作坊是不是要转?老板狐疑地看着他,说是。张客说,转给我吧。老板没想到张客会说出这话,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张客叉开右手,说我知道你放出的价,我要了。老板愕然一叫,什么?张客说,五成。老板就知道,张客不会轻易饶了他的。张客说,说吧,同意还是不同意。老板喊,你要了我的命吧。张客说,四成。老板一惊,巨大的屈辱后,是痛苦的狂叫,张客,你这个混蛋。张客还是冷冷的,说出了两个字:三成!老板知道没路可退了,欠下的,总得要还的,难道真要赔上一条腿吗?老板垂下了头,终于哭了出来。房屋里的空气凝固了,因为没有添柴,火堆也渐渐暗下来了,只有那星星点点的火屑明灭着。良久,大哥终于吐出了一口气,说你都已经得到那么多了,就不能饶了他吗?张客说,我不能呀,在那样一个地方,自有那里的法则。人们只尊重强者,如果我不能狠下心来,就不可能做成事了。但说到底,我还是放过了他呀,给他留了三成;他要真有本事,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还可以做起来的。静默良久,大哥站起来,慢慢往房间里走去。最后的一星火屑,“噗”一下熄灭了。张客抱紧了自己,才感到了夜更冷了。6这些天来,张客都感觉到,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总是突然地就出现了,在诊所里抓药的时候,在天井旁拣菜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或者是一个人在村子里溜达的时候,那双眼睛都会突然地就赶上了他。在远离城市的这个村子,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心事重重,危机四伏的感觉呢?比如这天早上,张客正在灶头烧火,突然就感到了背后那双眼睛了,就在门口的那个方向。他跳了起来,往门口跑去;可是,门口外,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他懊恼地又回了来,重新坐下。一旁的大嫂问,怎么啦?张客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门口有一个人走过?大嫂很疑惑,说没有呀。张客颓然说,那就是真的没有了。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大哥就出门看诊了。这几天趁着空闲,大嫂打算做一顿家乡的糍粑,给张客吃。大清早起来,大嫂就拉开了磨,从梁上垂下来吊着推手的绳子,就咿呀咿呀地欢叫着。石磨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磨缝里就溢出浓稠的米浆,汪在了磨槽里。等磨成米浆后,把掏碎的花生米等倒进去,充分搅拌,舀在碟子里,就开始放锅里蒸。当火在灶塘里旺起来,铁锅里的蒸汽腾腾,整个屋子就弥漫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什么都好象隔了一层纱。看着忙进忙出的大嫂,张客总是会想到母亲,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地忙进忙出,操持着家里的一切事务,而父亲则得以全心地研究医术,坐诊看病。相对于父亲在乡里人中的活跃,母亲只是默默的一个。而眼前的大嫂,与母亲又是那么相似。无奈地,张客又想起了妻子。他和妻子,在几年前就分居了,张客是以外人的称呼喊她的,叫梁律师。虽然,她们还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却已经成了两个陌生人,双方都不提离婚,就那么耗着。而孩子呢,也曾经有过的,不过因为有一回吵了架,也流产了。那天离开城市回村里,到了机场,临上机之前,张客还是打了个电话给梁律师。天知道这个病到了什么程度了?要是这一番来,再回不去呢?电话里张客突然有些忧伤,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梁律师那边说,发什么神经?想吵架也不是这样呀。张客想说些什么,却说不上来了,收了电话。那边,大嫂突然喊了起来,说还没有摘葱呢,要葱末做调料的。张客说,那让我去摘吧。大嫂说,你知道,你大哥吃糍粑,是一定要葱末做调料的。张客就离开了家,到了菜园里摘葱。就是那个时候,那双眼睛突然又追上了他,那么猛烈、灼热,吸附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回过头去,这回果然发现了一个人影,往菜园的另一边跑去了。张客就追了过去,一直追到了山脚下,张客追得近了,那人慌慌张张的要拐过去,张客马上转身把他堵住了,忙乱中那人赶紧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块石头,抓在了手里。等他直起身,张客这下子看清楚了,他五十多岁吧,左眼睛瞎了,眼窝凹陷,右眼却满露凶光,那么恶毒,直挺挺地瞪着张客。然而那凶狠里到底又缺些底气,因此显得慌乱、害怕,所以才忙乱中找块石头来壮胆的。张客认出来了,那是村里的老金。张客想问老金,为什么要跟着他,老金却趁着张客停步的时候,从山脚的另一边溜过了。等跑过了一段距离,老金又回过了头来,确认张客不会再追上去了,他才完全转过了身,撒腿跑远了。回到家里,张客大汗淋漓。大嫂看了,吓了一惊,说葱呢?张客这才记起葱在菜园里了,说我在菜园见到老金了。大嫂急了,说他跟着你了?这老金,老毛病又犯了。张客说,这老金,到底怎么回事了?大嫂说,大概是在两年前吧,老金的儿子在城里打工的,有一天突然传回来消息,说他儿子死了,从十三层高的工地掉下来,肚子被钢筋刺穿了,好惨呢。之后老金就离奇地失踪了几天,回来后眼睛却瞎了。张客说,有这么奇怪的事?大嫂说,有人说,他去了一趟城里,要去为儿子讨公道的,就被工地的老板派人刺瞎了。你哥也给他看过的,但好一阵坏一阵。自此之后,只要看到陌生人,他就跟踪人家。他是把你当成外面来的陌生人了,你以后少惹他就是。7张客说,哥,我真的不想跟你说这些。可是,我憋得太久了,不知道跟谁说去了。你知道吗?在那些日子里,看似都很热闹,可是热闹都是外边的,内里的孤寂却只有自己知道……张客看一眼大哥,他正看着地面,那里正爬着一只蚂蚁。后来,张客的印染厂是做大了,但其实他在那城市里还没有扎根,那时候他的厂房都还是租来的。因此,张客渴望开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公司,兴建自己的工厂。要建厂,就得有地皮。张客开始找活路,通过已有的一些关系,他结识了区国土局的陈局长。可是,要成事就不能是泛泛之交,要怎样才能走进这个局长的圈子里呢?后来张客了解到,这个陈局长好收藏,而且专门收藏陶器。于是,张客就暗中做了准备,花大钱买回来了一个据说是货真价实的唐三彩,是个三彩仕女,梳成朝天发髻,面部丰润,顾盼生姿。那天张客和陈局长在饭桌上见了面,这陈局长又向张客吹嘘他的陶器,说宋代的怎么样,唐代的又怎么样,单色釉双色釉多色釉是怎么发展的,如何判断东窑西窑的区别……张客不喜欢收藏,所有的古董在他眼里,跟夜壶也差不去的,就装作听得入神,偶尔嘴上应和着。陈局长说,人生最大乐事,在于收藏。每次回到家里,看着那些陶器,和它们说话,就好象它们都是活的一样。其实它们都是有性情的,能听得懂你的说话。收藏好呀,能够回到一个人的内心里,在纷扰之外还能找到一个清净地。张客听着他的那一套,心里不觉发笑,嘴上却说,我听陈局长说收藏多了,原先不懂的,但也长了许多见识,对收藏也感了兴趣来。最近出了一趟差,在路上的一个摊档里,淘了个陶器。当时那摊主说,跟我是有缘人,我并不太信的,陈局长是这方面的行家了,想找个时间,借你的法眼做个鉴别。于是过了两天,这陈局长就来到了张客的厂里。那陈局长对着那个三彩仕女,拿出随身带的放大镜,照着看了半天,又用手去磨,用鼻子去闻,最后得出个结论,说比较悬。又指给张客看,说你看这釉色,太嫩了些。这银斑就显得有些笨,开片也大了些,象是仿的……张客就叹一声气,说没想到还是被骗了。不过,当时其实也只是出了点小钱,就没想到会是真的,说起来又不算骗的。这样地说了一番,把这古董的事放下了,带了局长大人去厂房参观。路上,张客向局长大人诉说起租赁厂房的烦恼事。陈局长听了,也没表态,两人走出厂房。临走,张客把那个唐三彩包了给陈局长,说反正是个假货,陈局长就拿回去玩吧,腻了就扔了得了……之后过了半年,在陈局长的帮助下,张客就得到了郊区的一块地,正式建起了自己的公司。这公司也做得顺利,张客的家业越做越大。但后来他的想法又变了,做印染始终比不上做工程,他结识的那些做工程的老板,那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呢。于是,张客另外注册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正式向印染之外的行业进军。当然,张客知道做工程意味着什么,他又开始去结识主管市政建设的李副区长。要结识李区长,就要投其所好,可是张客侧面了解到,这个李区长不好赌,不好收藏,好象也不好色。当然,这些年张客的生活阅历告诉他,每个人总是有弱点的,如果哪个人没有,那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终于,张客后来还是发现,这个陈区长不是不好女人,而是不喜欢象别人那样养小蜜,他喜欢的是“偷”有夫之妇,就喜欢那种偷情的感觉。张客的身边,其实早就在做这方面的公关投资了,公司里招了十几个姿色上乘的女职员,专门培训过了,平时只是任些闲职,一有唱歌跳舞的场合,就派她们上场了。现在,张客就在这些女人中挑选了一个,把她认作了表妹,要她装扮成有夫之妇。然后,就制造了一次邂逅,让李区长和这个表妹认识。李区长是个喜欢慢火细炖的人,他与表妹又见过几回面,心里有意思,但就是不说。有一回,见面时,李区长发现表妹脸上有了巴掌痕,李区长追问,表妹吞吐着说,说是被丈夫打的。有一回,那丈夫还当街要打表妹,偏又被李区长撞见了。表妹说不愿意回家,李区长怜香惜玉,给她在外面开了房子。之后不久,两人就成事了。这事情让张客知道了,他还装出多愤怒的样子,说是李区长欺负了他表妹的。之后在李区长的帮助下,张客拿下了好几个大工程。有一天,这表妹回来看张客,真的满身伤痕。这个女人哭诉说,李区长把她捆绑了起来,用鞭子打,用烟头烫,看着她遍体鳞伤,看着她求饶,轮番地折磨她。表妹哭着骂起来,什么区长,简直是变态!张客也震惊了,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一步。于是,他去找那李区长论理,结果,那李区长给他放了几段录象,录象里都是表妹在偷听李区长打电话,并用手机偷偷录音的画面。那表妹以为自己高明,没想到更高明的在后面,你录音,他录象。原来,李区长在每次约会前,都预先在隐秘处装了摄象头呢。李区长说,我原来看着她,就觉得可疑了。果然没错,她就是你的阴谋,你在我身边埋下这么个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张客本来的想法,真的是想结交李区长的,但事情的发展大出意料之外,辩解也没有用了,只得摔门出来。回来后,他再去问那表妹,这边不是已经给她付钱了吗?为什么还要对李区长录音?表妹说,这样的大官,我留个证据,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张客吃惊了,说那你对我呢,是不是也做了录音?表妹说,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我要是过得好,便没有录音,我要是再被人打了,那就不知道了……张客突然厌倦起了这种生活来,它就象是一个网,已经把自己套了进去。他好想抽身出来,可是,他发现已经无法抽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客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看着大哥,说,你知道吗?那种生活,你不信任身边任何的一个人,每天都好象生活在敌人当中,你得预防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暗箭。在公司里,你是无上的那个王,可是你还觉得不安全,觉得随时天上都会掉下块石头来,而刚好砸中了你。子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张客说,哥,现在你一定觉得,我的生活是那么的荒唐、混乱了。有时候,就是连我自己,好象也不认识自己了。子鸣叹口气,摇了摇头。站起来,默默地离开了。8上午,子鸣在诊所里给一个老人看病,张客在一边胡乱翻着医书。正在诊案上看的是个老大爷,说不圆半句话,就哐哐哐地咳起来,半口痰却怎么也咳不出来,就在喉咙里打转。突然,从外面却闯进来了一群人,正抬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那孩子在担架上痉挛着,脸上一阵抽搐。为首的一个妇女,抢在前面,喊着,救救我的儿呀。一行人抢到诊桌前来,子鸣急忙起身,去看那孩子,他脸色苍白,肌肉僵硬,嘴巴歪斜,咿呀着却说不出话来,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旁人。子鸣翻了他的眼皮看,又拍拍脸上的肌肉,抓起病人的手把脉。那妇女在一边诉说着,早上的时候,这孩子到河里放鸭子。每天早上他都会去放鸭的,可是今天早上出了去,没多久有隔壁的邻居就来家里,喊着说我这孩子倒在河滩上了,几个人抬了回来,也没敢多想,直接就往这里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问这孩子,好端端的却说不了话,都被吓得傻了。子鸣把着脉,脸色却越来越灰,好久也都不说话。那中年妇女倒急了,说这几天也没吃什么别的呀,一直都是好好的。子鸣终于把过脉,凝神想了一下,刷刷刷写了个处方,嘱咐说,三碗水煎成一碗,每天煎三次,给病人灌下。要是病人不肯喝,去砍根竹子,用火煅烧了,做个小漏斗,直接灌下去。如果病人呕吐了,吐出一大堆黑色的脏物,那就马上来吧,那吐出的脏物,记得用厚土深埋了。妇女说,那如果没呕吐呢?子鸣说,要是三天后,药吃完了还不吐,就再来一回吧。妇女这才谢了,抓了药和来人把那孩子抬了回去。屋子一下静了。张客问,哥,这是什么病?子鸣摇摇头,说怪病。正说着,大嫂从外面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个更让人吃惊的消息,村前河里的水,不知道怎么有了一种怪怪的臭味。这天她去洗衣服,原本还好好的,可是衣服没洗完,就闻到了恶臭味,很臭的,直刺鼻子,但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子鸣和张客就出了门去看,到了河里,很多有人正围着那里看,洗衣服、洗菜的都停住了。的确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臭味的,但粗看那河水,却还是清澈的,只有仔细看,能看到是有些浑浊了。人们正在那里议论着,见子鸣来了,有人就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河水怎么会突然变臭的?子鸣却回答不上,跟张客说,我们到上面去看看。于是,张客和子鸣就沿着河流逆流而上,一群爱看热闹的孩子跟上了。半路上,他们看见了一群鸭子,却不知道事情的变化,依然在河里游泳。一直就到了后山的出水岩,这里是河水的源头了,都没有发现河里有死猪、死鸡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这河水的发臭到底是怎么来的,的确是有些离奇的。那么,会不会还有别的源头呢,他们就爬上了山去找。到了半山腰,隐约听到对面山上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大家都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山里开进机器了呢?不过,他们最要紧的是找到河水发臭的原因,就再没有过多关注了。他们沿路找了一遍,没找到出水岩新的源头,只好回来了。回到家里,子鸣就一头扎进了房子里,从柜子底下抽出了一个箱子,里面堆满的都是笔记本,子鸣一本一本地翻着看,看过了又扔在一边。张客问,哥,你找什么?子鸣没有抬头,说我记起来了一件事,早上来看病的那个孩子,他那个个病在爸的时候,就遇到过了。张客说,那就好了,找到爸的医案,按照他的处方下药,就可以把那孩子治好了。子鸣说,可是,那个人后来却死了。张客吃了一惊,说这到底是什么病呀,连爸也没能看好?子鸣说,我记得,那回来看病的是个男人,也是这样地痉挛,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爸给他看了,写了方子,抓了药。那男人被抬回去后,用了两天的药,就又来了,这回搀扶着可以走了。来了之后,脸上有些血气了,也能说话了,说在家里吐出来了一堆黑色的秽物,突然就感觉身体疏通了。问他犯病之前吃过什么了,他想了很久,记起来他到山里去砍过柴,那天天气热,带的水喝完了,他看见附近有条小河流,河水还清澈的,只是有些残落的败叶,他就掬着喝了几口。一直到他挑了柴回家,还没事的,到吃饭的时候,一手扔了饭碗,突然就犯病了。张客就吓一跳,他喝的是山里的溪水,我们河里的水也发臭了,听说那孩子犯病前是到河里去赶鸭的……子鸣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会不会问题就出在这河水里呢?可是,张客又有些不明白了,那个男人不是已经好了吗?后来怎么又死了呢?子鸣说,那天来是好好的,爸当时也很高兴,又给他出了个方子。一天之后,病却重犯了。再抬了来,爸再施药,却已经没用了,过了两天,那男人就死了。张客叹息一声,那爸也一定很难过了。子鸣说,我记得那天,爸看过病后,满头大汗,非常疲累。后来还是我搀扶着他,才回了房间的。等他躺下了,我问了他,那人的病是怎么啦?他摇摇头,似乎是遇上难题了。过了两天,就听到那男人的死讯了。现在回想起来,爸的变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的确是爸在他人生中遇到的一个大难题,从那之后他就变得有些神情恍惚了,过了些时候,就病倒了,发起了高烧。开初我以为是普通的发烧,但怎么用药都退不了,之后就一病不起了。当天晚上,张客下体的痒又发作了。半夜里,他正睡着,做了一个噩梦,感觉自己飘在一叶扁舟之上,又恍惚想到了某个喝醉的深夜,他坐在扁舟上,孤单的一个人,四周是无边的海水。他那么冷,裹紧了衣服,胃在隐隐地发痛。在那么一刻里,他不知道扁舟会把自己载向哪里,他感到了恐慌,想喊,喉咙里却似乎塞满了,就是喊不出来。他是那么的无助,似乎自己就要死去了,要往那无边的黑暗里冲去。然后,就扎醒了,突然就感到了痒。他撕开了自己的裤子,看了一眼,吓得几乎惊叫起来,那地方不但红肿了,星星的斑点也长得更茂密了,每颗红斑点的尖头上,还流出了些白色的脓水来。9屋子里飘荡起了药味,厨房里的瓦罐扑哧扑哧跳着。大哥拿扇子扇了几把,火就更旺了。张客坐在沙发上,紧闭着双眼。过了些时候,大哥把药液端了来,说喝了吧。张客张开眼,看着浓黑的药液,有些犯愁了,这些天喝药都喝怕了。张客说,哥,我真是没救了吗?子鸣说,先喝了吧。张客就端起碗来,一口灌了下去。放下空碗,张客叹口气,说看来,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哥,这些天我跟你说了很多我的事情,你也许会说,你这病呢,到底是怎么犯的,到现在你都还没说呢。那好吧,哥,我就跟你说说这个病。然后,不等子鸣的应答,张客就自己说开了。后来,张客就感到自己的脾气渐渐坏了,好象看什么都不顺眼,常常为一点小事对下属发脾气。那天,张客突然感到厌烦了,就从公司里出了来;可是出了来,却不知道去哪里。那些常去的狂欢的场所,不想再去了。后来,他就回了家。走进庭院里,看见游泳池里池水湛蓝,他就游了一会泳,然后在藤椅上躺了下来。他看着这个豪华别致的住所,是他奋斗的结果,也是他奋斗的见证,却突然变得那么陌生,似乎他只是这里的一个客人。他突然又想起了妻子,有了一种想和解的冲动。于是,他给她打了电话,让她下班后,回家一趟。然后,他让保姆赵阿姨去买菜,做了一顿晚餐。梁律师回了来,看到一桌丰盛的晚餐,是警惕大于惊喜。是的,几年了,他们都没有再同桌吃过饭了;接到张客的电话,她以为张客会主动和她谈离婚的事情,却没想到张客会来这温柔的一手。不过,两人在名义上好歹还是夫妻,既然上了餐桌,那就一起吃吧。这个晚上的张客,一直是笑吟吟的,可是在梁律师看来,却是笑里藏刀。后来,妻子终于发话了,说你今晚上让我回来,到底是什么事,说吧。张客说,没特别的事,就是想,两个人吃一顿饭。妻子看着他,看了很久,说也好,我就陪你吃了这顿散伙饭,不过你要记住,这一顿饭是你主动打电话给我,千求万求请我回来的。张客心里一凉,没说话,继续吃饭。可是,过了没多久,妻子实在支持不住了,“啪”一下扔了饭碗,说张客,你到底什么目的,有什么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这样一声不哼,什么意思?当下就摔了椅子,抓起皮包走了。那天夜里,张客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来到了一个街区。道路两边的每个巷口,都站着些应召女郎,货物一样等候挑选。张客的车慢下来了,有个妓女竟然上来敲张客的车门,张客看着她坦露的胸部,猩红的嘴唇,几乎作呕,摆手让她走开。张客也到处猎艳,除了梁律师外,也曾相继地有过几个固定的女人。但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会低到找这样一个妓女吧?可是,那个妓女竟然很有耐性,依然站在那里等着。在一刻,张客突然涌上一股感触,回想这些年来,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个“妓女”吧,就象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取悦嫖客,而自己取悦客户、政客、以及所有那些能帮助自己发财的人,所以,谁也没比谁高贵。张客感到自己昏昏沉沉的,他下了车,有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妓女,上了楼梯。那天晚上,他紧紧抱着那个女人,在她的身上,在那么一刻,他体会到了自己的存在,是那么的真实。张客看着子鸣,说半个月后,我的病就发了。我想来想去,最大可能的,就是那一回吧。子鸣说,你就是怎么样,也得做个安全措施呀,你那么大的人,还不懂吗?张客说,我那时候,就是想作践自己,想着只有那样,心里才会好受些,哪里还想到这些呀。子鸣说,那你知道发病了,到医院去看呀,城里多少的大医院呀。张客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去了几家医院看,可是没有效果。那天我在医院,还碰上了一个熟人,回来之后,心里就老是摆脱不开,总觉得他是知道我去看那种病的,我就不敢再上医院了。于是,我想到了回来,想到了爸,想到了妈,想到了你,有你们在,什么病治不好呢。可是,那天,当我在机场里下了飞机,打开电话,她的信息就来了,她说,离婚协议书已经拟好了,就放在家里的桌子上,什么时候有空,尽快签了吧。她最后还说,你赢了。可是,这算什么呀,我赢了吗?10这天上午,村里突然来了两辆警车,跳下来几个警察,把王金发抓走了。很快谜底就揭开了,王金发是因为偷炼稀土矿,被抓起来的。王金发与别村的几个人合伙,在对面的山上炼稀土矿。他们用的是土炼法,就是配好了药水,然后在山上各处用钻机打出深洞来,就往洞里灌药水,这药水进了山里面,经过化学作用,就会把稀土矿给置换出来了。据说,用这种土炼的方法,成本比正规采矿要低得多,但因为用了药水,会造成大量稀土矿的流失,也许只得正常取矿的十分之一,甚至更低。据说,还真让他们炼出稀土矿来了。人们纷纷议论着,似乎真见到稀土矿了。这稀土矿值钱呀,听说制造原子弹都靠它。可赚钱了,光1克就相当与黄金1斤。当中有人说,要把这山灌满药水,这得要挑多少桶的水上山呀。另外有个人驳他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用得着用人工挑吗?早用机器了。张客就想了起来,那天在出水岩时听到对面山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又想起了那天河水发臭的事情,赶紧回去找到大哥,说会不会是因为炼矿,药水进了地底,然后就侵入到了后岗山上,所以出水岩里流出的水才发臭了呢。子鸣沉吟着,我们又不是专家,谁知道呢?这几天里,子鸣一直在等。三天的期限,已经进入第三天了,到了下午,那个犯病的孩子还没有来。张客呢,也在诊所外面等着,抓耳扰腮的,似乎那孩子的病,就关乎着他的生死命运。一直到了傍晚,那个犯病的孩子终于出现了,同行的大人,用斗车推着他。张客迎上去,那孩子脸色好多了,只是还显得疲惫。孩子的母亲高兴地喊着,吐了,吐了。张客似乎还不相信,说真的吗?旁边的人也说,是真的。张客就往屋里跑去,喊着,哥,吐了,吐了。子鸣赶紧迎出来,也高兴地笑了,那母亲还是喊着,吐了,吐了,黑乎乎的,吐了好一堆呢。进了诊所,子鸣给孩子把脉,他又变得沉静、严肃。旁边的人看着,也都静默了,仿佛连呼吸也都努力地屏住。他们都看着子鸣,似乎在他手里,就牵着那孩子的生死线。终于,子鸣的脸上放松了,露出了一丝笑意,说病人病情稳定,众人舒了口气。接着,子鸣又说,不过病根还没除。那母亲转念一听,又紧张了,问,那怎么办?子鸣沉吟一会,又写了个方子,说服药三天,每天还是三副药。那母亲道了谢,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那三天之后呢?子鸣说,三天之后,药吃过了,如果没有复发,就再来复诊,应该就会没事了。那母亲问,那如果复发了呢?子鸣已经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那母亲的话,他疲累地靠在了椅背上,似乎刚才说那句话,用去了他太多的力气……当天晚上,张客和子鸣又围坐着火堆。张客说哥,这些天来,我一直跟你说的事,都是后来发生的。可是,我离开村子时最初的那段日子,却还没有跟你说。好吧,我现在就把所有的事情跟你说了。你知道的,我离开村子时,才十六岁,我一路走到了镇上,偷偷上了一辆货车,来到了县城里,又偷偷地上了火车,到了很远的一个城市。那时候我到处游荡,好象是一个游魂。其实我已经后怕了,恨自己一时冲动,就跑了出来。那时候我到了城里两个多月,天天捡垃圾、吃剩饭、沿街乞讨。被人赶,被人骂,受尽了屈辱,我想过了死。那天晚上,我一整天没吃饭了,回到了睡觉的涵洞里,困得只想睡过去。当我迷糊着,却被别人推醒了,我勉强睁开眼,是睡在我旁边位置上的那个乞丐,有五十多岁吧。当时他把我推醒了,扬着手中的一个面包,我口水咕嘟一下,整个人就彻底醒了,原来他也知道我一整天没吃饭了。我坐了起来,几乎是把那个面包抢过来了,狼吞虎咽地啃了下去。等吃过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看着我,笑了笑,把正在吃的面包,又撕了一半给我。那天夜里,我们又各自睡了,半夜里太冷了,我又醒了过来,他正在熟睡。可是,借着街上的灯光,我发现,他破烂的口袋里,好象有些货的。我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了,就爬了过去,翻着他的口袋看,果然是有货呢,后来我知道了,那里共有六十三块七毛。结果,他被我弄醒了,问我要干什么?我手里正要抓出他的钱呢,顿时吓坏了,以为他要打我,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偷不成,我就想着抢,两个人撕扯了一阵。他还是躺着的,头半仰着,后来,我一发狠,一脚踹在他的头上,我听到了“哐”地一声,是他的头撞在了水泥地面上了,他的手也很快就松开了,我顺利地把钱抢到了手。我害怕极了,喊了他几下,他都没有反应,突然,我发现他流血了,很快地整个头部都浸了一滩血。我想,我杀人了,于是,我回转身,跑出了涵洞,在街上跑了很远很远,一直跑到了天亮。第二天,我就用那六十三块七钱,坐车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子鸣望着他的弟弟,惊呆了。良久,才说,你真的杀了他?张客说,我不敢确定,当时他满头都是血,那么冷的天,又在那个涵洞里,应该是死了。但有时候我又想,要是有个流浪的人到了哪里呢,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医院,他就有救了。子鸣沉默了。张客说,回想这些年,我在外面,刚到城市的时候,我就想着,要是每天能吃上一顿饭,有一张自己的床,也就足够了。进了作坊打工,我又想,要是能象我们小老板就好了,起码干活不用被人指来指去。当我开了自己的作坊,我又想,一定要做大,起码不要看人家的脸色。等我做大之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公司,我又觉得,做印染来钱太慢了,还是做工程吧。可是,做了工程了,我发觉自己想要的还有太多太多,我不要被看作是个粗人、暴发户,我想要爬到那座城市的上流阶层去,和那些城里人一样,体面、尊贵、有风度……说着,张客再忍不住了,号哭了起来。到了第二天,张客洗澡,突然发现,自己的那个地方,红肿消退了,那些星星的红斑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就好象它们当初突然地生发,如今又突然地消退了,那么地没有因由。可是想想,也不是没有因由呀,大哥不是一直在给他用药吗?看来,还是大哥的医术高明呢。张客就赶紧跑了去,告诉了大哥。子鸣却淡淡的,没有张客预想中的欢喜,只说了句,到底好了。张客在屋里站了一会,转身走了出来,到了门口,突然想了起来,那时候在网上看到的,说这种病的潜伏期很长,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长,要是没断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发的。于是,连着张客,心里也是淡淡的。张客决定回城里去了,大嫂说,以后有空就多回来呀,把弟媳、孩子都带上,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张客想起来,他与梁律师的事情,也没跟大嫂说呢,当下眼里泛着泪光,说一定的。张客又转向子鸣,说哥,我走了。子鸣点点头,张客走出了门去。突然,大哥喊了过来,说二弟,等等。张客回过头来,却看见大哥拿出来了一把伞,说把这个带上。张客抬头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就布满了阴云,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不觉又想起刚回来那天,是下着雨的。张客接过伞,子鸣在张客的手上握了一把,张客感到,大哥的力度很大。张客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就走出了村子。到了村口,张客突然发现有个人影在跑过,看清楚,竟然是老金。张客发现,老金的那只右眼,那只没瞎的眼睛,还是那么狠狠地,恶毒地,瞪着自己。他吓了一跳,赶紧撇开了脸,不敢再看老金,加快了脚步,走出了村子。

    2016-01-27 11:15:00 作者:叶清河 来源: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 9614 0

  • 月婆卖猪

    月婆卖猪月婆这一天够忙的,因为她的两只大白猪要出窝了,已经给收猪的“猪贩李”说好了,下午两点钟就来收。一大早起了来,月婆就开始熬猪食。先是把隔天就割回来的番薯苗、芋头叶、大芥菜都切细,接着把放在墙角一个多月的那只大南瓜也剁烂,一股脑儿全都倒到了那口大铁锅里,还量了两竹筒的大米、两竹筒的玉米粉——平时都是量一竹筒的,但这是月婆最后一顿喂它们了,得给它们喂出个圆鼓鼓的肚子来。然后,往铁锅里添满水,架起木柴就可着劲地烧,看着热腾腾的蒸汽从锅盖里扑哧扑哧着钻出来,这个早晨就有了一股浓郁的香味了。是的,月婆很喜欢这样的香味,她闻这种香味都闻了一辈子了。月婆自己有时候也想,这个老婆子,前世一定是头猪吧。有时候甚至还想,下一辈子还是让我投胎做回一头猪吧。这样想着的时候,月婆就觉得好笑,谁都想从猪、牛、狗转做人的,哪有想从人转做猪、牛、狗的?而在这样胡思乱想中,猪食不觉地就熬开熬烂了。然后,用灶头的余热继续焖上半个钟,还要捞出来晾在一个大木盆里,尽快地凉了,再拌两饼麦麸、几把饲料,就只等着给猪开饭了。然后,月婆就提了个木桶,拐过巷子口来到了天财家。天财家没有养猪,他家的潲水都是装起来,给月婆喂猪的。其实天财家之前还是养猪的,不过这几年他家耕种的田地多了,分不开身来才不养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桥头滩出外面打工的人们,渐渐地都不回来了,有人还举家迁到了外面去,因此田地就丢荒了下来。天财前些年也是在外面打工的,大概是三年前的一天吧,他突然卷着铺盖溜回了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了。有人说是天财在外面与人结了仇了,有人说是天财在外面欠了债了,反正天财自己说是打死也再不出去了。天财不出去了,就和他的老婆天嫂一起耕田种地,把人家丢荒下来的田地都大包大揽了。为这事情,天嫂对天财很不满,甚至骂他不是男人,人家都是拼着命往外面走的,哪有反从外面退回来的?不过天财呢,天嫂要骂,就由她骂,从没有还口的,有时候天嫂骂急了,他还只是讨饶地笑,天嫂就叹一口气,自己认命了。月婆来到的时候,天财、天嫂都在吃早饭呢,一个蹲在门槛上,一个坐在墙根的石墩上,脸上都淌着一层油灰色的汗,他们已经赶了个早,出外干了半晌的活回来了。月婆看着他俩,一下子竟然又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两只猪在吃食呢,吧唧吧唧地、吧唧吧唧地,多痛快啊!月婆不觉就笑了起来。天嫂抬起头,说月婆今天来得早啦。月婆说,猪要出窝了。天嫂说,那正好,今天的潲水多。月婆就拿木桶去倒潲水,天嫂丢了碗,说你提不了,我帮你提过去。提了满满的一桶潲水就出来,天财还蹲在门槛上,天嫂一脚就踹中了他的屁股,骂一句,滚开!天财一个跳腾差点吃了狗啃泥,站了起来退到墙根,脸胀成了青蛙鼓起了两个腮帮,赤红地憋满了气。天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天财的腮帮马上就漏了气了,露了一嘴巴的碎米在笑。天嫂提了一桶潲水在前面走,月婆就在后面跟着。走到巷口,月婆回过头来,向天财喊,天财,中午你地里回来,不要急着再下地,你来帮我抬猪笼。天财又在门槛上蹲下了,喊回去,我帮你抬猪笼,你给什么我吃?按习俗,卖猪的人家是要请抬了猪笼的人吃一顿饭的。月婆说,少不了你的,给你爆肥猪肉。桥头滩里谁都知道,天财就好一口肥猪肉,越是肥就越好,拌些蒜子、葱头、橘子皮爆着油锅炒,油汪汪地香,再来一瓶烧酒就着喝,那简直能把他美死了。天嫂把潲水倒下,问月婆,听说兴全要回来带你到城里去了?月婆的儿子于兴全,前些年就在城里买下了房子,也成了家有了孩子了,之前也几次提出要接月婆去住,只是月婆一直都没答应,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固执什么。这次,儿子说是让她去带孙子,月婆这才答应了,因此兴全就催促她把猪卖掉,好回来接她去的。月婆说,他是这样说了。天嫂说,那就去吧,该是享福的时候了。月婆把熬好的猪食捞起来,她再次闻到了那股香味。从嫁到桥头滩的时候起,月婆就在家里养起了猪,那时候满村子的人还都耕田,稻谷、玉米、黄豆、花生、番薯、木薯、芋头、小麦样样都种,还开了菜园种着各样蔬菜、牵了豆角苗、架了冬瓜棚,总之是把田地都赶着用了。养猪是有很多好处的,种着那么多的作物,番薯叶啊芋头叶啊要扔了多可惜,都拿来熬猪食了。吃剩的饭呀菜呀、洗碗的水呀,要倒掉那多罪过,也装起来喂猪。猪还能下粪,它的那些屎呀、尿呀,都是菜地、麦地里的好粪。那时候要积个一百几十元的也不容易,然而要出了一窝猪,大半年下来就能攥个六七百的,比存到银行里还保算。那时候,月婆的男人炳权叔还在,一起下地一起喂猪的日子,也过得很好。每次出了猪后,就要去买猪崽,买猪崽都是炳权叔去,要坐拖拉机到小镇上,那里有一条街,就叫做“猪崽街”,是专门买卖猪崽的,一街飘着的都是猪粪的气味,吵着闹着的是猪崽的叫喊声,还有人们讨价还价的吆喝声。那些家里养了个老母猪的,生下了一窝猪崽,小老鼠一样又弱小又可爱,主人家好生地喂养着,等猪崽长成了,便捉了挑到小镇上卖。家里出了大猪,要买猪崽的,也直奔镇上的“猪崽街”去。等买回了猪崽,放猪崽之前,得有个仪式,就是在猪圈口放一个筛子,里面放些黄豆、玉米之类的,在猪圈口放出了猪崽,就让猪崽踩着筛子过,寓意进了这个门,这猪崽就是这个家的了。在桥头滩,以前迎娶新媳妇,进大门口的时候也是有这个仪式的,放猪崽的仪式竟然跟娶新媳妇的仪式相似,总是让人们觉得既庄重又可笑。不过,现在桥头滩的年轻人娶媳妇已经很少有这个仪式了,比如月婆的儿子兴全结婚,月婆就没能给媳妇举行这个踩筛子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在城里结的婚,他们的婚事月婆甚至都没参加。到了现在,能保留这个踩筛子仪式的,反而就是买猪崽了。猪崽踩了筛子进了家门之后,接下来就是一顿一顿地喂,一天一天地喂了,直到它们终于有一天要出窝。就是这样,月婆看着一窝猪崽渐渐地长大,然后看着收猪的“猪贩李”把它们运走,再迎回来新的一窝猪崽,不知道多少回了。连那个“猪贩李”,都已经由一个青壮的小伙子,长成了一个白发老头,就象月婆由一个盖着红头巾走进桥头滩的新媳妇,长成了一个在巷子口里敞开衣服,露出胸口下两只布袋似的奶子也不羞的老太婆。现在,收猪的已经变成是“猪贩李”的儿子,不过人们习惯了,也还是叫他“猪贩李”,不都是姓李么?月婆提了猪食走出了屋子,猪圈就在巷子口,那是一行顺着大巷子打横排的老旧的屋子,外墙上还有“文革”时候留下的大红字。以前,那些屋子都是养猪用的,每家就一间屋子,每天一到了喂猪的时候,二十多间屋子的猪一起嗷嗷地叫,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机勃勃啊。然而此刻,这些屋子大多都是静悄悄的,村里还养猪的已经没几家了。不但这些屋子是静悄悄的,很多原来住人的屋子也都是静悄悄的,它们的主人已经把它们扔下,都迁到外面去了。整个村子,已经有大半的屋子被抽空了,一条巷子连着十几间屋子,往往隔几间屋子才有一间是住人的。那些静悄悄的屋子,都上了大锁头,湿漉漉的青苔都爬半墙了;连青苔都知道里面没人住呢。村子西头有一间空下的屋子,有一次下大雨倒塌了,荒草长得比大人都要高了,就象是被敌人攻陷的废墟。是啊,怎么就都迁外面去了?月婆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之前她是一直料不到会这样的。而且,这事情看着看着,还落到自己的头上来了。猪是听到月婆的脚步声了,因此在猪圈里都嗷嗷地叫起来。其实,这比平常喂食已经早了近两个钟头了。平时猪都是一天喂两顿的,中午一顿傍晚一顿,不过今天要出窝,因此要在下午两点钟“猪贩李”到来之前喂两顿。养了大半年的猪,就是盼着在这一天卖个好价钱,因此谁都希望把猪喂得饱饱的。现在近十点,先喂的这一顿,是粗糙些的,只能喂个半饱。到一点钟,再喂一顿,要喂得精细,就象榨油坊里榨油一样,先夯大的榫子,后夯小的榫子,要把猪肚子里的每一线空隙,都用尖细的榫子夯满了。月婆提了猪食走进了猪圈,两只猪就抬起前脚趴在栏上,喘着粗气流着哈喇,就象是两只等待奶头的孩子。那是两只大白猪,一身的白毛,几乎没有一根杂毛,从它们踩过了筛子的那天起,月婆就天天喂它们,它们真的就是月婆的孩子了。月婆就想到了兴全,那时候他也是这么谗的,月婆从田地里回来,兴全在村里的大门口就等着了,月婆还没放下手上的锄头,兴全就已经跑过来掀衣服,一口咬住了就吊在了月婆的胸口,再不肯下来。想到了这里,月婆不觉又笑了。近中午的时候,天财和天嫂从地里回来了,却不知道怎么吵起了架来,到了家的时候,天嫂已经哭了,一边哭着一边委屈地喊,要怨就怨自己没本事,把气撒到我身上算个什么男人?天财这次看来是真的发作了,连他头上的头发都气得冒了烟,扬着拳头要打天嫂,天嫂把胸脯一挺,昂着头给天财说,打呀,你要敢打,我就佩服你是个男人了。天财的拳头就最终摊开变成了手掌,刮在了自己的脸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蹬蹬蹬回屋里去了。见到月婆走来,天嫂好象见到了救命稻草,眼泪马上又下来了,连说,他呀,怨我点花生籽点得慢,他自己却坐到地头去,一窝烟都抽干了。——看看人家呀,都想着怎么往外搬,他倒好,舍不得这一亩三分地,我就活该一辈子种地么?要真是个男人,学兴全去,到外头买间大屋子,让我们娘几个也住上一住。天财在屋子里听到天嫂这样叫,再憋不住了,“哐啷”一声,是一只碗凶猛地摔到了地上。月婆就走进屋子里,对天财说,你去帮我把那杆大称扛回来,等一下称猪要用。天财抓起椅子背上的衣服,低了头就出门去,在门口撞见了天嫂,天财停了一停,扭头看了一眼,天嫂哼了一声,天财抹转头,就快步朝巷子口走了。月婆又补充了一句,你再给我叫两个男人来,一起好抬猪。村里有一杆大称,是属于公家的,平时都放在村长王贵那里,村里有人家要卖猪啊、卖粮食啊什么的,都要把那杆大称扛出来。其实,当初老“猪贩李”来桥头滩收猪,随身也是带着一把大称来的,但是桥头滩的人们卖猪还是相信村里的那杆大称,几次之后,“猪贩李”也就乐呵呵地接受了,过了村里的那杆大称就算准数了。扛了大称回到家里,天财给天嫂说了一件事,金星家的屋子被撬开锁了。金星是前几天才全家搬到县城去的,那些盗贼真是比鬼还精灵。天财说,门是大开着的,撬开的锁头就扔在了地上,往门里一看,衣服鞋子扔了一屋,盗贼兴许还真刮到些东西了。其实,金星是他那条巷子最后一个搬的,他一搬了走,整一条巷子就都搬光了,平时没什么人走,因此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给撬开的了。天嫂还是给天财煮好了午饭,在饭桌上天财还是唠叨着金星家被偷的事情,那该不是真的见鬼了吧,我站在门口的时候,真的是感到了一阵阴风的,扑着我的脸就呜呜着吹来,我还看见挂在墙上的油纸在飘呀飘呢。这村里人是越来越少了,人一少,鬼的胆子就大了,就会从地下冒出来的。这世间的事情,从来都是人压不住鬼,鬼就要压住人。天嫂就啐他,是啊,我真是见鬼了,有本事你也搬啊,不然等到搬剩下最后一个,就被鬼吃了也没人知道了。月婆已经在准备给猪喂第二顿了,天嫂吃了饭后就过来帮忙,顺便把刚倒的潲水也提了过来。月婆把熬好的猪食舀到桶里,再倒些潲水和匀,再拿出托人到小镇上买回来的两包“开胃王”,撕开了倒下桶里去,一阵搅拌,就挑着猪食来到了猪圈。猪圈里的两只大白猪一听到脚步声,又嗷嗷地叫了起来,间隔这样相近的两顿猪食,它们连一点的异常都没有区分出来呢。这两只蠢东西,除了吃就什么都不懂的蠢东西,月婆这样骂了一句,自己就先笑了起来。月婆把猪食舀到槽里,那两只大白猪就都埋下了头,那两只长长的嘴巴钻进了猪食里,一连串的吧唧吧唧之后,猪槽里就被它们吃出了一阵汪汪汪的水声荡漾。月婆又舀了一勺子猪食,心里说,你们要吃就吃啊,这是最后一顿了。这样一想,月婆就有些感伤了。天嫂就问,兴全什么时候回来?月婆说,他说是后天。天嫂说,桂珍也回来么?还有小浩呢?桂珍是兴全的老婆,月婆的媳妇;小浩是兴全的儿子,月婆的孙子。月婆说,没说准,该是兴全一个人回吧。兴全娶老婆,月婆是临到他们要摆酒时才知道的,是在县城里摆的。原本月婆也要去的,但不巧碰上炳权叔突然生了个病,也就没有去。当结了婚的兴全再回到村里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炳权叔的葬礼上了。刚开始的时候,炳权叔的病其实还是小病的,谁都没想到猛一下就变成大病了。那时候因为桂珍已经怀上了小浩,说是坐不得车,就没有和兴全一起回来。月婆在村里见到媳妇桂珍,已经是又一年多以后了,那也是村里人第一次见到桂珍,那时候人们就都由衷赞叹,这个城里来的媳妇真俊啊。那天月婆是在村子的大门口等到他们的,走过巷子的一排猪圈前,月婆看见她的媳妇桂珍一直掩着鼻子。吃饭的时候,月婆又看见桂珍把她已经放到桌子上的碗和筷子,重新收了起来用热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桂珍还不停地帮着做这个做那个的,人们拥到门口来看,都感叹这个媳妇不但俊,而且勤快。他们也带回来了很多东西,糖果呀饼干呀,桂珍都跟着月婆一家一家地分,人们又都说这个媳妇心眼好。月婆自己也觉得应该为这样一个媳妇高兴的,但她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放不下了,她心里老想着的是桂珍经过猪圈时掩着鼻子,桂珍把碗和筷子用热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啦。或者在月婆的想法里,娶媳妇那都是一套一套的,看屋子、下定金、择日子、过喜门、回娘家,这都是月婆很熟识的一套,她当初嫁到桥头滩来就是经过这样一套的,她也一直地看着一个个的新媳妇经过了这样一套嫁进了桥头滩来。可是到了月婆她娶新媳妇了,这一套却全都没有见上了。那次兴全他们回来,小浩也有五个月大了吧,可是回来了也不带上他,月婆也还是在孙子刚出生的时候见过他一回呢。转眼又到了现在,小浩也该有两岁多了吧,之前孙子都是媳妇自己在城里带着的,月婆也曾经提出过要带,但兴全没有表态,只说接月婆去住,却不说让月婆带孙子,那意思月婆就明白了,兴全是她的儿子呢她能不明白?然而这一次,兴全却又突然主动地提出要月婆来带孙子,月婆心里高兴,但实在也没有底。事实上,生孙子对于月婆,那也应该是一套一套的,待产、接生、坐月子、满月、来年的农历二月二十四还有个庆生,做奶奶的是要给孙子戴一回红绳的。可是这些,月婆是一样都没在自己身上经见过。而且,自兴全说让月婆来带孙子之后,月婆就连着几个晚上都梦到了桂珍,梦到的就是桂珍经过猪圈时掩着鼻子,桂珍把碗和筷子用热水洗了一遍又一遍。猛地扎醒过来,月婆一身的虚汗……“猪贩李”已经来了,开着一辆东风牌卡车来的,车上已经装了半车的大猪。以前,“猪贩李”的老子,也就是老“猪贩李”是开拖拉机的,现在儿子“猪贩李”开的却是卡车了。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吃了饭正在村口闲坐的几个人就说,你可是大发了。“猪贩李”摇了头说,这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啊,现在个个村子都往外面搬,养猪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了,整个乡全走遍了才收了这半车,我都想着是不是得换个行当了。人们说,那换啊,你和我换过来,你种地,我收猪。“猪贩李”就嘻嘻地笑。屋子里,天嫂就帮月婆准备了一把剪刀,剪刀柄上绑了一块红布,还找了个托盘盛放好,庄严地摆在厅里的神位前,烧了两柱香拜祭。拜祭过了祖先之后,等一下剪刀是要剪猪毛用的。天财和两个男人则进了猪圈去抓猪,先把猪圈的门打开了,然后把一个猪笼敞口放在门口,两个人在猪笼边守着,天财就走进猪圈去赶猪。两只猪没想到吃饱了会有这么一着,因此绕着猪圈的墙根乱转,天财越追越快,猪就呱呱呱地嚎叫着。月婆躲到屋子的另一边去了,她是眼不见为心静,然而想不到猪叫的声音还是远远地穿过来。其实每一次的卖猪,月婆都会心伤的,然而这一次又有着大不同,也许这是她这辈子养的最后一窝猪了。兴全是五天前打电话回来的,他给月婆在家里装了一台手机,这家伙小小的一块,然而在里面竟然能够听出儿子的声音来,月婆是又惊喜又恐惧。也许对于儿子这是最平常不过的,然而对于一辈子在山里的月婆,这个东西实在太神秘了。兴全还教她,如果声音响了,就按绿色的键,贴到耳朵里听就是了。如果有事要找兴全,就连续按两次绿色的键就可以了。至于充电,兴全也想到了,预先已经连好,只需要往插座上一插就行。为了保险,兴全还当着月婆的面示范了很多遍。然而月婆还是不敢用,都是兴全在外面打回来的。那天听到电话响,月婆是找了半天才知道是电话响,按照兴全说的按了绿色的键,就咋呼着往耳朵上听。兴全在那头说话了,说的就是要她把猪卖了,要接她去住的事情。挂了电话,月婆就哭了,她终于可以见到孙子了。还在几个月前,桥头滩里有个叫三婆的老婆子还在,她的儿子水泉也在外面买了屋子,因此月婆和她坐在一块的时候,三婆就经常说到她的儿子水泉,说他怎么本事,又多么孝顺,总是说要接她去住。在桥头滩有个风俗,当一个人活到了六十岁,都会预先做一副棺材,搁到村子里祖屋的棚上,这个寿诞就叫“升寿”,寓意是多福多寿,因此是个喜寿。当某一天,老人死了,家里人就会把搁在棚上的棺材放下来,殓了尸体就抬去地里埋了,一个人就是这样走过一生的。这些年来,月婆和三婆就是这样地看着同辈的人一个个地走了的,而那些棚上的棺材一副一副地少下去,却一直都没有再补上,就剩下那么孤零零的三两副了。在同辈的老人中,能和三婆坐一块的,就她月婆了;能和她月婆坐一块的,也只有三婆了。三婆跟月婆说起水泉,也是有炫耀的意思,老人嘛,不说儿子,能说谁呢?三婆给月婆说她的水泉,月婆也就给三婆说自己的兴全,两个人就这么相互炫耀起来,有时候也会因此引发些小争执,甚至不欢地离去,然而第二天两个人还是会坐到一块来,还是会继续地唠叨。几个月前吧,三婆真的被她的儿子水泉接到城里去了,人们都说她是享清福去了。剩下了月婆一个,偎在午后的墙根,晒着太阳,再没有人能说上话了,即使那个人有些叫你讨厌。但是,过了一个月后,三婆却回来了,而且从此都不再说话了,见着了月婆,两个人坐在墙根,就只有流泪。再过了半个月,就把祖屋里的那副棺材用上了。那一天,月婆哭了,但是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却是雨下一样。就是在那个晚上,月婆又梦到了媳妇桂珍,梦到她经过猪圈时掩着鼻子,梦到她把碗和筷子用热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天财几个已经把猪抬到村口了,“猪贩李”的卡车就是开到了那里的,月婆捧着个托盘和剪刀出来了。天财扛来了村里的那把大称,把称头下的那个大钩挂到了猪笼上,再拿根扁担穿过了大称上的吊环,喊声起,两边的人一抬肩膀,双腿略微哆嗦着就站了起来。两头大白猪已经被折腾得够累了,这会儿也只是偶尔地哼哼几声。“猪贩李”移动着秤砣,秤杆的尾巴一点点地被压下。突然,天财喊了起来,嘿嘿嘿,这混蛋拉了拉了,“猪贩李”你可快点,拉的都是黄金呢。过秤的时候猪拉屎了,卖猪的心里肯定不爽,这时候一泡屎就是一泡钱啊。“猪贩李”呵呵笑着,算一斤算一斤。他那个笑的样子,让人想起了老“猪贩李”来,活脱脱就是同一个人嘛。过了称,月婆就拿来剪刀,在这只大白猪的背上剪下了一缀毛,在那只大白猪的背上也剪下了一缀毛,都放到了托盘里,两缀毛就混成了一缀,日光下雪白得耀眼。很快,两只大白猪就被天财他们抬上了车去,放出了猪笼,混进了车斗上一群的猪里面了。过不了多久,这一群的猪就都要运走了,只是不知道会运到哪里。月婆往车斗上一看,那两只大白猪却挤到了车斗边,都把头搁在了斗门上,盯着月婆呢,四只黑小的眼珠,滴溜溜的、滴溜溜的。因为车斗的门太高了,两只大白猪这样搁着头很别扭,嘴巴都歪了,鼻孔都朝天了。月婆的心一下子就碎了,那就是月婆的两个孩子呢,她是一天一天地看着它们长大的。月婆又想到了兴全,那也是一天天地看着他长大的。月婆再看不下去了,扭了头就往村里走。

    2016-01-26 16:26:00 作者:叶清河 来源: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 9604 0

  • 一夜迷途

    一夜迷途电视剧里出现了一个好笑的镜头,我就笑了。正在我嘴里翻卷的粉条,哗啦一下,喷出了半口来。我赶紧用纸巾擦了,夜晚在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电视里人物的对白,还在继续。我这里是城西的一间出租屋,城西是这个城市的郊区,实际上就是很大的一个出租屋群落。我租住在向群街四路十六号,向群街有五条纵向平行的路,分别以一二三四五来命名。不过,我上班是在城东,一家大型的物流公司里,主要负责整理核对寄货单。营业台收到的大量寄货单,会先传到我这里,我整理核对好之后,再送给运营的部门,他们会根据货单装车。物流讲究的是快捷,通常会在一天的营业结束后,利用晚上的时间来装车,因此我往往要在晚上七点多后才能下班。而且,还要时刻开着电话,因为装车的同事如果对寄货单有了疑问,是要随时得到我的解释的。每天早上,我坐107路公共汽车,用50分钟左右的时间,从城西的出租屋赶到城东的公司上班;晚上下班后,我再坐公共汽车回到出租屋来。我一个人住,累了一整天,我得对自己好点。因此,回到屋里后,我先淘了米煮饭,电压力煲里还蒸个腊肉粉条。趁着这个间隙,我去洗澡。洗澡的时候,我爱哼两句歌。其实我的歌喉臭得要死,我只是随兴就唱了,也许这样才能表达出我此刻心中的快乐。然后,当我洗了澡出来,饭也煮好了,我再做个小菜,如果可以,再熬一锅小汤,比如紫菜蛋花汤什么的。于是,我就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这样的时候,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在这个城市里,我有一些同事。不过,通常上班的时候我们才坐到一块,一整天里,我们都穿着制服,各自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翻着自己手头的寄货单,很少能说上话。而一下了班,脱下了制服,我们就象跌落地面的玻璃碎片一样,四散飞溅地各自走了,消失在夜色里。另外,我还有几个朋友,偶尔会约一起出去吃个夜宵,喝个小酒。但更多的时候,下了班我就一个人回出租屋。现在,我正在享受着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突然,我感觉听到了门外面有响动。对于声音我是很敏感的,我再竖起耳朵听了一回,确实是在响动,应该是敲门吧?我想是住对面的那个男人回来了;在我的对面,住着的也是一个单身的男人。可是,不是敲门,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而且,不是在对面,就在我这边的门上。我的汗毛就竖了起来,赶紧抓起遥控器,小心地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下。没有听错,分明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我就死死地想,会是谁?这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住,谁会有这屋子的钥匙?我真想立刻就跑去门后看看,门后面有个猫眼,过去闲着的时候,我喜欢躲在猫眼后,观察门外面,在楼梯里上上下下的人。可是,我的双脚软绵绵的,站不起来。我想这一回,我要死了。门还是开了,走进来一个男人,年龄倒是跟我相仿,也就三十岁上下吧。我瞪着双眼看他,表示着我的害怕,也表示着我的愤怒。他也瞪着双眼看我,我看出了他眼里的害怕,还有愤怒。这屋子是我的,他却是一个闯入者,我想此刻,他不配享有这两种表情。因此,我挣扎着,站了起来,避免因为必须仰起头看他,让他在气势上先盖过了我。我说,你是谁?他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谁啊?我握了握拳头,同时在颤抖。我再问,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看得出他也有些紧张,不过口气却很硬,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哎呀呀,你还在我这里煮饭吃了?他这是强盗的伎俩啊,分明自己是强盗,却反倒污蔑我是强盗。这房子是我的,半年前我就已经租下了,我的租房合同也还有半年才到期呢。然而,我到底是害怕,我一直在害怕。这里是城西,满大街都是出租的房子,沿街走看见的也都是出租的招牌。可能是流动人口多的缘故吧,因此这里的治安并不好,偷盗抢劫的事也常常传开,有当面拿刀顶着你的腰让你掏钱给他的,也有开着飞车从后面把你的手袋抢了去的。因此,来租房的时候,房东都会告诫每一个租户,要没什么事,到了晚上,特别是夜深,最好呆在房里。要不是因为这里房租便宜,我才不来这里呢。可是,我现在就呆在房里啊,难道是强盗从大街上发展到上门来了?为了不激怒他,我缓了缓语气,说会不会是你走错房子了?来这里租房的时候,我看过不同街区的出租屋,发现这里不但每个街区的外观差不多,连出租屋里的格局也都是差不多的,有三房的、有两房的、也有一房的,一房的小是小了点,也就三十来平方,但配有一厅一厨卫,倒也结构齐全,适合单身或情侣租住。因为出租屋多,街区又相似,刚开始住的时候,我还真迷过几回路,走错了街区呢。他听了我的话,还真是有点犹豫了,退后了一步,仔细地看了看铁门,又环视了一遍屋里,肯定地说,没错,这是我的房子。我继续引导他,说你是什么时候租的房子?他说,也就半年前吧。我说,这不可能,半年前我就租了这里了。他沉吟着,怎么会呢?我一直在这里住的。我说,要真是这样,会不会是房东搞的鬼,先把房子租给了我,然后又租给了你?这个可能,也是存在的,谁没见过几个黑心的房东?这样分别租给两个人,他就可以赚双重的租金了。可是,如果我们都在半年前租的,虽然具体的日期可能有出入,但两个人同时都回到出租屋里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就应该发生了,怎么会推后到今天呢?很显然,是他说了谎。我只好继续为他找理由,说你不会是很早之前(起码是半年多之前了),租住了这里的吧?不过后来你搬走了。的确,在我来租这房子之前,这房子就曾经有过不少的租客了,他们住过了,又都搬走了,一个个的匆匆过客。对了,他竟然有这房子的钥匙,他手里的钥匙该怎么解释啊?只能是他曾经租过这里,把钥匙配了,给自己留了一手。利用这个来偷出租屋的,也有过不少案例了。他摇了摇头,说我没搬走,我一直没搬走,我的租房合同还有半年呢。这就离奇了,看来,他是做足了准备,摸清了我的底细了。突然,我暗拍一下大腿,想起了我那个曾经的女朋友来。是的,出来工作后,我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我们已经同居了,就在我现在的这个房子里。那时候,我们一起买菜、做饭、相偎着看电视、相拥着入睡,过得多么美好。可是,这美好的日子,也就维持了可怜的短短的一个月,在三个月前,我们就分开了。事实上,搬进来之后,我马上就换了锁头了,我当然明白要防着以前的租客。那么,就算他真是以前的租客,有以前的钥匙,也不能开我现在的锁头啊。难道,他会是,我那个曾经的女朋友,她的新男朋友?因为在她的手上,还有一条我的钥匙,她临搬走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要她留下的,可最终我还是没跟她要。我是想,也许哪天她愿意回来了,她就又回来的,给她留一条钥匙,也是给我自己留一条后路啊。可是现在,她竟然把钥匙给了另外一个男人?那么,他要来干什么?来拿回她的东西?来警告我不要再去找她?还是有其他更恶毒的目的?我转着眼珠,张望着屋子,在我的脚边,在桌子的底下,藏着了一根铁棍,是我早就准备好了的。可是此刻,我是站着的,得弯了腰才能把它抽出来。在房间的床头,我也准备了一把水果刀,可是此刻,房间距离我就更远了。我就瞥了下桌面,那里只有碗、碟、筷子、电压力煲,我想万一情况危急,就抓起它们来做武器,这样我手上有了东西在,起码比空手更能让我感觉勇敢些。这样僵持了一阵,我却看见他喉结上咕嘟的一下,应该是咽了把口水吧。他看着我桌面上的饭菜,眼睛的深井里放出了光。他走近了两步,说嘿,你这个是腊肉粉条啊。我想,姑且先应付着他。因此我说,是的,这是腊肉粉条。我继续观察他,他的脸色有些疲惫,呼吸有些紧,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桌面,也许他是肚子饿了。我就想,也许,他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只是为了一口饭吧。只要喂饱了他,他就会走的。在这个城市里,我也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日子,没有工作,没有房子住,天天饿着肚子。饿着肚子的人,真的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因此我又说,你也喜欢吃腊肉粉条?说到吃,我心里的兴奋还是表露了出来。他点点头。我说,那就一起吃吧。他脸上竟然忽地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拿来了一双筷子、一只碗,给他盛了饭,又给他搬了张凳子。我说,坐呀。他就坐了下来。我们就一起吃饭,看来他真的是饿了,吃得有点急,根本都不顾及我。实际上,我也才刚开始吃呢。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一起吃饭了,甚至已经很久没有人进过我这个房子了。如今,不是我一个人,而是还有另外一个人,陪着我一起吃饭,这样的一个时刻,竟然让我有了一丝的感动。我又看了看他,突然觉得有些怜惜他,心里说,慢点吃,别噎着了,都是你的。他发现了我不吃,也停了下来,说你怎么不吃?你也吃呀。我说,好,吃,举筷子夹了块粉条,丢在嘴里,来回咀嚼着,眼睛却还禁不住地盯着他。我想起了住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在我搬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在了。这半年里,彼此进进出出,我们也曾经在楼梯里碰见过,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不能碰见。当然,我们到底是邻居,因此见上的时候,我就很希望能够向他传达我的友好,因此好几次,我都差点发出邀请了,邀请他到我的房子来坐坐。可是,落在我眼睛里的,却是他总板着的一张脸。我就想,他可能是不喜欢我邀请他的,因此邀请的话语,好几次都在喉咙上又跌回到了肚子里。我也很明白,我这个人是严肃惯了,也爱板着一张脸;可是我得发誓,我心里是一直渴望着,他也邀请我到他的房子里去坐坐的。我在公司上班,每天面对着的都是货单、数据,由不得你不严肃不严谨,错个小数点就能让你坐牢的。这是我们那个主管常说的话,她从来不对我们笑。我只能说,这只是我的职业习惯。那天,我回房子的时候,刚打开门,他那边正好就开了门,他出现在了门口里,同时送出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抹着猩红的嘴唇,我就明白她是那种女人了。临走的时候,那个女人还对我媚笑了一把,吓得我往后一阵收缩。我想我之所以往后缩,主要还是看见了女人的后面,那个男人铁青了脸。而他之所以给我那样的一张脸,一定是给我这样一个警告:要是你胆敢去告发我,有你好受的。可是,我并没有去告发他的打算,虽然在这个城市里不允许做这个勾当。出租屋的租住条例里,也白纸黑字地写着:严禁黄赌毒!他终于吃饱了,舒了一口气,摸了摸肚子,直了直腰杆。他侧过头来看我,就显得比较放松了,他说,你一个人住吗?我点点头,说是。他说,你女朋友呢?说起女朋友来,我就又恢复警觉了,看来狼你是喂不饱它的。我可不想跟他谈论女朋友,我要看他怎么出招,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躲是躲不过的了,我就算死也要死得悲壮些。我就悄悄地往沙发那边挪了挪,把两个人之间的间隔隔得更开了些,两只手也偷偷地抓着了桌子边上,是随时准备着,只要他一发作,我就要掀桌子的。他却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是一个人过啊。我没有正着眼睛看他,不过眼睛的余光却一直钓着他,耳朵也竖得高高的朝着他那个方向。他继续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我不能不怀念起我的那个女朋友了,我们之所以分开,其实不过是很简单的理由,也可以说完全是因为孩子气,就是她嫌弃我睡觉打呼噜,我也不示弱,挑剔她脚上有脚气。和她分开之后,我和朋友们吃夜宵的时候,也遇上过一个女孩子,我觉得她做女朋友是合适的,她对我好象也有那个意思。但当我要向她表白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还是放不下我的那个女朋友,她真是我的冤家呢。于是,这些日子来,我还是一个人过。不过,一个人过也就一个人过吧,一个人过也有一个人过的好处呢,起码睡觉打呼噜是没人把你拉醒的,有时候,我就拿这个来安慰自己。现在,我也拿这话来安慰他,说一个人过也不错啊,爱干嘛就干嘛,爱咋睡就咋睡。他点点头,说也是。不过很快,他又说,可就是,有时候回到屋子里,对着的就是四面墙壁,心里就闷得慌。这话实在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如果我们要说一个人过有多么的好,那我们就也能说一个人过有多么的不好。我转过头去,感激地看着他。他真的不象是强盗,强盗不应该能说出让我感动的话来。退一步说,他要真是强盗,我更应该装作没有认出他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地麻痹他。现在的人们不都说吗?到街上去的时候,身上不要带太多的钱,但也不能不带钱,起码得带一点,是让那些强盗抢钱的时候给的。因为,强盗是有脾气的,如果你没钱给他们抢,他们就要脾气发作,是要报复你的,要么割你的耳朵,要么削你的鼻子。我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跟他周旋着吧,或者什么时候,就能想出个制敌的计策来呢,要不跟他拖到了天亮,也是个办法。他又说,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我回了来,就有好饭好菜等着,今天,我算是有了这个口福了。我心里冷笑着,你倒好,进了人家的房子,还来讲口福。我也好久没享受过进了屋子就有饭吃的待遇了,凭什么是我煮好了饭等你来吃,不是你煮好了饭等我来吃呢?他好象猛一下想到了什么,从桌子下摸出一副牌来,说你喜欢玩牌吗?我倒是奇怪,他怎么知道桌子的抽屉里有副扑克牌的?我又吓了一身冷汗,好在他没摸出那根铁棍来呢。同时,他这副反客为主的做派,又让我感到了厌恶,我冷冷地说,不喜欢。他好象没看出我的冷淡,说我有一种新的玩法,可以利用扑克牌来算命,我教你吧。我就想笑,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用扑克牌给自己算一算的,比如明天的运气,比如心情什么的,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了。当然,用扑克牌还可以算出一个人的性格、心里的想法等等。对于这个,我可是老手了,还用得着你来教?他却已经洗好了牌,要我从中抽两张。我很不情愿,但我还是抽了出来,递给了他,他在桌面上分两边摆开了。接下来,如果我没猜错,他会叫我再抽三张。果然,他叫我再抽三张。我就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他真是个小丑。不过,很快地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已经很久了,都是我自己给自己算,现在让别人来给我算,也许更有意思吧。正如我们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也许一个人的命运,也是应该通过别人来算的。我观察着他,觉得他洗牌、摸牌的动作真的很熟识。我就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是兄弟、死党吧,那是我还在念大学时的朋友,就是他教会了我用扑克牌算命的。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一起去打球、一起去饭堂、一起去晚自习,到了天冷的时候,我们还会挤在一起,窝在同一张被筒里睡,这样会感觉温暖许多。我们在一起,总是会有谈不完的话,我们心心相印。有时候,我们也吵架,可是,只要过了晚上,第二天就一定会和好的。我曾经以为,我们俩的情谊会是永远的。然而,我们两个的相处,看在了同学们的眼中,他们就窃窃私语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同学们是怀疑我们“那个”了。我们知道这是污蔑,我们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我们只是相互投契罢了。可是,我们敌不过流言,只能忍痛分开了,还迅速地各自找了个女朋友。真的,他的动作实在太象我那个朋友了。自从大学毕业我们分开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了。可是,在这些一个人的日子里,我其实一直在怀念他,有时候,在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我就想象着他在我的身边,跟他说话。如今,我看见了面前的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昏眩,以为真是他又回来了。于是,我对他,就在那么一刹那间,增加了几分好感。他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我马上就惊愕了。他说,那是我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那时候我们就一起用扑克来算命。从你抽的牌来看,你跟他倒是相似,一样地胆小,又一样地真诚。你总是感觉没有安全感,你希望蜷缩在一个角落,却希望有这样一个小孔,让你看见外面的世界……这的确太让我吃惊了,可是,同时也令我恼火,因为,他竟然彻底地看穿了我。一个人,怎么可以被另外一个人看穿了呢?我又看了看他,觉得他的脸面也是熟识的,总觉得是在哪里看见过的。真的很熟识,还是我经常能够看见的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就好比如吧,每天早上起了床,我对着镜子梳洗的时候,就能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一样……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的,他象的是我,他的样子怎么会象我了呢?我突然又想了起来,据说当年母亲生我,是生了双胞胎的,都是男孩,可惜,我的那个孪生兄弟,刚一出生就夭折了。难道,是母亲骗了我,我那个孪生兄弟,其实没有死,他还活着,不过是给了别人养。如今,凭着相同血缘的吸引,凭着孪生兄弟之间神奇的魔力,他找到了我,我们又走到一起了?又或者,他当年确实是死了,可是,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他依然存在着。如今,是凭着曾经有过的兄弟缘分,他回来找我了?我倾斜着向沙发的一端靠了靠,嗫嚅着问他,你,你到底是谁?也许,我过分的反应惊着他了,他伸出了双手要拉我的样子,说你这是怎么啦?我几乎是哀求了,说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松了一口气,哦,我明白了。我也是越来越觉得了,就是觉得你象一个人,象谁呢?我看来看去,觉得还是象我。在这里,我竟然碰上了一个象我的人,这真是不敢想象。连他也觉得象了?我简直要发疯了,我这是在做梦么?我悄悄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是疼的。我就想,这不会是我又产生了幻觉吧?这些年来,我几乎都是一个人过,每次回到了房子里,我都禁不住会想着还有另外一个人,跟他说话,和他谈心。事实上,一直以来我就有冥想的习惯,我对那些深奥的宇宙道理很感兴趣。比如我听说,这个世界上不只存在着一个宇宙,还有另外的一个宇宙,那是跟现在这个宇宙相反的,叫反宇宙。我又听说,这个世界上,既有物质,同时还有反物质。那么,有了一个我,那就应该还有另一个我了?那个我,就是反我了。我禁不住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确是太象了。他笑了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说我们的确是孪生兄弟,我们来自同一个母体,原本是同一的,但是后来分开了。然而,虽然分开了,却还是相同的;虽然分离了,却还是相连的。你是另一个我,我是另一个你。你就是我,我也是你……我看着他,感到了震惊。一直以来,我也常常为这样的事情烦恼,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了一个我,实在是太孤单了。如今,这个世界上有了两个我,我想我就不再孤单了,这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他站了起来,说我去洗个澡,刚下了班,身上还汗津津的呢。我鼻子吸一下,果然嗅到了他身上的汗味,我就把洗澡间指给他,并且跟他说,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找两件干净的衣服给你替换。然而,他却笑笑,说我知道衣服在哪里,这是我的房子。这我就不高兴了,他虽然是我,但他到底是另外的一个我,他如果要用这样的一番歪论,来骗取我的这个房子,我是不允许的。我到底跑进了房间去,迅速地给他找了两件衣服。他接过,摇了摇头,走进了洗澡间。我又坐回了沙发上,等着。洗澡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好象还有哼歌的声音。我不禁又笑笑,他跟我真的太象了,洗澡的时候也爱哼两句,却不成调。我从桌底下摸了摸那根铁棍,它还在。我又来到了房间里,检查了一下床头的水果刀,它也还在,我就安心了些,再次退回到了厅里。他洗完澡出来了,整个人一下子鲜亮了很多。我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他穿上了我的衣服,可不就是我了,是完全的一个我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次想到了那些深奥的理论,比如雌雄同体,一朵花,它既是雌性的,也是雄性的,它们是统一的。又比如说,一个男人,其实他的里面,是包含有了女人的元素的;而一个女人,她的里面,也是包含了男人的元素的。因此,希腊的那个神话故事里,说到人本来是一体的,但后来分开了两半,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的两个一半,彼此之间就都在相互寻找着。我相信这个故事不只说的爱情,而是说的比爱情宽广、深厚得多的人类的情感。如果他真没撒谎,那么,如今在这个房子里,有了两个我,我这个我,只是我的一半,他那个我,也只是我的一半,自从我们出生之后,我们就一直在相互寻找了,如今,我们找上了,我们是完整的了。我说,时候也不早了,早点睡吧。我这样说,其实也就是向他发出友好的信号,今晚上我是允许他在我这里留宿的。他说,是呀,明天上班还要赶公共汽车呢,如果迟到了,又要被骂了,你不知道,我们那个主管,骂起人来能把你杀了。我就浅笑起来,脑海里想到了我们公司的那个主管。他又说,你睡房间吧,我睡厅里好了。我心里冷笑,当然是我睡房间,你睡厅里,这是我的房子呢。说到底,你和我虽然都是我的一半,然而我的这一半,是我的,你的那一半,是你的。我在房间的柜子里抓了一张被子给他,他接过了,嘴里却哼着唱着说,我这个人一向好客……他这话我可是听明白了,他是说他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呢。我勃然一怒,说,你说什么?你好客?你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吗?要不是想着外面治安不好,我才不给你在这里睡呢。我哼了一声,我告诉你,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客气!他就轻轻地一笑,说你这个人真是,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说了一堆。——好了,这是你的房子,你才是主人,我是客人,得了吧?我心里说,那当然了,就算我们都是一半的我,但你只是客人的我,而我才是主人的我。我垂着脸,吩咐他,睡之前你把灯熄了,我可是要交电费的呢。他应一声,好,我熄。我懒得再理他,关上了房间的门,上了锁扣。我坐了一会,今晚上的事情,实在是太荒唐了。我上了床,可是,我睡不着。我努力去睡,但就是无法入睡。我知道房间外面还有一个人,所以我无法入睡。这是我的领地,他说到底是个入侵者。过去的时候,唯一能让我感到平静的,就是这个房子,这个房间,这张床,我躺在上面,盖上被子,就会觉得真的是我自己的窝了。可是今晚上,我在自己的窝里,竟然也睡不着了……就这样,我睁着双眼,张开耳朵收听外面的动静。我好象听到了响动,好象是鼾声,但好象又听不到什么声音,很安静。后来,我似乎是迷糊着睡去了,却又突然地会扎醒过来,这样三番四次之后,天就蒙蒙亮了。我的头很重,我起了床,穿好衣服。我走到房间的门后,拉去锁扣,拉开锁栓,先把门摸开一道缝。可是,厅里没有人。我再把门一点点地拉得更开,把头探了出去,还是没有人。然而,沙发上分明有一张被子,证明昨天晚上,这里确实是睡过人的。我就走出了房间,走过了厅里,来到了洗澡间。可是,洗澡间里也没有他,只有他换下的衣服。那么,这确实是真的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实地发生过了,他曾经来过。可是如今,他又去了哪里呢?匆匆洗漱完毕,已经超过平常的出门时间了,我边穿衣服边跑出了出租屋。在街口,有几档卖包子的,飘着腾腾的热气。象往常一样,我掏两块钱买了三个,一边啃着一边赶公共汽车。我看到,很多的人在赶公共汽车,他们也都象我一样,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跑。我还看到,他们都很焦急,他们的脸部都很僵硬。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铁板一样。我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那个我,另一个我,他也来赶公共汽车了吧,他就在这些人群之中吗?我再看人们,他们分明都象我,他们就是我了,一个我,两个我,好多个的我啊。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都是相同的。突然,我听到后面传来了喊声,好象是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找来找去,没有人喊我,只找到了旁边竖着的一个路牌。我就着意地看了看,上面写着是:向群街三路。我使劲地盯着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审查,的确不是向群街四路,而是向群街三路。我的妈呀,昨天晚上,是我又迷路了?那间房子,真不是我的,是我闯进了人家的房子?作者简介:叶清河,80年生,广东清远人。清远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清远市清新区作家协会主席,以创作小说为主。中篇小说《地下》获第二届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奖,作品散见于《作品》、《广州文艺》、《创作与评论》、《文学界》、《延河》等刊物。现为电视台记者。

    2016-01-26 16:21:00 作者:叶清河 来源: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 9625 0

  • 美丽与丑恶同在

    美丽与丑恶同在晓明是四年级一班的班长,学习成绩棒,身体素质好,体育课上跑得快、跳得高,乒乓球打得又好,在班里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学生。每一次发测验试卷,班主任总要表扬一下晓明,叫大家向晓明同学学习。晓明是典型的天才型学生,别的同学需要五分钟才能解决的数学题,他一分钟不到就做完了,做完之后把手举得端端正正的,再配上鲜艳的红领巾,他的形象让班上其他男同学既羡慕又记恨,因为班上的女生几乎都会把他当成暗恋对象,这似乎是好事让晓明一个人占尽了。不过,上天总会在一个人得意的时候,想出一些刁难这个人的办法。在一次体育课上,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把实心球扔到了晓明的背部,顿时晓明就晕了过去,年轻的体育老师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从前根本就没有遇到过这种意外。而这时,班上的男生依然没有觉得有一丝的同情,只是惊讶地在心里松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个全才终于遇到挫折倒下了。花了大半个月时间住院,晓明终于可以回到学校了。在住院期间,他看完了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两本作文选,用强大的记忆力记下了许多优美的句子,为以后的作文课做着长远的准备。回到班上的那一天,男生们都只是敷衍式地为他的回归鼓掌庆祝,而女生们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惊叫,班长终于战胜了病痛,将意外带来的伤害终结了。晓明往日的风光在校园里重现了,思想品德课上,他积极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相对于其他只喜欢听故事的同学而言,晓明更受老师的喜欢,因为晓明更配合课堂氛围,也因为这样,大家往往会认为小明的思想品德是班上最好的,因为他的思想品德课成绩连续两年都考了第一。不可否认,从上小学开始到四年级,晓明已经帮老师写过十几次板书了,也接受老师安排的任务将班上的黑板报写了三次,更令人对他产生好感的是,他有过拾金不昧的历史。其中有一次是在校园的草坪上捡到一个钱包,钱包里有两千块钱,还有一些零钱,因为他认识校长,所以他决定将钱包交给了校长。而校长因为这件事专门写了一张表扬启示,让全校师生都知道小明是一个拾金不昧的好学生。又到了流感多发的季节,班主任在登记打预防针的同学,因为在学校报名打预防针,比家长带学生去医院打针的价格要贵一半,所以几乎所有同学都没有报名打预防针,但学校强硬规定每个班必须有人打。晓明作为班长,他第一个报名要打预防针,这时候的他,可以说是在配合班主任的工作,也可以说是做一个听话的学生,但也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晓明没有经济意识,有的只是做一个好学生天资,以及讨好老师的或单纯或复杂的想法。晓明的同桌叫做刘青,刘青的父亲是当地的教育局长,而刘青的数学不太好,作为同桌,晓明经常教刘青做题,晓明和刘青的关系也因为数学而一直很紧密。有一个周末,刘青约晓明到家里一起玩,顺便教教他做数学,晓明答应了刘青的请求。而这一天刘青的父亲刘柏也在家休息,听说儿子学校里的好学生晓明要到家里来,他也想看看这好学生究竟怎么好。刘柏有一个习惯,对于来他家做客的陌生人,他几乎都要试探一下他们的贪念,他经常用的手段是在鞋堆里很随意地放一张百元钞票,造出一种是主人或者客人不小心把钱遗漏在鞋堆里的假象。对于晓明这一个好学生,刘柏也有试探他的念头的想法,于是,他按照旧套路去做了。对于眼睛精明的晓明来说,他到刘青家换鞋的那一刻,他就看见了那一张百元钞票,凭借他多年拾金不昧的经验,他觉得这应该是某一个客人丢的钱。于是,在刘青转身到客厅的时候,他把那钱放在自己刚脱下的鞋子里面,虽然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但他也觉得自己把钱藏在鞋子里面,这一招天衣无缝。其实,晓明有这个私念也是有理由的。最近他迷恋上了看闲书,而他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是太好,父亲又不同意他读闲书,于是他只能自己去书店看书,或者把同学的书借来看了,而如果他“捡到”了这一百块钱,他就可以买好多他可以如饥似渴地阅读的书籍。这些念头的碰撞之后,他感觉可以将这件事瞒天过海,那就满足一下自己的私欲,作为对自己的奖励。那个周末中午,刘柏亲自下厨,给儿子和好学生晓明准备了美味的菜肴。吃过饭后的下午,刘青和晓明准备出去外面玩了,他们要去爬山,去和大自然亲近。在儿子和晓明走出家门后,刘柏发现他放在鞋堆里的那张百元钞票消失了,他顿时感到惊讶,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学生不应该把钱拿走才对啊。原本要休息的刘柏,躺在床上“休息”,他可以确定儿子刘青绝对不会拿走自己的那张百元钞票,因为他造出这种假象已经有无数回了,几乎每一回都没有人会拿走,而其中就有很多次是儿子把那张百元钞票交给他,并询问他是不是客人丢失的?当然,也有过几次钱不见的情况,那是一些贫困家长因为学位的问题来求他,而他们将钱藏起来所用的办法,和晓明的一样,也都是将钱藏在刚脱下的鞋子里,这一点他很肯定,因为他在上厕所的时候刻意地去求证过。刘柏的这个习惯的形成,跟他曾经的一次惨痛的教训有关。刘柏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穿不起漂亮的衣服,吃不起别的小朋友能吃的零食,买不起别的小朋友可以玩的游戏机,他就心里发痛,因为那时候的他在家里只有爷爷为伴,父母长期在外地拼命打工,他要玩得起别的小朋友能玩的东西,他就要自己想办法,凭借自己的努力,或者用自己的小聪明。刘柏当时也会到有钱的同学家里玩,而他也曾看中过同学家里的那些值钱的旧钞票,他的同学向他炫耀那些旧钞票有多么值钱,而那时的刘柏,早已经起了贪念。于是,趁同学上厕所,刘柏偷偷摸摸地偷了同学家里几百张旧钞票里的一张,他想着以后自己可以有点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谁知道他拿着这张所谓的旧钞票去回收旧钞票的店铺正要将这张旧钞票当掉的时候,遇到了意外中的意外,开这家店的老板正是他的同学的父亲,而这张旧钞票上有很明显的记号,所以,刘柏当时就被同学的父亲铐起来质问,然后是一顿狠狠的鞭打,他的腰被鞭子抽打得留下了无法抹去的伤疤。也因为这件事,刘柏被很多人远离,大家都在他身上贴了一张“小偷”的标签。这一件事,让刘柏的童年时代多了一份凝重的不愉快的记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他下定决心改掉自己对于金钱错误的认识,他树立了远大的目标,以后做一名有用的人民教师,除了要把知识传授给学生,还要教孩子们做人。刘柏一直都很努力,他腰上的伤疤一直都是鞭策着他朝着理想迈进的动力,从此一年四季,不管风少还是雨多,只争朝夕。能升到教育局长,也要归功于他身上的这一块无法抹去的伤疤,伤疤让他彻底不敢沾染一丝不良风气,他在所有老师和领导中都有着良好的口碑,做事负责,做人总会用他独有的气质去感染别人,一身正气给所有师者起着示范作用。而面对儿子的同学晓明,以及晓明将那一百块钞票占为己有,一反常规地将拾金不昧的精神抛至脑后的情况,刘柏觉得自己的这一次对于客人贪念的试探极其有意义,但他又感到事情的复杂性,他也要像当年教训自己的同学的父亲一样,将晓明毒打一顿吗?还是只是挠挠痒,用平和的语气教育这个许多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刘柏整个下午都没有睡着,说好的休息也泡汤了,而想起往事的他,已经睡意全无,掀开了被子,拉开窗帘,看着天边的夕阳西下,黄昏的景色独美,却也在此刻的内心撒下一片一会儿惬意、一会儿压抑的影子。

    2016-01-26 14:53:00 作者:张文胜 来源: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 9621 0

  • 猫的报恩

    猫的报恩它是一只流浪猫,却经常梦到自己拥有非一般的神力,但它的神力只能用在拯救人类上,而且神力只有一次有效。传说中猫有九条命,而它已经死过八次了,它格外珍惜它最后一次的生命。它没有主人,前八次它都是为了爱情赴汤蹈火,而自己抓老鼠又太过冒险,不是撞破了头,便是从高处摔下,次次都是头破血流,真可谓除鼠有功,算不上英雄,也算得上是准烈士了。这一次,它不想再那么拼命地抓老鼠了,即使肚子再怎么饿,爱情的力量再怎样强大,内心对于老鼠的痛恨再如何强烈,它决定了要谨慎行动,切忌将宝贵的生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彻底葬送。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猫在深夜活动的时候,被街边两个闹事、相互缠打的年轻人不经意间摔出的一块砖头砸中了右腿,它的右腿受了重伤,伤口的血水很浑浊,它的第九条命随时有可能丧失。猫儿自己不知道如何替自己疗伤,伤口渐渐化脓,情形越来越糟糕,而且它饿了有整整三天了,它离生命的结束越来越近。他是一个爱猫的年轻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刚从一个饭局出来,看到餐馆外屋檐下垃圾桶旁正在挣扎的猫,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似乎意料到了情况的危急。他是一名医生,他知道该怎么处理猫的伤口,他把猫带回家里,帮它清理了伤口,涂了消炎药,将伤口缝合,然后包扎。他的同情心让他决定了要收留这只猫,他给它无微不至的关照,每天定时给他猫粮,以及带有腥味的鱼肉和鱼刺。这跟猫儿的预想不谋而合,猫儿不仅得救了,而且很快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再也不用为了填饱肚子和为人类除害而上蹿下跳、没日没夜地抓老鼠了,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她是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才女,她的出现,让他深陷对她的爱慕之中。他知道,他很爱她,他甚至觉得,得不到她的爱,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幸福。但她决定了今生都不嫁,她只想投入到琴棋书画和文化的创造当中,不想为爱情所牵绊。她想一个人走遍世界,留下各种具有文化价值和生命力的作品,过一个人精彩的生活。她的父亲去世得早,她还有一个母亲,她母亲在他的医院被检查出得了不治之症,剩下的时日已不多。很巧,主管她母亲病情的医生就是他,因为是她的母亲,所以他格外打起精神,力图把最好的医术展现出来,一方面是为了争取一丝希望拯救她母亲,一方面是为了得到她的芳心。她的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他和她之间的事情,而她母亲觉得他很不错,跟女儿很般配。于是,她的母亲劝她不要那么犟,很多时候,两个人的幸福加起来可能会超越简单的两个人幸福的相加。她似乎被母亲说得有些心动了,但还是倔强地要坚持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接受母亲对她的提醒。当母亲的病情日益加重恶化,她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想母亲一直好好的,她向上苍祈祷,希望上苍救她母亲一命。他得不到她的爱,他极度哀伤。下班回到家之后,他喝了很多酒,不抱任何希望地,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问她如果他让她母亲躲过生命的劫难,是不是可以嫁给他?他得到的回答是,只要他治好她母亲的不治之症,她就愿意嫁给他。可他知道,她母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就算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将她母亲治好。他几乎陷入了绝望,因为他太需要她,他真的是喜欢她到了没有任何掩饰,也没有任何顾忌的地步了。但他也知道,他不能逼她,他只想也只敢要两厢情愿的爱情。深夜里,他已经喝到第九十九瓶啤酒了,他还要再喝,他明显是醉了,但他还是要喝。猫儿这时发现主人有异常,似乎它需要做一些努力,让主人清醒过来,它尝试着说人话,和主人对话,问清楚主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他醉了,但他的嘴还是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了猫儿。猫儿知道了主人的心事,它经历过八次爱情,知道爱情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不忍心看着主人因为爱情而陷入低谷,主人现在酩酊大醉,再这样下去,非不省人事不可。猫儿突然想起自己经常在梦里梦到的自己有神的力量,而这神的力量只对拯救人类有效。于是,它决心要试一下自己的神力是否真的能帮助主人实现愿望。一道灵光闪现,猫儿身上散发出一种超能量,它带着主人去到医院,去到她母亲的病房。他在猫儿的力量下也清醒了过来,他看到猫儿将身上的超能量转移到了她母亲身上,然后猫儿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接着便奄奄一息,很明显猫儿因为拯救她母亲丧失了元气。而她的母亲,果真神奇地被治好了,生命的各项功能都恢复正常了。她这时一脸惊讶、不知所措,她还记得自己在电话里向他承诺过,说只要她治好了她母亲,她就愿意嫁给她,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真不可思议!她拥入了他的怀抱,她的母亲见证了她和他之间爱情的开始,她知道,这一段爱情来之不易,她甚至以为,这是上天特意的安排,她觉得这是不可以违抗的旨意。于是,她格外珍惜这一段爱情,她相信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归属。而为了拯救人类牺牲性命的猫儿,永远地离开了主人,也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它曾经死过八次,经历过八次爱情的世界。只是,猫儿的第九条生命,因为主人的出现,丢掉了抓老鼠的习惯,改变了猫族的传统,而正是这一点,让猫儿感动得相信这世间有超人类的力量,也正因为这一点,猫儿愿意用丢掉性命来报答主人。

    2016-01-26 14:51:00 作者:张文胜 来源: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 9670 0

  • 丛林猎犬

    丛林猎犬这是一条全身伤痕累累的猎犬,驮着疲乏的身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动在在远离人烟的热带丛林之中。在这样一个几乎是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丧命的丛林中,猎犬必须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也许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秒的疏忽,它都有可能永远地被掩埋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带。即便它已匮乏至极,但它仍是不停歇地向着前方进发。它只是要竭尽全力,离开这片丛林,离开这个死神遍布的地域,它只是想要活下来。活着,从来就不需要理由。但是,它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坚持的到见到阳光的那一天。进入丛林之前,它遭到了猎人的捕杀,如今后腿中还留着一颗子弹,鲜血慢慢地往外渗。因为它在最后一刻闯进了丛林之中,才得以躲过了被猎人成功猎杀的厄运。可是,它现在回头一想,也许,闯进丛林之中并不是个明智的行为。这与被猎人猎杀的最根本区别,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问题而已了。在凶残的猎人举着猎枪止步丛林之外的时候,它就该想到了,该知道这片丛林不是轻易该踏足的。可是,每一个生命都有追求活下去的权利,哪怕最终它在丛林中死去,那也总好过成为猎人的枪下魂。现在,虽然艰难,但至少它还能够行走,在死神将自己带走之前,它不会轻易地给自己下死亡判决。它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够走出这片丛林,但它感受得到,越往里走。它所要面临的危险就愈多。它努力将身上的血迹舔干净,否则这就可能给它带来杀身之祸。丛林到处充满了未知,每一个闯入里面的生命都必须要百分百的小心,否则就需要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这里,各种有毒生灵穿梭其间,每走一步,都需要仔细揣度。原本这只猎犬是一只善于奔跑的生灵,但如今后腿的负伤使它移动吃力。天快黑了,它依然困在丛林之中。它害怕黑夜,黑夜会让原本神秘莫测的丛林越发变得阴森恐怖。一旦天色暗了下来,那么所有的危险就都将增加等级,也许一根下垂的树枝都可能让自己毙命。它原本紧绷的神经需要再拽紧,容不得片刻放松。路过一片草丛的时候,它看到了一具尸体,它看的清楚那是一只雄壮的美洲狮。自然了,雄壮只是对于死亡前的美洲狮而言,如今的它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在它的周围,鲜血已经凝固成了硬块。猎犬没有时间多看,赶紧绕着尸体从旁边走过。它已经感受到了丛林的危险所在。即便是那样一只魁梧的狮子,也难逃死亡的厄运。这里巨蟒随意穿梭,若是被它盘上身来那就几乎是一命呜呼,更不要说是被它注入毒液了,那更是一下毙命。还有被称作“黑寡妇”的毒蜘蛛,这种毒素强大,甚至在交配完成后会吃掉配偶的剧毒蜘蛛,其残忍可想而知。但是丛林里有的还不仅仅只是这些。也许,残存在某个角落的剧毒生灵,至今都还没有被人发现过。但是,猎犬不想去知道到底还有哪些恐怖生物的存在,它只想要尽快走出丛林,至少在天黑之前尽量地走远一些。巨蟒出现了。巨蟒的来临令猎犬惊慌失措,它努力用身体盖住那条受伤的腿,瞪圆了眼睛死死地望着巨蟒的每一次移动。它缩在地上,一点儿都不敢动。它知道,一旦自己张开腿跑动起来,那么瞬间就会成为巨蟒的攻击目标,而巨蟒移动的速度是飞快的,那样的话它必死无疑。现在,它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连呼吸都不能够有。巨蟒越来越接近了,吐出的信子已经延伸到了猎犬头部的正上方,但是它还是不能够动。它必须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等待,也许能够救回自己一命。巨蟒好像是并没有注意到它这只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猎犬,缓缓地收回了信子,竟向前慢慢地离去。巨蟒还未离远,猎犬依旧不敢动。但是,它忽然察觉背后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一下,随即一股剧烈的疼痛感蔓延全身。但是,它不能起来,不能挪动,巨蟒的身体拖行在地上与落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还清晰可见,此时一旦挪动哪怕只是一丁点儿,那它就都前功尽弃了。它仔细地听着,直到躁动的丛林再一次回复了死亡般的宁静,它这才慢慢地站起来,但此时它的行走更是艰难了。可无论怎么说,它此刻还活着,这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它顾不上疼痛,尽可能而且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一路上,它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动物尸体,有的是刚死去,有的则已经开始腐烂。为了有足够的能量支撑自己走出丛林,它只能以这些尸体为食。它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像那些生灵一样,在丛林中可悲地死去。可它的预感并不好,它想也许自己离这样的结局也已经不远了。前方是一条长长的河流,阻断了前进的道路。河宽只有一米多,本来若是没有负伤的话,这样的距离根本吓不倒猎犬。可是,最关键的问题是,它现在一条后腿已经伤了,而且因为失血过多,如今几乎没有了知觉。这一路上,它都是依靠着其他三条腿的力量在一步一步地挪动。但是,它打算试一试。不试,那就一直困在这片丛林之中,最终痛苦地死去。试了,如果成功,则离走出丛林又近了一步,如果失败,那么结果也只是死亡,它并不吃亏。它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跨越这段并不遥远的距离。它往后倒退了十几步,努力地给负伤的那条腿灌注力量,但那是痛苦的,可是,它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它开始奔跑了,一步、两步,越来越快了!“咻……”小河的上空只响起这样一声。它跳过去了,跳过去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样一个伤痕累累的身躯,竟然能够在丛林的上空划出那样一道美丽的弧线,最终降落在离希望更近的彼岸。也许,这便是求生意志的作用。但腾空时的潇洒并没能延续到落地,它是重重地摔在河的另一端的。那样的砸下去,使得原本负伤的躯体再一次遭到猛烈的冲撞,那种疼痛感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得到的。可是,它来不及去感受这些伤痛,冲出丛林的强烈欲望让它忘记了一切疼痛,它只知道要向前奔走,一直到走出丛林,那样它才能活下去。丛林里还有一种可怕的动物类群叫做食人蚁,最大的甚至是有一人的拳头那般大,这是猎犬即将踏过一条小溪之时遇见的,但这却是它之前所不曾注意到的。那时它只听见背后一阵细碎的声音,回头一看,却见竟是一大群从未见过的蚂蚁来势汹汹,猎犬见状慌忙往前爬动,趟过了不远处的一条小溪流。说也奇怪,这群蚂蚁见到流动的溪水却止步不前。猎犬环顾了一下四周,猜想这群食人蚁也许对这溪水有所忌惮,但是它们要是绕远一点还是能够到达这一头的。猎犬来不及多想,只是继续朝前走去,已经努力这么长的时间了,它不想到头来功亏一篑。很长很长的是将过去了,猎犬在丛林中不断地同死神进行着博弈。但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的清晨的曙光再一次打在它的脸上的时候,它惊喜地发现,它竟然走出了丛林了!它高兴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后腿还负着伤。不远处,它看的到,那是一个小镇,盘绕在小镇上方的炊烟清清楚楚,它没来及的好好休息。进到丛林之前,它与人类一起生活了将近五年,因而它的印象之中,只要不是手拿着猎枪的人类,都是值得自己信赖的。所以,如今,它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了前方的那个小镇。它想着,只要到了小镇,自己就不会死去,就会继续存活下来。于是,它更加努力地往前走去,身后拖出的血迹越来越长。在天黑之前,它终于来到了小镇,但是小镇的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这是小镇人在吃晚饭的时间。它一步一步穿梭在大街上,这里,平凡的民居,安静的街道,一切都让它觉得是那样的温馨而且安全。但是,它实在是太累了,最终倒在了一家饭馆的门前。饭馆老板出来倒垃圾的时候看见了它,用手在它身上按了几下,不无疼惜地说道:“真是一条可怜的狗,都流了这么多血了,也不知道这一路上究竟经历了些怎样的危险遭遇。”猎犬努力睁开眼睛,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他看,只希望他能够救自己一命。而饭馆老板,也没有再说些别的什么话,只是双手一提,将猎犬提到了屋中。第二天,猎犬被端上了餐桌。

    2016-01-26 14:23:00 作者:叶永义 来源: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 9704 0